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艷陽
小翠回來了,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尤其是在二牛兩口子中間。
村里人是向往著城市的,特別是遙遠(yuǎn)的武漢。武漢啊,多大的城市啊,有長江,有江上鳴響的汽笛,有仙云繚繞的高樓大廈,有衣著總是鮮光的比村里的莊稼還多的男男女女。那是命大的人才能待的地方??!可小翠為什么就呆不住了呢?
小翠的男人很早就去了武漢,不算長也不算短的時間里竟弄出了很大的名堂,之后便來接小翠母子了。農(nóng)村的女人,是講究從夫的。小翠命好,嫁了一個有本事的男人,去跟著享福自然也是歡喜的。武漢那么好,自然是不打算回來了,于是,走之前就把家里的地讓給了二牛兩口子。二牛兩口子太窮了,幾個娃娃吃飯上學(xué)早把兩個人弄得愁眉不展了,但增加了地,他們的日子就會寬裕一些。小翠的地都是好地;就是種蘿卜,一年也可以收入一萬多塊。那實在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丛卩徖锒嗄甑姆萆?,想到男人不在家時,兩口子幫她收莊稼,挑水劈柴的份上,小翠把她養(yǎng)了兩個月的豬崽也給了二牛兩口子。那豬是她像娃娃一樣養(yǎng)了兩個月的,看著它被牽走,她本來就難受,那豬卻又死命地回過頭來沖她嚷嚷,好像說,媽媽,我不走!我不走!惹得她不禁眼淚嘩嘩,差點哭出聲來。
武漢實在是個比莊稼人想象得還要好得多的地方,男人的本事和給她提供的宮殿一樣的屋子也好出了村里人的想象??墒菦]多久,小翠就感到待不住了,以致為一件說出來會讓人笑活的事病了起來
武漢這地方的人穿著光鮮是光鮮,說話卻像鳥語一樣讓小翠聽不懂。氣候也不行,冷的時候濕冷濕冷的,讓人有一種穿著濕衣服走在冷天里的感覺,熱的時候又悶熱,就好像把人放在蒸籠里了一樣。這些事雖然讓人覺著不適,卻不足以讓好端端的小翠生病,讓她生病的起因緣自入口物。
男人已屬有錢人,接她到了武漢以后,飯店酒樓小餐館全帶她和孩子吃了個遍。然而她的胃口愈來愈淺了,一是看著男人為吃一頓飯花那么多錢,實在心疼得不行;二是覺著那些看著流金溢彩的東西實際上一點都不好吃。后來忽然就想起了家鄉(xiāng)的一樣吃食:酸菜炒鹵肉。越想就越覺著好吃,再想,它就成了世間難得的佳肴。
倒也不難,男人購置的單元房里有炊具,附近農(nóng)貿(mào)市場有的是豬肉,比老家自己殺的豬還好看得多的豬肉。卻不成想,那豬肉,剛下鍋不一刻竟就化了,根本就做不成酸菜炒鹵肉。勉強做出來,男人說不好吃,兒子靈寶只吃了一筷子就扔了筷子。這傷得她不輕,她背開男人和兒子哭了一場。她想起了許多與豬有關(guān)的事。過去,每年她都養(yǎng)一口豬,在年節(jié)里,她幾乎每天都用自家殺的豬肉炒一盤酸菜炒鹵肉。男人吃了說好吃,兒子吃了說媽媽,明天你再炒,親戚們吃了說,小翠手藝好。這樣想來,就是豬肉的問題了。
再想,小翠竟然就病了,且一日重似一日。后來有大夫建議,不妨回故土走走,說不定會有回轉(zhuǎn)。于是,這就回來了,自去到回轉(zhuǎn)來,也就是幾個月的時間。
回來以后,村頭巷尾,村外地里走走,經(jīng)熟悉的燥燥的風(fēng)兒吹了吹,身子竟舒坦了許多。以后,每天都出去走一走,走一次,身體就舒坦一次,這樣,小翠就明白了她是屬于這里的,她以前向往的武漢并不屬于她。
