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欽佞
(上海外國語大學 國際文化交流學院,上海 200083)
疑問代詞的援引類反詰用法及其歷史發(fā)展
鹿欽佞
(上海外國語大學 國際文化交流學院,上海 200083)
問物類疑問代詞擁有援引類反詰用法。典型的援引類反詰用法出現(xiàn)在對話性語篇當中,也可有條件地存在于敘事性、獨白性語篇當中。援引類反詰的功能是,說話人將話語中或說話人背景知識中存在的某一言語片段用疑問代詞援引出來并進行反詰,藉以表達情感上的否定。從古到今漢語出現(xiàn)了多種表達援引類反詰意義的構式,近代以來形成的各種援引類反詰構式形成了兩條演變路徑。問物類疑問代詞表達反詰意義具有共性的意義。問物類疑問代詞的泛指功能,話語篇章的結(jié)構以及語境的轉(zhuǎn)變帶來的語用含義的轉(zhuǎn)移,共同促成了問物類疑問代詞擁有了援引類反詰的功能。
問物類疑問代詞;援引類反詰;歷史發(fā)展;篇章;語用
疑問代詞除表疑問的根本功能之外,還擁有若干非疑問用法,反詰用法便是其一。(參見朱德熙1982;鹿欽佞 2008)呂叔湘(1982:290)指出,“反詰句實在是一種否定的方式”。疑問代詞表反詰時,在句中不起疑問作用,只起到標記反詰的情感(affect)功能,在語氣上使全句擁有語用否定的意義。本文討論疑問代詞反詰用法的一類——援引類反詰用法的語篇形式、意義及其歷史發(fā)展脈絡。
援引類反詰指的是說話人用疑問代詞將他人的言談中(一般是對話性語篇中前一個話輪)或說話人背景知識中的某一信息援引出來,并進行反詰,以達到對這些信息表達反對、不滿、嘲諷等否定性情緒。從古到今,擁有援引類反詰功能的均是稱代事物或事物類別的疑問代詞或以此構成的各類構式(construction),如上古漢語中的“何”,現(xiàn)代漢語中的“什么”等。援引類反詰主要出現(xiàn)在以下語篇形式當中。
典型的援引類反詰存在于對話性語篇之中。說話人對話語中的一個言語片段——這個言語片段一般是臨近的、或雖然較遠但聯(lián)系緊密的一個話輪(trurn)中出現(xiàn)過的言談內(nèi)容——進行反詰,以達到情感否定的目的。例如:
(1)余:干嘛呢?加班兒?。坎换厝?,是不是家里又政變了?
牛:咳,老陳不在,我不得多盯著點兒啊。什么政變,你真會扯。(王朔《編輯部的故事·侵權之爭》)
“政變”是話輪一中出現(xiàn)的言談內(nèi)容,話輪二的言者(speaker)不同意這一說法,故在自己控制的話輪中用疑問代詞將其援引出來并加以反詰,實現(xiàn)情感上的否定。
并不是所有的援引類反詰都發(fā)生在緊鄰換論之間,跨話輪也可實現(xiàn)。例如:
(2)“哪有男子漢不會喝酒的,不行。”寶康端起酒杯,“我跟你干一杯,不喝酒算什么男人?!?/p>
“可以喝一點嘛?!壁w堯舜也說,“我原來也不能喝,后來老要去應酬,也就練出些酒量?!?/p>
“人不喝你別強迫人家?!睏钪貨_寶康說,“什么男子漢不男子漢,我就煩這貼胸毛的事……”(王朔《頑主》)
話輪三是針對話輪一發(fā)出的,因為談話人均在場,話輪間隔也并不遠,故此跨話輪進行援引反詰是可以實現(xiàn)的。
援引類反詰也可出現(xiàn)在敘事性語篇當中,但僅限于該敘事內(nèi)容中一定存在對他人言談內(nèi)容的轉(zhuǎn)述,反詰言者援引的是語篇中轉(zhuǎn)述的言談內(nèi)容,反詰的對象也是這些內(nèi)容。例如:
