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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地

2011-11-21 09:00孫愛雪
山西文學(xué) 2011年5期
關(guān)鍵詞:玉米地榆樹泥土

孫愛雪

玉米地

孫愛雪

1

玉米佇立在原野上。

來自村莊來自泥土的小蟲子聚集在原野上。

它們在玉米葉下傳情、調(diào)笑,扇動小小的翅膀。

它們成千上萬,無名無姓,從生到死,一個小時(shí),兩個小時(shí),都是未知。

遍地蝸牛,繁衍生息。兩兩黏連在一起,白天黑夜。一邊吞噬一邊伸出罪惡的肉體。

蒼蠅唱著一支憂傷的歌,因?yàn)槟切?qū)趕的手勢和厭惡的眼神。蝴蝶翩翩起舞,野花粲然?;认x笑著舞蹈。青蛙跳起來生氣。野雞忘記了那片孵蛋的玉米地。兔子站起來眺望藍(lán)天之上,是否有一對閑置的翅膀?

這是一片生機(jī)盎然的玉米地。

這是一片充滿誘惑和神秘的玉米地。

茂密的玉米淹沒我的身影掩埋喬的身影。喬在地那頭,我在地這頭。我們在玉米地里像蝸牛在玉米地里。蝸牛蹲在玉米葉上,撕碎甜潤的玉米葉,變作時(shí)光的記憶。我在玉米之下,喬在玉米之下。喬更小,小到一株小草之下。

喬教給我拔草。簡單到三歲小孩都會的拔草,她一遍遍說教,監(jiān)督,挑剔。像個老巫婆一樣胸懷狹窄。玉米地里遍地是草,從一棵玉米到另一棵玉米,從一株草到另一株草,草和草相連,土地被遮蔽。草們或聚集在一起或分散開,或是同一類或是不同類,或是站著或是爬附在地下,林林總總隱蔽在玉米下。喬和草們目光相對,幾十年腳手并進(jìn),用手指的溫度相互探問,記不清拔下了多少草,記不清耗費(fèi)了多少年華。喬在地那頭,我在地這頭,她怪怪的聲音從玉米葉上飄過來:快,快點(diǎn)拔啊。

喬把我領(lǐng)到這個叫做場地的玉米地,那年我新婚不久。喬說:這是你的地,一畝一分七厘地。我打量著我的地,總共三塊地:一塊六分,一塊五分,一塊七厘。三塊地在同一地平線上,左右都有鄰居,兩頭都有道路。東西的地壟,南北的寬窄。地西頭栽著柳樹和榆樹,樹下是一條進(jìn)村和出村的大路。地東頭原本不是路,是一條水渠,不澆水的時(shí)候是路。

喬對著三塊地癡癡地看,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一塊一塊看了,又從西頭看到東頭,從東頭看到西頭。在地里摸摸玉米葉子,彎腰拔下一棵草,甩甩泥土夾在胳肢窩里。歇息了她還在看,倚在大柳樹上,一邊看一邊輕輕嘆息。之后她喃喃自語:東頭是抗金地,西頭是樹,成不了多少莊稼!還有這個大榆樹,長在地界上,要叫趙春香家刨掉!樹影子罩到了半截地,樹底下根本結(jié)不了大棒子。

喬不滿意。不滿意的還有那七厘地,和八嬸家的七厘分在一起。七厘地,一小條兒,根本沒法兒種,除了地壟溝就沒有了地!喬和八嬸嘮嘮叨叨,兩家商量合在一起,一家種西頭一家種東頭。喬說這地太零散,一畝一分七厘地分了三小塊,是哪個該死的隊(duì)長把地拆得這般零零碎碎?!

喬在那七厘地上做了激烈的思想斗爭,七厘地的兩頭不一樣,西頭有樹,東頭抗金,她選擇哪一頭都感覺到吃虧。

最終我們種西頭,八嬸種東頭。西頭有樹罩,多分了一米。分地的過程中,八叔有一個提議,說西北兩家都有零碎地,把那邊也合一起,一家種一塊,都方便。

喬說:這樣好,我種那邊。

八嬸白了八叔一眼,兇兇地對喬說:你咋不說你種這邊,西北給我種?

