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些年沒有見到紀十了。自從他去南沙群島守礁,就很少有他的消息。他每次回廣州休假,也就十天半月,偶爾能見上一面。久而久之,大家也都淡了,彼此便有些生分。人就是這樣,相隔天涯海角,倒還牽掛著見面的日子,住在同一座城市,或許會一輩子都無緣相見。
這些年,有好幾次相約見面,臨了或各有事,或陰差陽錯,都擦肩而過。那天,在購書中心,偶見有幾位作家簽名售書,為四川地震義賣。最靠邊的簽字臺前,只有幾個中年人和老人圍在那兒,很仔細地翻著并不急于請作者簽名,而是在那里和作者交談,談得頗為熱烈,反正作者也閑著。那兒倒像開著一個小型討論會。這情形頗奇特,我信步走了過去。那是一本叫《海之魂》的報告文學,作者署名紀十。
真是百感交集。我翻著書頁,確認作者就是朋友紀十沒錯。我買了十幾本,繞到簽書臺那兒,左看右看不見紀十。簽書的是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者。這不可能是紀十,怎么會是紀十呢?
紀十還不到50歲吧!十幾年前,還是一位風度翩翩的美少年呢!他真的是紀十。原來橢圓的面孔,變得瘦削,棕褐色、溫潤的眼睛有些淺灰。眼睛周圍布滿皺紋。原來豐厚的嘴唇依舊,只是有些發(fā)紫。本來小巧精致的鼻子,現(xiàn)在顯得很粗糙而且有些紅腫……實在不忍細細比較前后截然不同的紀十。
紀十很忙,忙著和那幾位閑來無事的退休或下崗人士討論中國的海權,有人主張把侵占南海諸島的國外勢力打回去。他并不理會其他簽字臺前人群的騷動。我站到紀十他們旁邊,聽著他們憤青一般激烈的談論,一邊翻閱著這本書。
應該說紀十的文字并沒有多大的長進,但是他已經(jīng)完全脫胎換骨了。那個充滿著小資氣息的紀十,冒險激進沖動的紀十不見了。他寫出了一種常人無法想象的生活。沒有充足的淡水、沒有蔬菜,一日三餐都是罐頭食品。終年40度以上的酷熱。沒有電視、沒有電話,在一條長不足30米的機船上,每一次守礁,要度過70個日日夜夜,才得以回大陸休整。生病了基本沒藥可治。往返南沙與最近的大陸,海南島的三亞市,最少也要四、五天時間。而且基本沒有這個可能。
最要命的可能還是精神問題,孤單寂寞,思念親人。十幾個船員,所有的話都已說完,到了后期,無話可說。如果遇上臺風,那就九死一生。
我粗粗地瀏覽著書頁,書中描述已足夠冷靜,這本不是紀十以往的風格。是什么使紀十變得如此平淡呢?
還有頭發(fā)?強烈的紫外線和高鹽高濕的日照與環(huán)境,會使人的頭發(fā)早白早衰。而頻頻染發(fā)又會致癌。
我把書遞給紀十,卻把手按在封面上不動。紀十抬起頭來,我們對視著。我有一種極致的酸楚。
“我是誰?”
“你是誰?”
我們不約而同地握住對方的手,在四目相視的那一瞬間,我們都認出了對方。他站起來,隔著桌子,我們弓起身體擁抱,兩個男人的身體,搭成了一個金字塔。
在這里見面,真的很意外。紀十說:“我們之間還要簽名嗎?”
“當然,給我的學生們學習,學習你們的革命精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蔽液芸鞓返卣f。
“調(diào)侃嗎?”紀十不無得意的說。我發(fā)覺紀十真的變了。沉穩(wěn)老練。
“不敢,真的很佩服?!蔽艺嬲\地說。
人群有些騷動。我連忙閃出人群,對紀十說,我在那邊等你,你先工作吧!
我找了個地方,坐下來,開始逐字逐句認真閱讀紀十的書。
紀十的南沙群島,紀十的美濟礁,紀十的海之魂,紀十的青年時代,都與那一片占中國版圖三分之一大的海洋相關。三百九十多萬平方公里海域。最南的地方僅離赤道四公里,那兒叫曾母暗沙。十多年來,紀十走遍了這三百九十多萬平方公里的海域,那是真正意義的烏水。他每年至少守礁二到三次,有一半時間在美濟礁上,活動在幾十平方米的輪船上,那就是他的國土。
這是一個文學完全沒有接觸關注過的領域。紀十可能是第一個。
河涌里的水也永遠退潮了。
童年時,我就常常在夢里見到河涌。不是因為河涌,而是因為我的所有生活,包括幼年的所有朋友,所有消失或者殘留,頑強不肯離去的記憶,都與河涌有關。都發(fā)生在河涌周圍。河涌成為了我童年夢境揮之不去的背景,這個背景也是夢中理想實現(xiàn)時的境地。多少年過去,我的思緒總飄蕩于與河涌這個字眼有關的物事。河涌成為我心中最痛的朋友。
后來去海南島當知青,是坐著叔公撐渡的小花艇,從越秀南一直駛到西壕口的河涌,從那兒去天字碼頭登輪的。