留下來自然有痛苦。因為男人得走,兒子靈寶也得走。男人有事業(yè),兒子要上學(xué)。村小也不是不能上,可村小太遠(yuǎn)了,一個小孩子走七八里路去上學(xué),實在是一件讓人揪心和不忍心的事。
送走了男人和兒子靈寶,小翠就把地要了回來。豬她沒好意思要。說實在的,在要回地這件事上,她覺著自己是對不住人,再連豬也往回要,那她成什么了?地是原歸她了,可二牛的臉色很尷尬,二牛媳婦則一腳就踢飛了一只雞。
小翠沒忘記過酸菜炒鹵肉的事,所以她很快就去集市上買了一只小豬崽。每天的事,除了忙地里,就是忙豬崽。
豬崽是個茁茁壯壯的黑色小家伙,長得圓墩墩的,嘴巴長翹,尾巴撒著歡地甩,一見小翠就哼哼往來跑,拿鼻子嗅啊嗅。有時看著豬崽的憨樣,小翠不覺就想起兒子靈寶小時候的情形,心下一熱,就會將豬崽抱起來,伸指頭給它。那豬崽竟也就順竿爬,不客氣地就拿小翠的指頭當(dāng)母乳吮。小翠的心里就涌上癢酥酥的感覺,似乎懷里抱著的豬崽真就成了小時候的兒子靈寶。
小翠每天早起下地前,要給小家伙來一頓麥麩拌糜詒,讓它吃飽,午間從地里回來,順便就弄些鮮嫩野菜回來,洗凈切碎,加兩碗苞谷面讓小家伙吃好。午后去地里,想到人閑時間長了也喜歡嚼個零嘴什么的,就給小家伙挖一碗黃豆。為此,她專門買了三百斤黃豆。晚上回來,又要做一頓洋芋粥罐罐漿給小家伙。
小翠一有閑暇,還拿出洗滌劑給小家伙洗澡,撓癢。小家伙也是被慣出了毛病,一見小翠就哼哼,不是要吃的,就是身上癢了。那時,小翠就忍不住好氣又好笑。氣過了,笑過了,該給吃給吃,該給喝給喝,該撓癢撓癢。小家伙多時便是在小翠給它撓癢的過程中,幸福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有時小翠也覺著自己拿一頭豬孩子一樣對待是太過份了,會讓人家笑話;可再一想,這樣喂養(yǎng)出來的豬肉肯定奇香無比,到時候再拿它做酸菜炒鹵肉,不香掉男人和靈寶及親朋好友們的牙才怪呢時,又覺著自己對待小家伙不是太好了,而是做得還不夠。
其實村里人對小翠那么過份地對一頭豬好早就有看法了,試想,農(nóng)村的孩子也沒有那么金貴過嘛,你怎么可以對一頭豬比別人家對孩子還要好?二牛媳婦開始也和大家一樣的議論,后來她說,我算是想明白了,肯定是她男人在大武漢有了二老婆,或者有了四五個老婆也不一定,所以早就不在意她了,所以,她只好養(yǎng)豬,說不定,她就是拿那豬當(dāng)男人在養(yǎng)呢——別人聽見了,都嬉笑,壞笑,只有二牛不笑,二牛只要聽見媳婦說小翠的壞話,就會黑起臉攆她回去。
這些話實在很刻毒,很不要臉,傳到小翠耳朵里,自然傷得她不輕。小翠實在沒想到二牛媳婦會這樣中傷她,她真想和二牛媳婦撕破了臉皮大干一場,可她生來就是個和人大聲說說話都要臉紅的女人,沒辦法,只好往另一方面想。不管別人咋說,自己的男人自己知道,自己為什么養(yǎng)豬自己更知道。自己養(yǎng)的豬就是比別人養(yǎng)的豬好,做成酸菜炒鹵肉肯定比別家好吃。她們編排她純屬眼氣,一般人想讓眼氣還眼氣不著呢!這樣想來,心里就舒服了許多,就一門心思繼續(xù)養(yǎng)她的豬。
男人和兒子靈寶是臘月二十二回來的,男人開著一輛烏黑錚亮的名叫別克的小臥車,車的后備箱里拉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哪曦洝?/p>
正是年前的熱鬧時候,到處是鬧哄哄的喜氣洋洋的莊里人,一時間,幫著卸車的、噓寒問暖的人們圍在了小翠家里。