(3)昔汝南有人於田中設繩罥以捕獐而得者,其主未覺。有行人見之,因竊取獐而去,猶念取之不事。其上有鮑魚者,乃以一頭置罥中而去。本主來,於罥中得鮑魚,怪之以為神,不敢持歸。於是村里聞之,因共為起屋立廟,號為鮑君。後轉(zhuǎn)多奉之者,丹楹藻棁,鐘鼓不絕。病或有偶愈者,則謂有神,行道經(jīng)過,莫不致祀焉。積七八年,鮑魚主後行過廟下,問其故,人具為之說。其鮑魚主乃曰,此是我鮑魚耳,何神之有?於是乃息。(抱樸子·內(nèi)篇卷九·道意)
這是典型的敘述性語篇,但其中的人物的言語也一并被記錄下來,如“怪之以為神”、“謂有神”。當鮑魚主“問其故”時,“具為之說”的人向他轉(zhuǎn)述“神”者云云的內(nèi)容。下面鮑魚主援引的便是轉(zhuǎn)述的內(nèi)容,反詰的對象也是這些內(nèi)容。
援引類反詰也可以出現(xiàn)在獨白性語篇當中,此時反詰的對象沒有作為言談內(nèi)容出現(xiàn)在篇章中,該對象是由語境或說話人的背景知識提供的。例如:
(4)為了吃煙,他須有更多的收入。好吧,兼事,兼事!他有真本事,那些只會渾水摸魚的人,摸到了魚而不曉得怎樣作一件象樣的公文,他們需要一半個象野求這樣的人。他們找他來,他愿意多幫忙。在這種時節(jié),他居然有一點得意,而對自己說:“什么安貧樂道啊,我也得過且過的瞎混吧!”(老舍《四世同堂·惶惑》)
這里沒有人說出“安貧樂道”這個內(nèi)容,說話人用“什么”援引的不是話語現(xiàn)場某人的言談內(nèi)容。但是,說話人知道公眾道德對于人有“安貧樂道”的倫理約束,當說話人遇到應當“安貧樂道”自己卻又不甘如此的情況之時,他便援引了頭腦中的那個自己不以為然的說法(“安貧樂道”)并以反詰的方式將之否定。
不同時期出現(xiàn)了不同類型的援引類反詰用法,所謂不同類型,一是指所用的疑問代詞有別,這是詞匯的歷史更替造成的;二是指反詰構式歷代更迭,這與漢語自身發(fā)展與內(nèi)部調(diào)節(jié)有關。我們對援引類反詰用法的歷史發(fā)展做一番梳理。
在上古-中古漢語中,能夠標志援引類反詰的主要是“何”或者由“何”組成的固定結(jié)構。例如:
(5)樓緩對曰:“不然。……今趙兵困于秦,天下之賀戰(zhàn)勝者則必盡在于秦矣。故不如亟割地為和,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不然,天下將因秦之強怒,乘趙之斃,瓜分之。……”
虞卿聞之,往見王曰:“危哉樓子之所以為秦者!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
(6)或問:“信陵、平原、孟嘗、春申益乎? ”
曰:“上失其政,奸臣竊國命,何其益乎!”(法言·淵騫卷第十一)
上面二例中的后一段,都是說話人針對前一段話中的某一片段所做出的反詰,使用的方式是用“何”或“何”組成的結(jié)構將所針對的片段援引出來再對其反詰。
有時,“何”援引的信息并非對前一話輪或篇章部分中的內(nèi)容原樣征引,而是經(jīng)過了總結(jié)。例如:
(7)夏父弗忌為宗,蒸將躋僖公。宗有司曰:“非昭穆也?!痹唬骸拔覟樽诓?,明者為昭,其次為穆,何常之有!”(國語·魯語上)
(8)子游問曰:“喪慈母如母,禮與? ”