沒有一座城市,有如此多的河涌。它像無數(shù)藍色的血管,穿梭串連起這座城市的神經(jīng)。賣餛飩的老人,挑貨郎擔的年輕人,還有推著“蘿卜牛雜”小車,沿街穿巷,給每一個幽靜的角落帶去濃濃的、奇特的香味的牛雜攤,他們共同地走在沿著河涌修建的馬路上。即便是炎熱的七、八月間。廣州城里也并不太熱,皆因為河涌清亮的水和河邊巨大的榕樹。河涌里的水是奔涌著的,烏篷船從珠江一直開到每一條河涌里去。常常見到從番禺、南海鄉(xiāng)下運蔬菜、香蕉、竹器的烏篷船,船老板從河涌的小碼頭上,直接把菜蔬搬到碼頭邊的小市場上販賣。河涌帶來了珠江的涼風,烏蓬船也捎來了東江、西江、北江的清新空氣與物產(chǎn)。河涌的流水與遮天蔽日的大古榕,讓這座城市盡攬古老的風習與綠色。有人在河上唱著最古老的咸水謠。
河涌邊上有騎摟,騎樓枕河而建,有點像湘西的吊腳樓。成年之后,我到貴州、湘西一帶去攝影,才明白廣州的河涌,河涌上枕河的吊腳樓,比起那些地方的建筑不知要先進文明實用上幾多倍,也許是向他們學習的結(jié)果也未可知,但是廣州的河涌是世界上最清雅也最富有人間煙火味的。它埋藏了太多人情世故的溫暖。
我記不清城中有多少條河涌?這是任誰也無法記得清楚的事情。這么多年來,又被湮滅了多少條河涌?河涌就是河,是珠江溫情溫雅的兒女,人們并不明白這個道理,因而把它當作水溝,排水溝,把污物和垃圾無情地投擲到它的懷抱中。城市的老住戶都很明白河涌對他們生存的意義,從來就沒往河涌里投擲污物的習慣。更早時候,河涌里的水是可以飲用的,人們知道在哪個碼頭可以取水飲用,哪個碼頭應該是洗衣的地方,哪個地方是駁船和釣魚的去處。那時河涌的水是清澈透明的,河面上浮漂著偶爾從珠江潮水漂來的海生藻類,那時的河涌就是大海,就是珠江。它實在使人有無盡的夢想。因為它一直通到世界各地。
那天,我到黃埔古港去找紀十。紀十的漁政局就在古港邊的一座樓里。城中的許多河涌,最終都在這里貫通而入黃埔港灣。所謂古港,已經(jīng)成了一個四周讓民居封閉而成的水塘。四周搭起了許多吊腳的棚屋食肆。有幾處地方,人們還在把建筑廢料堆進水里,像是要在水中建樓。我四處尋找著河涌通珠江的出口,沒有,起碼水面讓建筑物覆蓋了。古港成為一個臭水塘。
我努力想喚起童年一些關于河涌的印象,那些清晰的印象里,有太多親情與溫暖,這些親情與溫暖在此刻已經(jīng)蕩然無存。發(fā)臭的河水,不動的污物和污積的淤泥,你只想迅速離它而去,毫無留戀,更無夢想。你有一種逃離這座城市的欲望。
所以紀十想回到南沙群島。這次他回來宣傳這本《海之魂》,有較長的時間可以休息,局長親自給他批長假并有意讓他留在機關工作。他很感激,卻又堅決要回南沙。
我想他的堅持,是否與他簽名售書受到的冷寂有關?他不置可否。原來灰白焦枯的頭發(fā)已經(jīng)染黑,這與我那天見到的紀十便恍若兩人。雖然顯出年輕,卻有點怪怪的。他的疲憊和落寞之色依然寫在臉上。他大約看出了我的疑惑,便說:“明知染發(fā)不好,我已多年不染發(fā)了。但是,沒辦法,要見人嘛,總不能太老相?!?/p>
我明白紀十的意思。
那天我在購書中心站不到一會兒,紀十就出來了。他邀我到相鄰的維多利廣場去喝茶。我詫異他這么快就出來,千萬別是因為我的緣故,耽誤了簽名售書。
他苦笑也自嘲著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沒有人想讀的書,不寫也罷!”
“你后悔啦?”我一不小心,就會露出犀利的本性。紀十自然明白我的刻薄,我從來就不忘調(diào)侃他偉大的文學志向。
“沒什么可悔的。只是有些自不量力,什么人做什么事,地瓜就是地瓜,沒什么好說的。但是,總算為幾十位守礁兄弟出了口氣!”
我一時無言。心想這些堅強的守礁兄弟,心靈其實是很脆弱的。他們長期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朋友就是大海,陸地卻成了陌生人。在陸地上,沒有時間去交朋友。這是一種常人永遠無法走近的生活。
“走得開嗎?”我調(diào)轉(zhuǎn)話題。希望輕松一些。
“沒人需要簽名,書也很難賣得出去,也許明天就會撤柜?!?/p>
“剛才不是還有些人買嗎?”我寬慰地說。
我倒抽了一口氣。“是我不對?!蔽也幌朕q解。
“當年的青年文學研究會,還是你鼓搗出來的呢,把那么多無知青年騙進來,自己功成名就,別人卻成了墊背的?!奔o十淡淡地說??床怀鏊谋砬椋瓉肀砬楹苌鷦雍茇S富的紀十,現(xiàn)在已經(jīng)學會隱藏自己的情緒。
我只好苦笑,一個勁地檢討,以求得南沙英雄的諒解。我明白現(xiàn)時的紀十,需要的不僅僅是對英雄主義和無私奉獻的人生觀的再度肯定,同時還要盡可能的將革命現(xiàn)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相結(jié)合的文學精神大力弘揚。任何有褻瀆這種精神的嫌疑,都會傷害這位堅強的革命者內(nèi)心的脆弱部分。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凹o十,干嗎要去維多利廣場呢,那里的茶啊、酒啊、菜啊,都很高級,特貴的,何必呢?”
“你以為是你請我?”
“不是嗎?當然是。還有別的意思嗎?”
