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健
為什么我眼里常含淚水,是因為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古梅山人信土地神。他們以為吃的是土地,用的也是土地,他們所有的苦難和幸福都是土地所賜。沒有土地就沒有他們的一切。于是,各村在田地密集的地方,建造土地廟,廟里香火供奉著土地菩薩,廟門上書寫對聯(lián):“土里生萬物,地內(nèi)產(chǎn)黃金”。祈求五谷豐登,六畜興旺。一廟管一方地,保佑那一方平安。出門在外,就有同喝廟里的水之說,就是同鄉(xiāng)。
梅山人就像樹一樣,不擇貧瘠肥沃,靠土地喂養(yǎng)。出于對土地的感恩,對土地的敬畏,一到過年,就出來了唱土地的人,正月初一就開始走村串戶。他們手持一面銅鑼,邊敲邊唱,“銅鑼敲得響綿綿,土地來到貴府前,我看你門庭多紫氣,聽我來幫你唱幾聲,祈你富貴高升年年有,年年月月在高升。屋里堆金積玉人吉祥,養(yǎng)個兒子坐中央……”唱者代表的是土地爺爺,是土地爺?shù)氖拐?。土地爺走到哪,就會給那里帶來喜慶。唱得味道足了,主家笑容像花一樣盛開,打發(fā)紅包,有的兩元,更有那大方的十元,幾十元不等。如碰到窮困人家,唱的人也不嫌棄,選取一些激勵詞語,給人以希望,窮人也來精神,盡其所能打發(fā)一些米、糍粑等食物,以示感謝。一般可以唱到十五。也可以碰到路人即時唱。唱詞都是即興脫口,也就是見啥唱啥,而且唱得很流利。
兒時,我也送過“春?!保^土地,并且大膽唱到村外的地方去了。每到過年,一見到唱土地的人來我家,我就來興趣,千方百計拖延阻撓母親打發(fā)紅包的時間,以期能更多的聽到一些唱詞,學(xué)習(xí)經(jīng)驗。聽得幾回,居然就能單獨操作了。背著家人,開始挨家挨戶唱:銅鑼敲得響綿綿,土地來到貴府前,護(hù)你人興財旺萬萬年,子子孫孫點狀元。也有點模樣??墒牵嗔巳思?,我的唱詞就缺了變化,有些顯拙。大人是見什么唱什么,口齒伶俐,聲音宏亮,圓熟,一點也不會打停。唱得活靈活現(xiàn),看著主家那慰貼勁,我就羨慕,加緊學(xué)本事才行啦。
有一回,我單獨到屋對門的晏家鋪唱土地。晏家鋪只居一戶人家,單屋獨向,與我家隔一座山。那家的屋子是我們村里最大,沒有哪一家屋子有他家的屋寬敞。他家人多,土地也多,又勤儉,他家附近所有的荒坡草地均被他們翻過來了,種上莊稼。收入多,也正常。但我想,去他家唱土地,想必紅包也大大的,我非常喜歡紅包拿來的那種爽味。沒想,他家喂了幾條黃狗,在周圍看守。一見我出現(xiàn),就朝我呲牙咧嘴汪汪嚎叫。我就怯了膽子,站在不遠(yuǎn)處和狗們對峙。狗們可能看出了我的怯,一步步往我逼近,我嚇得丟了銅鑼,往回飛奔。狗們也真欺軟怕硬,竟放腿追趕,一直趕過山腳下的小溪,才休停。我就奇怪,那唱土地的大人,為什么就不怕呢。他們回答,他們是土地神附了體的,當(dāng)然就不怕了。狗也怕土地呢。從此,我再不敢唱土地了。
今年春節(jié),我在母親家過年,竟又見到了唱土地的人。我就由衷親切,過去我和他們是同行呢。任何時候,無論時事如何變化,如若你淡漠了土地,土地也會淡漠你。那土地從鄉(xiāng)村唱到城里來了。城里人也給唱得滿屋歡笑,似乎這也可以給他們帶來娛樂,說這傳統(tǒng)民俗值得挖掘和保護(hù)。唱土地的人卻不管這些,你保護(hù)也唱,不保護(hù)也唱。我行我素。
多年來,我一直以為遠(yuǎn)離了土地,卻沒想和土地還這般親近,還這般喜歡。我的根在土地上,不論走得再遠(yuǎn),也要被一根無形的線牽回這土地上來。因為這土地在,我的力量才在。
