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那年那月的選擇

2011-11-21 09:00賈遼源
山西文學 2011年5期
關鍵詞:大隊長

賈遼源

那年那月的選擇

賈遼源

我的家族很值得夸耀幾句。我的先人祖輩,在劉村建起一片高宅大院,院子里三層外三層,由細小狹長的甬道貫通,布局像一株剛剛發(fā)芽的豆芽,一根根系,上方兩只葉片。根系是主要街道,葉片就是建筑了。西邊的建筑是豪宅,東邊的建筑零落而破敗。走出西邊雕梁畫棟的東門,往南走到根部是一座高大的樓門。全村人只要來我們賈家任何一家或提起任何一家、一個人,都會很自然地在名字前加一個“樓里”,叫“樓里”誰誰誰。

我家附近有一個丁字路口。東西向的村街可以貫通整個村子。向東不遠就是賈家那座最值得驕傲而今已經蕩然無存的門樓。向北幾十米就是我家的西墻,再走,一個破爛的門樓住著兩戶人家。這兩家人住同一個孤獨的院子,住同一排磚砌的窯洞。院子正中長著兩棵歪歪扭扭的棗樹,窯洞前臉面蓋著寬大闊綽的走廊,我們村里人叫“撒子”。窯洞有四間,其中一間分成兩半分別修在東西兩邊,西邊是一條窄窄的過廳,東邊則是上窯頂的臺階。中間三間最西一間住著我的親爺,也就是我爺爺最小的弟弟,小名叫繩鎖;東邊兩間一個為大過廳,一個住人。那里住著一個瘦高個的人,名喚小月。人們老說他是和尚,據說是“破四舊”解放還了俗的人,后來娶妻生子。小月的成分不用累述,單說職務就讓人肅然起敬——劉村大隊“文革”時期炙手可熱、顯赫一時的黨支部書記。

丁字路口是我小時候經常玩耍的地方。因為村里街巷窄,不論從哪個方向過來,拐彎時都有可能碰到兩邊的墻角,所以,西北墻角豎立了一塊小石條,東北角則放了一塊巨大的青石。青石有一人長,可以同時坐幾個孩子,略微向里傾斜,乍一看就像一艘顛簸于風浪之上的船。朝上是個平面,多多少少有一些凹凸之處。坑不深,但有大有小,這種地形自然就成了我們玩“三角”的好戰(zhàn)場。

“三角”俗稱“摔(讀bia)子”,就是用各種紙張折疊成巴掌的三角玩具。雙方互相摔扇,一方要將另一方的三角扇得翻了身就為贏家。通常玩輸了,一時又造不出來,就改變方式,玩另一種游戲——打仗。一開始是“尋躲躲”,很快就分成兩派,發(fā)展成敵我雙方打游擊戰(zhàn)了。并不明確誰是哪一方的頭領,也不分哪一伙是好是壞。隨著戰(zhàn)爭的不斷升級,終有一兩個在這一方陣里起領導組織作用。天長日久,由于戰(zhàn)亂頻仍,我們開始制作各種武器裝備,有木刀子、紅纓槍、木手槍、步槍、沖鋒槍,手柄上還要系上一條紅布。后來就有人用粗鐵絲、自行車鏈子、橡皮筋自制手槍,盡管沒有木頭的更像電影中英雄使用的,但裝上火柴頭,竟能打得啪啪響。再后來,有人弄來了真家伙。真刀,真手榴彈,不敢用,只是戰(zhàn)爭間隙相互傳遞著看。

那天,玩累了。一伙孩子都到大青石斜對的紅民家喝水。喝夠了,就又回到大青石旁邊唧唧喳喳說話。這時,遠遠地從西邊走過來一個人,身材不高,胖而敦實。其實一開始并不是我們看見他,而是聽到了他特有的咳嗽。咔、咔,沙啞的,沉穩(wěn)的,從心肺深處有力地擠壓著,最終以“呸”地一聲吐痰宣告結束。這個聲音我們大會聽,小會聽,大隊門口高高掛在洋灰電桿上的高音喇叭里也是經常聽。他就是劉村大隊的大隊長,也就是現今的村長,他有兩個弟弟,一個參加了空軍,據說是飛行員。有一次,他母親跟著去了軍隊,回來后瞪著小眼睛,一臉茫然卻又驚奇地告訴村里人:喲喲,飛機一上天,外面全是曬的“花”,白花花的,就不知道有多少。她說的“花”就是棉花。

