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國金
(四川外語學院,重慶,400031)
元語(metalanguage,以下簡稱ML)是波蘭邏輯學家Tarski(1999[1944]①)創(chuàng)造的一個與“目標語/對象語”②(target/object language,以下簡稱TL)相對的語言哲學概念,用以解釋和解決語言哲學的真值悖論(如例1)或“說謊者悖論”。在該例中,說“這個句子”為真(true/T)吧,它卻公開承認為假(false/F);說它為假吧,它都承認為假了,自然為真。
例1:Thissentenceis not true.
例2:WhateverIsayis lying.
這樣的悖論語例有很多,如例2。其實,該問題的實質(zhì)在于語句的“自指性”(self-referentiality),即言者利用話語(的一部分)來指稱、說及、談論同一話語(的一部分)。在Tarski看來,例1的前兩個詞(斜體部分)為討論對象,為目標語;后面的三個詞為討論語言(詞語)的語言(詞語),是元語(言),是“工具性語言”(錢冠連2003)。②同理,例2的斜體部分是TL,而后兩詞便是ML。問題沒這么簡單。如果聽者這樣理解例2的話,那么他對她即將說出的任何話語都可以不信,對她過去的話也應該不信,至少可以半信半疑,因為例2沒有時間狀語(如“從現(xiàn)在起/from now on”),或其他時態(tài)、體態(tài)的時間指別(如“將說/will say,已說/have said”)的限制。這歸功(歸咎?)于語言(態(tài)度)的感染性。最大的問題是聽者是否應該聽信例2本身所說的呢?換言之,他連她的這個斷言(assertion)、表述(representation)抑或是宣告(declaration)也不知該不該相信了。假如他把這句話也當成真話,可是里面坦白了其謊言性,而倘若他把該句子理解為謊言,它卻是真話,即真實的陳述。
Tarski的基本觀點如下:(1)解釋、解決此類悖論的方法是區(qū)分ML和TL,我們(有時)用ML來討論TL;(2)話語的“為真/假,is T/F”字眼往往落在謂語部分,該部分是ML,其余部分為TL;(3)語句真假的討論涉及有關的指稱(designation)、功能滿足(satisfaction)、界定(definition)。③因此,(4)該討論其實也屬于語義學的范圍。筆者認為,既然真假值問題有時出現(xiàn)悖論,且與語義有關,那么它就與語用(學)有關,因為,像例1和例2這樣的話語總是具體的人在具體的時空語境里為了具體的語用目的(語力、語效)對具體的人說的具體的話語。在對例2的討論中我們用了“她”指言者,用“他”指聽者,就是涉及到了具體的人,就是語用。倘若(更)語用地考察例1,言者完全可以用該句子來指該句子本身,那么該悖論就更“悖論”了。
下面先分析ML的幾種屬性和分類,最后涉及應用問題。
簡單地說,“元語”指描述、討論、評論、觀察語言的語言(Crystal 1991:217)。元語可以是自然語言,也可以是形式化語言(如邏輯或數(shù)學符號(系統(tǒng)))?!霸?meta-”發(fā)源于德國數(shù)學家D.Hilbert的“元數(shù)學”(metamathematics)。從Tarski的ML-TL二分法派生出來一系列的“元”語,已不屬于語言哲學或邏輯學的范疇,而屬于語言學的范圍(參見李葆嘉2001④)。下面的“元”都屬于語言學的范圍,而本文著重討論其語用面,即語用面的“元”。
“元語法”(metagrammar)是語言學理論用來指包含一組元規(guī)則的語法?!霸?guī)則”(metarule)是根據(jù)語法中一些現(xiàn)成的規(guī)則來界定其他規(guī)則(系統(tǒng))的規(guī)則(系統(tǒng))。功能語法有四個“元功能”(metafunctions,亦譯為“純理功能”),即“語篇功能(textual function)、人際功能(interpersonal function)、概念功能(ideational function)和邏輯功能(logical function)”。這些“元功能”都是功能主義語言學對語句的各個部分的分類。前述例1和例2都是實施“概念功能”,前面加上“我重申一遍/Let me say again”,則實施“語篇功能”,前面或后面若加上“不知能不能這樣說/if I may say so”,則實施“人際功能”。語句內(nèi)的“和,雖然,and,that”往往實施“邏輯功能”(見Halliday 2000[1994]:36)。Thompson(2000[1996]:28,38-162)根據(jù)Halliday的三分法提出了“經(jīng)驗功能”(experiential (meta)function)和“邏輯功能”(logical (meta)function)的二分法。⑤