喬嘿嘿一笑:不換,就這樣種吧。

喬說西北地是潮沙地,旱澇保收。這一片是抗金地,收澇不收旱。遇哪年干旱,這一帶地顆粒不收。

喬心里清楚。

2

種玉米的時(shí)候喬說:你的那兩塊地種玉米,七厘地種蔬菜。

種麥子的時(shí)候喬說:你的那兩塊地種小麥,七厘地里種蠶豆。

站在田野,看遍地莊稼,根本分不出哪一塊地是喬的,哪一塊地是我的。而喬要把我的地和她的地分得清清楚楚。

我未置可否。我在土地之外。喬扛著镢頭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跟她去種玉米,我端著盛著玉米的白瓷盆。把玉米粒放進(jìn)泥土里,用腳掩埋那些玉米粒。

玉米粒金黃、晶瑩,在初夏,和滾熱的泥土親密接觸,和濕潤的空氣喃喃細(xì)語。我在喬后面,時(shí)間在我后面。泥土松軟,覆蓋了玉米粒堅(jiān)硬的身體。那些玉米粒在泥土里一邊生根一邊發(fā)芽,發(fā)芽的向上長,生根的朝下長。它們帶著夏天的氣息,在夜色之初,向兩極生長。最初的一粒玉米是微小的,它在泥土之下呼吸,憑著小小的韌性和小小的幻想,對天地?zé)o懼。夏天的天空是玉米的天空,秋天的大地是玉米的大地。把身體里柔軟的一部分給地,在地層里觸摸黑暗中的力量。把身體里堅(jiān)實(shí)的一部分給天,天空之下,颶風(fēng)無序。泥土之下,廣闊的大地裹緊了玉米的身體。

喬像一株老玉米,在秋天的傍晚還站在泥土地,對著一株玉米撫摸,對著一片土地凝望,對著一株小草嘆息。我像那株玉米上新結(jié)的玉米棒子,包裹著一層層和她一樣的外皮,內(nèi)里長出堅(jiān)硬的顆粒。

在我之前,土地屬于誰?長在誰的心里?我斷定土地是屬于喬的,屬于八嬸的。我看到她們望著土地時(shí)眼里發(fā)出的綠光,像黑夜中鬼的亮光。她們一定是鬼迷心竅了,為七厘地爭執(zhí),為淤地沙地嘮叨,為種植的稀啦稠啦徹夜不眠,為人家的一棵榆樹影子罩了自家的土地耿耿于懷,為地埂的歪了偏了站在地頭左照右照,為一株小草長在地里大清早要去拔掉,為一只蟲子潛藏在地里晌午最毒的太陽底下也要噴高毒的氧化樂果。

最初面對土地的那個秋天,至今我無法準(zhǔn)確地描述我對土地的茫然。它在我面前,我感覺到它的遙遠(yuǎn),喬說你的地,那三塊地是你的地。哦,我的地,誰給我的地?我要在地里種莊稼嗎?種莊稼要拔草嗎?要干很累很臟很多的活嗎?要像喬一樣無休無止地淹沒在玉米地里嗎?我像聽別人的事,它不關(guān)乎我的食物和蔬菜,不關(guān)乎我的生存。我站在地邊,那些玉米小麥蘿卜,蔥蘢地生長,喬疼愛的神色蕩漾在眼角。我不以為然,像看慣了的春花秋月一樣,那些莊稼更不堪入目。土地是誰的不重要,最好不要喊我去拔草去鋤地去施肥。我怕得要命,聽到喬早起的聲音,我從夢中生出怨氣。不要叫我。每天我都要哀哀地哀叫。我想象不到她天天去南地北地干什么,回來一身露水一腳泥痕,手里握著一把番瓜花,或者是幾個辣椒。她會一臉不滿地看著我睡意未消的臉一本正經(jīng)地說:六分地里生蟲了,七厘地里番瓜讓人偷去了,那個半畝地被趙春香家的榆樹罩得玉米根本長不起來,你也不去地里看看!喬生硬的聲音擲地有聲。

我遵照旨意去地里看看。我都不知道去地里看看能看出什么。土地和莊稼,好好地在那里,它們生長它們無恙,看不看都是一天天長。我還是沒敢違背喬的意愿,沿著大路去看玉米。喬有點(diǎn)力不從心,她希望我像她一樣對土地上的事情仔細(xì)認(rèn)真。不僅僅是播種和收獲,還有其他的瑣碎。比如趙春香家的樹,比如和八嬸沒有調(diào)換成的六厘七厘地,比如修水渠的時(shí)候和拉播種機(jī)的時(shí)候要積極地參與。

