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一枚書簽

2011-11-19 06:47
作品 2011年10期
關鍵詞:檔口老兄書簽

1

廣州中山三路有一間專賣舊書的檔口。檔口是廣州的叫法,別處似乎沒有這么叫的,都叫店鋪。此間檔口位于一幢居民樓的拐角,并不臨街,需沿著樓邊的巷子向內踱行十余步,才進得門。由于位置偏僻,經常被人忽略,特別是那些行色匆匆的人,多半會視而不見。

我也是偶然發(fā)現(xiàn)它的。全因那天很閑。當時我跟一個朋友在一起。朋友是位年輕女性,只有二十幾歲(具體年齡我沒有問),姓孫,戴一副白邊兒眼鏡,給人一種很清爽的感覺。我們談了點兒事兒,又一起吃過晚飯,看看天色還早,便商定在街上走走。那家飯店就在中山路上,附近有好多的檔口,賣鞋的,賣珠寶玉器的,賣化妝品的,賣各種小玩意兒的,間或還有一家賣米粉和煲仔飯的小吃店。一個檔口緊挨一個檔口,而且都早早就亮起了燈,每間檔口都亮晃晃的。

朋友是廣州土著,她用普通話跟我說:“這就是廣州。你看看,遍地都是檔口,就像人人都在做生意。剛到這兒來的人,都覺得廣州好亂……”朋友的嗓音很好聽,既柔和又清晰。我一面聽她說話,一面東瞧瞧西看看,不時跟迎面走過來的男人女人輕輕碰撞一下。

后來便發(fā)現(xiàn)了那間舊書檔。最先看到的是一塊木板,木板面向大街,立在店門外的一張椅子上,上面寫著兩個字:舊書。字是用墨汁寫的,字很大,筆劃卻很細,看去單單薄薄的,想象寫字的人是個瘦子,且身材很高。我心里一動,示意朋友進去瞧瞧。檔口不大,最多二十來個平方,呈長方形,三面墻邊各放了一只書架,上面或立或摞,放滿了書。人一進來,立刻就聞到一股濃濃的舊書紙所特有的氣味,潮乎乎的。一聞到這氣味,我立刻一陣興奮,就像貪吃的人聞到了菜香一樣,渾身的汗毛孔都打開了,不知何故。

我急切地把架上的書瀏覽了一遍,看到了一些熟悉的書名。嚴格說,這些書并沒有多么舊,其中多半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版的,又多半是文學書,有一些我當時買了,有一些想買卻沒買(那會兒沒有那么多閑錢),所以一直耿耿于懷。這些書有的后來再版了,不過多數(shù)都換了封面(我曾買過幾本),有的一直沒再出過,大概覺得不合時宜了。

這些書喚起了我內心深處一些別樣的感覺。我的心怦怦跳著,不時從架上抽一本出來,信手翻一下扉頁。盡管書并不是那么舊,畢竟也有一、二十年的歷史了,書頁和封面早已不似當年,書頁發(fā)黃了,封面退了顏色,有的還染上了污漬,墨水和手指印什么的。我不管這些,把選中的書統(tǒng)統(tǒng)抱在懷里,一會兒就選出十幾本,興致勃勃地抱到了店主人那兒。

店主人坐在檔口門前,那兒橫放著一張桌子。店主人是個男性,年紀跟我差不多大,不同的是他已謝頂,頭頂有拳頭大的一塊地方一根頭發(fā)都沒了,溜光锃亮的。然而胡須卻很茂盛,不知是故意留的還是懶得收拾,下巴和兩頰布滿了亂糟糟的胡子茬兒,襯托得臉色特別白,白得幾乎沒有了血色。

也許由于在店里呆得太久了,店主人顯得很疲勞,看去有氣無力的,而且一臉的淡漠,只在我把懷里的書放在桌上時,他才驚訝了一下,大概很少有人一下子買這么多的書吧。不過很快恢復了常態(tài),拿出一個計算器,一本一本地累計錢數(shù)。因是舊書,原來的價格很低,他都重新定了價,新價格用不干膠貼在書的封底上——和新出的書相比,價格仍算低的。