至少晚上十二點了,我躺床上讀《我的名字叫紅》,枕邊的手機猛然響起,我給怵了一下。是弟打過來的,說是爹怕不行了,他要求你趕緊回家,擔(dān)心見不到最后一面。這個時節(jié)恐怕搞不到車票,不是說回就能回的。我說要爹接聽電話,磨蹭一會,終于聽到他老人家含混不清的聲音,想來他沒戴假牙,不關(guān)風(fēng)。他說這一次怕是大限到了,沖不過了。我問為什么,他說剛才突然跌倒在屋子里,兩腳像棉花條子一樣,站不起來,你現(xiàn)在回來,你們回來一起商量后事,一點二點三點,在電話里提出他牽心要解決的問題。他老人家思路還蠻清晰的呀,我尋思要死也不是今晚的事,我就把提起的心放落下來,安慰他,沒事的,你攢起精神來,現(xiàn)在沒車了,我明天清早回來看你。
這時候,我才想起,不知不覺,快兩個月沒回家了。
接到電話后,我再也無法看書,也無法安眠。第二天天沒濺亮,我就坐車往家趕。推開家門,我就見到爹坐在沙發(fā)上和媽說話,埋怨責(zé)怪的口氣,只聽他說,這時候了還沒見到影子,沒用的家伙,虧還學(xué)過醫(yī),我這點毛病也診不好,白送他的書……
我裝著沒聽明白,說:爹,你在說哪個啊。
還能說哪個,還不是說你。一見到我,爹臉上就綻放出笑容。
沒事啦,你爹是喝多點酒才至站不穩(wěn),害你辛苦大老遠(yuǎn)白跑一趟。媽笑著說。
我說:爹批評得對啊,是應(yīng)當(dāng)回家看你們了。
我沒帶禮物,給了爹票子,教他想吃什么就買,別省。像慣常一樣,推辭一陣,他收了。我又要他把手伸出來,把了脈。脈象沒見異常,我就徹底放落了心。高興說:爹,你還活個幾年沒問題。
問題大呢,反正我感到不行了。爹說他背脊骨斷了,肩膀也斷了,興許骨頭都露出來了,你看看。爹患腰椎盤突出、骨質(zhì)增生,加上風(fēng)濕,那些痛處變形是真的,斷就不可能了。醫(yī)生要他戒酒戒逗風(fēng)的菜。我就說醫(yī)生開的藥要吃,至于戒什么就沒必要,一大把年紀(j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爹常為這個與媽頂撞,聽到我的話,他笑逐顏開,對呀,黃土埋上膝了,這不是活活要我的命么。
同時,我向他老人家匯報我的近況,盡撿好的說,添油加醋,甚至無中生有,差處和缺點自是隱瞞不報了。這對我是很好的鞭策,對爹的病痛來說,未嘗不是一劑治病良藥。平時,他手發(fā)顫,碗筷都捉不住,一聽起我說這些,手竟不見發(fā)顫了,瘦竹樣的食指還在桌沿上擊打起來,挺有節(jié)奏感。
爹好久都沒下樓了。這么溫暖的太陽,他不敢出去曬,只在陽臺上坐一坐。有一回,他出去,找不到回家的路,是熟人送回來的。那以后,我寫上家里的電話,把紙頭放在他口袋里,囑咐他萬一不會回家,就掏出紙頭請人打電話。爹,真的像風(fēng)中的一支殘燭,說不定某個時候就突然熄沒了。
媽整了菜,有一道鈍豬心還特意添加了人參粉。我陪爹喝酒。爹酒量并不大,喝一點就臉紅,也沒癮,他只是想把自己喝得暈暈糊糊。這樣可緩和風(fēng)濕疼痛。喝著喝著,想起爹電話里和我說的話,我眼里就生起淚花。
邊喝酒爹邊做報告,就和他當(dāng)書記在臺桌上做報告一樣,聽眾只有我一個人。他有幾個問題:一是死后不做道場,只請人開條路唱唱歌就行;二是他怕死在縣城火葬,要搬回老家去?。蝗撬墓べY卡要結(jié)算……
