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兆云
1962年1月11日至2月7日,中共中央在北京召開擴大工作會議。這是中共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工作會議,參加人數7118人,史稱“七千人大會”。在這次會上,鄧子恢見到了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曾希圣。曾希圣情緒不佳,他已經接到通知:黨中央要改組安徽省委,曾希圣調離安徽。
鄧子恢理解曾希圣的苦惱,他一向是安徽責任田的有力支持者。因此他的安慰在曾希圣聽來,絲絲入耳。
在交談中,曾希圣近于交心地向鄧子恢透露了安徽實行責任田前后的內幕。
1961年3月在廣州會議上,曾希圣把華東小組實行責任田的做法及優(yōu)缺點向毛澤東作了匯報。毛澤東答復說:“你們試驗嘛!搞壞了檢討就是了,如果搞好了,能增產10億斤糧食,那就是一件大好事?!庇辛嗣珴蓶|的這些指示,全省上下就放開手腳去干了,因而責任田得到迅速推廣。自1961年底到1962年起,安徽和全國的經濟形勢開始好轉。毛澤東對安徽責任田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變化。1961年12月,毛澤東在無錫時,讓曾希圣去匯報工作,并用商量的口吻說:“生產已經開始恢復,是否把責任田這個辦法改回來?”曾希圣請求說:“群眾剛剛嘗到甜頭,是否讓群眾再搞一段時間。”當時,毛澤東沒有明確表態(tài)……
鄧子恢靜靜地聽著,他的眉宇間顯現焦慮之情。
作為一名成熟的政治家,他已經隱隱感覺到:這場爭論還將進一步深化。
他完全可以繞過這段明礁,但他畢竟是個耿直的人,在第二天會上,迎著睽睽目光,還是講了一通安徽的責任田的好處。在講話中,鄧子恢說:安徽的責任田是調動農民積極性所必需的。
七千人大會結束后,黨中央留下安徽的代表揭蓋子,并指責責任田犯了方向性的錯誤等等,隨后決定把曾希圣調離,改組安徽省委。已經到這個地步了,可鄧子恢還是保留了自己的看法。對曾希圣的遭遇,鄧子恢頗為同情,告別時,握著他的手說:“責任田究竟是好是壞,我想實踐會作出結論的?!?/p>
1962年的曾希圣在責任田問題上已經栽了大筋斗,但鄧子恢并沒有從前車之鑒里吸取教訓。在包產到戶的問題上,他就像一只撲火的飛蛾,勇敢地向目標飛去。
2月中旬,鄧子恢離京南下考察,首先到湖南長沙。省委同志匯報,全省出現了“單干風”,連毛澤東、劉少奇的家鄉(xiāng),社員要求“包產到戶”的呼聲也很高。
到廣西南寧,區(qū)黨委同志匯報說:全區(qū)很大一部分農村工作干部有“分田到戶”、“包產到戶”的思想傾向。
4月上旬,鄧子恢和張云逸大將一道到廣西龍勝縣作調查。龍勝縣已有50%的生產隊實行包產到戶,縣委壓力很大。鄧子恢告訴縣領導:“不要背包袱,插秧季節(jié)到了,不該到組到戶而已經到組到戶的,就睜個眼閉個眼算了,秋后再慢慢搞。龍勝居住這么分散,生產隊不一定劃得那么大,干脆一村一隊,小莊獨戶的包產到戶,或者讓他單干?!?/p>
