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魯院的日子愈久,那種想念,會愈深。也許,是我老了吧。
這段緣分,還得從2007年夏天的一個電話說起。那時,我已成為一名專業(yè)作家,大多數(shù)時間,我都悶在家里,安靜地讀書,思考,有靈感的時候,就在電腦上認真寫作。這樣的日子,幾乎與世隔絕。紅塵萬丈,似乎也只在網(wǎng)絡上沉浮出沒。是的,一只不折不扣的蚌??墒?,我覺得充實,愉快,并且感到,這正是我想過的生活。
那個好心的電話,打破了我的蚌殼。電話是省作協(xié)領導打來的,說是經(jīng)黨組研究,派我去魯迅文學院學習,離家半年時間。我當然明白他們的好心,但我還是推辭著,不想自己的生活有什么變動。我是個安靜的人,只想安靜地徜徉在文學的海洋里,純粹而知足。我沒有太多的奢望,只希望自己能夠腳踏實地過好每一天。當然,不想去進一步深造,也是因為,我對這件事情,心有疑慮。以我的想法,文學似乎是一個人天性里的東西,必須自己慢慢感悟,打磨,跟突擊培訓什么的,關系不大。但是,電話再一次打來。好心難卻。這次,我道謝著,選擇了服從。還真是沒有辦法,從小到大,當慣了好學生,好員工,已經(jīng)沉淀為“乖乖女”般的性格,無法改變。
就這樣,那個安寧的秋天,我來到北京,魯院。其實心里的疑慮并沒有放下。
然而,魯院卻給了我一份驚喜。是因為,在這里,我遇到了那么多來自全國各地的年輕人。我們開始了一段同窗的情誼。他們都是一群真正熱愛文學的人,懷抱著對文學的虔誠,在自己的一小片土地上,默默耕耘。對人生,他們有那么多紙上談兵的透徹,卻又在生活中,帶著那么多書生式的執(zhí)拗。他們是一群可愛的人。有個性的人。也因為個性,他們的缺點,似乎也讓人心生憐憫。他們世事洞明,心細如發(fā),卻在本質(zhì)上,天真浪漫,不可救藥。
在花香里,在樹影下,在琴鍵般的陽光中,我們一天天熟悉,親近。寫作,是我們共同的病。有時,我會產(chǎn)生一種幻覺,覺得身處的這個安靜的院子,就是一個小小的精神療養(yǎng)所。而我們這群與俗世隔絕的人,就像是一群無法痊愈的重癥患者。不用看他們的眼睛,我就能知曉他們的病痛。
確實,他們病著。靈魂里有那些不安分的夢,在咬噬,在折磨,一刻也不能停息。他們被夢所困,因夢癡狂??墒?,他們卻是極端清醒的,在清醒中做夢。這個寧靜又美麗的院子呢,它就承載著那些清醒的夢幻。它將塵世的煙灰,喧鬧,阻擋在一墻之外。
這里,每個人的背后,都藏有一些無法言說的故事。雖然我不知道它們,但我明白,那些故事的主題,一定都回旋著一種傷感的旋律。在這個世界上,真正幸福的人,是絕不會寫作的。也可以這樣表述,寫作的人,都是不幸的人,只不過,他們的不幸各不相同而已。
只有半年的機緣。我們珍惜著這注定短暫的緣分,相處得像是一個大家庭。有伶俐的,如豹,有矯健的,如馬,有溫厚的,如象,有高遠的,如鷹,有奪目的,如鳳,有羞怯的,如羊,有游離的,如魚,有特立的,如獒。真的是個生機盎然的大觀園呢,充滿了那么多令人歡欣的風景。
會在一堂堂的課上,一次次地拿起筆來,像小學生那樣地做筆記。會去附近的小飯店吃廉價的飯,喝廉價的酒。會和文學界的老師們,討論著那些永遠也找不到答案的文學話題。都是一些善良的人,謙卑的人,焦慮的人,機敏的人。就算狂傲,骨子里也還帶著一份對自己的質(zhì)疑和警醒。在他們中間,我會無來由地傷感,說不出原因。這樣的一群人,他們或清或濁,或靜或動,或雅或俗,但全是好人。他們是一群壞不起來的人。他們有本性上的天真和不忍。
說實話,我沒有多少和人相處的經(jīng)驗。甚至也不敢和人多相處。我經(jīng)常會在一些不經(jīng)意的交流,在一些需要應酬的場合中,無意地惹惱別人還不自知。說是率真單純也好,說是不通世故人情也罷,多年來自家庭親人的呵護,加上長期寫作需要的獨立環(huán)境,我似乎已經(jīng)喪失了不少與人交往的能力?,F(xiàn)在,又回到了集體中,我變得無措起來。我喜歡他們,卻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方式表達出來。
就這樣,一天天,臨近畢業(yè)。那分離的日子愈來愈清晰。我們像刺猬,就算想要親近,也只能保持距離。都那么敏感,那么容易受傷。我們繃著勁,打發(fā)日子,感到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壓力。這種壓力又轉(zhuǎn)化為焦慮,在這些易感的人群里,不斷地復制,傳染。結果,莫名其妙地,寬容的,變計較了,喜愛的,變厭煩了,投契的,變不耐了。就像是一次可怕的流感,來得蹊蹺,蔓延迅速。不知誰與誰就有了小矛盾,起了小爭執(zhí)了。直到有一天,糊里糊涂地,我也被卷進了一場小小的旋渦。
是因為分別在即,我們突然不能承受離別的凄慌?