爹這些問題,其實我們早有研究。歸結(jié)起來關(guān)鍵是火葬和道場。我們老家新化鄉(xiāng)下,還沒興火葬,但道場是一定要做的。爹嘴里說不做道場,其實他是想要,雖受黨教育一輩子,他擔(dān)心沒道場在那邊的世界不好過。我說入鄉(xiāng)隨俗,別人做多大道場我們就給你做多大道場,你放心。至于去鄉(xiāng)下住,媽有點不情愿,要求暫時住縣城。別的不講,買菜都不方便啊。她說她會注意,萬一爹真的不行了,她就通知我們,再動身搬鄉(xiāng)里住。
通過商量,爹同意了。解決了這些問題,爹放下了包袱。他說一定要珍惜在生之年,爭取多看幾年太平盛世。
我的小學(xué)是在一個叫石隴的地方完成的。
石隴叫大隊。石隴大隊下面分十三個小生產(chǎn)隊,后來我們最后那三個小生產(chǎn)隊摘出來,成立了農(nóng)科站。農(nóng)科站與石隴大隊平起平坐。盡管分開了,但仍共用一個學(xué)校,就是石隴小學(xué)。石隴小學(xué)座落在一片略微隆起的茶園之中,單獨的一幢二層樓房,長長的,扎在高低不平的山地上,非常醒目。學(xué)校全是石隴地方人一塊磚一片瓦籌建起來的,對建學(xué)校他們很積極,有物出物,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各有分工,建筑工地真的可以說熱火朝天,同心協(xié)力,不消一星期,房子就屹立起來了。
當(dāng)然,我不是第一屆。
那時候,我什么地方也沒去過,去得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外婆家。外婆家位于新化縣城和冷水江之間,兩地均有鐵路公路貫穿。冷水江那邊多礦藏,經(jīng)濟活躍。外婆家地方人把我們地方叫吉慶山里,石隴屬于吉慶,更是山里的山里。山里就是落后、閉塞的代名詞。其實,在我眼里,外婆那地方照樣有山有田地,連雞犬叫聲也是一樣,沒多大區(qū)別,也就相隔四五十里地,卻叫我們山里。我就想是不是因為他們先看到火車汽車,而我們那里什么也不產(chǎn),就產(chǎn)花生和紅薯,這就是他們叫山里的理由吧。
石隴地方出過兩個稍有名氣的人。一個是國民黨的少將師長,他帶兵打仗是在外面,和石隴不相干,他自愧與人民為敵,解放后流亡在外,無臉回家,客死他鄉(xiāng)做了游魂。另一個是黃鋪軍校的高材生,聽說很標(biāo)致的一個男生,只是不知為什么后來卻當(dāng)了石匠。他給我家砌過階基、打過碑。我看到時,他濃眉大眼,卻是個駝子,走起路來,背弓成直角,十足的駝子,興許還近視,眼睛幾乎低在路面。他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如遺有書法作品,定可與當(dāng)今一些所謂大師有得一比。只可惜沒幾年就死了,什么也沒留下,唯一遺留下來的是他在外面讀書謀職時帶回石隴落腳的乖態(tài)婆娘,倍受滿世界的孤寂。那女子生得細(xì)皮嫩肉,白白凈凈,并且終生沒破身,真的是要幾多乖態(tài)就有幾多乖態(tài)。她說話幾里咕嚕,無人聽得懂,一點也不為交流障礙而產(chǎn)生難過。她照樣該吃就吃,該笑就笑,沒看到有任何孤寂感和不滿情緒。她還抽煙,我們那地方女子是不抽煙的,她在山地出進(jìn),自成一種風(fēng)景。
就這樣,我?guī)е@些瀠懷的童年記憶進(jìn)入了石隴小學(xué),開始啟蒙。
我們一年級的班主任是一位姓劉的男老師。