返京后,鄧子恢收到了安徽省宿縣符離集區(qū)委書記推薦責任田的來信。他考慮再三,決定派工作組去安徽調查責任田問題。要下這個決心,委實不易。這事的棘手,鄧子恢心里是一清二楚的,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派出了工作組。之所以要選擇安徽,除了這封信,還因為安徽實行責任田較多而意見又不完全一致,從這點意義上說,它具有普遍性,又兼有特殊性。
調查結果,情況喜人:當涂上年增產增收,當年早稻又普遍增產。
在此前不久,鄧子恢已收到宿縣符離集區(qū)委全體同志《關于“責任田”問題的匯報》。匯報對“責任田”更帶理論性和系統(tǒng)性,其中列舉了7條理由證明“責任田”方向是對的,列舉10個變化說明“責任田”確實好得很。
鄧子恢反復掂量了這份報告的份量,結合張其瑞的匯報,越發(fā)感到“責任田”是個好創(chuàng)造,給搞好集體生產找到了出路。使他欣喜的還有:到1962年7月,全國已經有20%以上的農村實行了打著各種旗號的“包產到戶”。20%可不是小數,它至少代表了一億多農民。
包產到戶在全國已呈迅速發(fā)展之勢,成為黨內議論的重要話題;最為關鍵的是,中央領導層中主張包產到戶的聲音也很高。
這消息來源于毛澤東的秘書、中央辦公廳副主任田家英。那天見到田家英,他高興地說:“鄧老,我現在站在你這一邊了?!币娻囎踊植恢渌?,田家英便告訴他:“前些時候我到湖南農村調查,發(fā)現農民兄弟大都希望包產到戶。受了感染,我也對包產到戶有了認識?;鼐┖螅蚁蛏倨?、陳云、小平、富春同志作了湖南農村調查情況的匯報,陳述包產到戶的觀點和主張,得到一致贊同。”
田家英為謹慎起見,在調查接近尾聲時,還專門派人到安徽無為縣,了解推行包產到戶的真實情況。反饋的結論是:包產到戶對于解救遭到破壞的集體經濟的危機,迅速恢復農業(yè)生產,肯定是有利和必要的。
“如此看來,農民的這種愿望有實現的可能!”田家英如是這般告訴鄧子恢,鄧子恢焉能不激動!聯系兩次派工作組前去安徽調查研究和自身在各地的調研,鄧子恢對肯定安徽“責任田”的做法更是不可動搖了。
他和田家英交談時說:“對包產到戶和‘責任田’要具體分析,不要籠統(tǒng)說成是‘單干’。責任制聯系產量,只要不涉及所有制,是可行的。我看‘責任田’并未改變社隊集體所有制的性質,是屬于農業(yè)集體經濟聯產計酬的生產責任制,是群眾在社隊經營管理體制上的創(chuàng)舉,對恢復和發(fā)展農業(yè)生產,鞏固集體經濟具有重大意義?!?/p>
田家英聽了頻頻頷首,說:“記得鄧老早就有過‘大農活統(tǒng)一干,小農活包到戶’的主張,現在看來完全可行。”
鄧子恢似乎找到了知音,話語立時滔滔不絕起來:“還有些技術性較強的作物,如南方的茶葉、北方的柞蠶等,也可以分包到戶?!?/p>
兩人談得頗投機,對包產到戶的實施充滿了期待和信心。
6月初至7月中旬,鄧子恢應邀在總后勤部、解放軍政治學院、中央黨校、中直機關、團中央等軍政機關,就農村形勢作長篇報告。
天氣炎熱,稍講兩句就覺渾身都是汗。鄧子恢穿了件汗衫,打著大蒲扇,還是感到熱氣逼人。但他一點都不浮躁,講話有條有理。
鄧子恢講得坦率:“我國農業(yè)連續(xù)三年減產,生產力降低,這是事實。雖然有這樣那樣的顧忌,但事實總得承認吧。但又有人認為造成的原因是天災,這不是馬列主義,這是自欺欺人。公正地說,天災是有的,大家都可感受得到嘛。但要我說,造成的原因主要是人禍!”
