梧桐生矣 于彼朝陽
——《詩經·大雅·卷阿》
這是120年前的事了,皖南貢生胡鐵花,經歷一段時間的“候補”,1891年被任命為淞滬厘卡總巡,這是一份官場肥缺。這一年12月17日,他的小兒子在胡家合伙經營的“瑞馨泰”茶葉店里出生。
“瑞馨泰”茶葉店在上海大東門外。此刻,我在大東門附近的一幢老建筑的樓頂,遙望已不存在的“瑞馨泰”茶葉店,生出浮薄的滄海桑田之嘆。無數人在土地上生活、消失,只有極少數人給后世留下了驅之不去的氣息。雖然這個大都市留下的各種記憶如恒河沙數,但只有在適當的時候才會在合適的后人那里獲得呼應。一切物是人非的變化都像蠶食桑葉,而時光永遠是一條貪婪的春蠶。在林立的樓群間,過往的氣息已經消失殆盡,但是打開書頁,懷著一份虔敬的心情,經年往事卻又歷歷在目。
胡鐵花在小兒子出生不久奉調臺灣。本文主人公由18歲的母親馮順弟帶著,從上海浦西搬到浦東,度過了他生命中最初的時光。這個男嬰就是未來的中國新文化運動的主要領導者之一、自由主義先驅,擁有三十六個博士頭銜的胡適。
胡適值得說的太多了,博通中西的學問、勇毅的實踐精神,在20世紀的中國,能與之比肩者鮮矣。但在大眾視野里,胡適一生最為普通人所樂道的,既不是他的實驗主義,也不是他的哲學史、文學史,或小說考證,而是他的愛情和婚姻。
關注一個人的情感世界是走近這個人的最好方式。普通大眾不懂精深的學問,但對于男女私情的關注都是自學成才的優(yōu)等生。他們熱衷于傳播緋聞,將偉人的精神世界降格到與自己一樣平庸的境界,最后發(fā)出“偉人原來不過如此”的感慨,實際上,他們對偉人的精神世界一無所知。胡適永遠是胡適,他的情感世界也是輕慢窺伺者所無法了解的。這一點正如西諺所云:仆人不識英雄(No man is a hero to his valet)?!裁礃拥牡匚缓鸵娮R決定了什么樣的人生境界。
人民教育出版社九年級語文教材收入了胡適的《我的母親》一文。我在不同的省市聽過教師上這篇課文,文章較長,語言樸實,許多教師認為此文簡易,多在理清敘事線索后讓學生概括母親的品性,再對母親為人和教子的方式發(fā)表一點評論就算完成教學任務。
我每讀一次都有一些疑竇。
胡適對母親懷有怎樣的深情?母親的為人怎樣影響著胡適的個性,特別是影響他對婚姻和愛情的態(tài)度?胡適的個性給其他女性帶來了怎樣一連串的幸或不幸的命運?
有人說,胡適婚姻的矛盾,基本上是一個愛情與親情的沖突,而結果則是愛情向親情屈服,或者說愛情被親情所扼殺??缮勘葋喺f,愛情是比死亡還要強烈的東西,我不明白,在胡適博大深沉的心靈世界里,愛情在親情面前怎么就顯得如此萎弱?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詩經·鄭風·野有蔓草》
我們先梳理世間普通人情感相遇的幾種模式:
第一種,門當戶對,兩小無猜,終成眷屬。在漫長的婚姻生活里,彼此扶持,相互忠誠,度過了平凡歲月,也戰(zhàn)勝了生活災難,一直攜手,相伴白頭。更為重要的是,愛情之火在兩人心田里燃燒,從蜜月燒到銀婚、金婚、鉆石婚……愛情簡直就是芳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神仙眷侶,世間難得幾回見。
第二種,或者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或者千里姻緣一線牽,結合之后,真心相待,但柴米油鹽的世俗日月將光潔的愛情鍍上了一層厚厚的油垢,兩人爭吵,打鬧,又在打鬧中不斷修補婚姻,為生計、為兒女,也為了早年的愛情,相守終生,他們之中的某一位心靈深處卻有說不出的苦楚,或者心靈干脆就變成了油膩膩的廚房,從沒有清理過,也就沒有清潔神圣的需求。歲月將所有的花前月下驚鴻一瞥暗香浮動變成了一縷縷飯香,包括涮鍋水的氣味。這是普通人的愛情和婚姻。因為一直相守,獲得了道德上的安全感。為此沾沾自喜,不相信第一類人的存在,并輕視下面將要說到的兩類人。