我看了七厘地里的番瓜,新鮮的瓜蒂在瓜秧上,瓜已經(jīng)不知去向。這樣的事情你沒有一點(diǎn)辦法,在村子里經(jīng)常聽到罵番瓜的聲音,氣惱之極,污言穢語不解恨之又恨的仇恨,罵者越罵越惱,吃者照吃。我嘟囔兩句,詛咒偷吃番瓜的人會得食道癌,我像阿Q一樣獲得了一時(shí)的精神勝利。然后去看趙春香家的那棵榆樹。榆樹在偏向趙春香家的地埂上長著,自然是趙春香家的,但它一半的樹蔭和樹根延伸到我家地里,我家的莊稼受到影響。這樣的情況在村子里有規(guī)矩,地埂上的樹要算一家一半。我遇到趙春香,我說榆樹底下的玉米被樹影子罩得長不起來。

趙春香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這棵樹是自己長出來的,長在了地界這邊,要是在地界上,也分給你一半了。這棵樹從分地那年就有,那年只有手指粗,不罩地的,這兩年樹影子才高。樹哪能沒有影子呢?是不是?樹都有影子的,你能不讓它長影子嗎?

趙春香無理也能辯三分。她的意思是說樹長在她地里,是她的樹。她說樹影罩了地,是樹自己長出來的影子,與她無關(guān)。

和趙春香有了第一次交鋒后,后來又領(lǐng)教了她更多的無賴。她是個種莊稼老手,她把地埂培在我家地里,你又不能說沒沾著她的地邊。然后貼著地埂栽上棉花,棉花枝葉擴(kuò)展,果枝伸到我家地里,我家的豆子壓在棉花底下。喬氣得臉色鐵青,當(dāng)場折斷了幾根果枝,也不能太過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于是我種玉米,高稈的,罩不著。趙春香卻種了甜瓜,甜瓜秧迅速爬滿了玉米地,像草一樣纏在玉米身上,我看見瓜秧就提起來扔到趙春香地里。人總沒有瓜秧的工夫大,白天扔過去,一夜又伸過來。趙春香不理論,慫恿那些瓜秧拖到鄰居地里,我看到另一邊馬三坡地里也爬滿甜瓜秧。

我回家給喬說趙春香家的甜瓜秧真是沒法治。喬沒有吱聲。后來發(fā)生了更多喬不吱聲的事。

3

夏末,玉米把村莊包圍。玉米地像一個無邊的森林,長滿密實(shí)的植物。從這塊地望不到那塊地,從一個村莊望不到另一個村莊,從一條路找不到另一條路。玉米地隱蔽了日常的清晰,遮掩了村莊、樹木和道路。玉米地里的小草、昆蟲、飛鳥、野雞以及割草的人放羊的人都被玉米遮擋。玉米地里幽暗、詭秘,有著不安的猶疑。這樣的時(shí)候,沒有伴侶,很少有人進(jìn)入玉米地,甚至玉米地里必經(jīng)之路也被放棄。

我和喬去玉米地,我在玉米的左邊,喬在玉米的右邊,我們在相互看到對方的地方拔草。沉默的喬像潛伏在玉米深處的虛晃影子,她不說話,滿頭白發(fā)簌簌掉落,像手里不?;涞目莶?。我看到她的影子,在玉米地里,灰白的臉頰和灰白的頭發(fā)一起虛無縹緲。

正午的玉米地,炎熱和沉悶充斥其間。太陽的火焰在靠近玉米葉的地方嗞嗞燃燒,蓬勃的葉子承受著驕陽的灼烤,蝸牛蹲在玉米葉的背后,躲避太陽的照射。喬不回家,喬在玉米的左邊我在玉米的右邊,我們的體質(zhì)不及玉米耐熱,我感覺到胸口發(fā)悶,頭皮發(fā)麻,額頭上一陣一陣的昏沉。不知道過了多久,不知道身在何處,沉寂的玉米地里隱約有了一種輕微的響動,身體碰觸玉米的斷裂聲,玉米倒下的清脆聲,身體扭撕的支吾聲。之后是沉寂,之后是喘息。我驚怵聲音的發(fā)出地,往聲音發(fā)出的地方看。在玉米的根部,纏繞在一起的大腿赤裸出夏天的情欲。我看到背對著我們的身體,短發(fā)和手臂,潔白的脊背,玉米葉上落著紅色的襯衣。我用手捂住嘴,從地下爬到喬的身邊,對喬說:看,那邊。

喬一副沒聽見的樣子,低聲命令我:薅你的草,有啥看頭!

