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征
(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 湖北 武漢 430074)
皇甫湜(約777~約835),字持正,睦州新安(今浙江淳安)人,中唐古文名家,與李翱、張籍等人都被視為“韓門弟子”。現(xiàn)存皇甫湜文集《四庫全書》、《四部叢刊》均作6卷,文才39篇,《全唐文》作3卷,收文43篇,其中《送陸鴻漸赴越序》、《篤終論》系誤收,《全唐詩》錄詩3首,其中《石佛谷》系誤收,另外有佚文《陶母碑》見于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9,因此現(xiàn)存詩文共計44篇?;矢浾撐模瑯O力標舉“文奇理正”,后世論者,也總是突出其文之奇,《四庫全書提要》認為皇甫湜“其文與李翱同出韓愈,翱得愈之醇,而湜得愈之奇崛”。文章之奇,可能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思想內(nèi)容,立意、構(gòu)思和語言?;矢浳恼轮?,主要體現(xiàn)在語言上。這點從歷代學者對其文章的批評也可以看出來:同時代的裴度讀其《福先寺碑》的感覺是“文思古謇,字復怪僻。公尋繹久之,目瞪舌澀,不能分其句。”〔4〕元代鄭玉認為“其言語次敘,卻是著力鋪排,往往反傷工巧,終無自然氣象”(鄭玉《與洪君實書》,《師山遺文》)〔5〕;清代章學誠認為其文“句鑱字削,筆力生健,如挽危弓,臂盡力竭,而強不可制”(章學誠《皇甫持正文集書后》《文史通義·外篇》)〔6〕;繆荃孫認為“句奇語重,不離師法,而雕琢艱深,或格格不能自達其意”(繆荃孫《跋皇甫持正集》)〔7〕,都著眼在語言上。
用典分為事典、語典,皇甫湜文章引用古語特別多,幾乎見于每一篇文章,其中又多為儒家典籍,既有點明出處的明引,也有不點明出處的暗引;既有完整的文句,也有將古語詞融于自己的話語中,其中不乏生僻的詞語和典故,這就給讀者“古謇”的印象。
皇甫湜文用語典的情況比較復雜,下面分述,先說事典,且略舉幾例:
“燕市屠狗,趙人博徒。”“公孫游兮蓮勺,尼父聘兮蔡陳?!?《東還賦》)
“合文子之淳味,反騷人之獨醒”(《醉賦》)
“道除古刑,一女言也;能移高山,一翁愿也?!?《送孫生序》)
“拔木周郊,亂軍睢水”、“日回魯戈,霜擊燕廷”(《讓風》)
“號猿貫虱,徹札飲羽,必非一歲之抉拾?!?《諭業(yè)》)
有的還算常見易懂,但有的就生僻難解了。如“號猿貫虱,徹札飲羽”8個字,涉及到《列子》、《左傳》、《呂氏春秋》等著作,指兩個古代的善射之士,一個叫紀昌,射箭能百步之外射穿虱子的心,一個叫養(yǎng)由基,射箭能穿透七層鎧甲,射中石頭能“飲矢至羽”,連能躲過一般射手的猿猴看到他射自己也知道再躲不過而號哭。
“《語》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傳》曰:見險而能止者知矣哉?!?《答劉敦質(zhì)書》)“《書》曰:惟人最靈”;“《記》曰:人生而靜,感于物而動”;“荀卿曰:人之生不知尊親,長習于教,然后知焉;人之幼不知禮讓,長習于教,然后知焉 ”(《孟荀言性論》)“《易》曰: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答李生第三書》)“《逍遙游》曰: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必聚糧。”