全場掌聲雷動。
“中國農業(yè)生產有沒有出路,我可以告訴大家,出路是有的。我在這里介紹包產到戶責任制的好處……”
全場鴉雀無聲,大家在靜聽這位農村專家發(fā)表高論。
“中國農業(yè)生產的出路之一,我看是要在農村建立生產責任制,貫徹按勞分配的原則,克服平均主義,調動社員生產積極性。具體做法是:糧食分配應實行基本口糧制,在此基礎上按勞分配;要給農民增劃自留地、開放農貿市場……”
鄧子恢為了更好地說明這一觀點,著重介紹了安徽的“五統(tǒng)一”聯產承包責任制。他說:“農業(yè)生產要有責任制,沒有責任制種不好莊稼。農業(yè)和工業(yè)不同,農業(yè)是露天工廠,受老天爺制約,萬一有洪澇、干旱等各種自然災害,可能顆粒無收。工業(yè)產品按件計工,完成一件是一件,農業(yè)則不一樣,綜合措施多道工序,直到入庫方算結果。承包不聯產怎么行呢?這不是明擺著的道理嗎?”
在廬山會議后的相當一段時間里,這種坦率的聲音在黨內不太聽得到了。鄧子恢在多種場合坦言許多人避諱的問題,他的無畏勇氣,贏得了大家由衷的欽佩。更由于他的講話觸及的都是人們關心的現實問題,針對性強,語言生動活潑,又能聯系實際,自然受到人們的廣泛歡迎,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
得知丈夫的報告受到歡迎,陳蘭內心深感高興,分享他的喜悅之情。然而,包產到戶畢竟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中央領導人認識也并不統(tǒng)一,有贊成的,也有反對的,也有說可以在小范圍試一試的。因此,她對鄧子恢應邀到處講話,大講包產到戶,也甚感不安,她婉轉地說:“鄧老,我勸你還是少講為好,謹慎小心一些。你一生坎坷太多,如今年事已高,難以承受新的挫折。”
對妻子的關心,鄧子恢是感動的。在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中,妻子都是這樣關心他。鄧子恢向妻子投去感謝的目光,但話語卻不以為然:“怕什么!實事求是嘛!我講的都是事實,站得住腳的,你不必擔心?!?/p>
鄧子恢的報告內容不脛而走。在田家英主持召開的討論修改人民公社60條管理條例的會上反響也頗為強烈。在這場討論中,大多數人都主張糾正“左”的錯誤,進一步放寬政策,調動社員積極性。討論中,有人說:“鄧老也是這樣主張的。聽說他在中央黨校、總后勤部、中直機關連續(xù)作了幾次報告,并準備向中央寫書面報告。”
參加這次討論的人,出于對鄧子恢的愛護,建議請王任重、劉建勛等領導出面,勸鄧子恢講話慎重一些,尤其不要向中央正式報告。
對大家的好心,鄧子恢似乎并未多加領會。他雖然也知道前面有阻力,但卻沒有望而止步。他作出了一個重大決策:把工作組寫的《關于實行包產到戶責任田的報告》報送中央書記處。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書記處未予討論。
鄧子恢并沒泄氣。他認為,“包產到戶”、“責任田”能否推行,關鍵在毛澤東。
此時毛澤東尚在外地視察。鄧子恢盼望領袖回京的心情真可以用“望眼欲穿”來形容。
7月初,毛澤東從邯鄲回到北京。
得知消息,鄧子恢高興地哼唱了一句京劇。那神情,仿佛返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
為了說服毛澤東接受“責任田”,他帶著陳正人、廖魯言等人,急急來到中南海豐澤園菊香書屋。
毛澤東見鄧子恢帶了這么多人來,心知其意,笑了笑說:“鄧老,你一個人就夠我受的了,還帶這些說客來呀!”
“說客”們根據鄧子恢的事先安排,有條不紊地向毛澤東匯報起工作來。
他們說得有根有據,有板有眼,毛澤東聽得也津津有味,不時點頭微笑。
這微笑給鄧子恢的感覺是:毛澤東被說服了。
匯報到天亮,鄧子恢一行才回到農村工作部大院。
單位早已有人得知他們的“任務”,因此圍了一大群在大門口恭候著。
當被問及中央對“包產到戶”持什么態(tài)度時,鄧子恢異常興奮地說:“主席看來也同意一試!”
但鄧子恢高興得太早了。
在其后幾天里,那些反對意見像風一樣向毛澤東源源吹來。
7月17日,鄧子恢應約去見毛澤東。
“聽說你肯定了安徽‘責任田’的做法?”見面后,毛澤東第一句話就問。
鄧子恢點點頭。
“你認為安徽這種做法不是單干?”
