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一年初,我在韓國首爾逗留了數(shù)天。此行的主要目的之一,是沿著一八八三年美國駐朝鮮臨時代辦、海軍中尉喬治·福久(George C. Foulk)的足跡尋訪一塊叫做《大清皇帝功德碑》的歷史遺物,韓國人叫它“三田渡碑”。
碑的樣子極為普通,一個龜趺馱著一通方碑,與清東陵、西陵里隨處可見的皇帝功德碑并無二致,只不過雕工的精細程度有所不及,而馱碑的龜趺螭首尤其粗糙,樣子甚至有點卡通。然而,這塊石碑背后的曲折歷史和多舛命運,以及近代西方學者對其關(guān)注、研究的程度,卻又是清陵里任何一塊石碑都無法企及的。特別是最近的一百年多來,它更是演繹了傳奇般的故事并在近代西方人的東亞研究中留下了一段耐人尋味的學術(shù)史。
一六三九年,此碑初立于漢城漢江南岸,本來是兩塊相似的石碑,但其中一塊不久即遭到破壞,今已無存,僅留下馱碑的龜趺。余下的這塊也歷經(jīng)磨難,不過今天我們還能看到它,已算是幸運至極。一八九五年它被拋入漢江,在江底沉睡了近十八年后又得以復立于漢江之濱;一九五六年韓國人再次把它埋入地下,但八年之后卻又被洪水沖出,竟然再一次得以重見天日!三田渡碑的滄桑沉浮在令人驚嘆之余,也給世人留下了幾分不解,而要明白個中緣由,還要說說它的歷史。
一六一九年,明朝調(diào)集數(shù)十萬軍隊,兵分四路征伐日益強大并屢啟邊畔的后金政權(quán),卻被努爾哈赤以各個擊破的策略打得潰不成軍,這是我們都很熟悉的薩爾滸之戰(zhàn)。在戰(zhàn)爭醞釀之初,明政府給李氏朝鮮發(fā)去了協(xié)同作戰(zhàn)的請求并得到了朝鮮方面的積極回應。朝鮮是明的藩屬國,軍事上互為盟友,大哥有難,小弟理應出手相助。除了政治上的原因外,朝鮮人在心理上有著更加充分的出兵理由。在二十七年前的一五九二年,豐臣秀吉入侵朝鮮,明軍入朝相助,捍衛(wèi)了半島的安全與和平?,F(xiàn)在,輪到朝鮮人投桃報李了。于是,一支近兩萬人的朝鮮部隊在統(tǒng)帥姜弘立的帶領(lǐng)下進入遼東,參與明軍的統(tǒng)一行動。不過,前來幫忙的小兄弟非但沒能挽回敗局,自己也成了階下囚。朝鮮援軍全軍覆沒,姜弘立以下五千人被俘。
雖然瓦解了明與朝鮮的聯(lián)合進攻,但滿族人敏銳地意識到因腹背受敵而不得不兩線作戰(zhàn)對于即將展開的霸業(yè)是一種潛在威脅。一六二七年,皇太極發(fā)兵朝鮮,通過武力威懾與朝鮮簽訂和約,結(jié)為兄弟之國,希望以此解除后顧之憂。但當時的明王朝雖然江河日下,卻還統(tǒng)治著廣袤的領(lǐng)土,還看不出要被后金所取代的跡象。金兵退去之后,李氏朝鮮依然故我,對大明帝國保持著忠誠。和明朝人一樣,他們把滿族人看做沒有文化的“胡虜”,把皇太極的這次出征叫做“丁卯胡亂”。
一六三六年,皇太極改國號“大清”,即將躊躇滿志地逐鹿中原,為了徹底解決來自后方的威脅,他親自出兵征伐朝鮮。這一次,清軍的軍事打擊比起九年之前顯然要猛烈許多。朝鮮國王仁祖李倧在清軍迫近之際,倉皇逃離王宮,在三田渡渡口渡過漢江,躲避到漢城東南一個叫“南漢山城”的堡壘中。追擊的清軍循沿這一路線渡江,圍困南漢山城長達四十五天之久,終于迫使李倧出降。一六三七年二月,清軍的受降儀式就在三田渡渡口漢江東南岸一側(cè)舉行,皇太極親臨其地赦免李倧,朝鮮則答應改奉大清國為正朔。為了表示恭順,李氏朝鮮在皇太極駐蹕的三田渡地方,樹立《大清皇帝功德碑》替清朝皇帝的此次出征歌功頌德,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三田渡碑。
