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坤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汪東(1890-1963),原名汪東寶,字旭初,號寄庵,別署寄生、夢秋、宛童、彈佛等,江蘇吳縣 (今蘇州)人。早年留學日本,結識孫中山并參加同盟會,任《民報》編撰。1912年經由黃侃、柳亞子、葉楚傖介紹加入南社。歷任總統(tǒng)府咨議,內務部僉事,浙江象山、於潛、馀杭、桐廬等縣知事,監(jiān)察院監(jiān)察委員,禮樂館館長,國史館修纂等職;又任中央大學教授、中文系主任、文學院院長及重慶復旦大學教授等。汪東為章太炎高足,精音韻、訓詁、文字之學,而尤以能詞著稱。夏敬觀稱其“才豐志廣,力能兼取南、北宋之長”[1](P1)。著有《夢秋詞》20卷,另有《詞學通論 》、《唐宋詞選》、《寄庵隨筆 》等 。
汪東一生徘徊于新舊之間,出入于學院內外。詞業(yè)活動豐富,詞學交游廣泛,是 20世紀詞壇公認的名家。本文擬以其民國期間詞學交游為重心,鉤稽相關史料,略事論析,庶幾能明汪東之詞學道路與詞史地位。
1904年,年僅 15歲的汪東東渡日本,入東京成城學校和早稻田大學預科學習。1906年經孫中山先生介紹加入同盟會,并任《民報》編務、撰述,直至1908年4月《民報》第20號出版之后回國。其間所撰文字,多為鼓吹民主革命的政論文章。如《論支那立憲必先以革命》、《法國革命史論》、《革命今勢論》、《偵探與革命黨》等。
辛亥革命后,汪東被江蘇省都督程德全聘為都督府滬蘇辦事處秘書。1912年1月3日,中華民國聯(lián)合會成立于上海,章太炎被選為正會長,程德全為副會長。次日,聯(lián)合會機關報《大共和日報》創(chuàng)刊,章太炎為社長,汪東任總編輯。此時,滬上黨報如林,主事者多一時豪俊,如于右任、章士釗主《民立報》、黃侃主《民聲報》、陳布雷主《天鐸報 》、陳世宜主《民權報》、柳亞子主《太平洋報》等。諸人多相往來,時有文酒之會。其中黃侃與汪東因同為章太炎弟子,交期素篤,世論目為“馀杭二妙”[2](P269)。二人當時所居相近,游宴過從無虛日。[3](P2)于是相約同和清真,得詞數(shù)十首(《夢秋詞》今存 8首)。汪東《和清真詞序》云:
詞家之清真,集大成者也?!苑角Ю?、楊澤民作和詞,四聲相依,一字不易,而后知音韻之嚴。顧其修詞未工,等諸巴人下里,良未足以涉清真之藩也。東少治樸學,亦好倚聲,偶然仿效,終無一似。蘄春黃君,精研學術,文尤安雅,馀暇為詞,有北宋之遺音。平生友善,唯東與黃安劉仲蘧。歲在壬子,僑居海堧,遭世艱屯,意思蕭槭,進無弭亂之方,退乏巢居之樂,酒酣相對,泣下沾襟。一夕相約,重和清真詞。零露在庭,更鼓皆寂,猶復徘徊吟詠,忘此遙夜?!俎炯纫允轮休z,獨與黃君互相程督,期以必成。短令俳曲,屏置弗與,凡得若干首。誠不敢卬冀清真,以視方、楊,或無多讓。[4]
序稱“東少治樸學,亦好倚聲,偶然仿效,終無一似”,從《夢秋詞》存詞來看,其卷一《餐英集》收詞起于 1909年,但到 1912年與黃侃同和清真詞之前,三四年間,僅存詞 5首,確乎為“ 偶然仿效”。而與黃侃同和清真,可以說是汪東真正肆力為詞之始。這一變化或與汪東當時思想的彷徨狀態(tài)有關。