大隊長粗短身材,披一件藍上衣,平頭,寬闊的臉膛在笨拙里顯出絲絲威嚴。每一次批斗大會,他都會扭動身子,壓壓話筒,那話筒上總是蒙著一塊紅布,叫人好生羨慕。他的口才并不好,也沒有聲色俱厲的口氣。就是這種沉靜讓人覺得他就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水,不自禁地生發(fā)出一種恐懼來。他遠遠走來,我們小孩子不免敬畏,至于我,那就更應該小老鼠見了貓,早早躲開了。一個富農子弟竟敢直面大隊長,那簡直就是翻了天了。可是,就在他拐過彎,向北徑直去往書記家的那一瞬間,我的調皮的本性忽然萌發(fā)出嫩芽,就像春天冰雪之下的樹芽,竟然不顧死活地擠出來,在雪茬子里鉆。因為他的經過,大家一個個竟然噤若寒蟬。我實在忍不住這種緊張,于是,拿了伙伴的那把真刀,也就四五寸長,尖頭、錚亮,刀刃略鈍。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刀把的最末端,提在屁股后面,倒吊著前后晃悠。當大隊長從我面前走過的一瞬間,我聞到了他身上彌散的油煙味。他有力地聳動肩膀,披著的藍上衣像趴在他背上的孩子順從地往上一跳,就又穩(wěn)穩(wěn)地匍匐到身上。他是那樣高大,那樣遙不可及,唯一能讓我們感到親切的就是他吐出了一口彎彎曲曲、絲絲縷縷的白煙,迅速跟隨著他,在空中翻轉舞動。他從嘴角拿下香煙,不經意地一彈,接著,“咔”地一聲,將孕育已久的濃痰提升到嘴里,“呸”地吐到東墻根兒下的一塊基石上。那動作如此自然,如此漫不經心,竟又如此瀟灑氣派。大家鴉雀無聲,連一口唾沫也不敢下咽。

我像一只墻頭小貓,極輕地邁步跟上去,尾隨在他的身后。隨即右手將刀子提升到與頭部一般齊高,貓了腰,用刀尖指向大隊長的后背,一點一點,像木偶走路。那一瞬間,我成功地戲弄了大隊長,讓他的尊嚴在我、在我的伙伴們心中得以顛覆。我有些陶醉,甚至忘記了身份的差別,似乎正在和大家玩游戲。忽然,他回過身,站住了,一臉鎮(zhèn)定從容。我趕緊收身、收刀子,準備在極度驚懼之中落荒而逃。那一瞬,他低沉有力、威嚴憎恨地問了一句話,至今讓我記憶猶新:

“你尋死哩吧?!”

他并沒有完全回過身來,只是扭過大半個身子,那寬闊的臉膛像黑沉的云,眼睛陰沉,卻又布滿不屑與殺機。

那一瞬間,我感到臉上燒得像著了火,右胳膊也像挨了槍子一般迅速耷拉下來。轉過身,沒有走動,因為不論走到哪里(何況雙方近在咫尺也不可能躲到哪里),都逃避不了一場疾風暴雨。咧了嘴,舔著紅舌頭,做著鬼臉,掩飾自己的失敗和驚恐。眼睛睜著但全然沒有了視力,花白一片。我不敢面對對方的威嚴,更無力承擔自己犯下的巨大罪過。一個小孩子站在全村人的面前,接受嚴厲的批判在那個年月也不是沒有發(fā)生過。