鬧哄哄的熱鬧中,一些嘴里吃著小翠男人帶來的稀罕物的婦女們發(fā)現(xiàn)了已長得像城里的少爺似的靈寶,便將他叫到跟前,悄聲問,你那姨怎么沒跟你們一塊來?她對你好嗎?靈寶撓了腦袋說,你們是說我小姨吧,她當(dāng)然對我好,我還給她買了禮物呢,我媽說,至遲明天就帶我到姥姥家去看她。一席話說得眾人面面相覷,當(dāng)場就有人罵起了二牛媳婦,說她一天到晚凈嚼蛆。又有人岔開了話題問靈寶,問他和他爸這次打算住多久才走,走的時候是不是打算帶了他媽媽一起走。靈寶竟說他爸說了,這回回來就不走了,他要在村里蓋一座和城里一樣的學(xué)校,還要在村里把事業(yè)做大。說得聽的人一愣一愣的,后來就嘻開了嘴笑,議論成一片。
村主任是在村人們快散盡的時候走進(jìn)小翠家的,他是來請小翠男人的,村主任說之所以延捱到現(xiàn)在才來,就是在家里忙著備酒弄菜。男人不想去,小翠也不想讓男人去,可他倆都知道,就是不給誰面子,也得給村主任面子。
去之前,男人背著村主任在小翠耳邊說了句悄悄話,一句話,說得小翠霎時羞紅了臉,禁不住就拿拳輕砸了他兩下。
送村主任和男人出門的時候,小翠叮囑,早點回來,明天還要請匠人殺豬呢!話一出口,小翠的心就疼了一下,那是她當(dāng)孩子一樣養(yǎng)大的豬啊,怎么能說殺就殺了呢。不過她又想,男人應(yīng)該明白她話里的意思,誰讓他在人家耳邊說那種讓人心亂的話呢。不想村主任馬上就回了頭說,請什么匠人?明天一大早我過來殺,我就是最好的匠人。
天已經(jīng)很晚了,兒子靈寶也已睡了,還不見男人的影子。小翠心亂得睡不下,一會兒想男人,一會兒想明天就要被殺的豬。一想到豬,不覺地眼淚就流了出來。她想,一塊石頭坐久了都會有感情,何況是一口養(yǎng)了半年多的豬呢,總要為它再做點啥,讓它去了,她的心里才會多少好受一些。想著,就淚眼婆娑地起來,挖一碗包谷、挖一碗黃豆,又洗一只大蘿卜放進(jìn)鍋里熬。其實在往年里,她也是養(yǎng)豬的,養(yǎng)一次,就被殺一次,那時她心里也難過,也要好好地給它送一次斷頭食,然而哪一次都沒惹得她這么棲棲惶惶過。
半年多的豬,竟然比一只成年豬都大了,看上去至少有二百多斤,但本性依然像個孩子,一聽見她的聲音,馬上就搖頭擺尾地嗅了上來。見到香噴噴的吃食,立即就是頭也不抬地開吃。吃飽了,便去干草上躺了,拿眼看著她哼哼。她習(xí)慣地就過去了,伸出手替它撓啊撓,直到它發(fā)出了舒服的鼾聲,她還不知道住手。
男人這一夜回來得太晚了。男人其實早就想回來了,可是,起先他是架不住村主任讓人心里滾燙的熱情,后來是酒喝多了,說到他準(zhǔn)備在家鄉(xiāng)大干一場的宏偉計劃,和村主任的話就濃稠得再也分不開。
男人是夜半出的村主任的家。村主任執(zhí)意要送,不讓送都不行,結(jié)果兩個人就一塊歪歪斜斜往前走。走到橋頭,兩個人被一堵黑乎乎的東西擋住了道,又聽得橋下有哼哧哼哧的聲音。兩人著實被嚇得不輕。正驚疑間,就聽得橋下有人喊,說過路的大哥,快來幫幫忙。
兩人下去,小翠男人借著自己的手機光亮,才發(fā)現(xiàn)擋道的原來是一輛三馬子,橋下喊他們的是兩個抬豬人。那兩個人說他們是收豬的,想趕早把收來的豬送到屠宰場,然后好趕早市,誰曉得車行到這里,豬竟然從車?yán)锾讼氯?。這豬實在太沉了,他倆抬不上去。
那豬確實夠重,他倆使了大勁才相幫著抬上車。
村主任還是真講信義,昨晚把小翠男人送回來又走回去已是后半夜了,這天剛亮透卻就包著殺豬刀來敲小翠家的門了。
一見到村長,小翠就哀哀凄凄了,她求村長別殺她的豬了,說豬太可憐了。小翠男人倒是笑得嘎嘎的,直說,我的這個媳婦啊。村長也笑了起來,說好好好,不殺不殺,我看看總可以吧?小翠就小小心心地在前面帶路,嘴里還兀自說著,說不殺就不殺,啊?
