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白天太嘈雜，太不能自主，所以我偏愛黃昏和黑夜。黃昏是個特別的時間段，有一點詭秘，讓人感覺朦朧和迷離，黑夜則可以靜思、遠慮。
　　黃昏時分，我走進白馬小區(qū)，忽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這種感覺在我舉手摁響馬平川副市長家門鈴的剎那間尤為強烈。我拎著一個大黑袋，內(nèi)有數(shù)條軟中華香煙，還有一盒補品鐵皮楓斗晶。我感覺時間像牛皮筋一樣被拉長。門開了，見到一張白皙、典雅、精致的臉。這可不像官太太的臉，我想。馬平川雖是我高中時的同學(xué)，但交往不多。馬夫人是蘇州人，與馬平川是大學(xué)時的同學(xué)。我和馬夫人見過一兩次面，但并不熟悉。
　　“馬市長在嗎？”我站在門口輕聲問。
　　“噢，他有急事出去了，晚飯都沒吃完。他交待過我，說等會兒有位老同學(xué)要來。你進來吧，他處理完事后就回來?！瘪R太太說。
　　馬太太把我迎到陽臺上。好家伙，這陽臺可真大，像空中花園。假山、根雕、蘭花、茉莉花、文竹、遮陽傘、休閑椅恰到好處地占據(jù)著各自的空間，體現(xiàn)出男女主人不俗的生活情調(diào)。
　　馬太太沏好一杯綠茶，示意我坐下。她自己那杯是茉莉花茶?？磥硖K州人馬太太對茉莉花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情結(jié)。
　　我抬頭看了看天，天色尚未暗淡，青碧如湖面，這種色澤以“秘色”形容最恰當了。陽臺下成排的文竹在晚風中輕輕搖曳，絲絲縷縷若有若無的蘭花芬芳沁人。讓我有一種迷醉的感覺。一年中偶爾有幾個黃昏，我會感到沉醉，微妙的思緒如湖面的漣漪輕漾。
　　“你們真有生活質(zhì)量??！”我忍不住感慨。
　　馬太太未置可否地笑了笑。在漸漸昏黃的暮色中，她的笑很悠遠，似一朵風中搖曳的白菊，詮釋著寂寞、無助。此時我仿佛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嘆息聲，似有若無。
　　馬太太啜了一口茶，然后抬頭看了看秘色天空。
　　“天色很美，天是空的?！瘪R太太說。
　　我的心陡地驚了一下。我知道馬太太是個有點名氣的女作家，擅長寫散文，但我未曾領(lǐng)教過馬太太會如此“語出驚人”。也許是我這個沒出息的音樂人過于敏感了吧。
　　這時，坐在休閑椅上的馬太太閉上雙眼，頭往后靠著，似乎沉浸在往事回憶之中。
　　“我曾經(jīng)看過你的演出，聽過你拉二胡，是那首《寒春風曲》。你當時很投入，演出效果很好。那曲子太感人了?！瘪R太太說。
　　“是啊，阿炳的每一首曲子都很感人。他的人生境界一般人是很難抵達的?！蔽艺f。
　　“我聽過阿炳所有的曲子，反復(fù)聽，聽了整整一年。那一年，我?guī)缀趸夭坏浆F(xiàn)實世界。有一陣子，我?guī)е那幼〉搅颂炫_山國QVGFVpFDAviRQmWEtrvi+Uiu7gmn4KL2IwR4hUwiEGw=清寺旁的賓館。我甚至產(chǎn)生了不想回家的感覺。”她說完瞥了我一眼，然后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我沉默無語。馬太太為什么會跟我說這些呢？我們畢竟不太熟悉。
　　“你一定覺得奇怪吧，我為什么跟你說這些，對嗎？”馬太太一眼洞穿我的心思。
　　“其實，我多少能理解……”我囁嚅著說。
　　她嫣然一笑，說：“我在這個小城生活了十九年，結(jié)交了不少朋友，可我總覺得自己依然是個外鄉(xiāng)人，幾乎找不到一個可以談心靈里面東西的朋友。寂寞呀，有時會讓我窒息?！?br/>　　“馬平川呢，他也沒法談嗎？”我差點脫口而出，但又馬上咽了回去。我知道問這話太愚蠢。同時又感到一絲竊喜，因為我是個俗人。畢竟馬太太如此優(yōu)雅迷人、超凡脫俗，這樣的女人并不多見。
　　“你像某個人，一個我以前認識的人。”馬太太盯著我說。
　　“是嗎？”我頓時五味雜陳，難道我是某個人的影子？
　　馬太太坐直了身子，轉(zhuǎn)過臉望著我。雖然夜色漸漸濃稠，黃昏的時光漸行漸遠，但我依然能感覺到馬太太目光的灼熱。
　　“你倆相貌只有三四分像，但神情十分像。特別是你在臺上演出時，太像了，簡直會讓人產(chǎn)生錯覺。”
　　“他是你的初戀男友？”
