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晉如
(深圳大學 文學院,廣東 深圳 518060)
夷考吾國思想變動劇烈之時代,厥惟先秦與近百年。德意志大哲雅斯貝斯以耶穌降生前八百至二百年,為世界文化之軸心期,世界諸文明之濫觴,皆肇于斯時。[1](P14)雅氏所論列者,正當吾國先秦之世。惟溯至二十世紀初葉,泰西諸國,盡變古俗,社會上下,莫不以現(xiàn)代性相尚。①龔鵬程《近代思潮與人物》序說即持茲說,渠曰:“事實上,二十世紀之交西方哲學傳統(tǒng)正面臨堪與笛卡爾和康德的轉捩相并列的近代第三次大轉捩,在某些方面,其姿態(tài)甚至比前兩次更為徹底。前兩次是順著傳統(tǒng)在走,現(xiàn)在則掀動了整個文化方向與內容。其特征,正在于否定?!北本?中華書局,2007,7頁晳種自希臘希伯來以降之哲學、宗教傳統(tǒng),悉遭掃蕩,世易風轉,至于今日。撮其要旨有二,一曰反形而上學,二曰反神性。統(tǒng)而言之,可謚之曰反傳統(tǒng)。更探其本原,實以尊尚平民,貶抑精英,持平民階層之“有用價值”,以為精英“生命價值”之否定,此二十世紀世界思潮之大略也。
道咸之世,吾華國運,由盛而衰,外則列強虎窺豹伺,內則朋黨蠻爭觸斗,遂不得自外于全球萬國,其勢亦不得不變。戊戌政變,抑其殷也。其始“自戊戌政變開政治上新舊之紛爭,浸假而預備立憲,浸假而辛亥革命,浸假而有國民革命軍之興”[2](P3),亦遂浸假而有新文化運動之發(fā)生,浸假而有蘇俄革命之輸入,浸假而有推倒三山之偉烈,浸假而有土改、肅反、反右、大躍進、文革之興,雖貌形各殊,而標揭現(xiàn)代性以為宗尚,棄絕傳統(tǒng),一以西人之是非為是非,曾無稍異焉。雖有康有為、錢穆、蕭純錦、潘光旦輩,欲為貫通中西,闡舊邦以新命之努力,其力終不足以挽狂瀾于既倒。今之世道人風,抑其馀緒耳。然則近百年來,國運隆替,無不有現(xiàn)代性幽靈游蕩其間,中國學術,亦世界現(xiàn)代學術之殖民而已。此其所以為二十世紀之中國也。
嗚呼!吾華近百年災禍頻仍,遭際慘酷,其能等量齊觀者,其惟猶太民族乎?惟猶太之速禍也,魚肉于人,初非自取,吾華則不然。學者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遂不得不深責夫好為新奇可異之論之士君子也!昔義烏朱一新貽書康有為,規(guī)之曰:“君之熱血,仆所深知。然古來惟極熱者,一變乃為極冷;此陰陽消長之機,貞下起元之理。純實者甘于淡泊,遂成石隱;高明者率其胸臆,遂為異端;此中轉捩,只在幾希。故持論不可過高,擇術不可不慎也?!盵3](P305)蓋聞學術一差,殺人如麻,吾華自戊戌政變之疑難孔子經義,而至乙未詔廢科舉,而至新文化運動之倡歐化、全盤西化,一至于今日之人心危亡,一切向錢看,豈非皆學術之力耶?①尉天驄曰:“在二十世紀的前半葉,面對中國前所未有的苦難,這些作家們大多數都具有強烈的理想主義的浪漫色彩,一首舶來的小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就成為他們的寫照。又由于帝國主義的侵略和中國本身的政治、經濟的衰敗造成了農村的極端落后,于是廣大的農村知識分子就不得不走向城市,尋求出路。然而當時的城市,在外來的經濟力量和買辦經濟的支配下,又不能有正面的發(fā)展,于是在農村和城市都無路可走的停滯狀態(tài)下,當時的知識分子就只有兩條路可走,那就是無名氏在《金色的蛇夜》中說的:`不是腐爛,就是死亡。'于是這些具有浪漫色彩的知識分子身上,也就附生著強烈的虛無主義的氣息?!薄岸K俄革命的成功,便將中國人引導上一條更急進的道路。在遵循蘇俄革命的作為下,中國的農村被視為是封建的、腐敗的、死亡的;而當時的城市則是買辦的、腐爛的、日趨于死亡的。在這樣的認知下,一切的希望都是幻滅的,對于它只有采取大的破壞,于是隨著五四新文化運動而起的便是對中國文化的大否定,甚至于到了`漢字不滅,中國必亡'的地步。