第三種,心靈永遠開放,愛情常有常新。生命不息,戀愛不止。一般人的愛情像一年生植物,萌蘗抽條,開花結果,有生有滅,一生一世就一次。而這種人的愛情是多年生植物,“誰道‘戀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戀愛’還依舊”。有人說,這種人的愛情就像老母雞抱窩,春天來了,母雞就要犯這種病,當然母雞是舍身忘我為了后代。人類的這種愛情不追求結果,卻往往驚世駭俗,成為人類精神的標桿之一。一些大家,像屠格涅夫、契訶夫、莫泊桑、海明威、歌德、徐志摩莫不如是。這是男性,女性中杰出的有喬治·桑。這種人心靈世界特別豐富,情感要求強烈,心思要么縝密細膩,要么奔放磅礴,他們,多半是作家、藝術家。
如詩人徐志摩與滬上名媛陸小曼的愛情,郁達夫一語中的:“他們的一段濃情,若在進步的社會里,有理解的社會里,豈不是千古的美談?忠厚柔艷如小曼,熱烈誠摯如志摩,遇合在一起,自然要發(fā)放火花,燒成一片了,哪里還顧得到綱常倫教?更哪里還顧得到宗法家風?”但梁啟超作為徐志摩的老師,在徐志摩與陸小曼婚禮進行中則引經據典地來了一通訓詞:“你們都是離過婚,重又結婚的,都是用情不專,以后要痛自悔悟,重新做人?!?br/> 這種人,讓有些人唾棄,讓有些人妒羨;讓表面唾棄的人內心無比羨慕,讓表面羨慕的人內心不停掙扎。
第四種,濫情主義。第三種人以心靈的深度為標志,“愛”是他們的本能,沒有“愛”的日子則面容枯槁。第四種則屬于《紅樓夢》里賈珍兄弟的所謂“愛情”——皮膚濫淫。他們服從于自己的欲望,奉行及時行樂主義。這種人無須贅述。
在初春潮濕的天空下寫這些文字,在胡適已經消失的故居附近遙望那些渺不可知的人和事,我可以將抽象的人群合并同類項,但對真心關注的對象,對胡適,我卻難以歸并。他不屬于我粗淺分類的這幾種人。
我私心敬慕第一類人。這種人多坦蕩啊,走到哪里都是導師。我同情第三類人,他們身不由己,太活潑的生命意識給他們帶來了太多的痛苦。第二類人很普通,第四類人很糟糕,無須多說。
胡適是我心中敬慕卻無法歸類的人。
一個人一生中沒有一點難以啟齒的私情,未必真的很完美;同樣,一個人陷溺于私情當中,一生都在情感的深湖里嬉游且樂此不疲,未必就是情圣。
有陷溺,也有把持;有掙扎,也有取舍?!诙虝旱纳睦铮皭邸痹揪褪巧氖⒀?,“放棄”肯定是懦夫的行為,“擁有”所愛就是抵達人間仙境,但是,“放棄”和“擁有”從來就不是當事人能簡單選擇的,總有一些情感在挑戰(zhàn)人類的極限。
讀胡適的書信、日記,看別人寫的關于他的傳記,聽一些教師講授關于他的課文,我試圖還原胡適的情感世界,看看偉大人物情感世界同樣偉大的一面。
浪漫的故事常常柔化了偉人挺拔偉岸的身影,讓人生出一份親切來。但偉人始終是偉人。前不久讀到一篇文章,說“孔子就像我的鄰家老頭”,甚至大言不慚地說,“我老了也許就像孔子吧”??鬃訌纳飳W意義上看,有鄰家老頭的一面,但其他地方,孔子就是孔子,他誰也不是。還有,不是說一個人活得時間長一些就是孔子,他還可能是老無賴。
有人喜歡將神壇砸碎,將英雄矮化,以為心思卑瑣就是平常心。砸碎偽裝的神祇,太必要了;但將真正神圣的東西拉到臟污的境界卻是極大的不幸。豬玀看到一屋子珍珠,糟蹋一通還說珍珠不如秕糠。我希望還原出一個干凈、豐富的胡適。
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詩經·邶風·凱風》