一聽毛澤東提“單干”這個詞,鄧子恢多少有點緊張。因為一旦“單干”這詞兒在毛澤東的腦海里形成強烈印象,再要改變就不是容易的事了。雖然心里有些突兀,但鄧子恢還是不加思索地、無比肯定地說:“主席,我認為不是單干?!?/p>
“哦?”良久,毛澤東才有這么一個字吐出來。
鄧子恢向毛澤東談了5月下旬向他報告的《關于當前農村人民公社若干政策問題的意見》的內容,談了符離集區(qū)委全體同志《關于“責任田”匯報》的內容,陳述了自己對“責任田”的看法:“主席,‘責任田’能做到‘五統(tǒng)一’,不是單干;我看它是一種聯產計酬的生產責任制,適應廣大農村生產力的發(fā)展要求和廣大農民的需要,有強大的生命力,廣大農民不愿改變?!?/p>
毛澤東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fā),只是在鄧子恢起身要走時才說了一聲:“把你給我的報告和符離集區(qū)委同志的匯報送來,我要看看?!?/p>
熟悉毛澤東的人都知道,他不輕易發(fā)表完全否定他人意見的意見,他若是同意時,會發(fā)表自己的看法,進一步深化問題,提示主題,闡述其中的道理;但若是不同意時,往往不作聲,抱以一種思考的神情。
鄧子恢對毛澤東的脾氣和秉性自然清楚,知道再做怎樣的解釋,都是多余的,于是很快就退了出來。鄧子恢從毛澤東那兒回到家里,情緒不好,悶悶不樂。對丈夫的工作和涉及中央領導人的事情,陳蘭從不打聽,可這次她感到丈夫思想情緒明顯異常,忍不住問了句:“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了?”
鄧子恢雖有一肚子苦衷,卻無法向妻子講述,只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18日,鄧子恢把毛澤東指名要的兩個材料送走之后,仍在琢磨:昨天毛主席并沒有關門,難道“責任田”就不能推行?
想來想去,鄧子恢又叫來工作組的同志,吩咐他們把兩個大隊實行“責任田”的情況調查報告,再認真加工一下,打印送毛主席。
鄧子恢還叫郝中士組織力量繼續(xù)收集全國各地實行包產到戶的情況,整理成材料,供中央北戴河會議之用。
工作組的同志已不同程度地感受到了風向,都好心地勸他:“鄧老,調查報告暫時不送了,中央北戴河會議快開了,看看情況再說?!?/p>
他們接二連三地勸,見無法改變鄧子恢的決定,又搬來了陳正人、王觀瀾、郝中士等部領導。
陳正人他們一番苦口婆心的勸說,把個鄧子恢勸得生氣了:“老陳呀,我一向認為你們是比較了解我的,可現在連你們也來勸我了?!熑翁铩怯诿裼欣氖虑?,等到北戴河開會,就晚了,于民有利,那怕什么!你們怕,我不怕,不怕丟烏紗帽!”