經(jīng)兩天二十次對不同溫度范圍的實驗,由我們小組自制溫度計與市面上某品牌電子溫度計進行對比,發(fā)現(xiàn)兩者平均溫度相差在0.02℃-0.07℃之間,x牌溫度計于35℃-40℃測量較準確,而我們的電子溫度計在38℃-44℃測量較準確。溫度對比打8分。
“是我請你。我們是一天當兩天過。”
“這是什么話?”
“在船上,每天還補貼一百多塊??!”
“現(xiàn)在不是在陸地了嗎?”我以為紀十在調(diào)侃。
“我始終沒有在陸地,今天更是。我們只能回到海上去,我們的魂在南沙。如果有可能,我想娶個老婆,一起住在礁盤里。但是,有這樣的女人嗎?”紀十自言自語。
“我不敢說有,也不能說沒有。有紀十這樣的男人,怎么就不會有配紀十的女人呢?從品質(zhì)上來說,這是一個無須討論的問題,但是南沙群島,那里是人住的地方嗎?有家庭的落腳之地嗎?我不知道?!?/p>
“除非和風結(jié)婚。那里的風倒是應有盡有,很大,很猛,也很多情,恨不得把你裹起來吹走?!边@是紀十最經(jīng)典的話了,不,可以成為經(jīng)典的紀十語錄。
“和風結(jié)婚?這是一個不錯的主意?!蔽艺f:“紀十,你還是典型的烏托幫嘛!不,是異托幫?!?/p>
紀十有些愕然,我也不多說,拉起他就走:“走,去臭水溝那兒!”
“什么臭水溝?”
“你忘了?過去有個叫清水吧、河邊吧的茶館,我們青年文學研究會經(jīng)常在那里開會。老板叫水西伊人。一個熱衷搖滾的現(xiàn)代派?!?/p>
“那不是天河涌嗎?怎么叫臭水溝啦?”
“你是外星人,還是外省人?。壳逅?,河邊吧,那是文人的夢想,文學的童年追憶?,F(xiàn)在哪有清水?哪里是河??!一條排水溝,污水溝,一條溝!不是河,不是河涌。懂嗎?沒有沙田水秀,沒有楊柳、桑基、蕉林。懂嗎?”我悲從中來,活像一個憤世嫉俗的世界綠色和平組織的董事長。
紀十面對我一陣壯懷激烈,有點摸不著頭腦,變得唯唯諾諾。“干嘛那么激動?去臭水溝就去臭水溝好了?!?/p>
臭水溝湮滅了天河涌的所有記憶。不久前,那兒有一個追討欠薪的女人,企圖跳涌自殺,在一處積水的地方,跳下去,讓淤泥的臭氣給熏上岸來,引得圍觀的人們,轉(zhuǎn)泣而笑。
我跟紀十說起這個故事時,紀十一臉茫然。他的迷惑不解里,有太多南沙群島大海的清澈。
從購書中心到臭水溝,穿過小巷就到。
對面有一家傍河的低矮建筑,有一家專做平民菜的潮州餐館。潮州民間小吃應有盡有,價錢也還適中。人們并不忌諱臭水溝時時泛起的惡臭,只要無風就好,便宜實惠就好,不至于讓惡臭敗壞胃口就好。其它諸如河涌美景,蕉林?;『恿魉鹊龋藗円巡桓疑萃?,留待夜里見不著河涌,而讓妖冶的燈火欺騙一回吧!誰都知道那不過是黑夜的欺騙,可誰都樂意接受這種無端的強奸與綁架。
“記得我們偷了叔公的小艇,從越秀南一路劃過來,那時河水很大,遇到珠江漲潮,河水就更兇猛。我們經(jīng)過天河涌時,差點翻了船。記得嗎?”我沉浸在一種討伐與憤怒的情緒中,兒時美麗風情的記憶,并沒有給我留下太多的美麗風情,相反,那一切不會再來。
“當然記得,我喝了半肚子水,居然沒有事。那時真好,河涌兩岸是廣州軍區(qū)的農(nóng)場,楊基村的菜地、魚塘。河蝦一個有半兩重,還有碩大的田螺、山坑螺……”這是紀十最歡喜的話題,“再過去就是天河機場?!?/p>
“天河機場的巡邏兵,還以為我們是美蔣特務,嚇得我們丟了小艇,躲到芭蕉林里?!?/p>
“洪宇更好笑,一頭栽到蘆葦里,撅著個屁股,讓當兵的拎了出來,就他一個人被抓了!”
“唉,洪宇現(xiàn)在干嘛呢?”紀十突然問起洪宇。
“你還記得他呀?現(xiàn)在可不得了!流氓大亨。事情多著呢。以后才細細告訴你?!闭f起洪宇,豈止是百感交集,簡直是五味雜陳。
河邊吧已經(jīng)搬到暨南花園那邊去了。原來是河邊吧的地方,現(xiàn)在成了一家做粵西菜的餐館。
那天我和紀十在潮州菜館,從中午一直泡到晚上餐館打烊。期間給好幾個舊日朋友打電話,大多是當年青年文學研究會的憤青。有的在外地出差,有的下崗退休原單位尋找無人,有的已經(jīng)故去,有一個患病住在醫(yī)院。洪宇的電話是空號。他的電話號碼又改了。這個電話還是兩年前他給我的。頻頻改電話的人,不是情人太多就是敵人太多。
我勸紀十還是接受局長招安,這樣體恤下屬的局長大人不多?!澳奶焖诵萘?,你怕是沒有機會再回到機關。年紀也不輕,雖然無家無狗,但守著父母留下的一幢破屋,找不到理想的本地城市妹,就在城里隨便找個外來妹。四川的、湖南的,既純樸又多情。認得幾個字,能粗通讀懂你的《海之魂》,夜里有人暖被,有人聽你說說南沙群島,也就可以了。人生苦短,還祈求什么偉大理想呢?”
