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發(fā)
寬恕何為?
——特拉克爾
星期日。我們到針灸醫(yī)院探視癱瘓在
輪椅上的父親——
他高燒一個多月了,
但拒絕服藥。
他說壓在舌根下的白色藥丸
像果殼里的蟲子咕咕叫著……
單個的果殼
集體的蟲子,不分晝夜的叫聲亂成一團。
四月。
他躲在盥洗間吐著血和
黑色的無名果殼的碎片。
當蟲子們,把細喙伸進可以透視一兩處云朵的
水洼中,
發(fā)出模糊又焦慮的字符,
在家鄉(xiāng),
那遙遠的假想的平面。
是的,我們都聽到了。兒女們站成一排,
而譫語仍在持續(xù):
他把窗外成天落下鳥糞的香樟樹叫做
“札子”①。
把矮板凳叫做“囨”②。
把護士們叫做“?;逝伞?。
把身披黑袍在床頭做臨終告慰的
布道士叫做“不堪”。
把血漿叫做“骨灰”。
把氧氣罐叫做“巴薩”③。
這場滾燙的命名運動,
讓整座醫(yī)學(xué)院目瞪口呆。
他把朝他撲過來的四壁叫做“扁火球”,
——“是啊,爸爸。
四壁太舊了”。
如果我樂于
吞下這只扁火球,
我舍身學(xué)習(xí)你的新語言,
你是否愿意喝掉這碗粥?
五月。
病房走廊擠滿棕色的宿命論者。
我教他玩單純的游戲度日,
在木制的小棋盤上。
他抓起大把彩色小石子
一會兒擺成宮殿的形狀,一會兒擺成
假山的形狀。
他獨居在宮殿里
讓我把《殘簡》翻譯成他的語言
一遍又一遍念給他聽。
我把“孔城”④譯成“嘭嘭”。
把“生活”譯成了“活埋”。
他騎在墻頭,
像已經(jīng)笑了千百年那樣,懵懂地笑著。
六月。
傍晚。
我把他扛在肩膀上,
到每一條街道暴走。
在看不盡的蓊郁的行道樹下,
來歷不明的
霾狀混沌蓋著我們。
我聽見
無人光顧的雜貨店里抽屜的低泣。
有時,
他會冷不丁地嚎叫一聲。
而街頭依然走著那么多彩色的人。
那么多沒有七竅的人。
那么多
想以百變求得永生的人。
霓虹和雨點令我目盲
死去的孩子化作蟾蜍
剝了蟾皮做成燈籠
回到他善忘的父母手中。
老街九甲⑤的王裁縫,每個季節(jié)晾曬
一面坡的蟾皮。
從此,
他的庭園寸草不生。
楝樹嘩嘩地發(fā)出鬼魂般的笑聲。
河中泡沫也
在睡眠中攀上他的欄桿,他的顴骨。
——每年春夏之交,
我看見泡沫里翻卷的肉體和它
牢不可破的多重性:
在繞過廢橋墩又
掉頭北去的孔城河上。
它吐出的泡沫一直上溯到
我目不能及的廬江縣⑥才會破裂。
在那里。
汀上霜白。
蝙蝠如灰。
大片丘陵被冥思的河水剖開。
壩上高聳的白骨,淤泥下吐青煙的嘴唇,
搭著滿載干草的卡車駛往外省。
每日夕光,
涂抹在
不斷長出大堤的嬰兒腦袋和
菜地里爛掉的拖拉機和糞桶之上。
是誰在這長眠中不經(jīng)意醒來?
聽見舊鬧鐘嘀噠。
檐下貔貅低低吼著。
喪家犬拖著骯臟的腸子奔走于灘涂。而
到了十一月末,
枯水之季的黃昏。
烏鴉銜來的鵝卵石壘積在干燥沙灘上。
一會兒擺成宮殿的形狀,一會兒擺成
假山的形狀。
我總是說,這里。
和那里,
并沒有什么不同。
我所受的地理與輪回的雙重教育也從未中斷。
是誰在長眠中擁有兩張臉:在被磨破的“人臉之下,
是上帝的臉”⑦——
他在七月,
默默數(shù)著死在本土的獨裁者。
數(shù)著父親額頭上無故長明的沙礫。
他沿四壁而睡
凝視床頭抵礪的孤燈
想著原野上花開花落,谷物飽滿,小廟建成
無一不有賴于諸神之助。
而自方苞⑧到劉開⑨。自騎驢到坐輪椅
自針灸醫(yī)院到
家鄉(xiāng)河畔,也從無一樁新的事物生成。
心與道合,不過是泡沫一場。
從無對立而我們迷戀對立。
從無泡沫而我們堅信
在它穹形結(jié)構(gòu)的反面——
有數(shù)不清的倒置的苦楝樹林,花楸樹林。有
另一些人。
另一些環(huán)形的
寂靜的臉。
另一架樓梯通往沙礫下幾可亂真的天堂。
另一座王屋寺⑩
像銹一樣嵌在
被三、兩聲鳥鳴救活的遺址里——
多少年我們凝望。我們描繪。我們捕獲。
我們離經(jīng)叛道卻從未得到任何補償。
我們像先知一般深深愛著泡沫,
直至2009年8月7日?,
我們才突然明了
這種愛原只為唯一的伙伴而生。
像廢橋墩之于輕松繞過了它的河水。
我們才能如此安心地將他置于
那杳無一物的泡沫的深處。
并非只有特定時刻,比如今天
在車流與
低壓云層即將交匯的雨夜,
我才像幽靈一樣從
眾多形象,眾多聲音圍攏中穿插而過。
是恍惚的花壇把這些
杜撰的聲音劈開——
當我從小酒館踉蹌而出之時。
乞丐說:“給我一枚硬幣吧。
給我它的兩面”。
修自行車的老頭說:“我的輪子,我的法度”。
尋人啟事說:
“失蹤,煉成了這張臉”。
警察說:“獄中即日?!薄?/p>
演員說:“日常即反諷”。
玻璃說:“他給了我影像,我給了他反光。
那悄悄穿過我的,
依舊保持著人形”。
香樟樹說:
“只為那曾經(jīng)的語調(diào)”。
輪椅說:“衰老的脊柱,它的中心
轉(zhuǎn)眼成空……”
小書店里。
米沃什在硬邦邦的封面說:“年近九十,
有遲至的醇熟?!?/p>
你年僅七十,如何訓(xùn)練出這份不可少的醇熟?