鄧子恢不顧大家的勸阻,或者可以說鄧子恢對試行“包產到戶”的責任制依然充滿信心,他責成部有關領導整理“包產到戶”的材料,準備帶往北戴河參加中央工作會議。
7月22日,鄧子恢把中央農村工作部工作組寫的《安徽省宿縣王樓大隊實行包產到戶責任田的情況調查》、《安徽省宿縣城關區(qū)劉合大隊實行包產到戶責任田的情況調查》送給毛澤東,并說:此件值得一閱。這個情況調查報告,后來成了北戴河中央工作會議的參考件。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鄧子恢赴北戴河出席中央工作會議前,召集一些干部在住處開會,研究有關事宜。
他說:“我已經決定正式向中央提出農村實行生產責任制?!?/p>
“鄧老,黨內已有一股強烈反對包產到戶的風,我看對包產到戶問題要慎重。千萬不要冒失,等黨中央表態(tài)后再提?!币恍┩菊f。
鄧子恢說:“我們不能怕丟烏紗帽,而不顧老百姓的死活。我們要保護農民的利益,反映他們的疾苦?!?/p>
鄧子恢留給同事們的話擲地有聲,幾十年后還令他們感動不已:“一個共產黨員不能太計較個人得失,要對黨的事業(yè)負責,看準了,要勇于堅持實事求是的精神?!?/p>
鄧子恢一到北戴河,就應約去見毛澤東。
安排這次見面,毛澤東的本意是來做鄧子恢的說服工作的,豈料鄧子恢反客為主,一見面就向毛澤東再次保薦安徽責任田。
鄧子恢與毛澤東的想法幾乎同出一轍,那就是讓對方接受自己的意見。
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鄧子恢直言陳述自己的觀點。但事與愿違,他沒有說服毛澤東。在毛澤東看來,基本核算單位下放到生產隊,農村的問題,就是調整生產關系的最后界限,如再進一步調整,搞包產到戶,那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
7月25日至8月24日,中央政治局在北戴河召開工作會議。毛澤東在會上就包產到戶表態(tài):“已經包產到戶的,不要強迫糾正,要做工作?!苯又终f:“還是到社會主義,還是到資本主義,農村合作化還要不要?還是搞分田到戶,包產到戶,還是集體化?主要是這一個問題?,F在就有鬧單干風,越到上層越大?!?/p>
毛澤東不僅把“包產到戶”說成“單干”,更為嚴重的是,把它提到是無產階級專政還是資產階級專政,是走社會主義道路還是資本主義道路這樣的政治高度。贊成鄧子恢觀點的人暗中感到緊張。
這番講話后,立即有人起來接二連三批評起“單干風”來,其實質是批評包產到戶。
隨后,北戴河會議出現一邊倒的局面。華東局書記柯慶施公開宣稱:安徽的責任田是單干,是走資本主義的道路,反對集體經濟。
柯慶施可是當時的政界紅人,他的話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鄧子恢、曾希圣都被點了名;田家英在小組會上也挨了批。
批判“單干風”的雨點大多都落在了鄧子恢頭上。
鄧子恢的表現有些倔強,他在中心組會上發(fā)言時坦然說:“工業(yè)可以搞責任制,為什么農業(yè)田間管理就不可以搞責任制?責任田根本不涉及所有制問題,土地仍是集體所有,只是超產部分歸社員個人,不存在反對集體經濟的問題?!?/p>
擔任過中央農村工作部副部長的陳伯達說:“鄧子恢同志對于農業(yè)合作化、人民公社化有許多荒謬的言論,什么人民公社不如高級社,高級社不如初級社。初級社不如互助組,互助組不如單干。實際上他要求的,是資本主義道路?!?/p>
這可是個突然的襲擊,鄧子恢一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他是抱著解決農業(yè)、糧食、商業(yè)和支援農業(yè)等問題的企盼來參加會議的,怎么會議批判起他的“單干風”了,這是怎么一回事?鄧子恢百思不得其解,生氣極了!不過他又想,不管怎么說,共產黨要講實事求是。面對嚴厲的批判,8月10日,他在華東組會上作了言簡意賅的申辯:“在集體經濟經營管理中實行責任制的問題,其實早在1957年就已經報中央批準,只是1958年以后打亂了?,F在不過是恢復1957年那一套,為的是提高農民生產積極性,加強生產責任制,各盡所能,分工合作。任何企業(yè)都要建立責任制,沒有責任制,生產是搞不好的。責任制聯系產量,只要不涉及所有制,是可行的。”
鄧子恢列舉了陶鑄、王任重6月間《在廣西龍勝縣舉行的座談記錄》,說:“他們講了集體經濟區(qū)別于單干的四條界限,分田到戶是單干,聯系產量的責任制就不是單干。因此要具體分析各地情況,單干沒有四條,有四條就不是單干。大農活統(tǒng)一干,小農活包到戶,決定的關鍵是大農活統(tǒng)一干。安徽責任田有搞好‘五統(tǒng)一’的,應具體分析,不能都說成是單干?!?/p>
“主席說得一點也沒錯,你的思想要用大炮轟。”有人打斷他的講話。
鄧子恢毫不退讓:“不管怎么看,對責任田,我還是這樣看。”
這話立即遭到不少人的圍攻:“鄧子恢,你熱衷于搞資本主義,你檢查不深刻,還想翻農業(yè)合作化的案!”