過了多長時間,我不清楚。等我回過神時,大隊長已經走遠了。

上初中要到村北二里地遠的一座古廟去。那里原是一座城隍廟,坐落在汾河西岸一個高高隆起的土丘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正好在湖李、大陳、劉村三個村子的正中間。因為過去三個村子每年都要輪流在那里舉辦廟會,也就簡稱叫做會廟了?!捌扑呐f”的年月,我的父親在那里上學,他們打爛廟里的塑像,拆除了那些封建迷信,搞得每一個學生渾身出滿奇奇怪怪的疙瘩,奇癢無比,多日難愈。中軸線是古建筑和兩個教室,其他教室建在兩邊。最后邊的大雄寶殿輝煌高大。教室的窗外就是大殿的正門,兩根粗壯的柱子間高闊的大門總是開著一道黑魆魆的縫,叫人覺得那里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跑出幾只狐貍。

大雄寶殿門口的柱子兩個半人才能摟得過來。因為年代久遠,柱子上已經裂出了寬大的縫隙,有的長,有的短,互不銜接卻直通頂端。我斷定,凡是在會廟上過學的人很少有人攀爬過那柱子,更不要說上過大殿的房頂。但是,我和好伙伴三午是上過的。手摳著裂縫,腳插入裂隙,居然很容易就上到了半空里。大殿長長的房檐下就是教室的屋檐,抬腿跨出一步就爬到教室屋頂,再轉身跨出一步就又上了大殿的房頂。殿上的瓦全都是圓滾滾的,縫中長滿了高高密密的“散花花草”,據大人說,吃了那草,會流鼻血。我倒真的嘗過一次,有些酸味,但沒有流鼻血,后來長大了才知道那就是紅景天,是一種治療高原反應的藥物。屋頂的坡度極陡,爬在上面,就像吊在半空,渾身像過電,涼簌簌地一陣一陣從頭輻射到手腳。騎在屋脊上,真像是在空中飛,地面上的一切都變得很小,看得很遠,一覽無余。向北看,長長的汾河從天上、從迷迷茫茫、淡淡的綠色里淌過來,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白光,河對岸隱約能看到樹影婆娑中一條公路和鐵路并行,通向遙遠之地、神秘之地,真是想象不出那路的盡頭是什么樣子。

最先發(fā)現我攀爬柱子的是柱子南邊那個窗戶下坐著的一個女生。這個教室里的學生比我高一年級,人都比我大一歲。原先我并不知道那窗下就坐著那個女生,完全是她的一聲驚叫引起了我的注意。在跳下柱子的一剎那,我認出她是我同村的,只不過屬于另外一個生產大隊。大大的頭,看上去很笨很沉重的那種,眼睛嘴巴鼻子再平常不過,除了兩個圓滾滾的臉蛋豐滿得幾乎要炸裂垂吊下來,別的實在找不見有什么能叫人印象深刻之處。不過她的身份很是顯赫,要知道,她的父親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叫我們聞風喪膽的大隊長。

那年,聽說她當飛行員的二爸回家探親了,還從外地跟回了洋媳婦,好多學生都跑到村西頭玩耍,其實就是想一睹飛行員的風采。那年月,飛行員實在太神秘了,何況他打小就離開劉村,對我們來說已經是陌生人了。大隊長家住在村子西南,緊靠南門口。出南門就是村里的“波池”。

朝紅引個小孩從東向西沿著“波池”的北岸走過來,步履拖沓,磨磨蹭蹭,甚至有一點扭扭捏捏,在“波池”的入口處停下了。她穿一件嶄新的襯衫,淡淡的、白里透著粉紅的質地上印滿了深色的蝴蝶。那時,人們的日子剛剛好過,有一件襯衫就是最時髦的服裝了,尤其女人竟會出奇地美。我的記憶中大都是剛結婚的小媳婦們才有資格如此打扮,如此招搖。一穿,身體的線條就會自然顯露,高高的胸脯,細細的腰身,一種似有似無的東西透過那薄薄的衣衫熏染著人。朝紅穿了這襯衫,一下子不再是教室窗口那個傻呆的小女生,頓顯從未見過的嫵媚。于是,在朝紅從我身邊走過時,我禁不住看了一眼,這一眼正與朝紅那雙眼睛相對。她的臉紅紅的一片,似乎在紅暈里漂浮過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我知道那就是害羞。