“成安君曰:千里饋糧,士有饑色,樵蘇后爨,師不宿飽?!?《諭業(yè)》)其次是以古代典籍成語入文,也就是把古代典籍中現(xiàn)成的語句,融入自己的話中,如鹽入水,不露痕跡。如《對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策》中“夫上古之君,躬率以政,軌度其信,恕己及物,自誠而明,此所以其化如神,天下如截也?!薄耙怀I將相之職,卿大夫之官不得,則曰岳不降神,時之乏人”“則六氣以序,百祥以來,而懷生之類,莫不躋仁壽之域矣?!睅拙渲小败壎绕湫拧?、“自誠而明”、“岳不降神”、“躋仁壽之域”就依次是《左傳·襄公二十一年》、《禮記·中庸》、《詩·大雅·崧高》、《漢書·王吉傳》中的成語。再如《答劉敦質(zhì)書》中“自非邇圣人,必有偏而不起之敝耳。”語本《漢書·董仲舒?zhèn)鳌贰跋韧踔辣赜衅黄鹬?,故政有眊而不行,舉起偏者以補其弊而已也。”《答李生第三書》中“生捧書相干,宜有答也,又再三瀆,瀆則不告也?!北居凇兑住っ伞贰俺躞吒妫偃秊^,瀆則不告”。真是不勝枚舉。然而這種連用原句中四字以上的成語,還是比較容易看出來的,皇甫文中更多的是使用古籍中出現(xiàn)過,然而并不常用的雙音節(jié)詞語,(因為古漢語以單音節(jié)詞為主,雙音節(jié)詞較少,故雙音節(jié)詞也可看做“成語”)這就比較難以看出,對于一般讀者,也不容易讀懂,自然也就更讓人覺得艱澀。如《睦州錄事參軍廳壁記》中“經(jīng)始之意,眾未喻也。”“經(jīng)始”一詞,意思是開始營建;開始經(jīng)營。語本《詩·大雅·靈臺》:“經(jīng)始靈臺,經(jīng)之營之?!庇秩纭端屯跄z序》中“懼書紳銘坐之怠疏”,“書紳”一詞源自《論語·衛(wèi)靈公》“子張書諸紳”,意思是把要牢記的話寫在紳帶上。再如《顧況詩集序》中“眸子瞭然,炯炯清立,望之真白圭振鷺也?!敝鞍坠纭薄ⅰ罢聱槨?《論進奉書》中“且任土之貢,生產(chǎn)有常;履畝之收,等籍既定?!敝叭瓮痢?、“履畝”;《朝陽樓記》中“庭除湫底,秋之澍雨,沉氣乃上,暑之燂爍,清風不下?!敝颁械住?、“澍雨”等等。
再次是將古語稍加變動,化為己有。如《睦州錄事參軍廳壁記》“群官之退食,于是乎逶迤矣?!敝^官吏從容謙退,公正廉潔。語本《詩·召南·羔羊》:“退食自公,委蛇委蛇?!编嵭{:“退食謂減膳也。自,從也。從于公謂正直順于事也。委蛇,委曲自得之貌。節(jié)儉而順心志定,故可自得也?!薄俄n文公墓志銘》中“嗚呼,先生真古所謂大臣者耶!”就暗含《論語·先進篇》“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p>
皇甫文有時候用字造句高度簡省,又愛用生僻字,字詞搭配又不循常規(guī),因而形成語言艱澀的效果。如《悲汝南子桑》中“夫天寒大雪,火不星前,纊不銖身,寒之聲與將死之聲犁然?!币痪渲小盎鸩恍乔?,纊不銖身”頗為費解,其實如果說成“前無星火,身無銖纊”意思就平易多了。又如《吉州刺史廳壁記》:“自江而南,吉為富州,民朋吏嚚,分土艱政。”中“分土艱政”意思是“刺史艱于為政”,他偏要因古代分茅祚土,指分封諸侯,后代刺史管理一方,與諸侯相似,也叫分土,而以“分土”指代刺史。再如《韓文公墓志銘》中稱道韓愈的文章:“及其酣放,豪曲快字,凌紙怪發(fā),鯨鏗春麗,驚耀天下?!逼渲小蚌L鏗春麗”一語,“鯨鏗”源自《文選·東都賦》:“發(fā)鯨魚,鏗華鐘?!