要讀懂胡適《我的母親》一文,最好讀一讀清代詩人蔣士銓的散文名篇《鳴機夜課圖記》和宋代文豪歐陽修的《瀧岡阡表》。孤兒哀哀,寡母眷眷,這種母親不只是愛護孩子的身體,更要為弱子打下強健的精神根柢,此非一般寡母所能為。
胡適的母親馮順弟寡居時年僅23歲,在胡氏大家庭中做家長,談何容易!《我的母親》一文對此有所記載。她最大的稟賦就是容忍。誠如胡適所說,母親含辛茹苦支撐數十年,“只因為還有我這一點骨血”,“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的渺茫不可知的將來”,所以哺育愛子幾乎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內容。一個山村農婦有多大能耐施教呢?除了自身品德和隨夫閱世的知識外,先夫的那份遺囑和他經天行地的一生,便是一部無形的教科書。
1895年胡適5歲,開始讀書塾。為了讓孩子有求知、發(fā)展的天地,1904年,母親讓他走出了皖南大山。四十年后,他在回憶中說:“我就這樣出門去了,向那不可知的人海里去尋求我自己的教育和生活?!薄暗@九年的生活,除了讀書看書之外,究竟給了我一點做人的訓練。在這一點上,我的恩師就是我的慈母!”
23歲失去丈夫,做胡氏這個大家庭的家長,忍耐寬厚,積勞成疾,46歲離開了人世。“晚年”,丈夫前妻所生的長子和三子早逝,她讓大兒媳及長房兩個幼孫,三兒媳及三房的幼孫與自己同住同炊,使得離析后的胡家再度復合。寬容、犧牲貫穿了她的終身。1910年,胡適留學美國,母親為使其在大洋彼岸潛心讀書,在大病中讓人給她攝了張相片,告訴家人:“我如若大病不起,你們也慎重不要告訴穈兒(胡適小名),仍舊請你們代筆按月寄去家書,一如既往。有朝一天我兒子學成回國了,要是我已不在人世了,你們就將這張相片交給他。穈兒看到這張相片,猶如見到我一樣?!焙髞?,她逃脫死神魔掌,漸漸痊愈了,雖然思兒心切,但仍沒有去信美國催歸。
胡適從13歲離家游學的15年間,與母在一起生活只有四五個月,“生未能養(yǎng),病未能侍,畢身劬勞未能絲毫分任,生死永訣也未能一面”!
母親在大家族中做家長承擔的各種是非、苦惱、不平……都被她忍耐著,寬容過了。這種稟賦,潛移默化,在胡適身上漸漸地體現出來。胡適在1935年出版的《四十自述》中曾說了:“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br/> 胡適一生之中最悲痛的一件事大概是他母親的逝世。1918年11月23日母親病歿。在一封1919年3月3日寫給友人的信中,胡適對母親逝世前后及自己的感受這樣描述道:
我母親去年11月死于流行性感冒!從我們談話中你已熟知我母親。這個打擊太大了,我簡直無法承受。她死時才46歲。她過去二十幾年為了我受盡千辛萬苦,我現在剛開始能使她略感愉悅而她竟離開了人世!婚禮以后,我把妻子留在她身邊。但是她知道我工作很辛苦,又把冬秀送到北京和我生活在一起。她聽到我們馬上要生孩子了,非常高興,然而她卻沒能見到她的孫子。剛得流行性感冒的時候,她不讓任何人寫信通知我,她知道我原訂12月要回家,她不要我為了她而提早行程。這就是她的個性——一個勇敢而不自私的女人!雖然我妻和我沒能在她病床邊,她含笑而終。
我唯一的安慰是在我離家11年以后,從美國回家看到了母親。臨終前,她告訴病榻邊的人說:她很高興能活著見到我從海外回來,見到我和她所擇定的人結婚,又聽到我們即將得子的消息。