那年月,上完初中的孩子大部分都不上高中,每一屆畢業(yè)生都有十多個。于是,在這個小小的圈子里,悄悄秘秘地涌動著一股股激動、等待、盼望、失落、喜悅等等因素與感情交織的暗流。自然,村中也就有十幾個婦女和男人或黑夜或白天放卻了自家的雜事,急死忙活地在幾家來往出入。有的是女方看上了男娃,央求別人去說,但又不愿意表明這層意思,免得人家笑話自家急著要嫁女;有的是男方相中了女娃,找了媒人搭話,直截了當,單刀直入。女方中意不中意,都要顯出幾分矜持,表現出自己不急于送孩子出門。中意的,動作是積極的,態(tài)度是和藹的,盡管說了幾句托詞,可那些媒人都是主人家百里挑一的精明人,要么能說會諞,精于此道,要么身份特殊,地位顯赫,見多識廣,自然知道對方的欲擒故縱。

孩子們就這樣在很短的時間里全都秘密訂下了終身。有的剛找了媒人去說,人家卻說已經說下了,于是就后悔不已。有的媒人為了讓人知道自己的能耐,就會在鄰居朋友跟前嘮叨。因了這樣的原因,又在一個很短的時間里,各家各戶的秘密就都成了公開的秘密了。人們坐在一起東家長西家短地議論時就都多了幾分負擔,因為一夜之間村中又有幾家喜結秦晉,原本各不相顧的人們忽然相互牽掛起來,大家就多了顧忌,同時也多了話頭和歡笑。

能在短時間里訂下親說明孩子都是優(yōu)秀的,用家長的話說就是“好的”。于是但凡有初中畢業(yè)娃娃的家庭全都行動了起來,搶占“好的”,免得自己下手過遲,誤了孩子的一生。這樣的風氣一時在鄉(xiāng)間濡渲,竟讓那些還在學校上學的孩子們的家長心有不甘。于是聯(lián)姻的圈子開始擴散,逐漸輻射到在校學生。那些家庭優(yōu)越或生得出眾的在校生說不定也都名花有主了,只不過家長出于對孩子的保護,事先有約,雙方不得隨意公開。

朝紅不上學,同樣也要走上這條道路。

朝紅尋婆家完全屬于女方相中男方這一類型。為什么這么說,又有什么根據這么說,其實根據再簡單不過。因為,她那當大隊長的父親為自己尋找的未來的乘龍快婿不是別人,正是曾經舉著刀子在他背后演練謀殺的我。

那時的我,對男歡女愛的事情依然懵懂,盡管已經大量地看過愛情電影,對其中的女主角甚是喜愛,但僅僅是對美的欣賞。當然對班里的個別女生也有好感,希望接近甚至親近,但那只是情竇初開,以后會怎樣、要怎樣,完全是一片混沌,根本沒有這些遠慮?,F在忽然要為自己尋老婆,幾乎是非??膳碌氖虑?。

母親第一次告訴我時,只是說跟我一起長大的誰誰誰找了誰誰誰,誰家的誰誰誰和我們年級的誰誰誰訂了親。而這些我全都沒有聽說過,簡直就是癡人說夢。誰誰誰整天和我們一起又笑又玩,該上課就上課,該搗蛋就搗蛋,哪里有一點找下對象的樣子?其實她是在試探我。第二次,母親說:“人家梅子來說媒了,說的是朝紅,你看行嗎?要行你就去見見?!?/p>

說真的,行不行的標準我沒有,有的只是對個人前途的迷茫,以及對從小到大一切都靠父母安排的依賴。我說:“有啥好見的?”

“見個面是樣子,一見就算訂下了。”母親說。

我想,大人的面子不好駁,于是稀里糊涂就答應去見朝紅??墒?,我又忽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和后怕。這一見,自己的一生可就定格了。我推托:“說啥呀?”