汪東自少年時便立志從事民族革命,推翻滿清。在日本加入同盟會后,更是鼓吹革命不遺馀力。汪東自謂:“那時的所謂革命,實質就是`排滿'。上海的《蘇報》,日本出版的留學界刊物如《江蘇》、《浙江潮》、《新湖南》,以及章太炎先生的《駁康有為書》、鄒容的《革命軍》等等,都代表了這派思想。”[5](P24)所以,辛亥革命后,清帝退位,他認為反滿目的已經達到,“革命軍起,革命黨消”,武裝斗爭已無必要。[6](P333)但對軍閥橫行的現(xiàn)實,內心又充滿無奈?!逗颓逭嬖~序》云:“僑居海堧,遭世艱屯,意思蕭槭,進無弭亂之方,退乏巢居之樂,酒酣相對,泣下霑襟?!闭谴藭r心態(tài)的寫照。而肆力為詞,可以認為既是對現(xiàn)實的無奈逃避,也是對傳統(tǒng)的下意識回歸。
這一時期汪東與黃侃除同和《清真詞》外,又曾聯(lián)句和李后主①按,汪東、黃侃聯(lián)句《和南唐后主詞》后刊于《雅言》雜志 1914年第8期,后有黃侃記曰:“壬子(1912)十月十九夜漏三下和成,頗愧不如重光,然尚無近代纖佻拗澀之病?!?并錄以向鄭文焯請益,受到鄭的推許 ,鄭書其后云 :“悱惻纏綿 ,不忍卒讀”。[1](P2)值得玩味的是,被推為晚清詞宗的朱彊村此時亦正隱居滬上,常往來滬蘇間,但現(xiàn)有資料未見汪東與之有過交游。這應是政治立場的區(qū)隔使然——汪東是以“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為宗旨的同盟會成員,而朱彊村則常以遺老自居。
此外,汪東雖曾于 1912年3月13日參加南社第六次雅集,并經黃侃、柳亞子、葉楚傖介紹正式加入南社,但細核南社歷次雅集,汪東在南社的創(chuàng)作活動并不活躍,以至《南社》詩錄、詞錄、文錄均未見有汪東作品。
要之,此一階段汪東興趣與精力所在仍是政治,交游亦多政治人物。文學創(chuàng)作除政論文章外,偶有舊體詩歌。這種創(chuàng)作傾向一直延續(xù)到 1913年北上侍親燕邸,任總統(tǒng)府咨議、內務部僉事,以及 1917年南下歷任浙江象山、於潛、馀杭、桐鄉(xiāng)等縣知事。相較于 1912年即已刊行《纗華詞》的同門友黃侃,此時的汪東,仍徘徊于詞壇之外。雖時有佳作為人稱許,②按,夏敬觀《夢秋詞題辭》稱:“卅年前乍見君所為詞,即驚嘆當世能學周清真者莫君若?!彼府敿赐魱|此時所作。尚不足以詞名家,詞業(yè)活動亦僅限于馀事為詞而已。
汪東開始融入詞壇并贏得聲名是在南京中央大學時期。1927年,南京成立民國政府,在高等教育改革中采用法國大學院制,合并國立東南大學、河海工科大學等成立國立第四中山大學。1928年2月9日,改名江蘇大學。5月16日,復改稱國立中央大學。汪東由江蘇省長公署秘書出任文學院教授兼中文系主任,1932年又被正式聘為文學院院長。此后一直主政中央大學中文系,直至 1937年夏投筆從戎,離開中大,任職于國民政府軍事委員委員長西安行營。③吳梅《瞿安日記》丁丑四月初一(1937年5月10)日記云:“早課畢,與旭初閑談,知渠將有長安之行,顧祝同特請為秘書長?!卑?顧祝同時任國民黨中央軍事委員會西安行營主任。