鄧子恢不服,反駁道:“我沒想翻合作化的案,當初我就是這么檢查的?!?/p>
有人說:“你在總后的報告內容,是很惡劣的!”
鄧子恢理直氣壯:“總后的報告,那是你們請我去講的,是你們把干部的思想情況反映給我的,你們搞的記錄沒有給我看?!?/p>
會議氣氛很緊張,火藥味兒很濃。
有些同志為鄧子恢擔心,會后悄悄地勸他會上不要再硬頂了,要適當做點自我批評。鄧子恢靜靜地聽著,思考著。
鄧子恢倒不是怕什么孤軍奮戰(zhàn)(其實也不是什么孤軍奮戰(zhàn),有許多人是站在他這一邊的)。對他這樣一位歷經九死一生的革命者來說,即使孤軍奮戰(zhàn)又怕得了什么,血雨腥風的革命生涯,不就是孤軍奮戰(zhàn)過來的嗎?!他考慮的是,中央的團結,國家的穩(wěn)定……
8月11日的中心組會上,鄧子恢開始做自我批評。他說:“6、7月間的幾次講話,說到包產到戶,說包產到戶有各種不同形式,有些是屬于所有制的改變,已成為單干;有些介于集體與個體之間;有些則仍然屬于集體經濟的范疇,是集體經濟生產責任制的一種形式,應區(qū)別對待。如果仍屬于集體經濟是應當允許的?,F在看來這種說法與毛主席、黨中央的方針相違背,是方向性的錯誤,也是我馬克思主義水平不高,毛澤東思想水平不高,思想方法上主觀片面、組織上無組織無紀律的具體表現。這是1955年以來又一次大錯誤,應該向黨作檢討?!?/p>
鄧子恢雖然作了檢討,但8月12日,毛澤東在一個文件上批示時仍有嚴厲的批評。他說:“鄧子恢同志動搖了,對形勢的看法幾乎是一片黑暗,對包產到戶大力提倡。這與他在1955年夏季會議以前一貫不愿搞合作社,對于搞起了合作社,下令砍了幾十萬個,毫無痛惜之心;而在這以前則竭力提倡‘四大自由’,所謂‘好行小惠,言不及義’是相聯系的……他沒有聯系1950年至1955年他自己顯然還是站在一個資產階級民主主義者的立場上,因而犯了反對建立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錯誤。”
一時間,鄧子恢幾成“眾矢之的”,全國上下,幾乎都知道他是受到中央嚴厲批判并被認定的主張“單干”的總代表。而單干,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從此,“包產到戶”成為資本主義的同義語,人們視“包”如虎,談“包”色變。
八屆十中全會開過之后,10月5日,中共中央決定撤銷中央農村工作部。廟拆了,菩薩就得搬走,鄧子恢調任國家計劃委員會副主任。從此,鄧子恢就被摘下了毛澤東給他戴了10年的“農村統(tǒng)帥”這一頂帽子。
幾天后,鄧子恢應約去見毛澤東,他對毛澤東在包產到戶的問題上以他為出頭鳥,隨意地說他“刮單干風”,說他1950年至1955年“是站在一個資產階級民主主義者的立場上”、“反對建立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等批評想不通。他還說:“我在中央會議上提出了積極實行責任制包括聯產責任制的意見,我認為這是正確的?!?/p>
包產到戶事件,客觀上造成了鄧子恢和毛澤東之間的政治裂痕。在毛澤東看來,搞包產到戶就是搞單干,而單干是違背他所理解的農民的根本利益的。他要繼續(xù)搞《人民公社六十條》。他堅信:他這是為防止農民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做了一件大事。
此后,毛澤東既不理也不用這位他親封的“農村問題專家”。鄧子恢那陣子心里非常郁悶。在隨后的談話中,鄧子恢鄭重地向毛澤東提出:辭去黨內外一切職務,退休,到福建龍巖老家去休養(yǎng),認真搞點調查,研究社會主義該如何搞,以度晚年。
毛澤東沉思良久,沒有表態(tài)。
爾后,中央安排鄧子恢同陳毅、賀龍、聶榮臻一起去廣州休養(yǎng)。
兩年后,在第三屆全國人代會第一次會議上,鄧子恢又被宣告罷官——被免去國務院副總理的職務,改任全國政協副主席。