“元語言學”(metalinguistics)有時指語言系統(tǒng)與相關文化中其他行為系統(tǒng)之間的總體關系,只有這種總體關系才能對語言形式的意義作出完整的說明。不過,“元語言學”主要指對元語的研究,如一本討論語言學術語的規(guī)范或翻譯問題的書就是“元語言學(著作)”。而此類“元語言學”著作所用的應該是“(元)語言學”的“元語”((meta)linguistic metalanguage)?!霸捳Z”(metadiscourse)是話語研究的術語,指組織和展現(xiàn)一個篇章時那些有助于讀者了解或評估其內(nèi)容的特征。元話語包括情態(tài)模棱語(如“八成,perhaps”)、態(tài)度標記語(如“不是我說你呀,to be honest”)、語篇組織標記語(如間隔、粗黑體、“首先,to begin with”)等。詞典釋義的語言是元話語/元語言(目前仍屬自然語言而非形式化語言之列)。那么,對應于語言能力和交際能力,就有必要培養(yǎng)學習者的“元語言能力”(metalinguistic competence/ability)。
“元語言能力”是“基于對元知識深刻體悟的一種理解能力、解釋能力和描寫能力”,使人能夠?qū)Α罢Z法結構、語音結構、詞匯結構、語用認知結構等知識模塊進行分析描述,從而能更準確、更生動地運用語言知識進行言語交際”。該能力的指向為(1)調(diào)控、駕馭語言能力的能力;(2)對話語進行分析、評價及調(diào)整校正的能力;(3)語言能力自我發(fā)展的能力;(4)具有陳述性及生成性的語言能力(李永2010)。劉大為(2003)在談到高等語言教育尤其是高年級語文教學時說,“不在元語言能力駕馭下的聽說讀寫只能應對有限的使用要求”。
“元語用”(metapragmatic)最早見之于《語用學雜志》(JournalofPragmatics)1984年的第8卷第4期(《元語用研究特刊》)。Thomas(1984)的研究屬于跨文化交際的元語用分析。Mey(1993:269-80)闡述了“元語用學、規(guī)則的規(guī)則、語用制約”等,對一些語用原則和細則給予了重審。Verschueren(1995,2000:188,195-8)考察了元語用(學)與語言行為的本質(zhì)等問題。最近的元語用論述是冉永平(2005)對元語言手段的討論。他認為元語言手段主要是元語用意識程度較高的會話策略,如元語用評述指示語(如“我補充一點吧”),是語用能力的有機成分。他指出此類言語不傳載話語信息,意在為聽者理解話語的信息提供語用導向(pragmatic instruction),以減輕聽者的認知心力。筆者贊同他的許多觀點,不過,元語言手段的使用與否、使用頻率、使用效度等與交際者的許多語用參數(shù)有關,與文體也有關聯(lián)。換言之,有時使用元語言手段是策略的或語用的,有時則是非策略的或反語用的。什么是“元語用學”(metapragmatics)呢?⑥用Mey(1993:277)的話說,就是“研究語用規(guī)則即使用者規(guī)則所適用的種種條件”的學科,即對語用學的研究對象、研究方法、研究術語、研究前景等進行(語用的)反思和討論。
“元語用意識”(metapragmatic awareness,MPA)最早出現(xiàn)在Verschueren(2000)中。吳亞欣和于國棟(2003)對此也有所提及。封宗信(2005a,b)所談“元語言意識”(metalinguistic awareness)實際上是MPA的翻版,層級低于MPA。侯國金(2005a)對“元語用”和“元語用意識”有所討論。實在的語言運用就是“語用”,而對“語用”的語用思考就是元語用。人們用語句交際時通常知道該用什么語句,采用什么句型、措辭、策略等等,如何策劃和選擇大小不等的語用步驟和因素,簡單地說就是,“語言使用者在運用語言時或多或少知道在干什么”(Verschueren 2000:187),這個自知性就是MPA。換言之,MPA就是語言使用者在使用語言以達到一定語用目的之時、之前或之后對所使用的語言、方言、口音、措辭、修辭、策略、意圖和語效等的思考、準備、策劃和選擇。人們的交際總是在高低不等的MPA的驅(qū)動下完成的。無標記的語境和語用目的(如為應酬目的隨口而出的話語)所需要的MPA較低,有標記的語境和語用目的(如總統(tǒng)的就職演講、博士論文開題的報告)需要的MPA則較高。這樣一來,上述的“元語言能力”不如說是“元語用能力”(metapragmatic competence),即在元語用意識操縱下駕馭、提高和發(fā)展語言使用各層級能力的能力。
上述多元的“元”的外延超越了李葆嘉(2001)的三類ML(詞匯ML、釋義ML和語義ML),也大于安華林(2005)的交際解說ML、詞典釋義ML、語義分析ML。本文強調(diào)的是“語用的ML”,即ML的隱喻性、語用性、層級性和標記性。