在中央大學的十年,汪東的詞業(yè)活動漸趨活躍,這與中大濃厚的古典主義氛圍以及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白下詞壇的繁榮不無關系。中大在東南大學時期即有所謂“學衡派”固守傳統(tǒng),排斥新文學。以當時東大文科所辦刊物為例,《學衡》、《史地學報》、《文哲學報》、《國學叢刊》等刊物的“文苑”或“詩詞”欄目即只刊登舊體詩詞。合并成中央大學后,此一傳統(tǒng)又得到很好繼承。1929年中大中文系創(chuàng)辦《藝林》(僅出一期),作為系主任的汪東為之“題辭 ”,刊物分設學術 、專集 、文錄 、詩錄 、詞錄 、曲錄諸欄目,作者則有汪東、黃侃、汪辟疆、胡光煒、王易等,古典主義傾向十分明顯。雖然 1929年10月1日創(chuàng)刊、1931年1月16日??摹秶⒅醒氪髮W半月刊》上出現(xiàn)了新舊文學并存的現(xiàn)象,但隨著 1932年9月《國風》的創(chuàng)刊,舊體詩詞的創(chuàng)作重又占據(jù)中大主流。④按,有關中央大學文學古典主義的興盛,可參見沈衛(wèi)威先生《文學的古典主義的復活》,《文藝爭鳴》2008年第5期。而與學院內古典氛圍形成桴鼓之應的,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白下詞壇唱和結社之風亦非常盛行。如本籍詞人仇埰、王孝煃、石凌漢、黃剔冰、孫濬源等人時相唱和,先后有“倉庚唱和”(1927)與“蓼辛詞社”雅集(1931)。
在如此氛圍之中,汪東的交游方式更具傳統(tǒng)文人的特征。這主要表現(xiàn)在每多聯(lián)句唱酬與結社雅集之舉。據(jù) 1922年即任教東南大學的吳梅以及 1928年春為汪東延攬至中大的黃侃二人日記,汪東這一階段與黃、吳二人及其他詞友的詞學交游非常頻繁。如黃侃民國戊辰(1928)秋冬間日記記載:
九月初四(1928年10月16日):晚通一、伯沆、曉湘、辟疆、旭初在寓同飯。夏孝誠代借得方表(號民瞻)所買鄭叔問校六十家詞五本,予與旭初、曉湘分迻錄之。
十一月廿七(1929年1月7日):旭初還,攜來吳梅贈予《滂喜齋藏書記》二本。旭初見古林寺詞,亦填《洞仙歌》一闋,予為竄定。
十二月初三(1929年1月13日):曉湘、旭初來飯,飯后連句填《渡江云》一首。
十二月初七(1929年1月17日):旭初來晚飯,飯后連句,詠水仙花二闋,一 《西江月》,一 《一剪梅》,均穩(wěn)愜。
十二月十五(1929年1月25號):旭初以探春詞一首見示,余依韻和之?!短酱骸费┲懈袘?旭初先倡,用玉田韻,余亦繼聲。[7]
此處所記僅是汪黃二人的一般詞學交游。事實上,黃侃到中大不久即組織有汪東參與的“上巳詩社”。1936年出版的《制言》第11期曾刊出“上巳詩社”第一集、第二集詩作,前有黃侃弟子孫世揚所撰按語,稱:“季剛師平生好游覽,每逢佳節(jié)必出游,以發(fā)抒其吟興。民國十七年春,應旭初先生之約,教授于中央大學。上巳偕同事諸君修禊后湖,返而聯(lián)句,因結為上巳詩社。自是遍游南都勝區(qū),以及吳郡西山。凡五六集,每集皆各賦詩或填詞如例。師嘗稱友朋唱酬之樂,南雍為最云?!?/p>
“上巳詩社”的活動方式,主要是修禊聯(lián)句,雖不廢詞作,但以詩歌為主。對汪東而言,真正砥礪其詞藝、播揚其詞名的還是 1935年成立的詞社——如社。吳白匋《金陵詞壇盛會》一文回憶如社成立之始云:“先是,上海有詞社,奉晚清大詞人朱彊村先生孝臧為宗主,先生有別號`漚尹',故社名`漚社'。當時南北詞家參加者頗多,廖、林兩先生亦在其列,既相遇于南京,乃建議集合同道友好,另立一社,月課一詞,以振朱氏宗風于不墜?!盵8](P171)在三十年代詞壇,如社可以說是影響最大、成就最著的詞社之一?!对~學季刊》1936年第三卷第三號《南京詞壇近訊》稱:“南京原有如社,為諸詞家之游宦或教授于京中者所組織,歷時數(shù)載,迄未少衰。年來海內詞流,四方流轉,滬津各社,嗣響無聞。惟金陵為人文薈萃之區(qū),如社遂為僅存之碩果?!比缟缪偶?汪東從 1935年3月9日在南京美麗川菜館舉行的第一集開始便積極參與,直至 1937年6月5日第十八集。[9](P886)此后,因匆赴西安,此會遂輟。[10](P31)