　　“不，他是我哥哥。不過，我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他是我繼母帶過來的。我們很談得來，一直相處得很好，直到他在水庫游泳溺水身亡。那年他才十七歲?！?br/>　　“原來是這樣，太可惜了。”
　　“我一直珍藏著他的二胡。那把二胡是我暑期編草帽賺了錢買的。那時候家里窮，吃穿都成問題，父母不會為他買二胡的?！?br/>　　我被馬太太悲戚的語調(diào)感染著，沉浸在夜色般濃重的抑郁氛圍中，不知說什么好。
　　“記得有一次我上體育課，不小心扭傷了腳。哥哥就每天背我上學(xué)，背了兩個星期。我小時候胖嘟嘟的，他很瘦，他背我一定好吃力，可他總裝出一副輕松的樣子。還記得我有一次感冒發(fā)燒，他就采來茉莉花，好多好多，然后用針線縫成球狀，放在床頭讓我聞，那縷縷清香至今我仍記得……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這么好的哥哥了。特別好的人就容易消失。也許全世界的人我都可以忘記，唯有哥哥讓我常懷念?！彼龎魢野愕卣f著，聲音低沉。
　　“我知道你不是我哥哥，可我還是想握一握你的手，可以嗎？”她用盈盈秋波似的雙眼望著我。
　　我立起身，站到她身旁。我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掌有點潮濕。同時我感覺到她的身體在輕微顫栗。此刻，有一種東西如潮汐般暗涌，但我克制住了。
　　“你找到了一個好老公，過去的一頁已經(jīng)翻過去了，你應(yīng)該刪掉回憶?！蔽艺f。
　　“什么叫好老公？在外人看來，我是嫁了個好老公，幾乎什么都不缺，我應(yīng)該感到幸運、幸福，可我卻不快樂、幸福，這是一種偽幸福，你知道嗎？”她說。
　　“為什么不快樂？”這句話我不能問，因為她是馬平川的老婆。我若是問了就有窺探別人隱私之嫌。
　　“馬平川喜歡當官，權(quán)欲旺盛，能力也不錯，相比之下，還不算貪，能把握分寸，可他是個情感粗糙的人，他從來不知道我想什么，內(nèi)心需要什么。我和他交流，他滔滔不絕，能聊出許多道理來，可就是深入不到我的心靈。跟他聊一萬句，也沒有一句能令人怦然心動，就像兩根平行線，再怎么延伸也沒有交點。再說，他這人雖然不解風情，但女人還是不缺的。官場上的男女關(guān)系大都是交易?！?br/>　　“怎么會這樣呢？”我大惑不解。
　　“事實上就是這樣。我曾經(jīng)想離開，可又找不到足夠的理由。我知道，茫茫人海那個懂我的人是碰不到的，即便碰到了，也會擦肩而過。人生多遺憾哪！”
　　“你碰到過懂你的人嗎？當然，你哥哥除外?！?br/>　　“碰到過，我的一個眼神、半句話他都懂?？赡侨穗x我很遠。你知道嗎？因為彼此太有感覺，我反而膽怯、情怯，就怕一靠近，會破壞這種感覺。我們彼此都矜持著，似乎誰都不敢走近一步，表白什么。在他面前，我會覺得自己很卑微，正如張愛玲所說的那樣：喜歡一個人，會卑微到塵埃里，然后開出花來。他曾經(jīng)到此來看望我，我們一起喝過咖啡。那個雨夜，就像人生的一幅插圖，輕輕一翻就過去了。每當我回想起來時，心弦總會隱隱作痛。人的一生中，會遇上投緣的異性或同性，有的只是匆匆對視一眼，未說上幾句話便擦肩而過，有的則似乎緣于前生的約定，彼此會停下腳步，凝眸定神，打開心扉。那個雨夜，我們相對坐在咖啡館里，像故友重逢。外面寒風凜冽，冷雨敲窗，室內(nèi)卻暖意融融。他摘下面具，剝?nèi)窝b，道出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真誠而含蓄。而此前的許多次，我們一直開著玩笑，說著一笑而過的話語。此時此刻，他不同以往。他語氣舒緩，回憶著過去，透出男人的滄桑。我被他的語調(diào)感染著，心弦莫名地彈了幾下。雖如此，我們?nèi)员３种环蓠娉帧ｑ娉质且环N境界，羞澀意味著珍惜。我不停地用小勺攪動著咖啡，一種氤氳的氣息彌漫著，濃了又淡，若有若無。他是陽光男人，明朗、大方、機智。他使人聯(lián)想到秋陽朗照的白楊樹。生活教會我發(fā)現(xiàn)和珍惜瞬間的美好，生活讓我堅信：保持分寸，不亢不卑，自重自愛，這是作女人的原則。那一晚，我是有感覺的，我只想握一握他寬大的手掌，僅此而已，但我克制住了，手的觸摸也是需要節(jié)制的?！?br/>　　“你們是怎么認識的？”我忍不住問。
　　