以上的“元語”——元語法、元規(guī)則、元功能、元語言、元語言能力、元語言學、元話語、元語用、元語用意識、元語用能力等,其實已經(jīng)不是Tarski筆下無標記的ML了,而是具有隱喻性質(zhì)的、有標記的ML。下面我們先介紹無標記ML(和TL),接著對有標記ML(和TL)展開討論,偏重其應用價值。無標記意味著一般性,有標記意味著特殊性。由于本文是從語用角度考察ML和TL的,因此稱之為“語用標記性/價值”(pragmatic markedness/value),包括無標記和有標記(弱標記、中等標記、中強標記、強標記、極強標記——下文只用弱、中、強三種)。⑦
2.2.1 無標記元話語
常見的即無標記的ML是對TL進行判斷性解釋或評論的ML,如“是、就是、意思是、解作、is、mean、I mean、what do you mean?”等,再如例1、例2、Tarski(1999)的例3a,以及我們轉換的變體例3b-h:
例3:a.Snowiswhiteis true if and only if snow is white.
b.‘Snow is white’ is true iff (if and only if) snow is white.
c.Snowiswhiteis true iff snow is white.
d.SNOW IS WHITE is true iff snow is white.
e.Thatsnow is white is true iff snow is white.
f.Snow is white.It’s/that’strue iff snow is white.
g.Snow is white,Georgesaid.It’ true iff snow is white.
h.Snowiswhite? It’ true iff snow is white.
例3a最開頭的“雪是白的”有一個TL標記,就是斜體,有時改用單/雙引號(例3b)、粗黑體(例3c)、全大寫(例3d)等正字法標記。當然也有其他標記。先要提一提句法標記,如在前面加上名詞性從句連接詞that(例3e),或者后接that/it (is)(例3f),還可以在TL后附加以George said類轉述話語標記(例3g)。再看語用標記。從廣義上講,上面的各類標記都是為了實現(xiàn)區(qū)分ML和TL的語用目的的語用標記。例3的TL在口語中的念法,尤其是停頓,就是一種很重要的語用標記。至于狹義的語用標記,TL是提及/說及(mention)、回聲/重述(echo/reiterate),與之相對的ML是說(say)、評論/評說(comment)、討論(discuss)、斷言(assert)、陳述(state)。例3h就是用回聲問作為TL語用標記的,同時還利用語音標記、超音段音位標記、書寫/正字法標記、句法標記等。其實,例3f的TL已經(jīng)具有提及、回聲/重述的性質(zhì)。
當然,不論在口頭語還是在書面語,這個TL的標記并不重要。只要句子不復雜,該標記已內(nèi)化為語言使用者的語感或常識。
2.2.2 有標記元話語
有標記元話語主要有六類:
(1) 對TL進行轉述的ML.如“我聽(小李)說、他說、根據(jù)王教授的意思、參見Leech(1983:120),I hear,I was told,she exclaimed,said Peter,she nodded her head”等。
(2) 對TL補充以情態(tài)意義的ML.如“也許、大概、或許、可能、我琢磨著、說不定、肯定、一定、莫非、絕對、肯定、準是、maybe,probably,most probably,sure,certainly,may,might”等。
(3) 對TL補充以程序意義的ML.如“例如、首先、其次、再其次、然后呢、還有、再者、第二點、一、二、由此看出、總而言之、to start with,first(ly),then,furthermore,one more thing,moreover,for example”等。
(4) 對TL補充以描述、限定評論的ML.如“微笑地、苦笑地、揶揄地、好像我欠他一千塊錢一樣、內(nèi)疚地、興高采烈地、恰如其分的表達、說實在的、實話實說、merrily,in ultimate delight,woefully,sadly,frankly speaking,if you like,if you do not mind my straight-forwardness”等(見錢冠連2003)。⑧
(5) 當TL為有標記TL時(具有隱喻性、多功能性、含糊性、語用性——如指向言語行為),其ML就是有標記ML.假如聽者對后文所舉例5的反應是“Cut it out!/別那樣說/住嘴!”,那么,該ML否定(評論)的就不是例5的“蠢貨”的措辭或意思,而是其語用性,即“罵人/責備人/貶低人”的表情行為(expressive)。