民國詞人大多上承晚清四家馀緒,受朱彊村影響尤鉅。朱氏雖于 1931年即已下世,但其影響未歇,特別是在傳統(tǒng)“體制內派”①按,胡明先生將民國朱彊村以來的正宗傳統(tǒng)派詞學隊伍稱為“體制內派”,認為這一派注重詞的本體理論,詞的內部深層結構,整理與研究工作多集中于詞籍、詞譜、詞調、詞韻、詞史。參見胡明《一百年來的詞學研究:詮釋與思考》,《文學遺產》1998年第2期。詞人中嗣響不斷。如社成立之初,即以“振朱氏宗風于不墜”為宗旨。而汪東加入如社,對彊村詞學表示認同與接收,有助于其為當時正統(tǒng)詞壇所接納。此外,如社宗旨及如社詞人填詞取向對汪東詞學觀及詞風的熏染作用亦不可輕忽。
參加如社,還讓汪東的詞學交游對象不再僅限于學院內部。如社社員眾多,先后入社者凡 24人,依齒序為:廖恩燾、周樹年、邵啟賢、夏仁沂、蔡寶善、石凌漢、林鹍翔、楊玉銜、仇埰、孫濬源、夏仁虎、吳錫永、吳梅、陳世宜、壽鉨、蔡嵩云 、汪東 、向迪琮、喬曾劬、程龍驤、唐圭璋、盧前、吳白匋與楊勝葆。諸人之中,吳梅、喬曾劬為汪東中大同事(吳為中文系教授,喬為藝術系教授);程龍驤、唐圭璋、盧前、吳白匋、楊圣葆為汪、吳弟子輩;夏仁沂、石凌漢、仇埰、孫濬源、夏仁虎、陳世宜等為白下詞壇名宿;其它如廖恩燾、林鹍翔、楊玉銜、蔡嵩云等則或為游宦,或為寓賢。
如社成員多半為學院以外詞人,且早有詞名。如廖恩燾、林鹍翔、楊玉銜是此前滬上詞壇中堅,夏仁沂、夏仁虎兄弟是金陵詞學世家,而石凌漢、仇埰、孫濬源 1931年春曾與王孝煃結“蓼辛詞社”于南京,時稱“蓼辛四友”。如果加上同年成立于上海的聲社詞人夏敬觀、葉恭綽、林葆恒、黃濬、吳湖帆、陳方恪、趙尊岳、龍榆生等,則當時主導江南詞壇風會者,均已在列。加之滬蘇兩地詞人互動頻繁,交流甚密,如社成員楊玉銜、盧前同樣列名聲社,即是一例。如此等等,均有助于汪東詞名的遠播。
概言之,詞人結社唱酬,其創(chuàng)作固然會受到形式和內容的雙重限制。但是,一者,詞人通過拈題限韻,或聯(lián)句、和韻等創(chuàng)作方式,砥礪詞藝,能迅速提高個體創(chuàng)作水準。二者,詞人間聲應氣求,通過結社唱酬更易形成相近的審美標準與美學風貌,并能在短時間內形成一股創(chuàng)作高潮,激蕩詞壇,引領詞風,從而以群體的面貌影響詞史的進程。以此來看如社對汪東的意義,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如社雅集,是汪東詞業(yè)活動的重要推動力,亦是其提高詞藝、融進詞壇的重要途徑。
1937年夏,汪東辭去中央大學教職,赴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西安行營秘書長。旋又西遷重慶,任重慶行營第二廳副廳長。1938年,應早年震旦學院同學于右任之邀,出任監(jiān)察院監(jiān)察委員。1944年2月,又任國立禮樂館館長。[11](P126)期間,曾于 1943年秋兼任重慶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直至抗戰(zhàn)勝利后東歸。