在他計算錢數(shù)時,我說:“老板,這些書……你是從哪兒搞來的呀?”廣州人逢人就叫老板,我也學會了。

“啊,”他頭也不抬,用普通話跟我說(因我說的是普通話),“有在大街上收的,還有他們送來的……”

說話間他已計算完了,這才抬起頭,向我報了一個數(shù)字。我因帶的錢不夠,還向朋友借了一些,然后便提上裝書的塑料袋,離開這里,直接回了家。到家時天已很晚??晌乙种撇蛔⌒睦锏呐d奮,進門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剛剛買回來的書一股腦兒拿出來,既匆忙又仔細地一本一本翻閱起來,心里仍然一陣一陣竊喜。

這些書都是我喜歡的?!懂敶K聯(lián)中短篇小說選(上下冊)》,當時曾經買過,后來被人借去了,一直沒有還;《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全書四輯八冊,另外三輯當時就買了,只有第三輯沒有買到;《諾貝爾獎獲得者中短篇小說選(下冊)》,浙江文藝社出版的,被一個同學借去了,他說丟在了火車上;《嶺南歷代詩選》,與別的書不同,這本書我是第一次見到。此外還有《草葉集》、《當代美國短篇小說集》、《葉紫選集》等等。

翻著翻著——對,正是這樣——翻著翻著,一枚書簽從《草葉集》里掉了出來。而且正如一片草葉那樣翩翩然翻轉著,翻了一圈或者兩圈之后,落在了我兩腿之間的地上。最初我沒在意,心想,這是誰呀?怎么把書簽忘在這里了?繼而有了一點兒好奇,低下頭看了看。書簽靜臥在地上,朝上的一面是淺黃色的,隱約有一些圖案。好奇心一動,即伸手拾了起來。首先端詳了一下圖案,看清是一張古建筑的照片,不是岳陽樓就是藤王閣,然后翻轉過來,想看看另一面還有什么。

我要說,正是另一面引起了我的興趣。

這一面也有一些圖案,不過要淡一些,大概是一幅線描的古代美女的畫像。當然這沒什么稀奇,引起我興趣的也不是這個。引起我興趣的是上面的一些字。一看便知,這些字不是原來印上去的,而是有人寫上去的,寫得很潦草,或者說很有激情。后果便是很難辨認,我仔仔細細看了半天,可說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勉強把這些字認全了,道是:

“自勉:

樹雄心,立壯志!艱苦奮斗,為筆寫華章,為人生輝煌!”

然后是簽名和日期。名字就更加潦草了,而且只寫了姓名中的一個字,看上去既像“寬”又像“憲”,還像“覺”,因為太潦草了,根本就無法確認,我左看右看,還湊到燈光下凝視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后來我放棄了這份兒努力,心想,我權且叫他某先生好了(我推斷他是男性)。日期寫得也很潦草,因是阿拉伯數(shù)字,辨認起來還相對容易,是:1985年5月1日。??!至今已經二十多年啦!

書簽上的話,還有這個日期,讓我一時浮想聯(lián)翩。想當初,我和這位某先生一樣,不光我,還有許許多多別的人,我們都和某先生一樣,一樣熱血沸騰,一樣豪情萬丈,都抱定了想當作家的信念,除了文學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每個人都處于一種極度亢奮的狀態(tài),大家玩兒命地看書,玩兒命地寫稿,寫完了就往外投,投出去就退回來。有人經濟困難,出門連公共汽車都不坐,就為了可以省下錢來買書,文友們偶爾也聚聚會,幾個人圍坐一起,有的結結巴巴,有的滔滔不絕,主要是說最近又看到了哪位作家剛剛發(fā)表的什么作品,有時候說好,有時候說不好,常常一聊聊到半夜,有時候還會因為意見不同而爭執(zhí)起來……

記得以前我曾經對前邊提到的那個朋友講過這些事,她聽后立刻笑起來,笑得胸脯兒直顫,一邊笑一邊說:“這么瘋狂???你們……我敢說,現(xiàn)在可沒這么瘋的人了……你信不信?”