說到這些,紀十總是無言,于是只好換了話題。
“難道不想女人,難道還是處男?”我有意調(diào)撥他的情感迷津。
他沉吟片刻:“當然想,當然有過。又不是性無能?!?/p>
“自慰,還是‘看圖識字’?還是……”我想逗他開心,紀十太沉郁了。這不是年青時的紀十:如風如火,雖然很單純,單純得過火。
“那次在海上遇風暴,船差點沉了。發(fā)動機全廢了。必死無疑。在海上漂了三天三夜,等死而已。那時還有一點積蓄。我把百元大鈔,一張一張地往海里扔,一出手,就被風暴卷得無影無蹤。扔了一半,我不甘心,心想萬一獲救呢?那不虧死了。那時和同船的一個小水手約定,如果能活著上岸,上碼頭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個夜總會,桑拿,一夜把錢花掉。然后再也不上船,寧可在陸地上當苦力、討飯,也絕不再回海上。”
“后來,在桂山島上,把剩下的一萬多元,一夜花光。怎么花的?你就不用問啦,想象就行了,怎么想象都不過分。那時,我真的還是個處男。一夜終成男人了?!?/p>
我很感動,這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我把這個意思告訴紀十。紀十很淡然:“誰都會這樣做的,不這樣做,那是腦子有問題。你沒有經(jīng)過末日,你不知道什么叫末日。我于心不甘,你知道嗎,活了30年,連女人都沒碰過。那一夜,我真的是瘋了。你怎么想都不為過。我和伙伴小萬寧一起,從傍晚一起鬼混到凌晨。死了三天。”
和紀十在一起,讀他的《海之魂》,倒覺得紀十是幸運的。他的心和南沙群島的海一樣澄明。他看不見河涌,也忘卻了童年的河涌。一個人,背離他時代時尚的風習,自愿沉入生活的底層,穿行在自己的隧道,這究竟是好呢,還是不好?也許我對紀十的評價本身就是錯誤的。他所過的生活,也許是人們還沒能意識到而恰恰是將來人們理想的生活?只不過他的方式不是所有人的方式而已。
我很想續(xù)寫紀十的故事,可是紀十現(xiàn)在的故事,起點卻在這座城市的另外一端,那一端結(jié)連著許多人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
那時的城市,在無邊的田野和山林中間。她優(yōu)雅、安靜,無軌電車拖著兩根長長的電辮子,從東山口往中山八路,慢騰騰的開行。每到一個車站,電車售票員都用悅耳的白話報站,偶爾也會用夾生的普通話。對外省人總是很尊敬。那時沒有民工,來本城的外省人一般都是公干的干部或大軍。
馬路上,三輪車、板車和自行車,是民間最便利的交通工具,它們和電車相安無事的行走在馬路中間。早晨的馬路總是濕漉漉的,那是郊區(qū)的農(nóng)民起早把青菜魚肉,用板車送往市場。從板車上滴下來的水,灑濕了馬路。人走在濕濕的馬路上,有一種安適的感覺,這種感覺與寧靜與休閑的家庭生活有關。我會想起母親籃中的菜蔬、美味的魚肉和冬天熱氣騰騰的火鍋,心中便沒有了慌張與饑餓的惶惑。
中山一路的起點楊基村,顧名思義,是城市邊緣的村莊,而近在咫尺的石牌,已是遠在天河之外的郊區(qū)了。從石牌往東幾公里,便是城市的遠郊,那里有山地、有竹林、有無垠的橄欖樹和滿山的荔枝樹。
從石牌出發(fā)去北京路,叫做進城,去廣州。從城中去石牌,叫做出廣州,去郊區(qū)。每小時有一班公交車經(jīng)過那兒,最遠到了黃埔。那時的城市范圍很小,但城市卻很大,每條馬路都像步行街。人不多,車很少,人在城市中也很大,有足夠的空間和時間,很悠閑的行走,無須左顧右盼。
從馬路走進小街,有河涌和小橋,古老同時風情。橋頭有巨大的古榕樹,遮天蔽日,城市便躲在陰涼之中。于是有唱戲的、講古的,賣三味橄欖和涼粉餛飩的,冷的熱的香的辣的聽的看的,每個人都說得出來歷,每件事都有歷史,每個瞬間都有源頭,每個人,都和別人構(gòu)成著親緣。一個個各自獨立的民間街坊,就這樣靜悄悄、很溫暖的躲在城市的角落里。
年青人總想突圍。紀十就是。
沒有革命的時候,孩子們想著去遠足。最遠便是去白云山、西樵山,到黃埔去看海,所謂黃埔的海,其實只是珠江更闊大的江面而已,但已足夠大。
到革命降臨時,城市一下子就變得很小了。革命大串連,城市住滿了南來北往的紅衛(wèi)兵,到處是革命大字報、大標語,原來空蕩蕩的騎樓里外,全讓大字報、標語給占領了。騎樓的廊柱之間,也搭上繩索,掛上大字報大標語。馬路上,汽車沒有增加多少,但終日是川流不息的戰(zhàn)斗隊、造反隊、鑼鼓隊和游街隊,高音喇叭聲響徹全城,從清晨到清晨,永遠沒有止息。
再后來,文攻武衛(wèi)了。街巷堆起沙包,造反派戰(zhàn)斗隊主義兵各自畫地為牢,各自為真理而戰(zhàn),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相互攻訐,大打出手。