孔子曰:“非禮也。古者男子,外有傅,內(nèi)有慈母,君命所使教子也。何服之有……”(禮記·曾子問)
例(7)中的“?!辈⒎亲谟兴菊f的話,但后一說話人認為宗有司一定認為“昭穆”的次序是固定的(即“常”),故將總結(jié)的結(jié)論“常”援引出來并反詰。例(8)亦可依此分析。
中古以后,先前表達援引類反詰的“何”及構式已逐漸退出口語性語篇,取而代之的是新生疑問代詞“什么”②。近代漢語實現(xiàn)援引類反詰的構式較豐富。
說話人往往用 “說”或其它言說義動詞(“問”、“論”等)加“什么”引出欲否定的命題“X”來。這種用法產(chǎn)生于晚唐,到清代就罕見了。例如:
(9)上座云:“爭則不得。 ”
師云:“道也未曾道,說什摩爭即不得?”(祖堂集·卷六)
有時,說話人在援引了“X”后又臨時仿造一個X的否定形式,來加強反詰的語氣。例如:
(10)師插下拄杖云:“道得也被這個礙。道不得也被這個礙。”
宗拽拄杖便打云:“也只是這個,王老師說甚麼礙不礙?”(古尊宿語錄·池州南泉普愿禪師語要)
(11)孟玉樓道:“論起來,男子漢死了多少時兒?服也還未滿,就嫁人,使不得的!”
月娘道:“如今年程,論的甚么使的使不的。漢子孝服未滿,浪著嫁人的,才一個兒?淫婦成日和漢子酒里眠酒里臥的人,他原守的甚么貞節(jié)!”(金瓶梅·十八回)
“不礙”、“使得”是說話人根據(jù)已有的信息臨時仿造的?!癤不X”的說法更能突出說話人對“X”這個命題的提出的反感,說話人用援引的方式將之一并托出,意在以全指形式表達情感上的堅決否定?!罢f什么X不X”比“說什么X”出現(xiàn)較為晚近,形式更加復雜,后者應源于前者。
言說類動詞也可以不出現(xiàn),直接用“什么”將反詰的對象援引出來進行反詰。這種類型《祖堂集》中初見,一直沿用至今。例如:
(12)宗和尚問:“誰在這里念經(jīng)?”
對云:“專甲獨自念,別無人?!弊诤蜕泻仍疲骸笆材δ罱?jīng),恰似唱曲唱歌相似,得與摩不解念經(jīng)?!保ā蹲嫣眉ぞ硎恕罚?/p>
(13)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何家的書,吊著打。 ”(魯迅《孔乙己》)
元明以來,在援引了“X”后也可以再臨時仿造一個“不X”的否定形式。這種形式沿用至今。例如:
(14)鳳生驚喜道:“龍香姐來了。那封書兒,曾達上姐姐否?”
龍香拿個班道:“甚么書不書,要我替你淘氣!”(二刻拍案驚奇·第九卷)
(15)點完名,他還要問大家:“今天是星期日,應當辦公不應當?”大家當然要答應:“應當!”
而后,他還要補上幾句訓詞:“建設一個新的國家,必須有新的精神!什么星期不星期,我不管!我只求對得起天皇!”(老舍《四世同堂·惶惑》)
在更晚的時期,還可以仿造一個與X相關的另一個形式,形成“什么XY”的反詰格式。這種形式沿用至今。例如:
(16)焙茗道:“等了半日,也沒個人過。這就是寶二爺屋里的?!币蛘f道:“好姑娘,你帶個信兒,就說廊上二爺來了?!?/p>
那丫頭聽見,方知是本家的爺們,便不似從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賈蕓釘了兩眼。聽那賈蕓說道:“什么廊上廊下的,你只說蕓兒就是了?!保t樓夢·二十四)
(17)李順忙著跑過來說:“武先生和歐陽先生到后門大街去吃飯,留下話請先生回來找他們?nèi)ァ=饋眸P回回館!”