“不過,”我說,“大家的想法并不都是那么高尚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盤,不是有那句話嗎?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很多人就奔這兩樣兒來的?!?/p>

“我看這也沒什么不好,大家都是人嘛!”朋友說。

浮想聯(lián)翩了一番之后,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這個人是誰呢?我大略想了一下,在我所接觸的范圍似乎沒有這么一個叫什么“寬”什么“憲”或什么“覺”的人,接著又擴展到這兒的文學圈兒,一個一個想了一遍,好像也沒有。這使我有點兒失望。不過這里有個特殊情況,我剛從外地調來廣州,對這兒的情況不算太了解?;蛘哌@只是他的原名,后來他又取了筆名,并且以筆名行世,這點也未可知。

我一時心血來潮,當下就給一個同事?lián)芰艘粋€電話。他是在廣州長大的,又在廣州登上了文壇,對這里的情況自然了若指掌。電話撥通后,我對他講了事情的經過,他說:“讓我想想……”他大概想了一分鐘(我則等了一分鐘),之后對我說:“啊,沒什么印象了。我不知道有沒有這么個人。沒聽說過。如果有,他也沒跟我們一塊兒玩兒過。嗨,看來你挺有閑情啊……”聽他的意思,似乎覺得有點可笑。

掛斷電話之后,我又在那兒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確實有點兒可笑。

盡管如此,那以后的好多天,我還會時不時地想起他,想起這位“某先生”,就像魔怔一樣。甚至有過這樣的情況:有時候在街上走路,一眼看見了一個什么人,我立刻就會想,也許他就是某先生吧?我會常常想,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現(xiàn)在在干嘛?生活過的怎么樣?據(jù)我推斷,某先生肯定就在這個城市。由此我一度還產生了找到他的念頭,不過并無別的意思,只想見見面而已。

2

大約兩個月以后吧,我應邀參加了一次聚會。邀請我的人是廣州一家報社的記者,男性,不到四十歲,我們一起開過一次會(會的內容忘記了),并且住在一個房間,當時聊得比較好,有一種臭味相投之感,以后便經常來往,一有機會就湊到一起閑扯,文學呀,生活呀,偶爾也會說到女人。此兄談鋒犀利,言語尖刻,如果誰不幸被他逮著了,那他就算倒了大霉,只消三言兩語,你便會體無完膚。

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此兄說:“今晚有空兒嗎?有一哥們兒請大家吃飯。”

那天我心情不好,因此不想露臉,說:“算了。我手里有件事,正緊趕慢趕。不去了。”

此兄說:“你可別后悔!今天露面的可都是一些風光人物,平日你想見都見不著的。跟你說吧,你原來并不在邀請之列,是我硬把你拉進來的,就想讓你開開眼界?!?/p>

我說:“都是些什么人???”

此兄說:“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一些記者,各個報紙都有,一家不少。還有幾個女的,都很漂亮!”

我說:“噢。這是你們行業(yè)的聚會吧?”

此兄說:“不不,是有人請客。一私企老板。這人財大氣粗,錢多得沒處花。每年都要招呼大家聚上一兩次。除了吃喝,還有禮品拿。此人最大的愛好就是每次都要講他的發(fā)跡史,有時候還聲淚俱下呢,光我就聽了三四次了。其實誰也沒把這個真正當回事兒。你知道我們這幫人,一個個見多識廣的,明白我的意思吧?吃了喝了拿了,最后在報紙上發(fā)個豆腐塊,介紹一下他企業(yè)的新動向,就算交了差了?!?/p>

聽了此兄這番話,我立刻說:“要是這樣,我還真想去了?!?/p>

“是奔禮品來的,還是奔美女來的?”他調侃道。

“二者都包括了?!蔽倚χf。

接著他告訴了我聚會的地點,是在廣州酒家。在廣州,這是一處頗有名氣的飯店,號稱“食在廣州第一家”。我打了一輛“的士”,比約定的時間晚幾分鐘趕到了那里。其時宴會尚未開始,但是人已經到齊了。一進房間,就見男男女女十幾個人圍坐在一張很大的桌子周圍,正在熱熱鬧鬧地說話。給我打電話的老兄看見我,馬上說:“快來快來!”一邊說話一邊拍著身邊的一個空座位。

我因為來得遲,一時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感覺每個人的目光都像舌頭一樣,在我的臉上舔來舔去。待我坐下后,我旁邊的老兄說:“我給各位介紹一下,這是石先生。石先生是我朋友,小名兒是個作家……”我則不停地對在座的每個人點著頭,滿臉的笑。大家都嘻嘻哈哈的,說著一些簡短的故作驚訝的玩笑話。