在重慶的八年,汪東吟興高漲?!秹羟镌~》卷二《紉芳集》、卷三 《蘭畹集》、卷四 《昭華集》所存此間詞計 176首,遠多于卷一《餐英集》所存 1909~1936年間 51首詞。這或與汪東詞藝日臻成熟,以及抗戰(zhàn)爆發(fā)后,并世詞流云聚西南有關。當時與汪東唱酬往還者,除金陵故舊如陳匪石、喬大壯外,多為各界名流,如于右任、章士釗、沈尹默、沈士遠、陳百年、葉元龍、曹經沅、彭醇士、謝稚柳、唐企林、楊少五、康心如、康心之等。
檢視《夢秋詞》二至四卷,每多與上述諸人唱酬之作。其中又以與章士釗、沈尹默唱酬為多。章士釗,字行嚴。早年在上海曾任《蘇報》主筆,與章太炎、張繼、鄒容等氣味相投。辛亥后,被聘為江蘇省都督府顧問,又應于右任之邀,任《民立報》主筆,與汪東多有交游??箲?zhàn)后,輾轉入川,任國民參政會參政員,與汪東往來更為密切。汪東《寄庵隨筆》記其在重慶時與章士釗唱和之樂云:“從行嚴居時,日課數(shù)韻,而行嚴猶恨其懶,嘗謔謂`旭初詩如胡桃,不敲之,不可得也。'”[3](P122)《夢秋詞》二至四卷今存酬贈章士釗者有六首,從諸詞詞序可以看出二人唱酬往還情形,如《月下笛》詞序:“行嚴久滯桂林,并偕燕婉。頃有詞見寄,依調和之。”《齊天樂》詞序:“答行嚴見懷之作?!薄读岘囁姆浮吩~序:“行嚴再和臺城路詞,以此報之,用白石韻?!倍私徽x,于此可見一斑。
而此時的汪東,似與沈尹默交游更篤。沈尹默早以書藝名家,于詞亦稱擅場。1927年,曾手書《秋明小詞》二卷,請朱彊村圈閱。抗戰(zhàn)中,應于右任之邀,任監(jiān)察院監(jiān)察委員,與汪東為同僚,且曾同居考試院之鑒齋,往來甚密。汪東《寄庵隨筆》稱:“辛巳之夏,寓居歌樂山靜石灣??歼x委員會占地于此,委員長陳百年,副沈士遠,各有官舍,一曰衡廬,一曰鑒齋?!窟h為尹默兄,而百年則余同門友也,故交契如宿。于是求尹默書及余畫者日眾,縑素堆案,如掃落葉。吾二人亦假以遣憂,有時寇機在空,操翰自若,余為靜石灣圖并記,尹默書之。夕則篝燈論藝,詩歌而外,兼及倚聲。尹默自言,作慢詞由此始?!盵3](P123)又云:“秋末,余宿疾大發(fā),遂入中央醫(yī)院,月馀還鑒齋。臥床不起,轉側者十有五月,尹默躬護視之?!耸逶轮?凡有詩詞,皆尹默為之錄稿?!盵3](P123)《夢秋詞》存此時酬贈沈尹默詞作有七首,為酬贈諸人中最多者。
汪東客居重慶之時,時相往還除舊故新知外,其中央大學門人先后來探問者亦甚眾,每每有酬贈之詞。先是,汪東在中大開設《唐宋詞選》課,門下濟濟多士。學界傳為美談的是 1932年春詞選課中,沈祖棻填《浣溪沙》詞,有“有斜陽處有春愁”句,為汪東激賞。程千帆《涉江詞箋》稱:“祖棻由是受知汪先生,始專力倚聲。”[12](P44)1938年秋,沈祖棻自南京經屯溪、安慶、武漢、長沙、益陽抵重慶,師徒得以重逢。其《喜遷鶯》詞序稱:“亂后渝州重逢寄庵、方湖兩師、伯璠、素秋、淑娟、叔楠諸友,酒肆小集,感賦。”[12](P58)次年秋,沈又“扶病西遷雅州,得《浣溪沙》十闋,分呈寄庵師及素秋”。[12](P220)汪東此時亦有《江城子》(病中寄千帆、祖棻)、《木蘭花慢》(為祖棻作涉江填詞圖并題)為贈。