……
“叫廚房開飯!什么金來鳳,銀來鳳,瞎扯!”……(老舍《趙子曰》)
“廊下”是依照“廊上”仿造出來的,“銀來鳳”是依照“金來鳳”仿造出來的?!吧舷隆?、“金銀”都是意義相反或相對的一組詞,說話人意在全指某一論域中的全部元素。將有全指意義的對舉格式“XY”用在反詰結(jié)構中,同樣是意在以全量表達的形式表現(xiàn)情感上的堅決否定。“什么XY”是在“什么X不X”意義的催動下形成的新一類反詰結(jié)構。
前文(1.3)介紹了獨白性語篇中的援引類反詰。這種用法初見于現(xiàn)代漢語。此類反詰所援引的對象并不出現(xiàn)在言談現(xiàn)場,而是一個活躍在人們口中的,甚至是熟語性的說法,這一說法作為背景知識存在于說話人頭腦中,當語境允許時,說話人便可以對它進行援引并進行反詰。除例(4)外,再如:
(18)“我告訴你,大哥!”老二的牙縫里還塞著兩小條兒肉,說話時口中滿有油水:“真想不到學生們今天會這么乖!太乖了,連一個出聲的也沒有!會開得甭提多么順當啦!鴉雀無聲!你看,日本官兒們都很體面,說話也很文雅。學生們知趣,日本官兒們也知趣,一個針尖大的岔子也沒出,沒想到,真沒想到!這就行嘍,丑媳婦見了公婆的面,以后就好說了。有今天這一場,咱們大家就都可以把長臉往下一拉,什么亡國不亡國的!大哥你——”他的眼向四下里找瑞宣,瑞宣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輕輕的走開了。(老舍《四世同堂·惶惑》)
盡管話是對瑞宣講的,但老二的這番話完全沒有第二人的參與,全部為獨白?!巴鰢边@一說法在此前沒有在言談現(xiàn)場被談及,是說話人認為他的所作所為定會為時下流行的“亡國”言論所詬病,因此主動提出這一說法并反詰。但這種援引類反詰并非典型用法。
呂叔湘(1985:149-150)認為“什么 X”這種句式來源于“是什么X”,他說:“因為感情強烈,往往連主語帶是字都省去,直接用什么起頭。無論有沒有是字,這類句子的涵義都是‘不是’?!眳蜗壬e例如下:
(19)是甚言語?。ㄇ宀s志2.9)(引自呂叔湘1985:150)
(20)哎,這是什么日子! (曹禺,日 247)(同上)
上例中的“言語”、“日子”都不是被援引并反詰的對象,所以呂先生這種“是什么X”的句式與本文討論“什么X”并無瓜葛。
既然同樣是對語境中他人提出的命題的否定,這種構式更可能與2.2.1講到的“說什么X”存在淵源關系。為實現(xiàn)經(jīng)濟原則(Principle of Least Effort),言說類動詞在不表言說義轉(zhuǎn)而與疑問代詞一同表達反詰意義時就完全可以被省掉而無礙意義表達,這樣 “什么X”這類反詰結(jié)構就應運而生了。同理,“說什么X不X”以同樣的過程發(fā)展出了 “什么X不X”。
結(jié)構“X什么”唐宋時代開始使用,至今很常見。例如:
(21)師曰:“紹卿甚生怕怖。 ”
峰曰:“是汝屋里底,怕怖甚麼? ”(五燈會元·壽紹卿禪師)
(22)賈老師又問:“她很漂亮? ”
江濤說:“漂亮什么,活潑點兒就是了?!保罕蟆都t旗譜》)
說話人對“怕怖”、“漂亮”說法的提出表示不滿,便將之援引出來并反詰。現(xiàn)代漢語中,在“X什么”之后可以再追補“X”,形成“X什么X”結(jié)構。例如:
(23)“空氣,空氣很好呀!”舅媽咯咯地笑,她根本沒有考慮過這一類的問題。
“好什么好,尾氣排出大量的碳氫和CO……”(諶容《夢中的河》)
從“X什么”到“X什么X”看似一步之遙,卻經(jīng)歷了千余年的歷史演變。后者表達反詰的意味更加強烈,更適合表現(xiàn)激憤的情緒。
此構式產(chǎn)生于現(xiàn)代漢語,VO是援引和反詰的對象,VO是動賓結(jié)構。例如:
(24)吳胖子把信扔我懷里,“我也不念了,下面那詞兒我看著都害臊。”
“你害什么臊?”大家笑吳胖子,“跟你有什么關系?”(王朔《一點正經(jīng)沒有》)