姐姐知道我心里的矛盾,說:“就說你脾氣不好。她愿意就愿意,不愿意正好?!?/p>

朝紅家的門口我是去過的。整天瘋玩,全村每個角落都是熟悉的??僧斘易哌M那道長長的土墻胡同時,竟然感到一切都陌生。我想起了朝紅的二爸,那個從未見過面的飛行員。原先非常羨慕,而今眨眼之間我就能成為他的親戚。門朝東,是一道用酸棗刺編織的柴門,似乎跟大隊長身份并不相稱。院子異常闊達,稀疏地種著幾棵小樹。從大門到屋門口要斜斜地走過一條白生生的土路。我的腿根本不聽使喚,辮蒜一般忸怩。我覺得無法面對朝紅的父親,無法解釋當年在紅民家門口的游戲。也許是巧合,也許是有意,那天,朝紅的父親竟然不在家。

其實一切都是大人安排布置好的,只是需要我這個演員走一下場而已。我情愿與否是一回事,關鍵是父母們情愿。我的表現、我的語言,好與壞都不是問題,哪怕你用筷子夾了一根粉條長長地拖到地上再吸回來吃掉也不算是煞風景。梅子歡天喜地地同朝紅母親寒暄,仿佛把我?guī)У竭@里就算完成了一件極其重大的任務。她告訴我到西屋里坐坐,我傻傻地進了屋。陽光燦爛地照著寬大的鋪著油布的土炕,而朝紅就坐在炕沿上等著。她比我大一歲,對見面是有備無患,成竹在胸,而且在自己的家里,盡管緊張靦腆,但她更多的是自然,是大方。她為我倒了茶水,是那種細高的玻璃杯,這種杯子是接待貴客才用的,況且也不是誰家都有。茶水也是一種很高的禮遇,一般農家都是喝白開水的。我好像推辭說不喝,她說你喝吧。將杯子往我跟前推,于是那杯茶水就在炕沿上、在我們之間、在明媚的陽光里裊裊娜娜地扭動著身姿。我瞥了一眼朝紅,她已經沒有了“波池”岸邊身穿蝴蝶襯衣的嫵媚,更多地還原了在學校時的笨拙,更顯拖沓。我竭力在她的臉上尋找印象中的羞澀之笑,尋找能夠讓我激動或者激情四溢的脂粉氣息,尋找電影中女人的嬌媚,但這種東西總是稍縱即逝,在似有似無之間倏忽蒸發(fā)了。

她略微抬眼,一轉眼球把我打量了一遍,馬上眼皮就像金魚一般鼓脹起來,直直地斜視著下方,也就是放在腿上的雙手。那手很是粗糙,但非常有力,幾個指頭來回纏繞彎曲。她說:“你學習好么?”

我說:“不好。”

朝紅舒了一口氣,再沒說話。

可是我卻感到她問了我很多話。無論如何我也要主動說一句,必須說,要不還顯得我很無能,況且,我原本是有話要說的。于是,我說:“我脾氣不好?!?/p>

朝紅一下子笑了,但沒有發(fā)出聲音。她說:“那沒有啥,我也不好。”

“我……”我不知道該怎樣應對。

她從身后拿出一雙鞋墊,遞過來,說:“給你的。”

我收了,也沒有仔細看,回到家里就悄悄地藏了起來。后來,仔細看了,那雙鞋墊還真是下了工夫。全都用紅線整整齊齊地繡著菱形圖案,周邊五顏六色地陪襯著花枝,非常精致,想必那是她花了不少時間和心血的?,F在分析,能做好如此精細的活路,那次見面確實預謀已久了。接過鞋墊的那一瞬,我平生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和心理接近一個女人,自己的身體竟然起了一些變化,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沖動。

“走吧?!背t說。

我起身出門。坐在東邊屋里的梅子慌忙跑出來,笑著感嘆:“你看人家年輕人多快,這么快就完了?!?/p>

從此以后,我就算是有媳婦的人了??墒菑拇艘院?,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朝紅,直到大學畢業(yè)、娶妻生子。

那個年月,那么小的年紀,以我初中尚未畢業(yè)的身份就訂了婚事,而且媳婦就是村里顯赫一時的大隊長的女兒,這在過去簡直不敢想象。這一事件的意義非同尋常,甚至可以說,它是一個劃時代的事件。