胡適的母親為他備嘗了二十幾年的艱辛,把一輩子的希望全寄托在他的身上,他也不負母親厚望,成就了赫赫功名。母親在極為艱難的處境里對他的呵護和期盼,使得胡適有了濃郁的孝子情結。傳統(tǒng)的大家族背景,寡母的殷殷期盼,沉積在胡適的個性中,克己、寬厚、理性、節(jié)制、顧全大局、委曲隱忍……這些成分逐漸積淀為胡適的人格,深切地影響他的精神和情感世界。一個人的成長經歷和環(huán)境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將來的行事處世方式。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詩經·鄭風·風雨》
胡適1903年13歲時,由母親做主,與安徽旌德縣江村江世賢之女江冬秀訂婚。爾后14載兩人未曾謀面。1917年12月,27歲的胡適回故里完婚。1918年,江冬秀離開鄉(xiāng)村,跟隨胡適。江冬秀平時在家里喜歡打撲克,愛熱鬧,在廚藝上也是一把好手。但她脾氣不好,為一點小事就吵鬧不休。胡適在母親影響下,待人處世一直謙和有禮,情感內斂,最不愿的事就是與人吵架,尤其是與自己的妻子。在胡適的一張全家福照片中,江冬秀端坐于太師椅上,頗有“一家之主”的風范,而胡適和兒子則規(guī)規(guī)矩矩地垂手站著。胡適與江冬秀在知識層次上的差別也太大了,一個是名聞天下的新學術領袖,一個卻是大字不識幾個的小腳太太。在知識界名流紛紛拋棄糟糠之妻時(包括魯迅、郭沫若、郁達夫、徐志摩),胡適能忍他人所不能忍,和江冬秀和平相處,在朋友中受到特別敬重,蔣介石因而稱道他是“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薄:m不毀婚約,與其說是為江冬秀,不如說是為他母親。在1918年5月2日寫給友人的信中,胡適坦白地承認:
吾之就此婚事,全為吾母起見,故從不曾挑剔為難(若不為此,吾決不就此婚)……今既婚矣,吾力求遷就,以博吾母歡心。
這種由“深恩難報”的罪惡感,漸漸發(fā)展成了“母命難違”的使命感。胡在日記中還寫道:
假如我那時忍心毀約,使這幾個人終身痛苦,我良心上的責備,必然比什么痛苦都難受。
胡適與江冬秀白頭偕老,堅守了婚約,并不意味著他心如磐石。
1917年胡適回故里完婚時伴娘是曹佩聲。曹佩聲是胡適三嫂的妹妹,名誠英,字珮聲,比胡適小11歲。1923年初夏,33歲的胡適在杭州煙霞洞和尚廟養(yǎng)病,邀請暑期中已與丈夫離婚的22歲的曹佩聲幫他照料日常生活,胡適幫她補習功課,實際上是同吃同居,過了一段神仙生活。兩人交往日多,不久之后,胡適寫下《西湖》:
十七年夢想的西湖,不能醫(yī)我的病,反使我病的更厲害了!然而西湖畢竟可愛。輕霧籠著,月光照著,我的心也跟著湖光微蕩了。前天,伊卻未免太絢爛了!我們只好在船篷陰處偷覷著,不敢正眼看伊了……
1924年,胡適和曹佩聲的關系日趨明朗,在滬杭求學的友人盡知此事。這年春天,胡適開始向江冬秀提出離婚,江冬秀不聽則已,一聽則勃然大怒。她從廚房中拿起菜刀,說:“離婚可以,我先把兩個孩子殺掉。”胡適再不敢做此想法。
1925年曹佩聲進南京東南大學讀農科,1931年畢業(yè),后赴美康奈爾農學院深造。1949年春天,胡適經上海去美國,在復旦大學教書的曹佩聲送行,哀哭流淚,此后曹佩聲終身未嫁,1973年病逝,親友遵遺囑將其安葬在績溪縣旺川公路旁。曹佩聲委托親友將她一直珍藏著的一大包與胡適來往資料(書信、照片、日記等),在她死后焚化。
曹佩聲為了一段真摯的戀情付出了一生的代價,本來是讓人“感嘆復唏噓”的事情,但曹佩聲那些耿耿不寐的夜晚,胡適在哪里呢?如果兩情相悅,只是由于外部阻隔而付出沉重代價,都還值得贊美,可是在曹的后半生,胡適的世界已經基本與她隔絕了。也許經歷了與胡適的熱戀,很少有合適的靈魂能重新打開她的心扉。胡適曾經的深情付出和心靈交融,也將愛過的女子帶到了更為高遠的境界,這是普通人和偉人戀愛的幸,還是不幸?