有時,受VO類推,其他結(jié)構也會進入該構式中來。例如:
(25)“誰也沒說你跟他有什么關系?!庇谟^笑著說,“你何必緊張?!?/p>
“我緊什么張?你們說話怎么陰陽怪氣的……”(王朔《頑主》)
這是受動賓關系的結(jié)構同化而來的。
有時,“V什么O”之后會再追加一次VO以加強語氣。例如:
(26)通知手術的時候,小杜剛從外面回到醫(yī)院,還不知情的他表示再等幾天,小杜還客氣地說,“都中午了,不然您吃完飯再手術吧……”
“吃什么飯吃飯!馬上做剖宮產(chǎn)手術!”(《華商晨報》2010-11-10)
“X什么”與“V什么O”結(jié)構上是同一的。可以認為“X 什么”發(fā)展出了“V 什么 O”,“X 什么 X”發(fā)展出了“V什么OVO”。
近現(xiàn)代漢語援引類反詰構式更加豐富,表義更加生動,形式更加復雜,說明援引類反詰在漢語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從形式到意義均得到了不斷的完善。
近、現(xiàn)代漢語中的各種反詰結(jié)構各有其來源及脈絡,總結(jié)如下圖:
通過上圖可見,近代以來漢語發(fā)展出了 “什么X”和“X什么”兩類援引類反詰構式,兩類構式各自有獨立的發(fā)展路徑,形成了漢語較為豐富的援引類反詰表達方式。
觀察漢語從古至今的疑問代詞表援引類反詰的歷史發(fā)展情況,一個明顯的事實是,盡管各個時代援引類反詰的結(jié)構和形式差別較大,但有一點是不變的,即用來表援引類反詰的疑問代詞的原初功能均為問事物或者事物類別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非但漢語,其他語言中的問物類疑問代詞往往也同時具有援引類反詰的用法,茲舉數(shù)例。③
問物類疑問代詞兼有表示援引類反詰的功能,這一現(xiàn)象并非漢語獨有,在多種語言中都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可見這是語言共性的一種表現(xiàn)。接下來的問題是,為何問物類疑問代詞可以并適合表達援引類反詰的意義呢?
眾所周知,問物類疑問代詞在所有的疑問代詞中其稱代范疇最多,功能也因此最為強大。人類認知領域異常豐富,萬事萬物在我們的認知世界中被切分出各種范疇, 如 “人”、“物”、“時間”、“空間”、“維度”、“顏色”、“數(shù)量”、“性質(zhì)”、“狀態(tài)”、“程度” 等等,理論上這種范疇的切分是不盡的。然而實際上復雜的客觀世界是不可能以面面俱到的范疇分類反映在人類的認知之中的,體現(xiàn)在語言上就更加不可能,那樣會因人類難堪記憶重負而使得語言不可習得。比如漢語僅為十一類范疇④專設了疑問代詞,從未為“事件”、“顏色”、“聲音”、“氣味”、“材質(zhì)”、“模樣”、“感覺”等范疇專設疑問代詞。往往通過問物類疑問代詞加范疇名稱便可以統(tǒng)統(tǒng)指涉任何范疇,如“什么事”、“什么色”、“什么聲”、“什么味”、“什么材料”、“什么樣”、“什么感覺”等。即便有專用代詞的范疇,如“人”、“地點”、“時間”等,依舊不妨用上述方式提問,如“何人”、“何地”、“何時”等。 其他語言也大致如此。
在對話性的自然話語中,言聽雙方作為主要的話語行為主體會輪流控制話輪。當言者A控制話輪并發(fā)出內(nèi)容為X的話語內(nèi)容時,作為聽者的B隨即將話語的控制權拿到并轉(zhuǎn)換為繼發(fā)言者,依據(jù)合作原則(cooperative principle),B 除非轉(zhuǎn)變話題,否則顯然應當就A所談內(nèi)容X的話題繼續(xù)。當B對于X中的某一個片段有所疑問時,B最直接的辦法是用問物類疑問代詞加范疇名稱來追問。例如:
(27)A:做飯吧。
B:做什么飯哪?(你想做米飯還是面條?)