而溫和一點的如胡適所說的`白話文是活文學,文言文是死文學',實際上仍然是在宣布中國文化的死亡?!薄八?對中國人來說,二十世紀不僅是一個血淚交織的世紀,也是一個接受最嚴峻的挑戰(zhàn)、展現(xiàn)新的創(chuàng)造、迎接未來的世紀。在這樣的一個時代,中國人所遭遇到的挫敗也是千古所未曾有的,而最核心的一點,便是在外力層層的重壓下,整個民族普遍失去了主體性,無論在日常事務上,還是對世界的認識上,都失去了發(fā)言權;甚至在思想的判斷和生活的審美觀念上,都道地道地成了別人的應聲筒。這就是以愛國運動為號召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延接下去終于走上歐化、西化,乃至蘇維?;臍v史事實?!薄罢捎谑У袅嗣褡宓摹⑽幕闹黧w性,隨之而來的當然就是普遍的民族的自卑感。這自卑感一走入極端,便必然以強烈的否定態(tài)度去看待自己民族的一切事物:中國的文化禮教是吃人的,中國人的靈魂是污穢的,連生我育我、生生不息的家庭親情也是壓制人性的。于是中國人不僅普遍地成為一個個的死魂靈,而且淪為愚昧無知的阿 Q。在歷史的反省上,對自己民族的缺點作一點嚴肅的檢討是必要的,但反省到如此的阿 Q主義的地步,實在是一個具有悠久、優(yōu)良文化傳統(tǒng)的國民所不應有的?!币陨弦囊娢咎祢嫛队蟹词〔庞邪l(fā)展——對中國作家的寄望》,寒山碧主編《中國新文學的歷史命運——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回顧與廿一世紀的展望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香港: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2007,73頁?!稌吩?“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予讀近代史實,未嘗不涕淚隨之也!
抑又聞諸錢子賓四:“今日者,清社雖屋,厲階未去,言政則一以西國為準繩,不問其與我國情政俗相洽否也。捍格而難通,則激而主全盤西化,以盡變故常為快。至于風俗之流失,人心之陷溺,官方士習之日污日下,則以為自古而固然,不以厝懷。言學則仍守故紙叢碎為博實。茍有唱風教,崇師化,辨心術,核人才,不忘我故以求通之人倫政事,持論稍稍近宋明,則側目卻步,指為非類,其不詆訶而揶揄之,為賢矣!”[4](P3)夫自戊戌以還,朝士野人,議政論事,莫不崇晳種為不祧,目尊經為保守,而其所以信膺而不疑者,又為近世之西學,非謂希臘希伯來以降之西學。不知西學亦自有古今之別,棄古誼而用今說,買櫝還珠,良可喟也。略其大要,約有二端。曰科學主義,曰民粹主義。天下滔滔,不歸于楊,即歸于墨,百慮殊途,一歸于仰息西人之殖民主義也。予請得平議二說如次:
曰科學主義者,即持狹隘之工具理性為準衡,而以科學為惟一之上帝也??茖W之初意,本為便利人生,馭物而不為物馭。乃今崇科學而黜人文,至以科學進步為衡量一切之準繩,惟物質力是認,宣布“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是科學既已為一全能全知之上帝矣。然則先儒正心誠意之說,慎獨中行之誡,一棄之通衢,人心危亡,系于一線。山陰杜亞泉曰:“當十九世紀后半期,風靡歐美流行世界者,為一種危險至極之唯物主義。此主義航渡東亞,輸入我國,我國民受之,其初則為富強論,其繼則為天演論,一時傳播于上中流人士之間,眩耀耳目,滲入臟腑,而我國民之思想,乃陷于危篤之病態(tài),卒至拋擲若干之生命,損失若干之財產,投入于生存競爭之旋渦中,而不能自拔,禍亂之興,正未有艾。”[5](P33)嗚呼!杜氏之論,豈亦今世之寫照耶?今吾國人,猶汲汲然拋心力于物競天擇之叢林世界,莫知脫解,未知伊于胡底也!