崩钌谱⒁C《西京賦》注曰:“海中有大魚曰鯨,海邊又有獸名蒲牢,蒲牢素畏鯨,鯨魚擊蒲牢,輒大鳴,凡鐘欲令聲大者,故作蒲牢于上,所以撞之者為鯨魚?!倍按蝴悺庇衷醋遭鬃由健犊怀稍仭吩?“新春光景麗?!边@種高度簡省的富有跳躍性的詞句,不是博聞強識的學者,也確實是難以讀懂的。該文又有句曰:“彍義滂仁,耿照充天”《唐宋文舉要》注解其意:彍義滂仁,彍,張滿弩弓?!墩f文·弓部》:“彉,滿弩也。”王筠句讀:“字或作彉?!变?水廣大貌。戰(zhàn)國時楚國宋玉《高唐賦》:“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止?!绷x主宜,故以射之引滿為喻,仁主愛,故以水之盛大為喻。用字是很生僻的。再如《吉州廬陵縣令廳壁記》:“以俸錢葬枯而恩浹,以家飲救渴而澤周。萼合兄弟之析居者,而民以養(yǎng);麕復老弱之流庸者,而疆以實?!薄霸峥荨?、“恩浹”、“萼合”、“麕復”等字詞的組合也是超出常規(guī),新奇古怪的。
皇甫文的論說很有氣勢,這在其《答李生三書》里有充分的表現(xiàn),試舉《第一書》部分為例:
辱書,適曛黑,使者立復,不果一二。承來意之厚,《傳》曰“言及而不言,失人”,粗書其愚,為足下答,幸察。來書所謂今之工文或先于奇怪者,顧其文工與否耳。夫意新則異于常,異于常則怪矣;詞高則出于眾,出于眾則奇矣?;⒈牟坏貌槐谌颍[鳳之音不得不鏘于烏鵲,金玉之光不得不炫于瓦石,非有意先之也,乃自然也。必崔嵬然后為岳,必滔天然后為海,明堂之棟,必撓云霓,驪龍之珠,必固深泉。足下以少年氣盛,固當以出拔為意,學文之初,且未自盡其才,何遽稱力不能哉?圖王不成,其弊猶可以霸,其僅自見也,將不勝弊矣!孔子譏其身不能者,幸勉而思進之也。來書所謂浮艷聲病之文恥不為者,雖誠可恥,但慮足下方今不爾,且不能自信其言也。何者?足下舉進士,舉進士者,有司高張科格,每歲聚者試之,其所取乃足下所不為者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足下方伐柯而舍其斧,可乎哉?恥之,不當求也;求而恥之,惑也。今吾子求之矣,是徒涉而恥濡足也,寧能自信其言哉?……
短短一段文章,引經(jīng)據(jù)典,運用了頂真、比喻、排比、設(shè)問、反問等多種修辭手法,居高臨下,氣勢滔滔,令人不能躲閃,無可反駁。如“虎豹之文……必固深泉”一段連續(xù)從三個角度設(shè)譬,用三組排比句,整齊之中見變化,如排山倒海一般,一浪接一浪,讓人目不暇接。這種風格在其他論說文中同樣存在,《第二書》不過千余字的篇幅,反問句居然用了十五處之多,真是“盛氣攻辯”。
作為一位駢偶文盛行時代的作家,正如他在《答李生第三書》中說的“既為甲賦矣,不得稱不作聲病文也?!背⒁约踪x取士,皇甫湜不可能不學習和寫作駢偶文,盡管跟隨韓愈倡導和寫作古文,但并不能盡去駢文的影響。而且作文講求偶對,講求聲律美,如果不影響思想內(nèi)容的表達,也就不是缺點了。因此在皇甫湜的大部分文章中,講求語句整齊,特別是記體文和多數(shù)碑銘,多是整齊的四字句,有的還講究押韻。這種駢散結(jié)合的情況,在韓、柳文中也是存在的。
我們可以結(jié)合皇甫文中的一些句段,體會一下其駢散結(jié)合、奇崛剛健的特點:
“先生之作,無圓無方,至是歸工。抉經(jīng)之心,執(zhí)圣之權(quán),尚友作者,跋邪觝異,以扶孔氏,存皇之極。知與罪,非我計。茹古涵今,無有端涯,渾渾灝灝,不可窺校。及其酣放,豪曲快字,凌紙怪發(fā),鯨鏗春麗,驚耀天下。然而栗密窈眇,章妥句適,精能之至,入神出天。嗚呼極矣,后人無以加之矣,姬氏以來,一人而已矣!”(《韓文公墓志銘》)