在大家鬧騰得差不多的時候,給我打電話的老兄對我說:“石兄,我給你介紹,這位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康總。康總是個大老板。今天康總賞光,安排了這次聚會。”一邊說話,一邊看著坐在主位上的一位四十多歲的男士,瘦瘦的,穿了一件嫩黃色的西裝,與其他人的穿著相比較,感覺有一點點“跳”。

這人似乎早就在等著,聽見這話后,輕輕對我笑了一下,說:“啊,不好意思……鄙姓康,康大華?!逼鋵嵨以缫炎⒁獾搅诉@個人,在大家都嘻嘻哈哈的時候,只有他在一邊“板”著,看似不肯同流合污,其實是在等待隆重推出。

我也報上了我的姓名,然后說:“……我早就聽說過康總的大名,今天總算見到了……”我知道我這樣挺虛偽的,幾秒鐘之前我還不知道他姓甚名誰。當然,我這樣虛偽早已不止一次了。慚愧?。】墒怯惺裁崔k法?我總不能實話實說吧,那也未免太不給面子了。

我的話剛說完,康總就拿出一張名片,伸長了手臂遞過來,說:“這是我的名片……有事打電話?!蔽乙采扉L手臂,接過來,隨即迅速地摸摸幾個衣兜,遲疑了片刻,最后歉意地說:“我今天沒帶名片,忘了忘了?!彼拿芫拢忍咨謱φ?,屬于那種豪華型的,但因顏色過于濃重,有一點俗氣了。我做出一副極認真的樣子,仔細看著他的名片,一邊看一邊點頭。上面印了一連串的頭銜,至少十幾個,不過我并未看清楚。

一會兒,宴會開始了。菜一個一個端上來。服務小姐為每個人都上了酒,有紅酒,有啤酒,有幾位女的不喝酒,倒上了飲料。不喝酒的還有康總,他連飲料都沒倒,只倒了一杯白開水。更夸張的是,開水一上來,他首先拿出兩片藥片吃了,還解釋道:“窮人得了個富貴病。沒辦法,每次飯前都要服藥?!睋?jù)我猜測,他這是得了糖尿病——假如他不是在“演戲”的話。

“你還窮人啊?那我們就莫得活了!”片刻后,一個很漂亮的女記者說。我后來得知,女記者原是湖南人,大學畢業(yè)后來了廣州。

康總對她哈哈一笑,然后舉起水杯說了幾句話,相當于祝酒辭吧,他說:“多謝各位給我面子。衷心感謝!大家隨便吃隨便喝隨便聊。因為身體的關系,我只好以水代酒了……來,過過電吧?!闭f著將杯子在桌上敲打了幾下。

“好,過電過電……”大家紛紛說,也像他那樣子,用杯子敲打著桌子。一時間叮叮當當,敲打聲響成了一片。待敲打聲一停,人們便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接下來的情況也是這樣。大家吃吃喝喝,相鄰的人互相交談著,間或說幾句玩笑話??悼倓t基本處于被遺忘的狀態(tài),一個人坐在那里,頻頻舉杯喝水。我見狀心想:真是一幫沒心沒肺的家伙??!

這后來的情況使我對康總的印象發(fā)生了一點兒變化,他沒有我預想中的那種盛氣凌人,也許世面見得多了,倒顯得挺謙和的。還有一個因素,就是他的病。我以前有個好朋友,也得了這種病,人已經死掉了,我到醫(yī)院看過他,當時已是晚期,人瘦得都沒樣兒了。這么說吧,面對一個病人,再挑剔的人也會變得寬容,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嘛。當然,他身上還有許多我們認為很俗氣的東西,比方他的名片,就給人這種感覺。不過,他自己也許并不這樣看,須知,做生意也有做生意的講究啊。

這樣過了一會兒,給我打電話的老兄舉起杯子,在大家面前晃了一圈,說:“各位各位!我有個提議……我們一起敬康總一杯!”