劉老師很年輕,長條臉,是從三角塘那邊交流過來的民辦教師。第一堂課,我記得他教的是“上中下,人口手。”他說他的拼音學(xué)得不是很到位,先將就著,就如草鞋邊打邊像。我們以為他謙虛,沒怎么在意。他教我們學(xué)會了好多規(guī)矩,比方立正、稍息;比如上課時間不準(zhǔn)交頭接耳講小話、做小動作等等。他很負(fù)責(zé),管我們特嚴(yán),他在講臺上擺一條竹片,教授他的文化。上課我就盯著那竹片不放,生怕一不小心挨了竹片。但我終歸還是沒能躲過。原因是他指責(zé)我拼音沒讀準(zhǔn)確。挨了打,我心里很不服,劉老師舌頭笨拙,轉(zhuǎn)抵不靈活,天知道他是不是教標(biāo)準(zhǔn)了。我舅舅的女兒我的表妹在他們那邊也讀一年級,課本一模一樣,她讀的音與我學(xué)到的好像不同。但我不敢提出異議,劉老師畢竟是上頭派來的,沒有不相信的理由。偶爾遇到一些生僻字,他教我們說不要緊,那就讀一邊,一般八九不離十。
新化土著人,古就不通王化,說話發(fā)音和北方語系本就相左。與人交流,我的塑料普通話常成為朋友們?nèi)返馁Y本。他們甚至夸大其詞說郁達(dá)夫是“油豆腐”,玫瑰是“麻蟈”。嘿嘿,有時自己想起也好笑。幸虧不是教師,不然就真的誤人子弟。
讀到二年級,劉老師換掉了,來的又是一位男老師。我們多么盼望來一名女老師啊??墒?,石隴小學(xué)一至五年級,全是清一色的男老師。
小時候,我特別愛講小話,就像麻雀開葷似的。老師常常家訪,以此向我父親告狀,每回少不了挨一次打罵,搞得我非常煩惱。老師,一見到他們,就漸漸讓我產(chǎn)生惡劣的抵觸情緒??赡苁悄菚r候我把想說的話都透支了,統(tǒng)統(tǒng)說完了。現(xiàn)在和朋友們在一起,傾聽的多,說的少。以至朋友們講我惜言如金。
后來,發(fā)展成逃學(xué)。我不想到學(xué)校去了,就邀約幾個童年好友去那條干枯的小溪捉螃蟹。螃蟹蠢笨,太好捉了。搬開一塊石頭,螃蟹就藏在下面,它想跑也無處可逃。有一回,正興頭上,朋友把一塊石頭撬起來,我伸手去石穴里掏螃蟹,沒想我撈到螃蟹,手還沒來得及退出來,朋友就松手將石頭放下,結(jié)果把我的食指砸穿,血流滿地,回家不敢跟父母說,只好自己到山上弄點草藥敷了。至今,我的食指還殘留著這些童年記印。
……
不知不覺,我的小學(xué)時光,一晃而過。跋涉在人生旅途上,我回想起來,那情景時常在記憶里冒出來,令人嘴嚼,青澀,久遠(yuǎn)。
周圍全在下雪,只有長沙例外。但冷是格外地冷,冷得我賴在被窩里不想動彈。文鍵打來電話說別戀窩啦,我請你去一個小巷子里吃早點。我說不想動,還躺一會,我沒吃早點的習(xí)慣。他卻有些執(zhí)著,那巷子餛飩真好吃呢,快起來,在你門口相會。
那巷子就在我們住處不遠(yuǎn)的地方,隱在一些商鋪后面,容易被忽略,我真還沒去過。巷子坐滿了食客,的確有點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味道。吃完餛飩,他說反正閑著沒事,清水塘古玩街逛逛,老悶在家人都要長霉啦。已經(jīng)出來了,即便回被窩也沒了興致,我想去就去吧。
清水塘古玩街就在展覽館對面,清水塘路,坐303到展覽館下就到,只三站路程。
溆浦的幾位書畫愛好者在展覽館展覽廳集體搞書畫展覽,文鍵說不看白不看,我說這個上午交給你了,隨你。文鍵喜歡書畫,在這方面是行家,看著欣賞著,他品評得條條是道,自是有這資格的。我是外行,自然只有看和聽的份,但感嘆溆浦在藝術(shù)上的濃厚氛圍。不錯,藝術(shù)真的在民間,可又有幾人真的走出來了呢。
橫過馬路,走進(jìn)清水塘古玩街,我心里還在想著這些民間藝術(shù)家。工作之余,別人打麻將,聲色犬馬,他們卻躲在寂寞一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管他春夏與秋冬。他們用自己的愛好默默豐富著這個浮躁的社會。