河涌不再是寧靜的溫暖的鄉(xiāng)居天堂,而成了護城河,成為兩軍對壘或三軍對峙的城池。河涌的哭泣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更早時候,可以追溯到廣州起義,黃花崗的戰(zhàn)斗。作為一條河,它并不理會它周圍人們的爭斗,它沉吟于任何與風、與雨、與雷、與電與陽光與空氣相異相悖的舉動。它能夠承擔暴虐卻無法逃避人類的胡作非為,在人類面前,他只有靜靜反抗同時哭泣。
紀十的突圍就是從河涌開始的。母親嚴守著這個家庭三代以來惟一的男丁,他的所有行動都逃不脫母親鷹隼一般的眼睛。他從小就習慣于這種沒有任何暴力的壓迫??墒歉锩蹬R這座城市時,一切就又有所不同。父親已經(jīng)進了牛欄,因為在滇緬抗戰(zhàn)那段日子,有許多無法證明無法說清的問題,戴著歷史反革命的帽子,一逢政治運動就立馬收監(jiān)。紀十既當不了紅衛(wèi)兵卻一心想逃走,最好的借口就是去串連。母親嚴守他的理由就是不準他去串連??蛇@又是一個不可公開的理由。
屋子的后窗出去就是河涌。這條叫竹坑涌的河涌在城南繞了幾個彎,就從二沙頭那里出了珠江。
革命歸革命,河涌里的烏蓬船依然來來往往。革命絲毫也不影響珠江三角洲鄉(xiāng)下農(nóng)民的生計。他們以集體所有制的名義,偷偷摸摸地做著城市與鄉(xiāng)村的運輸,做著你有關門法我有跳墻計的營生。
紀十在母親沉沉睡去的夜晚,悄悄跳出窗外,落在一艘烏蓬船的甲板上。他沿著河涌走了一段很長的河道,終于在越秀南的火車站找到了正準備北上串連的同學。他什么也沒有,也就什么也沒有帶,于是他負責在隊前扛著紅旗。當旗手真的很累,他跟著同學徒步走到英德,已經(jīng)是十天后的事了。其實,他一開始就后悔了。這十天里,每到一地,不管是縣城還是村鎮(zhèn),戰(zhàn)斗隊一經(jīng)住下,就四處尋找批斗對象,找不到對象,有時便對接待他們的“紅衛(wèi)兵聯(lián)絡站”下手,把負責人揪出來亂批一氣。批誰斗誰并不重要,更要的是,批斗這件事是每天的功課。
紀十最怕的就是批斗人,他最不能面對的就是那些跪在地上,或被強迫作飛機狀的批斗對象,他們驚惶驚恐的目光。他常常會由此而想起自己的父親,想得自己也驚惶驚恐心跳不已。
在英德,紀十當了逃兵。
當他又沿著河涌,重新跳進后窗回到家里時,母親原來鷹隼一般銳利的目光已經(jīng)變得黯淡無光沒有絲毫的威懾。還不到40歲女人的眼睛,會是那樣的衰老不堪。
母親倚在床上,病怏怏的情態(tài),無言地告知了他,這十天的心情。他不是一個冥頑的孩子,他也不是一個輕易表達情感的孩子,母與子就這樣怔怔地對視了一會。母親有氣無力地說:“你回來了……”目光從他的腳踝掃描到發(fā)梢,好像審視一個陌生的孩子。
這就是紀十的第一次也是最后的突圍。此后他再沒有離開過母親一步,直到母親在他25歲時去世。他開始害怕外面的世界,害怕人多的地方,害怕與人爭執(zhí)與爭論。那一年,他剛剛考上大學。大學四年,他幾乎沒有結(jié)識太多的朋友,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們青年文學研究會去白云山活動,討論“社會主義時期的悲劇問題”。紀十和我們同在一輛公交車上,他不知受到什么吸引,在白云山站跟著我們下車。他成為了研究會的一員。
記得那次會上,紀十坐在一邊旁聽。青年文學研究會每次會議都有新面孔出現(xiàn):往往都是文學愛好者,大學師生,所以人們并不在意??墒羌o十的發(fā)言,卻令大家非常吃驚。
他要求發(fā)言,卻離題萬里,用了不少時間,他先談了他的父親母親,人生命運的悲劇,舊式婚姻與愛情的悲劇,還小心翼翼地談到社會制度缺失造成的社會悲劇,還有道德評價不同所形成的悲劇。雖然邏輯有點亂,但是直率,尖銳,毫不回避,倒也別開生面,引發(fā)席間竊竊私語,是為另類。我以為他是學文藝理論的。談論雖然青澀,但卻也一語中的。
“我是學財務的,師大經(jīng)濟系。但我不喜歡財經(jīng),喜歡文學。說得不對,請批評指正。在此拜在座的為師?!彼由慕Y(jié)束發(fā)言,然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九十度角的大禮。
大家報以掌聲。不知是為著過分認真的行禮,還是他發(fā)言的內(nèi)容,從此紀十成了青研會的積極分子。他自認青研會的后勤工作是他的本分。他總是在統(tǒng)計數(shù)字時,忘了把自己給統(tǒng)計進去,因此他自己常常成為一個等外品,常常少買一個盒飯。
我從不知道紀十熱愛文學。童年的紀十也沒特別表現(xiàn)出他的文學天分,倒是對釣蝦釣魚頗有興趣,功夫也很了得。我們看小人書,他去天河涌釣蝦。我們看完小人書,在河涌里游泳,玩倦了回家,紀十已經(jīng)釣了好多大頭蝦?,F(xiàn)在人工飼養(yǎng)叫羅氏蝦,很貴。那時河涌里到處都是,很賤。春天的大頭蝦,一肚子粉紅色的蝦子,很肥美,我們把蝦放在瓦片上烤熟了吃,香極了。