1972年12月8日,不再享受國家領導人待遇的農民知己鄧子恢,在病房中不小心摔倒在水泥地上,造成顱腦損傷。在昏迷兩天后,含冤溘然長逝……
圍繞著生產責任制引發(fā)的長達10年的爭論,致使中國農業(yè)生產的發(fā)展和農村改革的進程,延誤了將近20年。
包產到戶問題一直是中國農民沒有間斷過的熱門話題。
作為中國最高層,自1978年起,中共中央文件中關于包產到戶和包干到戶的說法每年都有改動和變化,其輪廓如下:
1978年:“不許分田單干。不許包產到戶?!保ā蛾P于加快農業(yè)發(fā)展若干問題的決定〔草案〕》)
1979年:“不許分田單干。除某些副業(yè)生產的特殊需要和邊遠山區(qū)、交通不便的單家獨戶外,也不要包產到戶。”(《關于加快農業(yè)發(fā)展若干問題的決定》)
1980年:“在那些邊遠山區(qū)和貧困落后地區(qū)……可以包產到戶,也可以包干到戶……在一般地區(qū)……就不要搞包產到戶……已經實行包產到戶的,如果群眾不要求改變,就應允許繼續(xù)實行……”(75號文件)
1982年:“目前實行的各種責任制,包括……包產到戶……包干到戶……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制?!保?號文件)
1983年:“聯產承包制……是在黨的領導下我國農民的偉大創(chuàng)造,是馬克思主義農業(yè)合作化理論在我國實踐中的新發(fā)展。”(1號文件)
鄧子恢在20世紀60年代提倡的生產責任制,主張將適合集體干的農活由集體去干,適合各戶干的農活分戶去干,并且都對最終產量負責,解決人民公社制度中勞動管理嚴重混亂的現象。完全可以這樣說,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中國的經濟改革,是從農業(yè)開始的。各種聯產承包責任制逐漸普及,農村億萬群眾通過親身實踐,選擇了既發(fā)揮農戶自主經營,又保持集體經濟優(yōu)勢的雙層經營體制,走向了符合中國客觀情況的社會主義道路,發(fā)揮了巨大的效力。
歷史無私,人間有情。1981年3月,中共中央為鄧子恢隆重平反。
中共中央辦公廳發(fā)文指出:“過去黨內對他和中央農村工作部的批判、處理是錯誤的,應予平反,強加的一切不實之詞,應予推倒,恢復名譽?!苯又?,同年6月,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了《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決議在論述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的重要經驗時,總結了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云、鄧小平等同志提出的一系列重要觀點,接著提到:“鄧子恢等同志提出了農業(yè)中要實行生產責任制的觀點……所有這些,在當時和以后都有重大的意義?!?/p>
后人看到和體驗到實行生產責任制后的良好效果,飲水思源,自然聯想到中國農業(yè)先行的探索者鄧子恢當年和其他同志提倡生產責任制的重大意義。
是不是可以這樣假設:如果當年鄧子恢的觀點能被采納,會給中國的農業(yè)生產和社會主義建設帶來很大利益呢?
這還真是難以想象。不過,那樣的話,中國的農業(yè)政策史和農村發(fā)展史就會改寫,國際共運史大概也得改寫,中國和世界格局也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永遠不會改寫的,是鄧子恢的不朽英名,是他那時時刻刻和農民兄弟血肉相連的赤子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