清水塘路,我有時偶爾路過,路邊天天停滿了各色豪車。他們在這里轉(zhuǎn)悠,大多是來這里淘寶。而我跟文鍵到這里純粹是玩,閑逛,沒任何目的。
街道兩旁,擺滿各式各樣古舊物品。石頭、書籍、瓷器、手鐲、刀劍等等,還有一些細(xì)碎的錢幣之類。書籍中有的發(fā)黃,毛了邊。我發(fā)現(xiàn)毛主席語錄書最多,其次就是小人圖書,連環(huán)畫。一些鐵器銅器上沾滿泥土,像剛出土的樣子,仿佛每一件物品都在訴說著一個年代久遠(yuǎn)的故事,或許是有關(guān)戰(zhàn)爭,或許關(guān)乎愛情……說不準(zhǔn)真有價值連城的寶物隱藏其中,要不,怎么會吸引這么多全省甚至全國各地客人來呢。我不懂,所以我不認(rèn)識這些寶物,說不定某時我已與它擦肩而過。文鍵說見到了寶物,你棄之不顧,那真是大傻瓜。
寶物當(dāng)然人人喜歡,我也是。但既然是寶物,并不是人人皆可獲到的。如果人人得到了也就不成寶物了。我在它們之間穿行、流連,分明感到我喜歡它們古舊的顏色。我輕輕地?fù)崦鼈?,和它們對話。它們就像一面鏡子,照見了古代、現(xiàn)在和將來。它們發(fā)出的聲音,深奧,充滿磁性,是那么的撫慰人心。好像在世間遭遇到的不平和浮淺,一時得到很好的安歇和慰藉。
我心變得愈加安靜,不再紛亂。
看來,清水塘古玩街市,我慶幸沒有白來。我有一種獲到寶物的喜悅。一邊也懊悔過去經(jīng)過這里,卻沒有深入進(jìn)去,失之交臂。
這時,文鍵的朋友打來電話,邀請去芙蓉路新長福那邊中飯,我婉拒了。中午,一定不出去應(yīng)酬,還是回家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吧。在那里,才會找到真正屬于我的快樂。
連續(xù)幾日霜雪天氣,御寒的冬裝搞得人很雍腫。一下子太陽高照,氣溫回升到20度。街角有人在放氫氣球。氫氣球就像一大紅燈籠懸在天空,如擰了螺絲釘固定了一樣,紋紋不動。朋友說,沒風(fēng),宜釣魚。忙碌了幾天,也該放松一會了。我不會釣魚,選擇去了靖港。
冬天里的靖港,田里除了干枯的禾根,看不到作物,原野有一種闊大的蒼涼,到處是落葉的樹梢,河流瘦得不能再瘦。瘦瘦的河流中靜靜擱著烏逢船,水不多,不流,船只是一個靜物,像岸邊的樹一般靜止。到時,紅紅的太陽好像羞怯的女子,半掩臉面,正順著靖港的巷子向西邊一寸一寸滑落。
街道上只偶爾出現(xiàn)幾個游人。靖港正在修葺,張眼望去,兩邊店鋪開門營業(yè)的不多。店鋪大多是二層高的木板房,古舊。鋪面裝的全是一扇一扇的木板門,桐油漆就。早晨,老板將門一扇一扇取落,斜碼在一邊,晚上又把門一扇一扇按順序裝上。裝門是有規(guī)矩的,門的背面號著一二三四的序號,如把序列弄錯,門就合不攏。窗是木格窗,黑黑的,透著神秘的氣息。窄窄的街道一路蜿蜒而去,明顯地有別于鳳凰,別有一番江南水鄉(xiāng)的獨特韻味。
晚清青樓建筑“宏泰坊”就座落在街腳,那是古代才子佳人集聚的地方。
漫不經(jīng)心,我在深深的街巷東游西蕩。這個店里有糠油粑粑,那個作坊有現(xiàn)做花片、姜糠,買了邊走邊吃,高樓大廈之間的重壓和沉悶,溜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卻是什么也不用想的安適,仿佛我并不是一個旅人,一個過客,而是這深巷中閑散的居民。