此種“危險至極之唯物主義”,所以敗壞世道人心者,其故安在哉?杜氏亦嘗抉發(fā)之:“蓋物質主義深入人心以來,宇宙無神,人間無靈,惟物質力之萬能是認。復以慘酷無情之競爭淘汰說,鼓吹其間,覺自然之迫壓,生活之難關,既臨于吾人之頭上而無可抵抗,地獄相之人生,修羅場之世界,復橫于吾人之眼前而不能幸免,于是社會之各方面,悉現(xiàn)凄愴之色。悲觀主義之下,一切人生之目的如何,宇宙之美觀如何,均無暇問及,惟以如何而得保其生存,如何而得免于淘汰,為處世之緊急問題。質言之,即如何而使我為優(yōu)者勝者,使人為劣者敗者而已。如此世界,有優(yōu)劣而無善惡,有勝敗而無是非。”[5](P36)有優(yōu)劣而無善惡,有勝敗而無是非,此率獸食人之世也。“甚矣學說之殺人,烈于槍炮而慘于疫厲也。”[5](P33)杜氏茲語,殆激憤而不能已于言者矣!
其以科學為惟一宗教也,則一切未能為科學實證之學說,悉遭排詆??茖W之本意,是為以人馭物,乃今既以科學為宗教,竟降人為物,而不自知,更遑論夫肉食者,以科學為在己,正義為在己,敲撲天下,以止其謗也哉!
科學之為物也,日新月異。一種迷信進步,否定傳統(tǒng)之思潮,遂焉發(fā)生。詎知科學為科學,人文為人文,科學之進步,未必人文之日新,即如影隨人,如響隨聲。新進少年,鄙古賢往哲為不足道,曰吾今當新世紀也,吾今勝古人矣,至謂古道莫不可革,舊說莫不可廢,惟新變是騖,非至破壞世間一切綱常而不肯休。百年以還,舉凡杰閣崇樓、文物珍萃、典冊華章,每遭慘酷破壞,豈非以科學之偏弊,極致恐怖耶?倡以科學代宗教輩,安得不尸其咎耶!
曰民粹主義,則以平等哲學抗論孔子等差之義。曰尊德先生①新文化派所講的民主,本非自由之民主。顧昕《德先生是誰?——五四民主思潮與中國知識分子的激進化》一文指出:“民主作為五四知識分子的意識形態(tài),其基調是民粹主義和烏托邦主義。受到無政府主義的影響,五四知識分子崇拜人民,而在他們的心靈中,抽象的`人民'又被等同于同樣抽象的`平民'、`民眾'、`庶民'和`勞動者',后來在部分激進者那里又逐漸等同于`貧民'、`下層階級'、`勞工'、`勞農'……他們熱愛自由,也渴望平等。然而,他們堅持認為,只有在一個奉行了`人民總意志'的平民主義社會中,真正的自由、真正的平等,才能實現(xiàn)。”見哈佛燕京學社、三聯(lián)書店主編《儒家與自由主義》,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348頁。,曰文學平民化,曰平民教育、義務教育,皆不能度越民粹主義之藩蘺??鬃咏浟x,根本意旨厥在選賢與能,蓋以人生之性,有賢愚不肖,等差之義,遂焉生爾。有等差,乃有見賢思齊之說。見賢而思齊,世道人心乃能作向上之努力。民粹論者則不然。我不如汝,則強汝降格以從我。今有一事,賢良曰善,輒必不聽,眾人曰善,輒必聽之。是則截長補短,摒絕是非,道德人心之敗壞,莫此為甚??涤袨樵?“苦學修行之儒,徒供排笑,豪暴夸奰之夫,為世所宗。何以禮義為?財多而光榮;何以修行為?夸勢而立身。士不悅學,人不知恥”[6],非今日習見習聞之境乎?