我疑惑地看喬。喬在看地。

我在玉米地里心猿意馬,忍不住聆聽發(fā)出動靜的那片玉米地。無數(shù)林立的玉米遮擋了我的視線,燃燒的烈焰籠罩了玉米地里每一寸土地,密不透風(fēng)的玉米地蒸籠一樣的死寂。

喬一天都不言語,她低頭看地,世界上任何的事情都擾亂不了她專注一株草的思緒。

我和喬走出玉米地,我懷揣著一個不安的秘密。

喬不說話,我不敢說話。

后來我問喬:你知道?

喬不語。

很多次我在玉米地看見趙春香從那塊玉米地走出來,看見馬三坡從玉米地走出來。我的驚訝不亞于發(fā)現(xiàn)晴朗的天空塌陷了一個窟窿。趙春香是我的地鄰,馬三坡是趙春香的地鄰。論輩分馬三坡要喊趙春香趙四奶奶。五十三歲的馬三坡和三十五歲的趙四奶奶——我覺著亂了倫理亂了分寸亂了玉米地里應(yīng)有的規(guī)矩。

那個夏天的玉米地充滿神秘的隱蔽。在路上遇到趙春香,我特意看她的脊背,我想象她怎么能對著一個叫她四奶奶的老男人脫下她的外衣?她一定是得了傳說中的梅病,不選擇男人不選擇場地不為任何目的,只要要她,她便給。妖艷的不是趙春香,性感的不是趙春香,暗送秋波的不是趙春香,溫順宜人的不是趙春香。她甚至是那種低迷的、低調(diào)的女人,拖拖拉拉的女人,膩膩歪歪的女人,眼睛塌瞇,臉頰傾斜、身材矮小的敗落女人。像溝渠里或者路邊的最不起眼的一株野草,等不到秋天結(jié)籽就有可能被踐踏的野草。相信村子的任何女人和男人有染也不相信趙春香和男人有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以為趙春香只是一個貪小便宜的能手,不知道趙春香還是一個情場高手,那瞎眼偏臉的丑樣子,也只有馬三坡這個老混蛋喜歡她了。

我回憶我見過的趙春香和馬三坡,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在路上在村子里,在割麥子的季節(jié)在播種麥子的季節(jié),在收獲玉米的季節(jié)在管理玉米的季節(jié),在一切可以在一起的時(shí)候,他們都有意或無意在一起。他們不像夫妻不像情人不像鄰居不像祖孫不像陌生人不像毫無關(guān)系的人,他們在一起走路一起談話一起種植莊稼一起各自回家,在有人或無人的時(shí)候,在另一半在或不在的時(shí)候,總之他們不遮掩不避諱不隱藏。也許村子里只有我對他們這個公開的秘密充滿如此的好奇與驚異。

4

那年種上麥子之后趙春香外出打工去了。老榆樹長在地頭。馬三坡在田野里溜達(dá),看看趙春香家的地,看看我家的地,看看他自己的地。躲藏在他眼底的銳利像秋天的風(fēng),從你身邊刮過,要帶走你身體上的落葉,留下涼或熱的溫度。他很少開口講話,一回,他對我說:你不要急躁,你要忍耐,這個榆樹將來是你的。

我嗤嗤地笑,就憑趙春香的肚量?天方夜譚。我想。

一切都是滲透。雨露對泥土的滲透,陽光對枝葉的滲透,季節(jié)對果實(shí)的滲透,歲月對衰老的滲透,日常對習(xí)性的滲透。喬對我的滲透。滲透都是漫不經(jīng)心毫無知覺的,在意和不在意間驀然轉(zhuǎn)身,我和喬在玉米地,我們像兩只栗色的小麻雀,蹲在地頭,貪婪、警覺、嗅著玉米的芬芳和泥土廝磨。我穿過喬的身體,長出一對像麻雀一樣賊溜溜的小眼睛,長出一只尖利的小嘴巴,從玉米地里叼回玉米,從小麥地里銜回小麥。在秋后的糧囤里,裝滿夏天的汗水。喬開始慢騰騰,我開始火急火燎。喬在我身后,時(shí)間在喬身后。土地掩埋了喬的記憶,我從喬的身邊來到玉米地。

十八年之后,我完成了和八嬸交換土地的重大事宜。八嬸的兒子和媳婦同意那塊旱澇保收的西北六厘潮沙地歸我,我同意七厘抗金地歸他們。八嬸憤憤不平:多一厘地有啥用?旱死等于沒有!八嬸兒媳婦回她:這兒三厘地,那兒六厘,哪輩子種上地?不夠耽誤時(shí)間的!誰愿意種誰去種!再叫我請假停工,是不可能。