那個漂亮的女記者馬上跟著起哄說:“就是就是!我發(fā)現(xiàn)康總今天狀態(tài)不對,對我們大家不理不睬的,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這個女人不一般。瞧,明明是他們冷落了人家,現(xiàn)在可好,突然玩了一個倒打一耙的游戲。

給我打電話的老兄接著說:“最主要的,還是我們想聽康總的故事,總是那么精彩。今天還有一個作家。記得有一次你說,年輕的時候你也愛好過文學,一定特有意思?!?/p>

康總突然顯得很忸怩,喝了一口水之后,說:“啊,我那不過是瞎搞,瞎搞而已……”

給我打電話的老兄說:“康總太謙虛了。怎么是瞎搞?不是還發(fā)過作品嗎?”

康總說:“啊,發(fā)是發(fā)過,就一兩篇,也根本算不上什么作品,短短的,都發(fā)在報紙上……”說著掃視了一下眾人,然后對那個漂亮女記者說,“對了,就是你們報?!?/p>

女記者馬上夸張地說:“是嗎?這可是我們報紙的榮幸!快告訴我文章的題目,我跟領導匯報一聲,可以搞一個紀念活動。你想啊,一個現(xiàn)在的實業(yè)家,過去的文學青年……”

康總說:“不行不行!都多少年的事兒了?。课铱刹幌氤瞿莻€洋相!哎,不行不行……”

他們的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立刻想起了那枚書簽。這讓我心中一動。從年齡上看,他和那枚書簽上的時間特別吻合。那個時間——1985年代——他應該正當青春年少,正是內心充滿狂熱,充滿幻想,時而激情勃發(fā)信心百倍,時而又情緒消沉悲觀失望,就像一只關在籠中的豹子那樣四處亂撞的時候,這種時候,最需要的就是自己給自己打氣,為的是可以堅持下來。

我心里想,那枚書簽會不會就是他的呢?

這時候,康總又說:“況且,我又沒堅持下來。不像咱們的作家先生,”說話間看了我一眼,“我那屬于半途而廢?!?/p>

我哈哈一笑。這是我的慣常做法,當我覺得某件事情難以做出正確判斷,就會這樣哈哈一笑,意思是不置可否。

女記者想了想說:“怎么會?你那是做了別的選擇?!闭l都聽得出來,這話明顯帶有“擦鞋”的意思。

像我一樣,康總也哈哈一笑,然后說:“不,半途而廢就是半途而廢。這沒什么不好意思的?!蓖A艘幌拢终f,“寫作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應該說很難。寫出好作品就更難了。非常難!別的不說,吭吭哧哧地寫幾天,點燈熬油的,好歹寫完一篇,還不知道能不能發(fā)表。最鬧心的是把稿子投出去以后,每天等編輯部的回信,心急火燎的……”

康總又說:“我前后寫了四年,后來決定不寫了。一是覺得沒什么希望,另外家里也反對。你們知道,廣州人都是很實際的,對精神追求沒什么興趣。那幾年我沒有工作,是一個待業(yè)青年。有一天,我父親對我說,你整天寫那個小說,能寫成嗎?我看你還是干點兒正經事兒的好。那以后我就不寫了。父親的話是原因之一,主要還是我自己要放棄,不想再寫了,斷定自己寫不出什么名堂。盡管這樣,當時心里還是挺別扭的。不甘心啊!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當初的決定是對還是錯。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寫下去,我就不會是現(xiàn)在的樣子了……”

康總接著說:“當年跟我一快兒玩兒的幾個人后來都沒寫下去,現(xiàn)在我們也偶爾聚一聚,喝喝酒,唱唱歌,有時候也談談文學。我不知道他們什么感覺,我可是一談這個話題就會心痛?,F(xiàn)在大家混得都不錯了,有的做生意,有的做了官,最大的已經到了廳一級,有一個你們肯定知道的,就是那個……”隨即,他說出了這個人的名字,一聽這個名字,人們立刻“啊”了一聲。

康總停了一會兒,感嘆說:“不管怎么說,那段經歷還是讓人難忘。那么狂熱,那么拼命。唉,老實說,那種感覺,以后再沒有過。逛書店,逛報刊門市部,一聽說哪個作家新發(fā)表一篇小說,馬上就跑到報刊門市部去買。還有書店,也是經常去,看看是不是又來了新書,有喜歡的,想方設法也要買到手,如果一個人的錢不夠,就把錢湊到一塊兒,買回來輪流看……”