(6) 當TL必須翻譯到另一語言或方言(變體)時為有標記TL,其翻譯語言或譯本就是有標記ML.⑨
2.2.3 從無標記到強標記的ML/TL
ML一般被理解為比TL更高一級的語言形式,但是“高”并不等于“二級”,有時候是“三、四、五級……n級”。這樣一來,在一個“ML-TL內(nèi)嵌ML-TL再內(nèi)嵌ML-TL”的結構里,一級TL受制于二級的ML,這個二級的ML(也許連同一級的TL)成為三級的TL,又受制于四級的ML,依次類推,以至無窮。這樣就產(chǎn)生了“元語言的元語言”(metalanguage for metalanguage)“連續(xù)體”(封宗信2005b)。請看下圖(“←”表示被后面的ML解釋、評論):
{[(TL1←ML1)=TL2←(ML2)]=TL3←(ML3)}=TL4←(ML4)
從左往右看,TL1受制于ML1,它們一道成了TL2受制于ML2,全部加起來構成TL3,受制約于ML3,合起來成為TL4,受制于ML4,依次類推(郭聿揩1999)。照Tarski的說法,我們可以把各級ML叫做“元語,元元語,元元元語……n元語”,不過這樣就累贅了(安華林2005)。ML和TL級別的高低是相對的、漸進的,這一點在更大的話語或語篇里看得更清楚。請比較例4-8.
例4:Peter spoke.(無標記話語,無所謂ML及TL)
例5:Peter said, ‘Idiot!’(無標記ML和TL)
例6:a.Sarah said, ‘Peter said, “Idiot!”’(弱標記ML和TL,相當于“Sarah said”+例5)
b.Sarah said, ‘Peter cursed his secretary.’(同上,與例6a的區(qū)別在于這里有間接轉述)
例7:a.John said, ‘Sarah said Peter was not happy with his secretary.’(中標記ML和TL,相當于“John said”+例6a/b)
b.‘Sarah said Peter was not happy with his secretary,’ said John.(同上)
c.Sarah said Peter was not happy with his secretary, according to John.(同上)
例8:Maria said that 7a/b/c was not the case.(強標記ML和TL)
由2.2.1可以看到無標記ML的比較典型(無標記)和次典型、邊緣化(有標記)的用法。從例4到例8,語句長度增加,不論是句法結構,還是ML-TL結構,都越來越復雜。例4的無標記話語,沒有明顯的ML和TL.例5出現(xiàn)無標記ML和TL,例6有弱標記的ML和TL——在直接引語里,雙引號內(nèi)容為最低級(初級)的TL,單引號內(nèi)的其他內(nèi)容為最低級(初級)的ML,而引號外的內(nèi)容為更高一級(明顯)的ML,相應地,單引號內(nèi)容全為更高一級(明顯)的TL.例7為中等標記的ML和TL:更高一級的ML和TL分別為中級ML、中級TL,內(nèi)部或內(nèi)包結構的情況如例6.至于例8,它是強標記的ML和TL:最高一級的ML和TL分別為高級ML、高級TL,內(nèi)部或內(nèi)包結構如7.假如從用詞的數(shù)量、結構的復雜度、話語的標記性、ML和TL的標記性與層級性等角度來觀察例4-8,那么,可用“4<5<6<7<8”表示(“<”表示“少于、簡單于、低于”)。反過來看,也可以表示為:
[8=Maria said+7]>[7=John said+6]>[6=Sarah said+5]>[5=Peter said+4]
可見,例8內(nèi)包、蘊涵了例7,例7內(nèi)包、蘊涵了例6,如此類推,直至無標記話語。這種梯級性也可以用“霍恩梯級含義”(Horn’s scalar implicature)來解釋。在強弱兩項中,說弱否定強,說強蘊涵弱。即說7意味著排除例8,而說例8蘊涵例7(分析從略,見Horn 1984;Levinson 1987)。
倘若我們隱喻地擴展ML和TL這一對概念的內(nèi)涵,那么,還有比剛才所說之例句更大的、標記性更強的ML和TL.如果將上面諸例的ML和TL稱為“短語-語句ML/TL”(phrasal/clausal/sentential ML/TL),那么,更大、標記性更強的ML和TL就可稱為“超句ML/TL”(suprasentential ML/TL),甚至“語篇ML/TL”(textual ML/TL),因為幾句或幾十句連續(xù)的相對獨立的ML和TL其實就是語篇。請看我們虛擬的例9:
例9:Steve: A+B+C+D...