在與曹佩聲短暫相戀之外,還有一位知己,深情終身維系。
1914年6月8日,胡適在美國求學期間,第一次訪問紐約康奈爾大學地質學教授的次女韋蓮司,胡時年24歲。胡適應韋蓮司小姐之邀參觀西方婚禮,迸發(fā)了愛情的火花。不久他們一起在湖濱散步,事后胡適在日記里寫道:
其人極能思想,讀書甚多,高潔幾近狂狷,雖生富家而不事服飾。
次年胡適在致母親的書信中說:
韋夫人之次女為兒好友……兒在此邦所認識之女友以此君為相得最深。女士思想深沉,心地慈祥,見識高尚,兒得其教益不少。
胡適不可能指望江冬秀成為自己心靈上的伴侶,而對闖入自己生活的如此合拍的女性,他怎能不怦然心動呢?
韋蓮司成了胡適留學期間“智識上的伴侶”。精神的溝通自然帶來靈魂的親密無間。在這個世上,靈魂的接近才是最為美妙的事情,許多人終其一生不知道這種智識交融的快樂。胡適的婚外戀情被許多人津津樂道,寫了無數的文章,出了數百種圖書,大家最為關心的是他到底有沒有“越軌”。這是多么荒唐怪誕的事情,人們究竟想知道什么呢?前面掛一漏萬地說到感情的四種模式,并說胡適哪個也不屬于,就是閱讀這類圖書的感想。
生命中的驚鴻一瞥留下了美好的記憶,由這種記憶去放大情感,去美化對方形象,因而對現實中的伴侶缺乏基本的關心,關于這一點,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做了最為精彩的表述: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成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久而久之,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胸口上的一顆朱砂痣。
胡適不是這樣,這是胡適極為可貴處。在現世里,他沒有虧待一點江冬秀,在靈魂世界里,他與心靈知己互相唱和。沒有幾個男性能做到這一點。
當然,韋蓮司也有過怨尤。既然心靈相知,既然傾心相逢,為什么不能生生世世相守呢?這是所有愛情的自然結局呀,哪怕相守后發(fā)現對方是“蚊子血”,是“飯粘子”,每個相愛的弱小的情人,仍然是飛蛾撲火!
在巴金借《家》中的那一代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以前,人類的愛情有太多的阻礙,要承受太多的痛苦,胡適就是一個。可是,不要得意,在人類充分享有了自由以后,愛情仍然是一個令人痛苦困惑的主題。一見鐘情、傾心于外貌,動物都可以做到,在情感世界里,人類最高貴的行為仍然是精神的創(chuàng)造和奉獻。
沒有創(chuàng)造力的生命,愛情也不會圓滿。多少熱戀男女走進婚姻殿堂馬上感到天日無光,這說明當初令人心醉神迷的情感,其實不過是被荷爾蒙欺騙。彼此缺乏精神創(chuàng)造,妄圖從所謂的愛情里尋找快樂,沒門!