東廈屋是我家的老院子。大門磚砌,小而精致,面朝南,對著一個照壁。照壁左后方是一棵老桃樹,春天開滿花朵時能遮天蔽日,更能擋住它南邊的所有建筑。照壁之后、桃樹以西是幾個兔子窩和冬天埋藏白菜、蘿卜的菜窖。桃樹東邊是存放紅薯的地窨子,足有丈把深。再東是一堵半人高的土墻。墻外靠北是一棵老桑樹,樹下是我家的糞堆,每天都有一群雞在里邊撥拉。桑樹很粗,只有兩根枝,一根往上,一根向南。朝南的那根枝丫下面就是那堵土墻,墻東緊挨著是一條小路,小路旁是一個茅房,里面長著一棵胳膊粗的香椿樹。茅房門朝南正對著一條狹窄的胡同。穿過胡同是一個寬大的院子,幾乎就是學校的操場。北邊的墻根一般少有人去,用一堆玉米稈、棉花稈圍著,里面長了五六棵老大的石榴,亂七八糟,鉆進一條狗、一只雞都很費勁;最南邊緊靠村街,坍塌的土墻邊長著一棵不知什么年月栽種的柏樹,蒼老得快成精了??菟赖臉渖砗椭﹁緩垞P著,只在最頂端零零星星成簇成把地長著一疙瘩一疙瘩墨綠的葉子。東邊是一排破爛的瓦房,最南兩間是我家的柴房和大門樓,早先去我家就是從這里走的。院子西端幾乎一半的地方已經被圍圈了起來,蓋了五間嶄新的北房。

這一塊大而迷人的地盤原本都是我家的,只是因為特殊原因才被別人占去了。蓋了北房的人家不是別人,正是大隊的副支書,一個略胖、圓臉、剪著短發(fā)的女人。我把她比作《北風那個吹》里的牛鮮花,只是沒有牛鮮花的靈秀和善意。“牛鮮花”的丈夫是我們生產隊的副隊長,成天戴一頂破蔫帽子,操一口外路口音。他家不是本地人,房子原本在我家兔窩南邊,是兩間北房,外掛兩間西房。房子南邊是一棵巨大的槐樹。他們拆了舊居,蓋起五間大北房后,東邊形成了那個小胡同。為了多占地方,他們穿過胡同,在大桑樹下、小路以東胡亂壘了個茅房。當然,我們賈家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據理力爭,個個忍氣吞聲。

副支書“牛鮮花”的母親是一個典型的家庭婦女,因為鄰居關系,同我奶奶來往密切,但在平時交往、言談中明顯表現出自己政治上的優(yōu)越和地位的高貴。她從自家的茅房里站起來,提起寬大累贅的黑褲子,陳舊的紅褲帶在寬邊白褲腰上一繞。一回頭,看見我奶奶正往桑樹后邊倒垃圾。

“海慶奶奶……”我的父親叫海慶,不知為什么他叫母親為奶奶。因為這種特殊性,別人都跟著叫奶奶。這時的“鮮花”媽已經系好了褲帶,走出茅房,“聽說海安說下媳婦了?”

海安是后場里我親爺繩鎖的大兒子。

“說下啦。”奶奶說。

“哎呀,真不容易?!?/p>

“說容易也容易,只要瞅下合適的,就好說?!蹦棠陶f話一向很嚴密。

“你家的成分高,難說。你看,你兩個孫女將來一改還好說,兩個孫子要說媳婦,可是難找呀!”“鮮花”母親說的兩個孫子自然包括我在內。

奶奶后來一提起這件事就非常激動,而且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說過多少次,每次的方式都不盡相同。起初,只是在家里長吁短嘆,是一種熬煎和難過。盡管那時我和姐姐、弟弟都小,還不到談婚論嫁的時候,可叫人家如此譏諷嘲笑,心里自然不好受;后來,我們長大了,走進了改革開放,姐姐上高中、上中專不是憑推薦,而是憑自己本事考上的。兩個姐姐嫁的人家都是在當地有頭有臉的,到我這里,一個愣頭愣腦、不識時務的傻小子竟然堂而皇之地與大隊長的女兒訂了親,這是何等了得的事情!從此,在“鮮花”母親面前,在任何一個地方,奶奶高高地昂起了頭。一旦有人問起我的婚事,她會非常沉著地、輕描淡寫地說:“有了,說下了?!币馑际牵约捍蚵犎グ?,結果會讓你們兩腿發(fā)抖。此時,簡直就是無聲勝有聲。