我在街坊一個茶鋪坐下來,喝豆子芝麻茶,還吃香干。一邊用淡淡的眼神逆著時光看古樸的麻石街道。昔日,靖港是繁榮商埠,商賈云集,聽說有小漢口之稱,曾是人間的天堂。歲月滄桑,古街,古廟,老房,深巷還依然婉在。在安靜的時光背面,我仿佛看到了著古裝的爺爺,還有爺爺?shù)臓敔敗N也]見過他們,但我似清晰地看到了他們的模樣。與這里有關(guān)又無關(guān)。這些讓我想起故去的一些事物,追溯到明清或更久遠(yuǎn)的年代。
暮色四合的時候,我想我應(yīng)當(dāng)回家了,抬頭望天,月亮已遠(yuǎn)遠(yuǎn)地爬上了靖港低矮的古木房上,幽暗的街燈已然亮了起來,讓人突然生起某種期待。原來,靖港古鎮(zhèn)的神秘和韻味全在這蒼茫暮色里。
五月的某一天,我去了南縣。
南縣在八百里洞庭湖的邊緣,河渠縱橫,湖塘密布,風(fēng)景獨好。起身時還陽光匝地,沒想進(jìn)入南縣境地就下起雨。雨是豪雨,齊刷刷的,像樹一樣在窗外站成一域?qū)掗煹挠炅?。這個時候,我常喜歡閉目塞聽,別人以為是瞌睡多,其實是我內(nèi)心最精神的時候。我會想一些期待而又難以實現(xiàn)的一些事情,比方愛情,比方別的一些什么。想著想著,那些小人樣的心機和嫉妒垃圾一樣被水流沖走,不由然就會出現(xiàn)這樣一幀畫面,朔風(fēng)吹拂的嚴(yán)冬,雨雪交合,茶館,空調(diào),一個女子愛情一樣光顧。她一身的冰霜,仿佛在冰天雪地獨行了一個世紀(jì),但她的美麗笑得像荷花一般燦爛。我不知為什么在這酷熱的夏天突然想起嚴(yán)冬季節(jié),可的確是想了。一路想著,心里一路的沉靜和清涼。
南縣,我是奔著荷花而去的。筆直的大道,河港,樹和房屋,還有船……我想像著藍(lán)天、碧水、花海,這些意念組合一起,所形成的圖案?!俺鲈⊥ねっ?,凌波步步妍”。
小時候讀書,每當(dāng)老師解釋純樸一詞,我腦海中就會映出荷花亭立水中“起舞弄清影”的姿勢。我就驕傲老師對這詞理會沒我透徹。荷花生在水中,有的也生在污泥里,但它出生、成長、成熟,在我眼里是最干凈的。是世界上最純潔最樸素的美物。
在我老家,新化吉慶的那個鄉(xiāng)村,偶爾,我也看到一塘或一田的荷花。白的,粉的,粉紅的,一朵朵鮮艷奪目。我摘一朵插在瓶子里,把葉子戴到頭上,將它當(dāng)成我生活中的一個飾物。
老家是山地,逼仄,南縣畢竟是平原水鄉(xiāng),視域開闊,荷花生在那一望無疇的地方,必定如草原和大海一般壯觀,那是荷花理想的歸宿。
我對南縣之行充滿期待,料想與荷花不期而遇的場景。萬沒想到,朋友說你來早了,荷花要七月初才出,光復(fù)湖、明山等地的荷花,那個美呀,美得叫人心碎。
大老遠(yuǎn)跑過來看荷花,竟然沒有。失落水一樣濯洗著我。大愛無形,既然看不到就在心里存?zhèn)€念想吧,抱殘守缺也是一種境界。普希金是個純粹為愛而活著的人,他在詩中寫道:“一切都會過去/而那些過去的/會成為美好的記憶……”
盡管在南縣沒看到荷花,但我已感到很美。
明天,就進(jìn)入七月。荷花應(yīng)出來了吧。荷花啊,我在久遠(yuǎn)的地方遠(yuǎn)遠(yuǎn)看到你,幾多俊俏。
花石是個小地方,卻這么強烈地留下記憶,這是我壓根沒有想到的。
同學(xué)在花石開了一家藥材公司,舉辦盛大的剪彩儀式,那是一定要去看看的。
易俗河像一個嫵媚乖態(tài)的女人,風(fēng)韻綽約,在花石扭腰而過。車過花石橋上的時候,我看到橋下不遠(yuǎn)處泊著幾艘船,暮靄中隱約透出燈光,照見船上一溜排開的桌椅。我就想在這么靜謐的河上宵夜必定會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