胡適關注戰(zhàn)亂頻仍的祖國,一直在尋找“救opmQGEON8AcIt9YJp2EUPWiw/MgevDSyf1EFEkuV9tE=民于倒懸”的良策,二十六七歲,接觸異邦各種各樣的學說,苦于無人指點,這時除了導師,還需要切實的朋友。韋蓮司比胡適大六七歲,在胡適的成長過程中扮演了亦師亦友的角色。韋蓮司覺得,人類進步是以最少的摩擦來成就最大的善。這些觀點對胡適影響很深。胡適在給她的信中寫道:
我旁鶩太多,越來越遠離我的主要目標……長久以來,我一直需要一個能導我于正確航向的舵手。但到目前為止,除了你,沒有第二人……也許你不知道,在我們的交往中,我一直是一個受益者,你的談話總是刺激我認真地思考……我相信思想上的互相啟發(fā)才是一種最有價值的友誼。
他從來沒有在和一個異性的交談中,把思想和情感交流的如此融洽。和江冬秀,那是沒有可能的。也許因為現實婚姻里的遺憾,胡適更加傾心于韋蓮司。不過胡適畢竟是胡適,他和韋蓮司的所有交往都在韋蓮司母親的眼光下,同時他還將這份難得的友誼向萬里之外的母親匯報。君子坦蕩蕩,在私情領域還能坦蕩蕩,尤為難得。是胡適的感情不夠深切嗎,是韋蓮司的誘惑不夠大嗎?——不必追問這些,塵世之外,還有花開。只有當一個人經歷了靈魂的浸染才知道卿卿我我不是最重要的事,何況,他們之間有一個江冬秀。為了不讓別人痛苦,自己甘愿承受一切苦痛,這也是母親對胡適早年教育的余響。
一個人能把握自己的情感,不讓美好的情感因未遂所愿就慢慢磨滅,或者等而下之的反目成仇,而是一如既往地傾心澆注,同時又不讓它燃成烈焰,吞噬和毀滅自己,這要有多大的胸懷,多大的熱力,多清明的理性??!欽佩胡適的取舍,也欽佩他情感的對手——韋蓮司的智慧與深情。韋蓮司為了胡適,也是終身未嫁。
1914年在美國小城綺色佳,胡適和韋蓮司相識,1917年底胡適回國,此后更多的是在離別和相思中度過,盼望了幾年十幾年才能見上一面。1927年,他們已經分別十年了,這年的1月到4月,胡適在美國紐約、費城等地游歷并演講,他抽空到魂牽夢縈的綺色佳小鎮(zhèn),與韋蓮司相見。韋蓮司此時已43歲,人到中年,雙鬢染霜。十年間,胡適的人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結婚生子,事業(yè)上達到巔峰,但對一直書信聯(lián)系的老朋友仍是深情款款。
1927年4月國共合作破裂,胡適回國,一直到1933年6月再度赴美,分別六年后他們又得重逢。韋蓮司對名滿天下的胡適謙遜地說:
此刻,我卻無法忘懷在車門見到你那蒼白的臉。你把我評價得過高了。雖然我們有平等理性的對話,但我找不到自己有任何內涵,可以和你相提并論。
由于胡適都要去各地拜會師友,兩個相愛的人只能和時間賽跑:
把這一天當作一份禮物,在僅有的幾個小時里,享受共處的時光,把它加在兩人并不太多的回憶里……但愿我們能快快樂樂地白頭偕老!……胡適,豐富的人生正等著我們去探索,我覺得另一個人生是屬于我們的……我無視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時空距離……
這是快50歲的韋蓮司寫給胡適的信,她說的“白頭偕老”另有一種內涵在,我們知道有多少人是“白頭偕老”、“老使我怨”。
1934年到1936年,韋蓮司受胡適之托,照顧曹珮聲在康奈爾大學求學期間的生活。韋蓮司不會不知道胡適和曹珮聲之間的情感糾葛,依然竭盡地主之誼。她在給胡適的信中說:
怎么一個人會這么渴望找到一個知己的朋友,這真是令人費解的事……我最親愛的朋友,你一定不能跟我生氣,而且一定要理解,我總是想著你——我對你的思念一如既往。