予按民粹思想之興,一則為盧騷《民約論》之輸入;一則為清廢科舉,讀書人仕進無望,故極熱中之人,一變而為儒學之反動。②桑兵《晚清學堂學生與社會變遷》持論與鄙見頗近:“在傳統(tǒng)四民社會中,處于官民之間的士對維系社會既定規(guī)范與秩序至關重要。龐大的學生群體不僅消化了百萬正途士人中的相當部分,而且溶解了絕大部分作為士群后備軍存在,總數達三百萬之眾的童生,使這個舊群體不再發(fā)展延續(xù),很快解體消亡。圍繞專制統(tǒng)治向心運動的士子童生變成離異抗爭的學生,新舊勢力的對比在這一消一長中發(fā)生重大變化?!币娫摃毒w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3頁。溯自光緒三十一年乙未,直隸總督袁世凱會同盛京將軍趙爾巽、湖廣總督張之洞、兩江總督周馥、兩廣總督岑春煊、湖南巡撫端方,奏請立??婆e,以廣學堂。是折以“欲補救時艱,必自推廣學校始,而欲推廣學校,必先自??婆e始?!闭凵弦院?清室于八月初四,詔廢科舉,自此濫觴隋唐,歷五代、兩宋、金、元、明、清凡一千三百余年之“中國第五大發(fā)明”,遂告壽終正寢[7](P359)。然學堂者,人才培養(yǎng)之法,科舉者,人才擢拔之法,二者初非阡陌分明,非此即彼。能廢科舉,而不能廢千年來祿蠹之積志。西人之新式教育,其旨厥在造就社會普通及格人才,中國之學,其旨乃在為國養(yǎng)士。傳統(tǒng)旣別,新學堂所產,仍多重理輕事、重政輕藝之徒,又無仕進一途以給出身,遂攻圣學若寇讎,以民權為不可究詰至崇至高之物,不亦宜乎?等差之義既黜,賢士大夫既排,盧騷民約之論,蕩滌赤縣,壹以民權是尚,則必舍賢而從眾,初則為價值墮落,文化衰亡③馬克斯·舍勒云:“現(xiàn)代文明的精神并不如斯賓塞認為的那樣,在體現(xiàn)一種`進步',反而在體現(xiàn)人類發(fā)展的一種衰微。這種精神體現(xiàn)的是弱者對強者、機智者對高貴者、巨大數量對質量的支配!這種精神意味著人身上起主導作用的、對抗自身自然欲求之無序的核心力量在減弱,意味著忘記了目的高于單純手段的施展——就此而言,這種精神顯明自己恰是一種沒落現(xiàn)象。的確是沒落!”見《道德建構中的怨恨》,收入馬克斯·舍勒《價值的顛覆》,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7,163頁。,繼則為泰半之橫暴。盧騷之說,固當日新學士夫之所偏嗜者。蔣智由頌之曰:“世人皆欲殺,法國一盧騷。民約倡新義,君威掃舊驕。力填平等路,血灌自由苗。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绷鴹壖材奖R騷之學,至更名為亞盧。惟高明有言,民主之職志,本別二涂。一曰自由之民主,即代議制;一曰泰半之橫暴,即盧騷民約論所鼓吹者。④貢斯當以為,盧騷“珍愛一切自由的理論,卻為所有的暴政提供了借口”。見邦雅曼·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161頁;劉軍寧則指出,盧騷《民約論》攻詆代議制民主,以為少數人代表人民行使政府職權,遂令人民喪其自由。故必使人人得參政,此即直接的、普遍的民主也。然人人皆得參政,非自由之民主,實泰半之橫暴。