在這些街角。在這些櫥窗。
在你曾匿身又反復(fù)對話的事物中間。
你將用什么樣的語言,什么樣的方式,
再次稱呼它們?
九月。
草木再盛。
你已經(jīng)缺席的這個世界依然如此完美。
而你已無形無體,
寂寞地混同于鳥獸之名。
在新的群體中,你是一個,
還是一群?
你的蹤跡像薄霧從受驚的鏡框中撤去,
還是像蜘蛛那樣頑固地以
不可信的線條來重新闡述一切?
輪回,
哪里有什么神秘可言?
我知道明晰的形象應(yīng)盡展其未知。像
你弄臟的一件白襯衣
依然搭在椅背上
在隱喻之外仍散發(fā)出不息的體溫。
我如此容易地與它融為一體。仿佛
你用過的每一種形象——
那個在
1947年,把絕密檔案藏在桶底,假裝在田間
撿狗屎的俊俏少年;
那個做過剃頭匠,雜貨店主、推銷員
的“楞頭青”;
那個總在深夜穿過扇形街道
把兒子倒提著回家
讓他第一次因目睹星群倒立而立誓寫詩的
中年暴君;
那個總喜歡敲開冰層
下河捕鰻魚的人;
那個因質(zhì)疑“學(xué)大寨”?被捆在老柳樹上
等著別人抽耳光、吐唾沫的生產(chǎn)隊長;
那個永遠跪在
煤渣上的
集資建廟的黯淡的“老糊涂蟲”——
倘在這些形象中,
仍然有你。
在形象的總和中,仍然有你。
仍有你的苦水。
有你早已預(yù)知的末日。
你的恐怖。你的毫無意義的抗拒……
又一年三月。
春暖我周身受損的器官。
在高高堤壩上
在我曾親手毀掉的某種安寧之上
那短短的幾分鐘
當我們四目相對,
當我清洗著你銀白的陰毛,緊縮的陰囊。
你的身體因遠遁而變輕。
你緊攥著我雙手說:
“我要走了”。
“我會到哪里去”。
一年多濁水般的囈語
在臨終一刻突然變得如此
清朗又疏離。
我看見無數(shù)雙手從空中伸過來
攪著這一刻的安寧。
我知道有別的靈魂附體了,
在替代你說話。
而我也必須有另外的嗓子,置換這長子身份
大聲宣告你的離去——
那一夜。
手持桃枝繞著棺木奔跑的人
都看見我長出了兩張臉。
“在一張磨破了的臉之下,
還有一副
誰也沒見過的臉”。
鄉(xiāng)親們排隊而來,
每人從你緊閉的嘴中取走一枚硬幣;
月亮們排隊而來,
映照此處的別離。也映照它鄉(xiāng)的合歡之夜。
乞丐,警察,演員,尋人啟示,輪椅,香樟,米沃什排
隊而來,
為了藍天下那虛幻的共存。
生存紀律排隊而來,
為了你已有的單一。和永不再有的渙散。
兒女們排隊而來,
請你向大家發(fā)放絕句般均等的沉默吧。
還有更多哭泣與辨認,
都在這不為人知中。
我久久凝視炮竹中變紅的棺木。
你至死不肯原諒許多人
正如他們不曾
寬宥你。
寬宥你的壞習(xí)慣。
再過十年,我會不會繼承你
酗酒的惡習(xí)。
而這些惡習(xí)和你留在
鎮(zhèn)郊的三分薄地,
會不會送來一把大火解放我?
會不會賦予我最終的安寧?不再像案上“棒喝”
獲得的僅是一怔。
不再像覺悟的羊頭刺破紙面,
又迅速被歧義的泡沫抹平。
會不會永存此刻
當伏虎般的寧靜統(tǒng)治大地——
皓月當窗如
一具永恒的遺體擊打著我的臉。
它投注于草木的清輝,
照著我常自原路返回的散步。
多少冥想
都不曾救我于黑池壩?嚴厲的拘役之中。
或許我終將明了
寬恕即是它者的監(jiān)獄,而
救贖不過是對自我的反諷。
我向你問好。
向你體內(nèi)深深的戒律問好。
在這迷宮般的交叉小徑上。而輪回
哪里有什么神秘可言?
仿似它喜極的清涼可以假托。
讓我像你曾罹患的毒瘤一樣綁在
這具幻視中來而復(fù)去的肢體之上。
像廢橋墩一樣綁在孔城河無邊的泡沫之上。
注釋:
①安徽中部地區(qū)農(nóng)民對锨干草的鐵叉的習(xí)稱。
②音piān。此處僅作象聲詞。
③音bāsà。此處僅作象聲詞。
④安徽桐城的南部古鎮(zhèn)。
⑤孔城老街商鋪基本以甲為單位。
⑥安徽中部縣名,與孔城接壤。
⑦美國垮掉派詩人格雷戈里·柯索(Gregory Corso,1930-2001)詩句。
⑧方苞,清代散文家。
⑨劉開,清代散文家。
⑩毀于清末的桐城古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