1936年7月胡適啟程赴美出席國際學術會議;8月到10月,在美國和加拿大各地演講;11月初在舊金山啟程回國。1937年9月到12月,胡適在美國作非正式的外交工作,見羅斯福。1938年1月到7月繼續(xù)在美國及加拿大游歷及演講;8月轉游法國、瑞士和普魯士;9月,國民政府任命其為駐美全權大使。
1936年到1938年兩三年間,胡適有很大一段時間獨自在美國,由于公務繁忙,兩人相見機會并不多。以至韋蓮司懷疑胡適言行不一,胡適現在沒有受制于一種高壓的道德,母親已經去世,妻子在國內,一切如此自由,她愛胡適,而且同在美國,為什么不能生活在一起呢?想到這些,韋蓮司有些傷心。因為這輩子,胡適是她唯一想結婚的人。不過,他們之間的情誼沒有改變,他們寫充滿情意的信,彼此問候,常常送上一份小小的愛的思念——一束玫瑰。韋蓮司在胡適生病的時候寫信:
你的病好些了嗎?……我只是要你知道,你的美國家人是很惦記你的。
韋蓮司自認為她是胡適在美國的家人,胡適在勞碌奔波中會有一絲甜蜜在吧。
這一年,胡適48歲,韋蓮司54歲。
1938年到1942年胡適任駐美大使。1942年9月辭去駐美大使職務,移居紐約,從事學術研究。1946年6月由美國動身回國。這一次,胡適在美國待了9年。
和韋蓮司的情誼有三十來年了,胡適整理出版自己的日記,發(fā)現其中有不少涉及到韋蓮司。韋蓮司在胡適的盛名之下保持最謙遜的姿態(tài):
我,其實比你猜想的更害羞。公開的資料中,有關我的部分,如果有些是個人的私事,我會覺得非常尷尬。但是,你知道,我是熟悉于“抽象”的。所以,我還是要對你送我“友誼不渝的象征”致以最衷心的謝忱。
當然,坦蕩的交往也帶來了江冬秀濃濃的醋意,江在給胡適的信里說:
我想,你近來一定有個人,同你商量辦事的人,天上下來的人。我是高興到萬分,祝你兩位長生不老,百百歲。
江氏雖文墨未通,但女人的小心眼不缺,而且語言也很有個性。不知韋蓮司看了這些文字作何感想。
回國前夕,胡適寫信給韋蓮司:
我親愛的朋友,在將近九年的居留之后,我又離開美國了……我會從中國寫信給你。懷著愛,一如既往。
從來相思都刻骨,纏綿恩怨小兒曹。一定有許多“小簟輕衾各自寒”的時光,是相知相賞,是克己節(jié)制,是精神層面的淪肌浹髓,給他們充滿遺憾的愛情帶來了持久的溫暖。
度過人生的青澀時代,成熟的愛有著更強烈的芬芳。離開的是肉身,彌漫的是彼此的思想。韋蓮司對胡適的愛,愛得大氣,愛得透明。從1946年胡適回國,到1962年胡適去世前,他們仍有書信往還:
文字無法表達我對你衷心的感謝。我非常欣賞你說的“兩個人之間的友誼”的那句話,這份友誼長久以前開始,一直維持到今天,對我們一生有多方面的影響,這個影響是超過我們所能理解的。
我想為你重要著作的出版和英譯盡些微薄力量,譬如,你早年所寫的那些具有啟發(fā)性、充滿活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作品,都是用中文寫的。
無論是韋蓮司,還是胡適,他們情誼中更為重要的是,彼此給對方精神上的滋養(yǎng),對這個世界的創(chuàng)造性的奉獻。更讓人敬仰的是,胡適去世后,韋蓮司竟和江冬秀成了朋友,并忙著整理胡適給她的書信,忙著為他成立出版基金。
1971年,胡適去世9年后,韋蓮司在太平洋上的一個小島上孤獨地辭世,遺物是胡適的書信和稿件。
世人不無遺憾地總結:胡適是韋蓮司畢生唯一想嫁的男人,可是這個唯一想嫁的男人永遠成不了她的丈夫。但是我想,胡適與韋蓮司的這種愛情未必遜色于世俗的婚嫁。
世間應有更為新穎的情感模式,相愛,在不能相守時,不必魚死網破傷及無辜,不必幽期密約蠅營狗茍,坦坦蕩蕩更能持久地燃燒。相較于不顧一切掙扎著奔到一起的“愛”,精神上的相知相賞更能讓“愛”在俗世里超脫出來,獲得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