當(dāng)時,聽到易俗河的名字,我就有點好奇。從字面上理解,易是容易,俗是世俗,加在一起不就是容易變俗么。是不是說外地來的人,遑論男女,到易俗河打一轉(zhuǎn)就俗了?那這河流豈不成了一只大染缸。無形中,這個俗字好像穿上一層衣裳,衣服下面無端多出一些神秘的東西,讓人突然生起期待,一窺究竟的期待。
我們算是遲到。到時,同學(xué)的朋友們已在推杯換盞,氣氛很是熱烈。他的那些朋友大多來自醫(yī)藥領(lǐng)域和文學(xué)藝術(shù)界,省內(nèi)省外均有。我們一行在預(yù)留的一桌坐下,剛好一桌,很快加入戰(zhàn)場。同學(xué)過來陪喝,潭州騷客還有美女羅詩人也來相陪,和他們吃喝過多次,見到他們,自是一頓亂侃,長途勞累在酒水中漸漸泡淡,淡到興奮的勃起。
與同學(xué)打渾,我們這么大一支隊伍,會把你吃垮。同學(xué)不善言辭那是出了名的,他含混不清回答,一時吃不垮。仿佛底氣十足。
晚上談業(yè)務(wù)的談業(yè)務(wù),逛街的逛街,唱歌的唱歌。我們這一撥子人自是選擇唱歌?;ㄊ皇且粋€小鎮(zhèn),歌廳卻不遜省城,音響特好??梢娀ㄊ耸峭硎?。唱至十二點,歌廳要打烊了。鎮(zhèn)上人家早熄燈進(jìn)入夢鄉(xiāng)。街道墨黑,雞腸子一般,兩旁高樓建筑現(xiàn)代氣派,腳踏在水泥地上的聲音清晰可聞。同學(xué)安排他公司的人帶我們步行,往易俗河上的船舶進(jìn)發(fā)。那感覺就像過去抗日戰(zhàn)場上行進(jìn)敵后的一支小分隊,在小巷里穿插,嘴里還意猶末衰哼唱著大刀向鬼子的頭上砍去。
竹墊板鋪就的一條匝道將船和岸連接起來。踩在上面吱吱響。船上清一色的紅地毯,桌椅安放在應(yīng)放的位置,看著蠻養(yǎng)眼。河面不時有魚蝦之類的水族活動,它們攪起的波瀾在昏黃的燈光下渺遠(yuǎn)。菜還沒上來,大家伙吵嚷著先來冰啤酒。最吵的人數(shù)潭州騷客,潭州騷客頭發(fā)長,現(xiàn)在女人都不蓄這樣的長頭發(fā)了,他坐在我們一堆人中,格外扎眼。我家鄉(xiāng)有句俗話:頭發(fā)長,見識短。他的識見可比他的頭發(fā)長。人帥,文字也很性情,熱烈而憂傷,和我們很對路。
一到花石,就喝酒沒停,白酒,啤酒,一通亂喝。其間上了幾次廁所,有個女同學(xué)說喝酒上廁所證明腎功能好,書上是這么說的。書上既然這么說自是腎功能好了。聽到這話,我好像擁有了喝酒的本錢,自是開心,她就是會安撫人。只是喝酒上廁所把褲子拉鏈弄壞了,很不好意思。我出門喜歡赤條條去,赤條條回,沒帶備褲。一邊喝酒,還必須一邊藏著掖著,有些狼狽啊。心里老是尋思著明早買條褲子換了。沒想這雞毛蒜皮的小事竟會左右我的情緒,想蓋也蓋不了。
心里煩躁,一時聽不到易俗河的流水聲??墒?,宵夜的熱鬧并不因我的煩躁而有所改變。
夜宵正酣,對蝦把我們辣得汗流浹背。忽然聽到“哧溜”一聲,接著聽到魚的掙扎聲。有人釣到了一尾大魚,大家吵嚷著趁鮮煮了下酒。
我記得在長沙湘江邊的船上,同是夏天夜晚,我們也去吃過河魚。一大盆,均是赤膊上陣,很過癮??墒牵髞黹L沙禁止在河上經(jīng)營餐飲,我們就再也沒這么盡過興了。我就犯疑,為什么長沙街頭那么多餐館不禁呢,也有潲水臟物污染環(huán)境的?。繛槭裁春恿魃嫌悬c污染就一棍子打死呢?如果負(fù)起責(zé)來加強管理,還方便于民,市井喧囂中擁有這樣一份情趣,應(yīng)不是一件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