康總似乎有點動情,這從他說話的聲音就聽得出來,那聲音是興奮的,聽上去有一點點顫抖。

聽著這些話,我又想起了那枚書簽,從各種情況看,很可能就是他的。片刻之后,我找到一個時機,裝出一副不經意的樣子,問他當年有沒有買過一本《草葉集》……

“《草葉集》?”康總怔了一下,然后說,“啊,讓我想想。是一本詩集吧?一個美國人寫的對不對?在書店看到過,不過沒有買……那時候我只對小說感興趣,并不怎么看詩……”說完話看著我,似在詢問我怎么突然問這個。

我說:“啊,沒什么,隨便問問……”

這之后沒多久,聚會就結束了。

3

康總的故事還沒有完。

又過了一段時間,大約三個多月左右,我又接到了以前給我打電話的那位老兄的電話,他向我報告了一個不幸的消息,說康總死了,死在一間桑拿房里,已經兩天了,死的時候全身黑紫,法醫(yī)說是突發(fā)心臟病——留下了上億元的資產。

我很震驚,半天才說:“怎么會?上次聚會不是還好好的嗎?”

給我打電話的老兄說:“是啊。要不怎么說人有旦夕禍福呢。開始還懷疑是有人謀殺,法醫(yī)檢查后才證實是心臟的問題?!?/p>

我說:“什么樣的桑拿房啊?”

此兄說:“就是大街上最常見最普通的那種,你肯定見到過的?!?/p>

我說:“他怎么會去那種地方?那也不符合他的身份啊!他應該去高級一點兒的地方嘛!”

此兄說:“他說過,他就喜歡那種類似大排檔的地方,在這種地方他覺得自在。依我看,這應該是一個精神問題?!?/p>

我說:“那他是不是干了別的事兒?聽人說,那種時候心臟是最容易出問題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此兄哈哈一笑說:“我又不傻!不過,這一點我可以替他排除。他早就不行了。這是他親口對我講的。”

我說:“他怎么會跟你說這個?打馬虎眼吧?這種話你也信!”

此兄說:“我信。他不會跟我撒謊,也沒這個必要。要知道,我可是那種最容易讓人信任的人?!?/p>

我說:“我知道,你是那種敦厚的詐騙犯。他為什么會這樣呢?像他這么有錢的人,辦法多的是嘛!”

此兄說:“我想他是揮霍過度了。另外,可能這也是一個精神上的問題。據(jù)我觀察,他跟其他大款并不一樣,我總覺得,他活得并不舒服?!?/p>

我說:“怎么會?他那么成功,那么有錢?!?/p>

此兄說:“我說不好。不過我有一種感覺,他的精神好像一直處于一種錯位的狀態(tài)。就是說,他所得到的和他想要的并不是一回事,這樣他就會很痛苦?!?/p>

我說:“噢,我有點兒明白了?!蔽掖_實有點兒明白了。

此兄嘆了一口氣說:“唉,不說這個了。明天給他舉行葬禮,火化,你想不想來看看?”

我說:“算了算了,我最受不了火葬場的那種氣氛?!?/p>

此兄說:“我希望你來。氣氛怎么了?好歹你還吃過人家的飯,總不能白吃吧?我跟你說,這家伙沒什么朋友,他們生意場上……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我擔心到時候太冷清了?!?/p>

火葬場的情況沒有他預料的那么糟,來的人不算少,主要都是康總公司的員工。另外,上次一起吃飯的那些人也多半來了,我知道這是給我打電話的老兄做了工作。我心里想,看來這幫家伙還不算很過分。不過,那位漂亮的女記者倒沒有來。

我心里直打顫,平生第二次看到了這位康總。就像給我打電話的老兄所說的,康總臉色黑紫(想象他的身體也會是這樣,一片黑紫)。而且,從臉上的神情看,他死時一定很痛苦,或者說十分痛苦。就在那一刻,我心里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也許他這一生都是很痛苦的吧?當然這只是瞎想,并沒什么來由。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那天,我還看到了康總的夫人??捣蛉丝瓷先ヒ瓤悼偰贻p一些,我推測他們是在康總發(fā)達以后才結合的,或者她是康總第二或第三任夫人也未可知。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啊??捣蛉艘簧砗谝?,身材勻稱,可以想見當年的風姿,只是眉宇間總有一種陰郁之感,讓人覺得冷冰冰的。這或許與今天的事情有關,她過于悲傷了?;蛟S她平常就是這樣一個人。憑直覺,我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個女人如此冰冷,也許只有一種解釋,就是她生活得并不幸福。只是不知道這是不是與康總的“不行”有關,或者還有其它的原因。

當時我想,如果有機會跟她談一談,事情就清楚了??晌抑牢也粫羞@個機會,因為我們不熟。

如此看來,這一切也許只能是個謎啦!