Jenny: X+Y+Z...
在該虛擬對話里,每個字母代表一句話。而每句話可長可短,長的可能包含若干子句,而一個子句又可能包含若干短語、成語、詞語等。任何一個成分、單位,都可能是單引號內(nèi)的內(nèi)容,而單引號內(nèi)可能還有雙引號,當然,理論上雙引號里面還可能有單引號,單引號內(nèi)還可能有雙引號。這也是遞歸性(recursiveness)。先撇開Steve的話不議,只看Jenny的話??梢哉f她的全部話語都是有標記ML,是對Steve全部或局部話語(無/有標記TL)的含糊、語用的ML.若再細看,X可能是對A、B、C或D的ML,也可能是對任何2-4個的組合的ML.Y也有這種可能,還可能是對自己的話語X的ML,其標記性更強。Z也是如此,還可能對Y,甚至是對X或X+Y的ML,標記性更強了。
2.2.4 對ML、TL的理解、誤解和磋商
由于人類認知水平、記憶能力的局限性以及語言信息加工效率的局限性,有時聽者對哪個詞、詞組、短語、小句、語句是ML,哪個是TL,產(chǎn)生混淆。而言者為了避免聽者的誤會,常常使用一些更高一級ML作為特別的語用手段。如在一大通TL后,加上三句ML,言者可能增加“最后三句是我的不成熟的看法,懇請領導和專家批評指正”。再如,某領導作了一大通ML后,補充說“最后一句是我的建議而已,中間有成語的那句話其實是我把剛才發(fā)言的小杜的原話換了個說法”。這樣一來,聽者就能較好地分清ML和TL,分清不同層級的ML和TL,分清ML里面的TL,和TL里面的ML.
我們將Green(1989:18)的“一罐糖”語例改編為例10.⑩
例10:(罐子里有糖,上有玻璃蓋子,蓋子上有“SUGAR”這個詞,該詞是藍色的,甲的拇指壓著它)甲1:這是什么?
乙:a.是兩個字。b.是糖果。c.是sugar。d.是藍字。e.是英語(單詞)。 f.是蓋子。g.是玻璃(蓋)。h.是一罐糖。
甲2:我問的是,我能否吃一塊?
人們在交際時是有說有聽,言者對說的話語要進行策劃和選擇,聽者對聽來的話不是被動地接受,而是有所理解,有所不解,有所誤解,有所磋商,有所批判,有所拒絕??傊?交際是意義互動的人際活動(見Thomas 1995)。在例10中,假如語境因素不十分充分,乙對甲的問題可以進行8種解讀并作出8種相應的解釋(a-h)。也就是說,他回答a-h中的任何一個都是對的,而甲的期望答案卻可能只有一個,于是就會出現(xiàn)上述理解、誤解、磋商等的可能或必要。從本文的ML、TL角度而言,乙可能理解甲1為無標記話語(用Lu表示),即問的是關于事物的本質(zhì)、名稱等;也可以理解為有標記的話語(用Lm表示),因為它有ML和TL。請看圖1.