這年八嬸的兒子媳婦在工廠里打工。這年那三塊之中的六分地也幾經(jīng)周折調(diào)換到了一起,一起換給人家的還有兩棵楊樹。喬說吃了大虧。我說吃虧就吃虧,能調(diào)換一起的盡量調(diào)換。這年喬終于松口不再種地。這年我和翠分開了喬的土地,翠和我都不滿意喬分給我們的土地,我們都覺著喬這一碗水沒有端平。

這一年在疙疙瘩瘩中過去。長輩和晚輩的疙瘩,長輩和土地的疙瘩。我看透了土地的能量,無論我們多么吝嗇不去浪費(fèi)一寸土地,土地已經(jīng)在竭力為我們結(jié)出糧食;無論我們付出多大的精力精耕細(xì)作拔除小草,土地還是那些土地,它不會多出一分,也不會更多地達(dá)到我們預(yù)產(chǎn)的小麥800公斤玉米900公斤,即使小麥800公斤玉米900公斤,又值多少錢?金錢已經(jīng)像長毛的天色,每天都在增加新的風(fēng)云變化。

這年過去,村子里的人消失了多半,他們?nèi)コ鞘械目p隙尋找黃金。玉米長在玉米地里,麥子長在麥子地里。我還在玉米地里,在草根的根部摸索。玉米地里的孤獨(dú)像黑夜一樣漫長,我每天都感覺到一條青色的大蛇滑行在玉米地里,從我的指尖爬到胸口,它冰涼、冷酷、伸出紅色信子,把毒的汁,把恐懼,灑遍我全身。我在它日復(fù)一日的啃噬、侵蝕和毀滅中惘然不知。當(dāng)喬悄然隱退,我被毒蛇浸染的身體已是滿目全非。我看到喬躺在地板上的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松弛的皮塌陷在骨頭上,骨頭也那樣地細(xì),像一堆互不相干的樹枝搭建著別人的軀體。我想象不出她活靈活現(xiàn)時(shí)的樣子,想象不出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進(jìn)出玉米地的樣子。她很多年走不到田地了,在夏天和秋天她要問我:那棵榆樹還在地里嗎?這些棒子是榆樹底下的吧?半截地都糟蹋了!你說,你說你八嬸怎么同意把地調(diào)換給咱呢?

我說那棵榆樹還在。我說村里地能調(diào)換的地都調(diào)換到一起了,機(jī)器耕種方便。我說沒有誰在乎一點(diǎn)半星吃虧占便宜的事了。我說村子里人都不指望莊稼地了。

喬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人之將去,其行也善。她的心高氣盛,她的拼打比評,慢慢地低下來,慢慢地弱下來。

又一年,春節(jié)剛過。翠來送鑰匙,翠說她出去打工。翠說地給了娘家兄弟。喬把翠的鑰匙扔出去,她惱恨翠把土地給了娘家兄弟。喬流出了兩行清淚。

翠走了。翠的娘家兄弟來種地,喬理也不理翠的娘家兄弟。

春天喬問我:那棵榆樹還在?

我說:在。喬難過地閉上眼睛。

喬在春天離開了我們。喬埋在玉米地。

我完全像喬一樣站在了玉米地。

5

有一天我遇到了趙春香的兒子,他截住我對我說:那塊地?fù)Q給你,行嗎?

我疑惑地看他。長著一層青光小胡子的趙春香的兒子像一捧清澈的流水,陽光燦爛。我感覺到他太清純。我不忍占著他的便宜。我說:沒法換的。

他說:好換,好換,那棵榆樹也換給你。就換老刀把那塊,就那塊了。

我看到他急切的眼底生長出的年少清純。

我說:要換地先問你媽同意不同意,還有那棵老榆樹,讓你媽賣掉吧。

他說:不用問,我媽同意。

秋天玉米熟的時(shí)候,趙春香的兒子喊來掰玉米的機(jī)器,把我家的玉米掰下來,送到我家院子里。之后對我說:這塊地是我的了。那邊的地是你的。

喬留給我的六塊地合并成了三塊地。

趙春香的兒子把地?fù)Q到那邊去,我很少在田地里遇到趙春香。

老榆樹長在了我家的地里。

馬三坡轉(zhuǎn)悠到地里,癡癡地望著老榆樹發(fā)呆。

責(zé)任編輯/白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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