似乎是天賜良機,說是為了給我“壓驚”,葬禮結束后,給我打電話的老兄即約我去喝茶。喝茶期間我便提起了康夫人,說了我對她的感覺,立刻得到了證實——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據(jù)給我打電話的老兄說,因為康總對他的印象相對好一些,他與康總的接觸也相對要多,偶爾,康總還會打電話把他單獨請過去喝茶聊天,有時候是到某個度假村,有時候是到康總的住處。

說到這兒,此兄還特別強調了一句:“我說的住處并不是他的家,你聽明白了嗎?”

我愣了一下,終于反應過來,說:“你是說,除了家,他還另有住處?”

此兄說:“是啊。這有什么希奇的!他們這些有錢人,多搞幾個住處算什么!”

我說:“這就是說,他平時不跟老婆一起?。俊?/p>

此兄說:“這個還說不準。那兒有全套的生活用品,還有一個傭人,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負責他的飲食起居。他老婆會偶爾過來看看,以示關心吧,我曾經碰到過幾次。那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好像有什么問題。這樣說太抽象了,舉個例子吧……有一次,康總又把我找去了。就在我跟康總說話的時候,他夫人來了。那天,她穿了一件橙色的長裙,看去亭亭玉立的,要比今天漂亮得多。一看見康總,她首先笑了一下,好像笑得很甜的。哦,不對,不是甜,準確說是討好和獻媚,看上去膽突突兒的,就是說,我覺得她很怕他。看見她的樣子,當時我就覺得挺奇怪:夫妻之間,怎么會這樣呢?讓我沒想到的是,接著又發(fā)生了一件事,就更讓我奇怪了……”

我突然有點兒緊張,問道:“怎么了?”

此兄接著說:“一看見他老婆,康總立刻大發(fā)脾氣,紅頭漲臉地跟她吼:‘你來這兒干什么?我不是不讓你來嘛!不讓你來打擾我!快!快點兒給我滾回去!’ 還說了許多別的話,嗓門兒特別大。他老婆的臉色立刻就變了,就像老鼠見到了貓,嘴角直哆嗦,我看是嚇傻了,站在屋門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悼倓t越來越憤怒,或者說越來越瘋狂,吼著吼著,順手抓起茶幾上的水杯,連杯子帶水一起摔了過去,杯子當時就碎了。其中的一塊打在了康總老婆的脖子上,脖子馬上就流出了血……”

我聽到自己“呀”了一聲,情不自禁地問:“后來呢?后來怎么樣了?”

此兄說:“還能怎么樣?叫了一輛救護車,把人送到醫(yī)院,在脖子上包了一圈紗布??悼傄哺チ?,還有我。再后來,我就離開醫(yī)院回來了?!?/p>

我又問:“他們都什么樣子?康總,還有他老婆,都什么表現(xiàn)?”

此兄說:“康總好像有點兒后悔,垂頭喪氣的,直跟老婆說對不起。他老婆一聲不吭,眼睛一直躲著他,我看是心有余悸,不然就恨得要死?!?/p>

我覺得詫異,問:“他還說對不起?他真這么說了?”

此兄說:“沒錯兒,我親耳聽到的?!?/p>

我說:“如果我的感覺不錯,他這樣絕不是一次兩次了,他這是經常性的,不然,他老婆不會有那種表現(xiàn)。”

此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然后說:“有道理啊。我真是搞不懂,他在外面一直是個挺和氣的人,彬彬有禮的,就像上次聚會,你已經看到了,為什么在家會這樣呢?”

我想了一下說:“其實他活得并不幸福。這就是問題的關鍵。盡管他生意做得那么成功,又那么有錢,可這并不是他想要的……想要的又沒得到。”

此兄似乎愣了一下,說:“那他想要什么呢?”