我的這一個婚約,儼然是我父母大人告別過去、迎接未來、歡欣鼓舞時手中高舉的那面紙糊的旗幟。

不過,在我的人生歷程中,這個婚約是必須著意感激的。是它給了我意志,給了我勇氣,給了我沖破農村藩籬、擺脫祖輩命運、走向光明前程的動力。

父母是非常看重面子的。按農村風俗,春節(jié)應當去朝紅家給未來的老丈人、丈母娘拜年,可我從來沒有去過。一切需要我來履行的儀式均由父母代替。因為,對我來說那就是為了讓大人高興遷就大人而上演的一幕戲。然而,對父母、對村里的任何一個人來說,卻是一份關乎家族名聲和信譽的契約,高貴如稀世的元代青花瓷,一旦損傷,驚動四鄉(xiāng)。當我意識到這點時已經感到無能為力。

到了高中二年級,我?guī)缀鹾苌倩丶伊恕:鲆蝗?,姐姐騎車找到我,悄悄地說:朝紅父親死了。姐姐說,朝紅父親是得肺癌死的。她告訴我要靜心學習,不要管那些大人的事。我真的一直感謝兩個姐姐對我內心的眷顧和理解。我沒有回鄉(xiāng)吊唁,父母按照風俗以我的名義給朝紅父親行使了一個準女婿應當承擔的義務。

大姐說:你只有一個辦法擺脫這樁婚事,就是考上大學。

說這話時,我已經升入高三。為了這個目標,一貫貪玩不諳世事的我忽然長大了:一年發(fā)奮,我踏上了羨慕已久的火車,沿著在會廟大殿上眺望的那條神秘鐵路,向著遙遠的北方省城進發(fā)了。我知道,我從此就會離開村莊,離開這塊土地,一切都將變成記憶,夢一般生動和縹緲。婚約是應該有所交代了。我直接給朝紅寫信,從開筆寫下“朝紅”二字到在信封上寫她的地址,我的身子一直在抖動。是第一次真實地接觸這個名字?是為終于可以結束這場戲而激動?是為朝紅而擔心?我一時難以說清。按照村俗,男女雙方任何一方首先提出解除婚約,曾經發(fā)生的一切經濟往來均要一筆勾銷,不得索要。我在信中明確表示這一點,以表達歉意?,F在想來,朝紅收到信后,她的家人、梅子、我的父母以及關注此事的人們會是怎樣地震驚。后來,父親埋怨說:“退婚的辦法多的是,你著什么急。私自做主,眼里還有沒有大人?”

再后來,在一個農貿批發(fā)市場,偶然遇到一個賣豬肉的。她肥胖的前胸掛著一件白色的圍裙,沾滿了黑色的油污。案板上整齊地擺放著一排豬肉,紅白雜糅,卻又干凈利落。妻子要二兩肉,賣豬肉的女人一刀下去,掛了稱,正好二兩,手藝堪稱一絕。我專注地看她,寬闊的臉已經很是粗糙,但那堅韌、滿足、幸福的內涵隱隱在周身縈繞。她也抬眼看我,忽地眼角流瀉出一絲美麗的笑意,臉蛋也紅了。我的心劇烈地跳。她,竟是朝紅。

朝紅后來的丈夫不是別人,正是當年跟我一起攀爬會廟大殿門前巨大柱子的同學三午,如今他們已經成為家鄉(xiāng)富甲一方的屠宰專業(yè)戶了。

責任編輯/白 琳

猜你喜歡
大隊長
鴨子大隊長
小學趣事
從軍人風采到城管的“繡花人”——訪焦作市山陽區(qū)城市管理局五大隊大隊長劉霞光
牛奶『過敏』
牛奶“過敏”
小碗牛奶
小碗牛奶
先鋒“大隊長”
我家也有“大隊長”
大 路 清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