碑身正面刻有滿、蒙兩種文字,背面鐫刻著九百多個漢字,記述了此次大清征伐朝鮮的原因和全過程,并對清與朝鮮之間正式建立宗藩關(guān)系予以確認,最后還附上一首四言詩來頌贊皇太極的武功。因為后金改國號“大清”的時間就在此次出征朝鮮之前,這恐怕是史上第一塊叫做《大清皇帝功德碑》的歷史遺物,論資排輩,要算做清陵里眾多功德碑的祖先才是。
雖然懾于大清的武力不得不佯裝臣服,但朝鮮人對明的忠誠卻絕非一朝一夕所能改變。即使明朝滅亡以后,朝鮮仍然固執(zhí)地用“崇禎”來作紀年的年號,稱作“崇禎紀元后某某年”;并按照舊例把清軍一六三六年的征伐稱作“丙子胡亂”。連清代學者魏源也不得不感嘆朝鮮對明的忠誠,說它“固守臣節(jié),始終未嘗貳明”(魏源:《圣武記》卷六)。對大明帝國的思念轉(zhuǎn)化成了對《大清皇帝功德碑》的仇恨,幾乎從樹碑的那一天起,朝鮮人一旦覓得時機便會極力破壞這一清與朝鮮宗藩關(guān)系的象征,兩座碑的其中之一可能在剛剛樹立后不久即遭到破壞。
對于幸存的這塊石碑,不論朝鮮抑或中國的歷史文獻中都少有記載。朝鮮人不愿意承認對清的藩屬地位,恨不得它即刻從地球上消失,言談議論中唯恐避之不及;中國人可能由于它遠在異域,給予的關(guān)注同樣不多,只有《清太宗實錄》抄錄了此碑的部分碑文。除此以外,我們對于這塊碑的情況知之甚少。特別是一八九五年此碑被拋入漢江以后,雖屢次還原,但碑的原貌卻遺憾地無法復求。中朝文獻對于《大清皇帝功德碑》記載的缺失無疑更加深了這種遺憾。令人欣慰卻又意想不到的是,此種遺憾竟然在西方人的歷史文獻中得到了些許補償。
十九世紀中后期,在試圖打開朝鮮半島大門的列強中,西方人的腳步稍稍慢于日本。一八七六年,日本與朝鮮締結(jié)和約,向中國的宗主權(quán)發(fā)出了強有力的挑戰(zhàn)。一八八二年,美國人在李鴻章的斡旋下與朝鮮簽訂了《韓美通商條約》,這是西方國家第一次在朝鮮獲得通商及外交的權(quán)利。剛剛踏上半島的美國人有些迷茫,他們一時搞不清朝鮮與清政府的關(guān)系,接踵而來的其他西方國家同樣為這個問題所困擾。正如泰勒·丹涅特(Tyler Dennett)所指出的那樣,此時“西方列強的一個高過一切之上的政治問題就是究竟承認日本方面這樣創(chuàng)造出來的朝鮮為獨立國的說法,還是繼續(xù)承認中國方面那種隱含中國保有宗主權(quán)的閃爍其詞的聲明?!谥袊谥鳈?quán)和政治獨立二者之間他們何所取舍,當美國人開始考慮立約問題的時候,卻不甚清楚”(泰勒·丹涅特:《美國人在東亞》,商務(wù)印書館一九五九年版,383—385頁)。盡管西方人料定中國庇護下的朝鮮不會支持對外貿(mào)易和對內(nèi)改革,進而傾向甚至鼓勵朝鮮獨立,但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政府始終希望對上面的問題做一深入的學術(shù)研究,特別是基于文獻層面的、歷史學和法理學的研究。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在朝鮮和中國開拓商貿(mào)與外交工作的英美官員因其掌握東方語言且身處朝中兩國,易于利用各種資料,便不約而同地承擔起這一任務(wù),而他們在研究中所依據(jù)的一個重要歷史文獻便是這塊幸存的《大清皇帝功德碑》。