蓋(一)人人皆得參政,不僅不能表達出更多之真理,乃因眾聲淆亂,而必致黃鐘毀棄,瓦釜雷鳴;(二)人數眾多,野心家更易操縱之、利用之。此因人數愈多,平庸者遂愈眾,而諤諤之士反而愈少;(三)易啟多數派與少數派之隙,使少數派之立場、利益與權利倍受壓制;(四)鼓勵人們訴諸一時之情緒,而非理性之判斷。一旦一時沖動之公意高于公益時,必將最終葬送公益;(五)排斥政黨政治,直接擁戴執(zhí)政者本人,更不容納反對者及反對派,從而為僭主大開方便之門。詳見劉軍寧《直接民主與間接民主:近義,還是反義?》,收入劉軍寧主編《公共論叢·直接民主與間接民主》,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41頁。圣學所倡,《禮運》所論,“天下為公”、“選賢與能”,八字盡矣。天下為公者,共和也,選賢與能者,民主也。惟新學之士,不能辨古誼而證新變,如庸醫(yī)治病,“未嘗望問診切,而僅以數萬里傳聞之一二,遽發(fā)方藥,其奇謬狂愚不可思議,安得不令服藥者發(fā)狂而將斃耶?”[8](P324)
嘗慨夫百年風雨蒼黃,幾無一事,不有科學主義與民粹主義鼓蕩其間。二說也,濫觴于戊戌,而造極于五四。其于歷史傳統(tǒng),固已抱徹底破壞之原則矣,而百年間時代運會,殆莫一而非從所由出。昔嚴又陵慨夫晚清之世變,“蓋自秦以來,未有若斯之亟也。”[9](P71)然則曰戊戌至于五四,為吾國之第二軸心時代可也。故言二十世紀中國,必由戊戌始,言二十世紀之詩,亦必由戊戌起也。①陳平原、錢理群、黃子平嘗倡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之說,其論略曰:“所謂`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就是由上世紀末本世紀初開始的、至今仍在繼續(xù)的一個文學進程,一個由古代中國文學向現(xiàn)代中國文學轉變、過渡并最終完成的進程,一個中國文學走向并匯入`世界文學'總體格局的進程,一個在東、西方文化大撞擊大交流中、從文學方面(與政治、道德等其它方面一起)形成現(xiàn)代民族意識(包括審美意識)的進程,一個通過語言藝術來折射并表現(xiàn)古老的民族及的大時代中新生并崛起的進程?!薄丁岸兰o文學”三人談·編者按》,《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86(01),3頁。三子亦以二十世紀文學當自戊戌變法斷起,與陳子展《中國近代文學之變遷》近代之元年完全一致,絕非巧合。
或曰:子之痛詆現(xiàn)代性若是之亟,豈現(xiàn)代之學一無足取歟?曰:非也!現(xiàn)代之學,固有以科學為宗教、尊崇大眾價值、排詆精英、迷信進步之弊,而亦何嘗不有攻錯之石者耶?籠統(tǒng)而言,其能匡圣學之未逮者,一曰現(xiàn)代啟蒙精神,二曰自由民主意識。予請得略陳其義如次。
現(xiàn)代啟蒙精神,即人本主義精神,亦即理性主義精神。人本主義以前,終極價值或為天理,或為上帝,或為人倫,或為名教,至于人本主義,則人自身即為價值。人之本質云何?曰理性而已。故現(xiàn)代啟蒙精神所謂之價值,乃謂個人之價值,而非上帝的、天理的、集體的、社會的價值;現(xiàn)代啟蒙精神所謂之理性,乃謂人之理性,而非工具的理性。宋元以來,人性頗遭桎梏,此亦何庸曲諱。惟至圣垂教,本重沂上之樂,莊生卮言,何乏自由之志??鬃犹刂刂行?然亦與夫狂狷,狂狷即獨立自由之人格也。孟子辨大丈夫行誼,善養(yǎng)夫浩然之氣;屈子行吟,東漢清流,固無論矣。宋元以后,大人君子,史不絕書。更遑論梨洲《明夷待訪錄》之原君、東原以氣論駁“以理殺人”哉!清道光中,定庵乙丙書光燭暗室,后之覽者,若受電然。是新文化運動之倡個性解放,固現(xiàn)代啟蒙精神之大效,亦吾國文化重光之驗也。