作為通用性最強的疑問代詞用在對各類內(nèi)容的追問再適合不過。當言者B并無意追問而欲借疑問的形式表達情緒時,也可使用問物類疑問代詞進行無疑而問,即通過問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某種負面情緒。例如:
(27’)A:做飯吧。
B:做什么飯哪?(我們家沒有米也沒有面了,能吃米飯呢還是面條呢?)
這句話疑問和反詰尚兩可,正確的理解依賴于語境的推動,否則,例(39’)雖然可以理解為言者B對于“吃飯”這一的提議的諷刺,但理解為問句也未嘗不可。如果把語境再換一下,情況就又有了變化。例如:
(27’’)A:做飯吧。
B:做什么飯哪?(出了這么大的事兒還有心思做飯嗎?)
例(27’’)就是一個典型的援引類反詰問句了。同樣的句子形式在不同的語境下,造就了句子截然不同的語用意義。正是這種臨時的語用意義,最終落到了問物類疑問代詞以及它們參與構成的構式身上,使得問物類疑問代詞擁有了援引類反詰用法。
簡而言之,問物類疑問代詞的泛指功能,話語篇章的結(jié)構以及語境的轉(zhuǎn)變帶來的語用含義的轉(zhuǎn)移,共同促成了問物類疑問代詞擁有了援引類反詰的功能。
注釋:
①本文所說的古代漢語是指先秦-西漢時期的上古漢語和漢魏六朝時期的中古漢語,近代漢語指的是隋唐-清末時期的漢語,清末以來的漢語稱為現(xiàn)代漢語。
② 歷史上出現(xiàn)過的與“什么”相關的詞形有:是物、是勿、是沒、是末、是麼、甚、甚物、甚沒、什沒、甚摩、什摩、甚麼、什麼、什么、甚么等等(參張惠英 1982、呂叔湘 1985:130、太田辰夫 1987:122-123、太田辰夫 1991:88-104 等),本文的字形全部依據(jù)語料。
③本文外語和民族語語料為筆者調(diào)查所得,調(diào)查對象為語言學界同仁或者筆者的學生,他們均為本族語者或者該語言的專家。他們是:藏文,完瑪冷智老師;苗語,陳宏博士;韓國語,金順吉博士;日本語,土手美樹同學;西班牙語,曹璐仙同學;烏克蘭語,楊一鳴同學;意大利語,?;弁瑢W。在此一并深表謝忱!
④ 這十一類范疇分別為人、處所、點時間、段時間、別擇、事物及事物類別、數(shù)量、方式、情狀、程度、原因等。(參見鹿欽佞2008:15)
[1]鹿欽佞.疑問代詞“什么”非疑問用法的歷史考察[D].延邊:延邊大學,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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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14
A
1008—7974(2011)11—0006—05
本文系“上海外國語大學青年教師科研創(chuàng)新團隊項目”資助。
2011—09—25
鹿欽佞(1979-),山東高密人,上海外國語大學講師,語言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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