我說:“他真正想要的只有文學。這是他一生的遺憾。所以他才會覺得不幸福。當然還有性格的因素。這么說吧,這是一個分裂型的人格。據(jù)我觀察,在外面是謙謙君子的,在家多數(shù)都是暴君?!?/p>

此兄說:“這么說,他老婆成了他的出氣筒了?”

我說:“我看差不多?!?/p>

過了一會兒,此兄突然想起了什么,說:“對,我剛想起來,我講沒講過他那個住處的情況?”

我說:“沒講過,怎么了?”

此兄說:“看來你說的有道理。在他睡覺的房間,我看見了一個書櫥,舊得不行了,與周圍的環(huán)境特別不和諧,不過絕不是那種古董,我想是他當年用過的。里面放著一些書,一百多本吧,都不是新的。你記不記得那次聚會他說他當年買書的事?肯定都是他當年買來的,一直不想丟掉……”

我立刻問:“是嗎?都有什么書?”完全是下意識的。

此兄回想著說:“有一本《一九七八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選》,一本《廣東短篇小說選》,一本《三家巷》,一本《短篇小說寫作漫談》,一本《文學與人類精神》,一本《世界短篇小說經典》,別的記不清了?!?/p>

我“哦”了一聲,心里突然有一點兒酸楚,也有一點兒疼痛。

4

至于那枚書簽,我并沒有放棄。就是說,我仍然一心一意在找它的主人。老實說,它差不多都成了我的一塊心病了。特別是在康總死后,這種愿望更強烈了。那段時間,我?guī)缀跆焯於荚谙脒@件事。我知道,當年有很多像他那樣的人。而且,我的想法現(xiàn)在也發(fā)生了變化。我已經不光只想跟他見見面了,我還要跟他好好聊一聊,我要問問他當初因為什么喜歡文學的,又因為什么沒有堅持下來,現(xiàn)在在做什么,生活過得怎么樣,平時心情好不好,偶爾還會不會想起當年熱戀文學的情景,想起來有什么感受,是感到很遺憾呢還是感到很輕松,心里會不會有一點兒傷感,等等。我總覺得,他一定會有很多很多的話要對別人說的。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雖然處處留心,卻一直沒什么進展,也沒什么收獲。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已對找到書簽的主人失去了信心,再加上諸事纏身,想想又沒有什么特別重大的意義,便漸漸失去了繼續(xù)尋找的興趣,只是在偶爾看到那枚書簽時(那段時間,書簽就放在我的電腦旁邊),心里會隱隱地有一絲悵然。

而且,為了找到那個人,我還專程去了一次那間舊書檔,再次見到了那位禿頂?shù)睦习?。我當時想,既然書是他收的,那他必定會與書主人有接觸,也一定會有他們的一些線索。為此,我又破例打了一次“的”,并且買了更多的書——主要為了討老板的好,在我的印象里,他好像不太搭理人——須知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特別是在廣州這種地方。

對了,為使對方便于回憶,我還帶上了那本《草葉集》連同那枚書簽。

說來遺憾得很,盡管老板仔細回憶,到底也沒想起來。

附記:這篇小說還可以有另外幾種寫法,經過考慮,最終還是這樣寫了,因為,小說所寫的基本就是生活的真實過程。另外,之所以寫這篇東西,主要與我目前所關注的東西有關。我發(fā)現(xiàn),目前很多人的精神都處于一種墮落的狀態(tài)。由于種種原因,人們不再堅持,或者說放棄了最初的追求。其中包括一些我當年的朋友。就我所了解的情況,他們有的混得還好,有的卻混得不那么好,有的連生活都過得很艱難,有的已經下崗了,有一個在市場賣魚,有一個為了供孩子上大學,甚至賣掉了自己的一只腎……不知為什么,每當想起這一點,我心里總有一種很凄涼很悲哀的感覺。

猜你喜歡
檔口老兄書簽
透明書簽
國內最大羽絨服“檔口”變形記
檔口招租羅生門
綠葉和紅葉
十一月書簽
貳月書簽
四葉草書簽
無牙虎,壞著呢
Nida’s Functional Equivalence Theory and Its Application in Oliver Twist
茶 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