圖1
這里的有標記話語(Lm)有兩種情況,一是由無標記ML和TL構成,如c,二是由有不同等級標記的ML和TL構成,如b和甲1+2。c問的是有關語言(片段)(這里指糖罐上的字詞)。此時的“這”指的是語言(片段),是TL,“是什么”是評述、詢問,為ML。之所以說b是有標記的ML-TL組合,是因為糖罐上明明是英語單詞SUGAR,而他說的卻是漢語的“糖果”(見2.2.2的第6種有標記話語)。這樣一來,漢語的“糖果”既可以是指實物(此時該答案和問句都是無標記話語),也可以是回答/討論TL“這”的ML,因為其含糊性,算有標記。至于甲1+2的組合,后者是言者自己為了糾偏而使用ML來討論/解釋自己先前的TL。從甲2可以看出,我們可能正確的分析、解讀和答案都不正確,殊不知甲并不是有所問,而是有所求。換言之,甲1不是問題,而是間接請求。如此看來,乙的正確答案應該修改為“請吧/對不起,這不是我的”。由于甲1+2的語用性(否定甲1作為問句/問題,而作為請求/指令),算有標記(程度高于b)。
人們在“超句ML、TL”的理解中出現(xiàn)的問題和磋商余地就更大。如:
例11:(甲乙是同校同專業(yè)同級的同學,都關心最近的物理考試成績。)
甲1:昨天,我在學校理發(fā)店見到Dave了。我買的單。我問他我的物理及格了沒有。及格,及格了,你不及格誰及格?還是高分呢。89.你肯定見到Susan了吧。他沒通過。
乙1:不對。
甲2:什么不對?
乙2: a.你(不是昨天而)是前天見到他的。
b.你(不是在理發(fā)店而)是在餐廳見到他的。
c.你根本沒見到他。
d.你沒有買單。
e.你沒問他你及格了沒有。
f.你問的不是物理。
g.他不會那樣說,因為你明明不及格嘛。
h.他說的不是“及格”,而是“通過”。
i.不是89,而是98.
j.你沒問他見沒見到Susan.
k.他怎么會沒通過呢?
……
n.
且不說乙1中包含漢語的零回指(zero anaphora)現(xiàn)象,就是乙1加上回指代詞(“這/那”)也不能解決這種模糊指別的確切所指問題?!斑@/那不對”的指別不是一般的名稱/名詞回指,而是語篇指別,指對方說的某一(組)話語,屬于“非純粹語篇指別”(impure textual deixis)(Lyons 2000:307-8)。有時它是語用指別(pragmatic deixis),指相關話語所代表或?qū)崿F(xiàn)的言語行為,如表述、指令、表情、詢問、宣告、承諾。那么乙1說的“不對”到底指什么呢?這取決于乙2的各種回答——根據(jù)a,乙1是時間指別,根據(jù)b,乙1是方位指別,根據(jù)c,d,e,j,k,乙1是語用指別,根據(jù)f,乙1是名稱/物體指別;如此這般。
而根據(jù)g,h,i,乙1是語篇指別,都是ML,其中g是有標記ML,否定的是甲1轉述Dave(通過內(nèi)容)說及甲物理考試的方式。h和i都是否定措辭(或數(shù)字)。在這三個答案中,被否定的部分就是相應的TL(請參看圖1)。
下面從《紅樓夢》摘引數(shù)例,進行一級和二級ML和TL解讀。分析不求盡善盡美,但求對上文的ML和TL討論起到理論聯(lián)系實際的作用。分析中為了簡便明了,僅區(qū)分無標記和有標記ML和TL,沒有把有標記細分為弱標記、中標記、強標記等(見2.2)。
例12:賈珍甚喜,即時傳命,從此皆呼寶珠為“小姑娘”。(第13回)
一級ML-TL分析:“小姑娘”是無標記TL,“從此皆呼寶珠為”是無標記ML.
二級ML-TL分析:“賈珍甚喜,即時傳命”是間接轉述,是有標記ML;沒有直接轉述或再現(xiàn)的話語(如“好,好,那就讓她任摔喪駕靈之任!”)就是有標記TL.
例13:且說賈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好,何必‘蓼汀’?”(第18回)
一級ML-TL分析:雙引號內(nèi)的內(nèi)容為無標記TL,外面的為無標記ML.