還是因為離家太久,我們的心理變得如紙般脆薄?
不知道。至今我也沒能想個明白。
是的,這不是一群在認真寫作的人嗎?這不是一群你平日備覺親近又同病相憐的人嗎?這不是一群不管有多少缺點你都會原諒的人嗎?這不是一群不用開口你也能辨認出氣息的人嗎?這不是一群只要看到他們的眼睛你就會感覺疼痛的人嗎?這不是人群中你真正的兄弟姐妹嗎?怎么會?平靜的水流,怎么也會涌起浪花點點?
不知道,為什么,那時的我,那么敏感,脆弱,較真。實際上,也沒什么事啊,我本可以更大度一些,寬容地笑一笑,無所謂的。然而,我還是請了假,在畢業(yè)前兩天,提前回到了家里。我哭,無以復加地難過,感到有什么美好的東西,破碎了,再也無法復原。
記得從魯院回來的時候,已是2008年的1月。那年,南方突降一場五十年一遇的大冰雪。從沒有那么寒冷過的南方,像在用冰雪,舉行著一場宏大的哀思會。我窩在家里,想起一切,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茫然。太不真實了。毫無防備。就像南方這場讓人無法相信的大冰雪??墒?,雪,就在窗外真實地下著。舉目都是刺眼的白。
當然,再大的雪,很快也會消融的。實際上,沒過多久,又依然如前。
因為不喜社交,我重又回到了過去那樣如蚌的生活?;叵肫鹨磺校皇O乱环N如夢如幻的感覺。那一個個的同學,就這么如蒲公英的種子,迎風而散了。我們都是淡漠的人,能在什么時候重逢呢?也許,一生也就這么一次的緣分了。每念及此,痛徹心扉!我知道,實際上,我們從一開始,誰都沒有真的生過氣,實際上,直到現(xiàn)在,我們也都還在彼此的掛念中。可是,再怎么想念,我們都是不會主動去續(xù)緣的。說到底,我們都有一顆孤僻而悲觀的靈魂,對人生,不會寄予太多積極的設想。更何況,我們的害羞漫長無期,這種感情,也許非得遠離,才會被我們表達出來。
今夜,當我寫下這些文字,一個個同學的面容,像水上升起的紅蓮,新鮮如染,親如手足。因為是一個被動慣了的人,我可能不會主動去聯(lián)系朋友。但是,我想說,我實在又是一個極端珍惜感情的人,不管或濃或淡,種種的情義和緣分,我都了然于心,并會珍藏一生??鞓返?,嬉鬧的,純真的,哪怕是當初小小的誤會和傻氣的較真,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不知為什么,都像是加了過濾鏡的像片,美好,珍貴,又令人傷懷不已。
是的,我愛你們,我的魯院同窗們。我愛你們,是因為我知道,其實我們都是同一類人,善良,敏感,銳利,聰慧,卻又是那么的靦腆,動搖,孤傲,自尊。無論獲得過怎樣的榮譽,在當今這樣硬如鐵石的現(xiàn)實里,實際上,所有的寫作者,都是荒郊上孤獨的蘆葦,在風里,痛苦地低吟,寂寞地搖曳。他們的靈魂,從沒有真正地解脫過,幸福過。
蘆葦聽得懂蘆葦?shù)谋?。為此,她深深憐惜,在遠方,為這無法左右的命運,流下了長長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