　　“我們是在全省文代會上認識的。我們都不是專業(yè)作家。他在省城一家報社工作。開會時，我的位置挨著他的位置。三天的會議，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些東西。原來，我們是校友，還是同一個系的。我畢業(yè)那年，他才進大學(xué)校門。他小我五歲。如果他大我五歲，那情形可能就不一樣了。在一個小自己五歲的陽光弟弟面前，我會自卑?！?br/>　　“年齡是最大的障礙嗎？”
　　“對于一個中年女人來說，年齡的確是個問題?！?br/>　　“那么他呢？年齡是障礙嗎？”
　　“他的心真讓人摸不透。他忽遠忽近，忽熱忽冷，時濃時淡?！?br/>　　“這肯定挺折磨人的?！?br/>　　“是的。我就是被他折磨成如今這個模樣的。你別笑話我，我就像一顆卷心菜，最里面的嫩芯被鉆心蟲咬破了。從此，我的心常常會痛。唉，這一切既可笑又可悲，對嗎？”
　　“我不覺得可笑、可悲。這世上就有這么一個人，也許是你前世欠他的情，碰上了就注定要為他癡為他狂，為他哭為他笑。其實大多數(shù)人活一輩子，往往碰不上這種人。碰不上，情感一生蒼白，碰上了，往往就要受盡煎熬，最終又沒好結(jié)果，如一地落紅，難以收拾。悲耶？喜耶？”
　　“謝謝你！你挺能理解人的。”
　　當我抬頭看馬太太時，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那眼淚，在朦朧的光影下藍瑩瑩的。我找不到任何語言安慰她，我抬頭看了看天，天上滿是星斗，星星像雛菊般美麗，但美麗中透著憂傷。許多東西都是這樣，美得讓人傷感。
　　我剛想說點別的，突然馬太太的手機來了一條信息。馬太太看了看說：“是那個忽冷忽熱的人發(fā)來的。每每我差不多忘了他的時候，他就會像蟲子一樣咬你一口。我知道自己該忘了他，因為他屬于另一個人，我也是。人生就這樣，陰差陽錯過一輩子，劃上一個句號，完了?！?br/>　　“冒昧地問一句，他發(fā)來怎樣的信息？當然，你可以不回答。”
　　“一句平常的問候——你好嗎？我很好?！?br/>　　“馬太太，如果我沒有曲解的話，這是一種克制的柔情，里面什么都有了，包括惦念、牽掛、祝福、溫情等等。”
　　“是啊，他就是這么個人，讓人思緒萬千，斬不斷，理還亂?？晌页巳讨€能做什么呢？和他談情說愛嗎，約會、私奔嗎？顯然不現(xiàn)實。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忘了他，完完全全忘了他。你知道，女人跟男人不一樣。結(jié)了婚的女人，可以愛一座山、一棵樹，也可以愛一只貓、一條狗，就是不能愛上別的男人。喜歡的風景可以靠近欣賞，喜歡的人只能遠遠地偷看。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F9ZORkyn1cQ1umXo+EqjKQ==骨，于是體嘗到世間諸般痛苦。這是一句禪語，很有道理?！?br/>　　“理是這個理，但忘掉一個有感覺的人好難，對不對？”
　　“是很難。做馬副市長的太太也難。你知道什么樣的女人最幸福嗎？”
　　我搖了搖頭。
　　“沒心沒肺的女人最幸福，二百五的女人最幸福。”
　　馬太太說到這兒，居然笑了。我同意她的說法。接著，我給馬太太講了一則“其實你不懂我的心”的小笑話。就在我倆大笑不止的時候，馬副市長開門進來了。
　　“你們這么開心，什么事說來我聽聽?！瘪R平川說。
　　“你的同學(xué)好幽默，笑話多多，讓人開心死了。”馬太太回答。
　　幾分鐘后，我辦妥了正事，告別馬平川夫婦回家。那些禮品馬平川沒收。我拎著禮品走在回家的路上感慨萬千。我看街燈、行道樹、行人，感覺與白天所見的竟如此不同。回家后的那一晚，我失眠了。馬太太的話語在腦中轉(zhuǎn)悠，揮之不去，怎能不失眠呢？馬太太如此特別，如此脫俗，不可思議啊。馬太太之所以憂傷，是因為她不應(yīng)該搞文學(xué)這東西，文學(xué)會使人想入非非，難以自控。心魂里的東西，太復(fù)雜太敏感了，誰能說得清。馬太太讓我聯(lián)想到一樣?xùn)|西——青白瓷。
　　五天后，這個小城的街頭巷尾都在談?wù)撘患拢厚R副市長的太太從十二樓陽臺上跳下墜地身亡，因為她得了憂郁癥。據(jù)說，馬太太留下的遺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