二級ML-TL分析:雙引號內(nèi)有單引號,單引號內(nèi)的是無標記TL,外面的是無標記ML.“笑”既是引號內(nèi)容的無標記ML,又是“道”的無標記ML(說明說話方式)。
例14:寶玉忙欲趕過去,寶釵一把拉住道:“你別和你媽媽吵才是呢!他是老糊涂了,倒要讓他一步為是?!睂氂竦?“我知道了?!?第20回)
一級ML-TL分析:引號內(nèi)容(兩處)為無標記TL,外面的(兩處)為無標記ML.
二級ML-TL分析:“寶玉道:‘我知道了?!笔菍氣O的話的全部或一部分的有標記ML(反應)。他說“我知道了”是知道什么?字面上看,知道的內(nèi)容為寶釵話語中的陳述句,即“他是老糊涂了……”,但是,語用上“我知道了”作為應允/承諾(語力)可以是對請求/指令(語力)的有標記ML(回應),那就把寶釵的兩個間接指令——“你別和你媽媽吵才是呢!”和“倒要讓他一步為是”——當作語用目標語(為有標記TL)了。
例15:到了次日,王夫人將賈政的話向薛姨媽說了,薛姨媽想著也是……王夫人便把賈政昨夜所說的話向賈母述了一遍,賈母甚喜。說著,寶玉進來了……因問:“寶姐姐大好了?”薛姨媽笑道:“好了?!痹瓉矸讲糯蠹艺f著,見寶玉進來都掩住了。寶玉坐了坐,見薛姨媽神情不似從前親熱,“雖是此刻沒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語……”滿腹猜疑,自往學中去了。(第91回)
一級ML-TL分析:所有引號內(nèi)容都為無標記TL.引號外邊相關的轉述標記(某某“道、問道、因問”等)都是無標記ML.而“道”等前的“笑”等樣態(tài)就是“道”等無標記的ML.
二級ML-TL分析:(1)“賈政的話”是間接轉述的TL(無/弱標記),“到了次日,王夫人將……向薛姨媽說了”和“薛姨媽想著也是”都是對它的ML(無/弱標記)。(2)“賈政昨夜所說的話”是間接轉述的TL(無/弱標記),“賈母甚喜”是對她的言語和非言語反應的ML(有標記)。(3)“說著”是有標記ML,因為這里的轉述ML十分含糊,可以是王夫人向賈母(繼續(xù))匯報,也可以是老祖宗評論或發(fā)表其他指示。(4)“原來方才大家正說著”和“見寶玉進來都掩住了”的內(nèi)容/對象是有標記TL,因為它是含糊的,大概是“寶姐姐”的身體狀況,也可以是這以及其他事情。(5)“寶玉……見薛姨媽神情不似從前親熱”是對姨媽的話語“好了”(無標記TL)的有標記ML(因為其語用性和不確定性)?!半m是此刻沒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語……”等這些話都是沒有交代是誰說的而讀者都知道是誰(心里)說的話,這句話因為是(無聲的)心理語言因此是有標記TL,而省略了的轉述標記“寶玉想道”,是有標記ML.“滿腹猜疑,自往學中去了”也是有標記ML,是對姨媽話語的語用解讀。
本文以Tarski提出的ML-TL二分法為出發(fā)點,討論了非悖論的,不為解釋或解決悖論服務而為解釋更多更普遍的語用現(xiàn)象服務的種種ML和TL。當然,只有從隱喻、語用的角度才能看到語言運用的種種ML和TL,及其層級性。我們還討論了元語的隱喻性和層級性。一般話語是以言談事,無所謂ML和TL,屬于無標記話語。有ML和TL的話語則被稱為有標記話語。在后者這一類型中,對顯性TL(無標記TL)進行判斷性評論的ML就是無標記ML,否則,就是有標記(TL和)ML。我們在2.2.2介紹了6類有標記ML。當然,這并沒有窮盡有標記ML,從理論上講,只要我們站在一個不同的角度,就會發(fā)現(xiàn)更多的有標記ML的種類或次類。從語篇的視角來觀察,ML和TL具有層級性,ML和TL有無標記、弱標記、中標記、強標記之分(參見例4-8)。文中指出,此類層級性所構成的梯度性可以用霍恩梯級含義來解釋。除了“短語-語句ML/TL”,還有“超句ML/TL”,甚至“語篇/超句ML/TL”,這可以部分地解釋遞歸性,也可以被遞歸性解釋。當然,上述各種長短不一的ML、TL有無標記或有標記之分,有標記的也有標記程度之別。