第一個發(fā)現(xiàn)此碑的西方人是美國海軍中尉喬治·福久,一八八三年他遵照美國海軍部的要求以美國駐朝鮮臨時代辦的身份對漢城周邊地區(qū)進行了一次考察。如今,在美國外交關(guān)系檔案一八八四年卷中,我們還能看到福久上報給美國海軍部的《朝鮮首都地區(qū)旅行觀察報告》。福久從漢城的西北方向開始逆時針做了一次環(huán)城旅行,當行至漢城東南時,他首先考察了仁祖李倧當年避難的“南漢山城”,緊接著便向北到達漢江東南的三田渡。福久在報告中寫道:
當年圍攻南漢山城的中國軍隊的兵營就在這個小村莊后面,其遺址還能見到斷壁殘垣和一座座土丘。村邊有一座造型優(yōu)雅的高建筑,紅色裝飾意味著它屬于官方,建筑中有一座足足十二英尺高和一英尺厚的漢白玉石碑,安置在一個巨大的石龜背上。石碑正面刻滿了字,我想是滿文,與梵文或巴利文(古代印度的一種語言)極像,但是它們豎著寫,并從右邊開始。碑文上方的標題為橫寫,自左至右。石碑背面的碑文只有一半,是中文方塊字。建筑之外,是另一座花崗巖石龜,由高低不平的欄桿圍著,上面卻沒有石碑。該處周圍的地上散落著許多雕花石塊和一些在朝鮮墓地常見的石柱、石羊和石鼓等。
福久為我們描述了這塊石碑的體量大小和被投入漢江之前的原始情形。如今,保護石碑的紅色碑亭早已不在,換成了相對簡陋的有機玻璃亭子。石柱、石羊和石鼓等也皆已不見蹤影。福久聽到當?shù)厝私o他介紹此碑的由來后,立刻意識到“從歷史學的角度看,這塊碑一定饒有趣味,對其深入研究定會進一步促進對中朝關(guān)系的認識,這具有更加直接的現(xiàn)實意義”。后來的事實表明,福久在費了一番周折之后成功地得到了碑文拓片。由于不懂中文,他把碑文拓片介紹給了兩位能替他完成心愿的漢學家:美國的柔克義(William. W. Rockhill)和英國的賈禮士(William R.Carles),由他們分別向美國和歐洲的學術(shù)界介紹這塊石碑,進而對中朝關(guān)系進行深入研究。
柔克義是位學者型外交官,時任美國駐華公使館秘書,是著名的“門戶開放”政策的奠基人。他也是一位大名鼎鼎、著述豐碩的藏學家,曾兩次考察西藏,還與十三世達賴喇嘛會過面,勸說他擁護清政府以對抗英國對西藏的入侵。柔克義對中國邊疆史和中外關(guān)系史素有研究,他曾與德國漢學家夏德合作翻譯了十二世紀關(guān)于中外海上貿(mào)易的名著《諸藩志》。精通英、法、漢、藏等多種語言的柔克義顯然是研究《大清皇帝功德碑》與中朝關(guān)系史的不二人選。
在得到碑文抄本后,柔克義即刻將研究興趣轉(zhuǎn)向中朝關(guān)系史。一八八七年十二月,他在美國東方協(xié)會大會上宣讀了論文《朝鮮與中國的關(guān)系》,并將該X22jMerQ9HAFBhpTaTYSRg==文發(fā)表在《東方協(xié)會會報》上。一九○五年,柔克義在此文基礎(chǔ)上修改增補,出版了《十五世紀至一八九五年的中朝關(guān)系》一書,其中主要采用《圣武記》、《大清會典》、《奉使朝鮮驛程日記》以及三田渡《大清皇帝功德碑》等歷史文獻復原清代中朝關(guān)系史。在翻譯并研究了三田渡碑全文之后,他的結(jié)論是,“雖然日本以及后來的美國與朝鮮簽訂了條約,但這并不能改變過去四個世紀以來中國與朝鮮的宗主—藩屬關(guān)系”(W. W. Rockhill: Korea in Its Relations with China,Journal of American Oriental Soc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