“李襄陽之文,如燕市夜鴻,華亭曉鶴,嘹唳亦足驚聽,然而才力偕鮮,悠然高遠。”(《諭業(yè)》)
“吳中山泉氣狀,英淑怪麗,太湖異石,洞庭朱實,華亭清唳,與虎丘天竺諸佛寺,鉤綿秀絕。君出其中間,翕輕清以為性,結(jié)泠汰以為質(zhì),煦鮮榮以為詞,偏于逸歌長句,駿發(fā)踔厲,往往若穿天心,出月肋,意外驚人語,非尋常所能及,最為快也?!?《顧況詩集序》)
“高桅引帆,月抱虹張,縱飛扶箭,疾激無妨?!?/p>
“翻然怒號,格在灘沙;洶洶湍波,蛟螭磨牙。”(《讓風》)
“狀貌群分,頭頸萬殊;渠股反舌,蟲聲鬼軀。”(《東還賦》)
可以看出,在句式上,以四言為主,雜以三言,五言及以上長句,形成斬截硬峭的語體風格。措辭上,選用力度大、富有沖擊力的動詞,如跋、觝、凌、驚、穿、號,等等。形容詞、名詞或顏色鮮艷或形象怪異,總之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矢洘o意描寫現(xiàn)實生活里真實的景物,而是選取傳統(tǒng)文化里已有的具有特定含義的意象或依靠想象,刻意營造富有象征色彩的濃艷、宏大、怪異的景象來表達自己的感受,如燕市夜鴻、華亭曉鶴、華亭清唳、天心、月肋、蛟螭磨牙、蟲聲鬼軀等等。有時為了突出某種感情,不惜反復鋪排,寫盡寫足,如推崇韓愈的文學成就,“嗚呼極矣,后人無以加之矣,姬氏以來,一人而已矣!”“極矣”、“后人無以加之矣”、“一人而已矣”,連用三個“矣”字,意義上層層加深,推崇到了極點。
皇甫湜學識淵博,詞匯豐富,文章形成了自己奇崛的風格。但是,并非所有的文章都晦澀,他的《對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策》等論說文還是比較平易的?;矢ξ倪€有長于論辯弱于敘事的特點,其《韓文公神道碑》、《韓文公墓志銘》雖然很有氣勢,但在詳略的安排上,在對歷史事件本質(zhì)的透視把握上,如果同李翱的《行狀》比較來讀,還是相形遜色的。所以朱熹說“湜為退之作《墓志》,卻說得無緊要,不如李翱《行狀》較著實。蓋李翱為人較樸實,皇甫湜較落魄?!?《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七)這也可見其文一意求奇的不足。但是總體而言其文學成就是中唐古文運動實績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當時有著巨大影響,甚至有“韓文公、皇甫湜,貞元中名價籍甚,亦一代龍門也?!薄?〕的說法。所以,今天對其文學成就加以具體分析還是很有必要的。
〔1〕轉(zhuǎn)引自劉真?zhèn)?皇甫湜行年考〔J〕.古籍研究.2009上、下合卷.
〔2〕、〔4〕、〔8〕上海古籍出版社.《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M〕.合肥:安徽出版社,2000.
〔3〕董誥.《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2;本文引皇甫湜原文均據(jù)此.
〔5〕、〔6〕、〔7〕轉(zhuǎn)引自傅璇琮、羅聯(lián)添.唐代文學研究論著集成〔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