現(xiàn)在看來,這些童年往事好像并無特別提起的必要,本是孩子的天然,但對紀十而言,卻似有著特別的意義。與后來紀十分配去南海漁政局工作,又突然決定去南沙群島守礁,最后寫出《海之魂》這些事情有關。也許這是他的命定。有一種遠在我們之上的力量,在主宰著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做還是不做?前行還是后退?從而決定著此后遙遠時空里生存的環(huán)節(jié)。
紀十生于1951年3月20日,雙魚座,這是方舒算出來的。是雙魚座的最末一天,緊鄰白羊座,所以應該具有這兩種星座一些結(jié)合部的特點,是優(yōu)點多些還是缺點多些,就得看方舒的具體分析與測算了。
也許是有點混血的緣故,他父親早年曾經(jīng)在滇軍中擔任文化教員,會畫上幾筆,抗戰(zhàn)時曾在中緬戰(zhàn)場作戰(zhàn),后來在印度住了幾年,娶了一個中印混血,就是紀十的母親。父親解放后成了美術學院的教授。
紀十有著雙魚座濃密的棕色頭發(fā),橢圓形的面孔,弧形、優(yōu)美還算寬廣的額頭,大而溫潤的眼睛也是棕褐色的。小巧的鼻子,豐滿的雙頰,下巴略顯尖細,慢慢向頸部收緊。嘴唇有些豐厚,很性感,頸部有優(yōu)美的弧線。他擁有四分之一的印巴血統(tǒng),四分之三的中國西南邊地的少數(shù)民族血統(tǒng),可能是傣族,也可能是景頗族。他自己也說不清,解釋比較多樣。他是一個很受歡迎又很容易被人忽略的人物。
照占星學中的說法,紀十的性格屬于那種溫柔浪漫,富于直覺和藝術氣質(zhì)的人,有自我犧牲精神,但性格多變,容易判斷錯誤,孩子氣,充滿冒險和狂妄的夢想,既沖動又激進,有時缺乏面對現(xiàn)實的勇氣,浪漫得過了頭。這是女巫方舒對紀十的評價。對此紀十不置可否。
紀十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南海漁政管理局,在機關里當了個宣傳干事。他學的是會計,卻喜歡文學。原本分配到財務室當記賬會計,他花了整整兩年時間,千辛萬苦才如愿以償,跳到了宣傳處。可他又不務正業(yè),對公文和新聞寫作毫無興趣,熱衷于寫詩,幻想成為一個詩人。宣傳處長已多次警告他,再不忠于職守,堅守崗位,就調(diào)回財務處去。他不敢和處長頂牛,又厭棄宣傳工作,只想成為一個詩人和作家。一有機會,就往文壇里鉆,卻總是在邊緣磨來蹭去。寫不出像樣的作品。
當洪宇把自己的文學事跡,添油加醋的推廣給紀十聽時,紀十簡直把洪宇當成一個海明威般的偉大作家。
“你坐過牢嗎?你離過婚嗎?你行過烏水嗎?你辭過職嗎?你和領導拍過桌子嗎?你在槍林彈雨里沖殺過嗎?你敢把喜歡的女孩就地正法嗎?你會做白日夢嗎?你敢把烈酒一口吞下,把大塊肉一把撕吃嗎?……你敢做響馬嗎?敢深夜去偷公安局長家嗎?不敢是嗎?不敢?當什么詩人作家?”
直說得紀十啞口無言,洪宇所說的一切,紀十沒有一件做過,暫時也還沒膽去做。雖然洪宇說的很離譜。這些事,沒有一件是正常人能做的。除了喝酒吃肉這事可以商量,可以嘗試以外,沒有一件有嘗試的意義。紀十雖然并不服氣也不認同。但細細一想,這些事沒有一件不是寫在洪宇的經(jīng)歷上。他連在老革命的追悼會上,都敢于自然而然地說出“一派胡言”的話,為此把工作也給丟掉了。他沒有反駁洪宇,卻在內(nèi)心種下了一種想往:起碼像當年去串連一樣,強迫自己去經(jīng)風雨、見世面,補上沒當過知青,沒當過兵的一課。還得去經(jīng)歷一場認真的戀愛,那種一定以失敗告終成為悲劇的戀愛。這么多年,他還沒真正戀愛過。
紀十對于洪宇的神迷,達到了癡狂的程度,這不是一個已過30歲青年的心態(tài)。
“我太想坐一次牢?!彼蝗粚ξ艺f。我并不在意。
“我真的想坐一次牢?!蔽乙廊徊粸樗鶆?,以為他在念誰寫的詩句。他近日常常會莫名其妙的說話。
“哪兒有機會坐牢呢?”這回他好像不是對我說,自言自語,似乎說給自己聽,對自己發(fā)問。
誰也沒有在意他反常的舉動。
“洪宇說,你坐過牢?”他的話終于引起方舒的注意。
“紀十,你干嘛?你說什么呢?”方舒瞪著紀十的眼睛,她的目光在紀十臉上搜巡。
“我必須去坐一次牢!”紀十的眼睛變得很空洞,他望著窗外的天空。并不理會方舒的詫異。
“這家伙是不是靈魂出竅,神經(jīng)有問題?。俊狈绞娲蟠筮诌值卣f,順勢推了紀十的肩膀。紀十猛一打醒:“干嘛?我在干嘛?”
“你沒事吧?”我手指在紀十眼前晃動,檢測紀十是否清醒。
“剛才我在做夢?做白日夢!”他苦笑了一下,晃了晃腦袋:“我真的看見鬼魂了?!?/p>
紀十在去南沙群島之前,曾經(jīng)交給我一封信,讓我把信轉(zhuǎn)交給方舒。為了慎重起見,我特意把信放在我的皮包夾層里,拉上拉鏈。我沒有看那封信,紀十也沒告訴我信的內(nèi)容,看他神秘兮兮的樣子,我隨口說:“是不是情書啊?”