掀開豬圈的棉布門簾,小翠首先傻了,跟上來的兩個男人繼而也張大了吃驚的嘴巴,圈里沒有豬的影子,圈里的后墻卻被人挖了一個洞。
村主任顧不得衣服被弄臟,就從洞里鉆了出去。男人拍一下小翠的肩,然后也從洞里鉆了出去,順跡而行。走不遠(yuǎn),就見了車轍印,再走,就尋到了昨夜被阻隔的橋下。那地方不但有三馬子的轍印,兩個自稱殺豬人的腳印、豬的蹄印,也有他們兩個幫忙人的腳印,村主任氣得唉地一聲就蹲下了,拿拳砸自己頭。小翠男人卻開心地笑了起來,說難得糊涂啊難得糊涂,這下倒是幫了小翠的大忙了!村主任不解,小翠男人說,小翠不是最害怕殺她的豬了嗎,現(xiàn)在殺不成了,不是幫了她的大忙是什么?說得村主任臉上也有了笑模樣。
等著消息的小翠依然淚汪汪的,聽村主任和男人說了情況,她只是問,他們會不會也把它殺了?男人笑瞇瞇地說,放心,偷豬的人是菩薩,偷去就把它放生了。小翠一下就止了哭,睜大眼睛問,真的?旋即明白過來,就拿拳砸男人,臉上的悲戚之色卻已散去了許多。
小翠的寶貝豬丟了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全村,一時間小翠家里又聚了不少人,又是很快地,他們自發(fā)地就去替小翠找豬了,二牛卻一把將媳婦拽回了家。
二牛的臉色很怕人,后來還要動家伙。二牛說前兩天你那豬販子兄弟來家里,你跟他說了些啥別以為我沒聽見。說,人家的豬是不是你讓你兄弟偷走的?原是有些詐的意思,不想歪打正著,嚇得媳婦膝蓋一軟就把什么都招了。媳婦說她恨小翠收回了地,又恨小翠養(yǎng)豬養(yǎng)得比別人好,所以那天兄弟一來,她就把恨意說了,兄弟當(dāng)時就拍了胸脯。二牛聽罷氣得一腳就踢了過去。二牛說,氣氣還說得過去,真做,你們還是人嗎?媳婦顧不上疼,爬起來就向外跑,說我要回來還不行嗎?二牛追著喊,要不回來我要你的命——
小翠丟了豬的當(dāng)天,警察竟然介入了。村里人有些恐懼,小翠和男人都只感到奇怪,警察說是孩子報的案。找來靈寶一問,果然就是他。
警察看了情況以后說,估計賊不是太遠(yuǎn)地方人,只要摸排清楚,估計年前就有可能破案。警察很客氣地對小翠男人說,你現(xiàn)在可是咱們家鄉(xiāng)的貴人,上面領(lǐng)導(dǎo)聽說了你家的事后,非常重視,要我們務(wù)必盡早破案。稍后,領(lǐng)導(dǎo)們還要親自來慰問。小翠男人卻提出撤案,他懇切地說,估計牽走他家豬的鄉(xiāng)親肯定遇到了難處,否則,誰會自甘淪為竊賊呢?警察很為難,小翠男人說,不信你問我家小翠,她和我是一樣的請求。小翠馬上點頭,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為一頭豬弄人家吃官司,我們心里難安。小翠男人又說,你們放心,領(lǐng)導(dǎo)那里,自然有我替你們開脫。警察這才放心地走了。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替小翠找豬的人都無果而終地回了,二牛兩口子卻訕訕地來了。
二牛又愧又恨地把一切都說了,媳婦卻只是羞愧地低著頭。原來二牛媳婦疾步趕回娘家,卻不料兄弟已經(jīng)把豬賣了,而且賣了個好價錢。錢,現(xiàn)在就全在二牛媳婦手里捏著。
男人看小翠,小翠看男人,他倆都沒收那錢,對二牛兩口子卻很溫和。小翠拉住二牛媳婦的手說,錢留給你們的娃娃上學(xué)用,也算我的豬做了件積德的事,它到了那邊,說不定就脫胎成人了呢。
小翠男人在來年的春后,果然在村里建了座漂亮的小學(xué),還建了座現(xiàn)代化豬場,把二牛兩口子都吸收進(jìn)去了,卻沒讓小翠參加。她這人心太善了,太軟了,讓她參加,恐怕她最得意的那口酸菜炒肉也要被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