自由民主意識,則吾國固有學術之所未達者也。惟世有盧騷之民主,亦有自由之民主。自由之民主,英文 liberal democracy,蓋以自由為終極價值,一以維護人之自由、權利、尊嚴為事。自由民主之國,則必為憲政、共和、法制之邦,其為治也,則必行司法獨立、分權制衡、有限政府、多元政治、政黨政治、代議政治、違憲審查、地方分權自治諸政,今日歐美之所以富強,人民之所以安豫者,以此;吾國輸入西學,其有真價者,亦大率在此也。嗚呼!戊戌以來,文化偏至,曰民權,曰德先生,皆盧騷之民主耳。自由民主,不絕如縷。今當新世紀,予深有望于世之博聞君子焉!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還,西潮漸退,儒學復興,反思五四,重省傳統(tǒng)文化之舉,蔚為風尚。至公元二〇〇四年甲申,有許嘉璐、季羨林、任繼愈、楊振寧、王蒙五人者,聯(lián)合時賢名流七十二人,于北京“2004文化高峰論壇”發(fā)表《甲申文化宣言》,論其宗旨,厥有三端:
一曰捍衛(wèi)世界文明之多樣性,理解與尊重異質文明;
二曰保護各國、各民族之文化傳統(tǒng);
三曰實現(xiàn)多種文化形態(tài)之公平表達與傳播。
宣言更進而申論曰:“我們確信,中華文化注重人格、注重倫理、注重利他、注重和諧的東方品格和釋放著和平信息的人文精神,對于思考和消解當今世界個人至上、物欲至上、惡性競爭、掠奪性開發(fā)以及種種令人憂慮的現(xiàn)象,對于追求人類的安寧與幸福,必將提供重要的思想啟示?!盵10]予以為,此宣言已代表吾國人欲自樹立其學之嘗試,亦足以征近二十年儒學重光之效,故曰中國之二十一世紀,當以之始,言二十世紀之詩,亦當至此而作一結束也。
嗚呼!梁啟超之論,其為言二十世紀詩之嚆矢乎?其論譚瀏陽也,則曰:“志節(jié)學行思想,為我中國二十世紀開幕第一人,不待言矣。其詩亦獨辟新界而淵含古聲?!盵11](P1)又《夏威夷游記》:“今日不作詩則已,若作詩,必為詩界之哥侖布、瑪賽郎然后可。猶歐洲之地力已盡,生產過度,不能不求新地于阿米利加及太平洋沿岸也。欲為詩界之哥侖布、瑪賽郎,不可不備三長: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語句,而又須以古人之風格入之,然后成其為詩。不然,如移木星、金星之動物以實美洲,瑰偉則瑰偉矣,其如不類何!若三者具備,則可以為二十世紀支那之詩王矣?!盵12](P334)惟任公之論,其源蓋出于《文心雕龍》之《通變》篇。予之所重,乃在抉發(fā)詩人隱志心曲,且以明夫世變運會之跡也。予之所謂二十世紀詩者,二十世紀華人受難之信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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