紀十臉一紅,慌忙辯解:“哪里?拜托她辦個事而已,也不急的?!奔o十就是這樣。
我許多次見過方舒,每次我都會提起這事,有時皮包不在身邊,有時皮包就放在旁邊桌子上,可一時騰不出手,事后就又忘了。加上方舒并不著急,每次她都笑說:“這個小毛孩!有什么話不明說,天天見面的,寫什么信?”她也很不為意,根本就沒往情書上想。
我想也是,這個紀十,若有要緊的事,早就說了。這事,后來大家都忘了。后來我在整理舊物時,發(fā)現(xiàn)了那封信,想給方舒。方舒說,算了吧!你拆開看看,要不就還回給紀十罷。我滿心愧疚,心想怎樣向紀十交代呢?一直想找一個機會,向紀十說清,了卻一件憾事。
如今在臭水溝,我突然想起這件事。
多少年了。淡忘了紀十,也淡忘了這件事。我和紀十約好,明天還在這兒,不,就到河邊吧去。河涌不清,就到河邊吧去懷念童年的清清河涌,而河邊吧是最適宜做這種懷想的。
第二天夜里,我們?nèi)缂s到了河邊吧。
河邊吧如今不單是酒吧,老板別出心裁,騰出十幾平方米的地方,做成小舞臺。每晚都上演一、二出文明戲。小劇場票價20元,附送一杯啤酒。來酒吧的大多是文藝界、演藝界的人,也有文藝青年和大學生。演戲的全是大學藝術團或文工團的。演技并不入流,但劇情荒誕,表演夸張,而且臺詞乖張,含沙射影、針砭時弊。題材大多取自民國戲,再點染些許不古不今的民情風習,很詼諧,也很滑稽。
在無聊之時,大熱天喝一杯凍啤酒,消磨一點時間,聊補一下空虛的心境,也就不外如此。
有一段時間,我時常到這兒來,和老板是熟人。來得多了,也不想太熱鬧,有時便尋個僻靜的角落,要兩杯啤酒,獨自想著心事。那些荒誕劇,那些匆忙出錯和捉襟見肘的舞臺藝術,太像坎坷與艱辛的日常生活,有時比看一部好萊塢大片還令人快樂與惆悵。
小劇場里煙霧繚繞,說是禁煙,若太當真,就當真沒有人愿意光臨。來者何人?大多是日里忙昏了頭,或睡過了頭的幻想中的男女,發(fā)情的男女。沒有香煙的侵擾,生活就沒有了味蕾和興奮劑。
紀十精神煥發(fā),也許一回到廣州,他就有了活氣。光是夜里街上的色彩,就足以令他的疲憊為之一振。
南沙群島的夜是怎樣的呢?
我明白今夜的使命,早已把那封陳年舊信壓在手底,隨時準備懺悔。
紀十面對舊信,像對一個舊日的朋友。他將發(fā)黃但很熨帖的信封細細的端祥,苦笑?!澳阏嫘?。能把這破玩意保存十幾年。你真沒看過?”
“沒有,我對天發(fā)誓。這種修養(yǎng),在我沒有問題。只是,真的很對不起。是情書嗎?”
“是情書?,F(xiàn)在說已經(jīng)不怕你笑話了?!?/p>
“即便在當時,也不是什么笑話?。磕銥槭裁催@么想?”
“那時,方舒是多魅人的女孩??!”紀十依然很動情的感嘆。
“現(xiàn)在也是,想不想見見?”我試探地問。
“見見也無妨。每次從南沙回來,都想去找找她,怕人家不理會,不好意思啊。不過,大家都老了,也沒什么意思?!奔o十有些沮喪。
“你們從來沒約會過?”我好奇怪。
“沒有。我一直以為她對我的信毫無興趣,要不怎么沒有任何回音呢?既然這樣,總不能太無賴吧?”紀十坦誠地說。
這話像一把刀,插在我心里,我羞愧難當。我早就應該想到這一點,在紀十看來,我太不把他當回事了,包括方舒。
紀十見我有些惶惑,便笑笑:“都過去了,我也不是因為方舒才獨身的。在南沙呆得太久了,對女人越來越?jīng)]有感覺了。真的,這種感覺連自己都害怕?!?/p>
我連忙勸他別這么想:“要不,我們現(xiàn)在去桑拿、按摩?讓小姐動一動,看有沒有感覺。如何?”頓時,我覺得紀十有些可憐,我罪孽深重。如果那時我及時把信給方舒,也許他們會有一場你死我活、如火如荼的愛情也未可知。
然而,青春已逝。雖然方舒紀十現(xiàn)在都還是單身。但方舒已今非昔比,他們恐怕無緣。
“小姐又不是靈丹妙藥。我自己知道,幸好當時你沒把信給方舒。要不,讓她拒絕又讓她恥笑,我更無臉見人?!奔o十有些灰暗地說。
“如果相反呢?女人心海底針,你能看透?”我努力想讓紀十有些自信,他太沮喪了?!澳銈円娨娒嫒绾??”我明知于事無補,但總覺得,我對紀十應該有些補償。他和方舒,成與不成都沒關系。方舒是個不錯的女人,只是過于悍野,恐怕紀十頂不住。但是男女間事,是腳與鞋的關系,只有自己知道。誰說得清楚呢?
“紀十,你不必太輕看自己,你好歹也是事業(yè)有成?!逗V辍冯m然賣得不怎么樣,但一定給你帶來名聲。至少在你們單位,局長很看重你,把你當回事呢?!蔽艺f的是實情。
紀十的書,是關于南沙群島的第一部報告文學,它沒有理由不受到重視,“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紀十,你真的不相信這個道理?”我半玩笑半認真地說,希望能調(diào)動起紀十的熱情。
紀十很怪異的笑笑,他抓起啤酒,一飲而盡:“你不要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你以為現(xiàn)在是80年代,一夜成名???你看現(xiàn)在寫書的是什么人啊?九歲的孩子都出書呢?熱銷的流行的都是那些80后、90后的作品。就他媽的寫幾篇日記,也能出書賣錢。我那破玩意算什么書???”