沈祖棻以外,中大弟子能詞者又有蕭縣尉素秋?!都拟蛛S筆》稱其:“讀詞課時,初無表見。及余臥病歌樂山,素秋亦入蜀,頻來探問。出其詞,音節(jié)忼爽,與祖棻之綺麗婉曲者異,蓋各如其人也。”[3](P27)《夢秋詞》中有贈其《尉遲杯》(尉素秋來視疾,因述金陵舊游。既去,作此寄之)一詞。
此時又有慕名而來請益者?!都拟蛛S筆》稱:“湖北馬潤琴,初從潘重規(guī)學,有志于詞,因重規(guī)介,寄其所著《論詞》一編請益。其中頗有見到語,復書獎之。遽請受業(yè)?!丁杜R江仙》一首為贄。余感其誠,遂以所作詞稿,付之校閱?!盵3](P20)后馬潤琴受西北大學之聘,將赴固城,汪東和其《臨江仙》韻送之。
抗戰(zhàn)勝利后,汪東東歸南京,并于 1947年2月12日辭去監(jiān)察院監(jiān)察委員,旋任國史館纂修,與夏敬觀、冒鶴亭、柳詒徵、汪辟疆、劉成禺等共事。同事中多詩界老將、詞壇名宿,而夏敬觀、冒鶴亭尤為個中翹楚。汪東與二人除一般詩詞唱和外,又曾持《夢秋詞》稿請二人指點。此舉名為請益,實為尋求認同,與民國詞集多附詩詞名宿題辭詞用意相類。
1947年春,汪東以《夢秋詞》前五卷錄呈夏敬觀,夏氏閱畢后題識稱汪東為“善學周柳者”,又稱其“最上乘者,泯跡蹊徑,直入堂奧,意到辭諧,超然神理,功力至此,曷勝佩贊”[1](P1)。兩年后,汪東又以《夢秋詞》第六卷及近作請益,夏敬觀復有識語云:“君詞從清真入,堂廡之大不待言矣,近更析腔尋律及耆卿 《樂章》。”“能為周柳,今世惟君一人。”[1](P2)其推許如此。1950年,汪東與冒鶴亭同任上海文物保管委員會委員,9月,汪東持《夢秋詞》稿請冒鶴亭評點。冒連十馀日始點竟,共五卷,后又交續(xù)稿一本,亦點竟。[13](P506)冒氏對汪東詞,推許之外,稍有疵議。其 1952年間日記稱:“海上詞家,吾許汪旭初為作手,而時時篇為句累,句為字累,通人之蔽,作俑者其萬(紅友)與朱(古微)乎?”[13](P525)夏、冒二位詞壇名宿對汪東詞的推許,可以看作是詞壇“體制內派”對汪東詞學成就及詞壇地位的最終確認。
綜上所述,汪東民國初年與黃侃同和周清真詞,又聯(lián)句和李后主,可謂是為其一生詞業(yè)奠下根基。其后主政中央大學中文系十年,結社雅集,廣事交游,詞藝日臻成熟,詞學成就逐漸為詞壇所認可??箲?zhàn)以后,與各界名流唱酬往還,其詞又經夏敬觀、冒鶴亭等詞壇名宿點定推許,詞壇地位得以鞏固。而審視汪東詞學交游對象及交游方式,我們發(fā)現(xiàn),雖然“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舊體詩詞的創(chuàng)作表面上已讓位于新文學的日漸繁榮。即便是在詞壇,在新文化的激蕩之下,也衍生出如胡適以白話入詞的“破體”作風。但在這樣的背景下,汪東諸人依然固守詞體傳統(tǒng),堅持結社唱酬等傳統(tǒng)交游方式,其行為本身即具有一定的文化意味。且必須看到,包括汪東在內的“體制內派”詞人,并非埋首故紙、游離于時代之外。面對民生之多艱,世變之無常,以及國家危機之日重,他們憂生念亂,感慨時事,以傳統(tǒng)士大夫習用的形式,表現(xiàn)出具有時代感的憂患意識與悲憫人生的情懷。既固守文化傳統(tǒng),又能為千年詞業(yè)別開新境,自不能簡單以“陳腐守舊”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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