在2.2.4中,我們討論了人們交際中對ML和TL的理解、誤解和磋商。該節(jié)旨在說明ML和TL的上述討論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對ML和TL的進一步研究勢必能夠促進交際的成功,并能促進解釋言語交際的各個學科,如語義學、傳播學、翻譯學,尤其是語用學。最后通過分析《紅樓夢》中的幾個ML和TL語例以及ML和TL的語用標記性和層級性(先進行一級ML-TL分析,再進行二級ML-TL分析),說明本文討論和解釋的ML和TL的語用標記性、隱喻性和層級性具有操作性、應用性,當然也有商榷性。
本文提出“元語用能力”概念。語言使用者若了解語言的ML和TL現(xiàn)象性質(zhì),并掌握運用它們的技巧,在話語過程之中武裝以較高的“元語用意識”(即ML和TL運用的“元語用意識”),那么他的語用效果就更好。我們認為,正確生成和理解不同類型、不同語用標記程度的ML和TL是“元語用能力”的一部分。
本文只是初步考察了英語和漢語的一些ML-TL語例,對其他語言的ML和TL還沒涉及。進一步的、廣泛的、跨語言的ML和TL討論是很有意義的,因為ML和TL的跨語言對比不僅可以揭示各個民族的文化和文化心理差異,還直接有助于語言/外語教學(封宗信2005a,b)和翻譯實踐。這也是未來研究的一個重要方向。
附注:
① 據(jù)Jakobson(1960)介紹,Tarski在1935年“形式化語言中的真值概念”的論述中提出了語言分層理論。
② 錢冠連(2003)譯前者為“工具性語言”,譯后者為“對象性語言”。外語教學中所說的TL指作為一種語言變化過程的終結的語言(變體),如口、筆譯的譯入語形式,對外漢語教學的語言(如普通話)。另外,據(jù)劉和民(1996),“對象語”是日本學者時枝誠記最先提出的,指的是“情意形容詞”(如“(感覺)有趣的”)的指向目標(如“這本書”),這與本文所言之TL不同。
③ 這里的“指稱”指人物、事件等的提及指別,“功能滿足”指語句的某個空位(slot)需要一定身份的詞語(如名詞、人名,專名)的填充,在I was born in ________.的空位里只有時間或地點名稱才能滿足這里的功能(滿足條件)?!敖缍ā敝冈捳Z的一部分尤其是述謂部分(尤其是“是/不是,is/is not”類判斷句的述謂部分)對前一部分的界定,如在“我是新手”里,“是新手”就是對“我”的界定,雖然該界定遠遠沒有達到詞典編纂學的完備度(參見錢冠連2003)。
④ 是李葆嘉最先提出ML和TL的哲學-邏輯學和語言學的兩大分野。須說明一點,他和安華林(2005)以及錢冠連(2003)并沒有用ML和TL這樣的縮寫符號。
⑤ Thompson的“經(jīng)驗功能”是Halliday的“概念功能”的兩部分,他的“邏輯功能”(還是)指功能語法中表明小句與小句,或更小的語言單位之間的關系的機制。
⑥ 劉森林(2001)譯之為“元語用論”。他轉述Mey(1993:270)的話,說它是“用來討論與語用學自身相關的語用學理論問題的學問”,是“對語用學進行的語用研究”。
⑦ 關于標記理論,參見Andrews(1990)。關于語用標記理論與翻譯問題,參看侯國金(2005a,b)。
⑧ 錢冠連(2003)介紹了ML擴展式,第1模式是“在同一個敘述語篇中,一部分對另一部分的解釋(分析與討論)。第2模式的ML是“文學作品中作者對人物對話方式的描寫”。第3模式為“評論語篇對原語篇的解釋”。
⑨ 錢冠連(2003)還把“翻譯(所使用的語言)”作為ML?!胺g是在兩門語言文化中進行”,“以實質(zhì)而論,翻譯就是工具性語言對對象性語言的解釋。一次翻譯就是一次解釋,多次翻譯就是再度解釋?!?/p>
⑩ 侯國金(2005c:75)的“所指的多樣性”一節(jié)里有所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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