我本有足夠的理據(jù)跟紀十雄辯一番,但覺得無趣,討論80后、90后的創(chuàng)作,不是簡簡單單、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紀十的偏執(zhí)是可以理解的。那天在購書中心簽名售書,對他打擊太大了。這可是他在南沙群島寫作的日日夜夜始料不及的。文學是他當初去南沙群島的動機與動力,結(jié)果卻如此殘酷無情。我在心底有點怪紀十的脆弱與短視,但是,紀十就是紀十,在那樣艱苦的環(huán)境中寫作的紀十,不是保爾·柯察金,不是把一切獻給黨的吳運鐸,他站在南沙守礁人的立場,無法承受人們的冷漠。他太需要社會對他們的肯定。何況他經(jīng)常流露出他的報告文學的真實性。他以為那才是真實的,有價值甚至是無私奉獻的生活。這種奉獻的神圣與崇高,至今無人理會,無人喝彩。這是他的心痛之處。
我承認紀十是對的。他的立場和想法并無大錯,但有大礙。文學不是一種強迫的思想。你說神圣就神圣?你說崇高就崇高?你說真實就真實?也許會有充足的理由。但是,讀者有權選擇自己的喜好,也有權排斥自己的不喜好。我跟紀十說了這個意思,紀十無法接受。
他一會兒很義憤,一會兒又很落寞。情緒很不穩(wěn)定。
長期封閉和寂寞的環(huán)境,對人的心理影響,的確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
我和紀十所在單位的領導也有過接觸,局長是個文化人,他對這個問題也很擔憂。一時也還想不出辦法。南沙群島必須有人去守礁,而礁盤的環(huán)境與條件,暫時無法改變。所以,每年大年初一,他必定先到駁岸的守礁船上,與船員們共度佳節(jié),唱唱卡拉OK,喝喝酒,聊補一下一年的缺憾,表示一下慰問而已,解決不了實際問題。
有一年,我和老K、洪宇,還有方舒應邀光臨初一的守礁船。那是一條三百噸的鐵殼船,由海軍軍艦退役后改裝而成??臻g很是狹窄,小小的餐廳不足20平米。幾十號人擠在一起,許多人只能站到走廊里,從打開的窗口和里面的人交流,喝喝酒、唱唱歌,隔著窗戶卡拉OK,倒是別開生面。
方舒興奮無比,她說這比當年在緬共蹲貓耳洞好多了。起碼是安全的,而且有酒喝,能唱歌。
她到處走,從甲板到輪機艙。見了船員的房間,也不敲門就往里鉆。到處穿行,猶如在緬甸的原始叢林里。
她問船員認不認識紀十。那年紀十恰在南沙群島輪值。否則,這對紀十是個機會。方舒對紀十這個漂亮男孩,還是有印象的。只是可能她從沒往這方面想。
我不清楚方舒經(jīng)歷過的愛情細節(jié)。我從來不問,她也從來不說。在我印象中,她好像什么都說,只是愛情問題、婚姻問題,她諱莫如深。這就更增添了這個女人的神秘與吊詭。一個女人,不談愛情,不說婚姻,一定有什么隱曲。
她在叢林中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一定發(fā)生過不同凡響的愛情。這個潑辣大膽,又美麗飄逸的女人,不可能沒有遭遇愛情。
河涌,和枕河而建的有騎樓的街道,是城市最古老的風景。街道沿著河涌的走勢,筆走龍蛇般蜿蜒著前行。分頭而去的前街和后巷,繞行了一個大彎,又撞到了一起,有時就靠一座高高的卻短短的石拱橋相連,橋邊照例有幾叢芭蕉,幾棵無花果,一株碩大無比、枝繁葉茂的榕樹,人稱小鳥天堂。于是拱橋四周也就自然而然的形成市井的繁華。
河涌兩邊輻射而去的街巷,條條都是有古舊歷史的街坊:狀元坊、進士坊、龍虎墻等等。遍布坊間的是些磚木結(jié)構(gòu)的三層板樓,走在樓板上,有咚咚的回聲,很溫暖。紀十的家,就是一座這樣的小洋樓。他祖父留給八個兒子的小洋樓,有半邊就枕在河涌上。
小時候,我和紀十在臨河的窗口釣魚,釣蝦,那時,有時可以釣到幾斤重的鯉魚,用煮得半生熟的地瓜釣,十拿九穩(wěn)。珠江水漲的時候,有時在夜間,用手電筒照見半斤重的河蟹,偶爾還有海蜇漂浮而來,大半已經(jīng)死了,白白的,像一朵朵凋謝多日的大蓮花。
那條繞行紀十家小洋樓的河涌,早在九十年代初舊城改造時,就被鋪上水泥板,變成一條大馬路。夏日蔭涼的小洋樓變得悶熱,馬路上蒸騰的暑氣和灰塵,不分白天黑夜,像無形的波浪般,向樓房里灌輸。終日必須關門閉戶。芭蕉連根鏟除,無花果枯萎死掉,大榕樹占道被鋸成一截一截光禿禿的枝干,讓園林局的工人移植去別處。
河的消失與藏匿,徹底地改變了這里人們的生活方式,古舊的河沿本來衍生著的五行八作,也跟著河涌隱匿到地下而連根鏟除了,馬路兩邊建造成店面,一面面的玻璃櫥窗,隔斷了人們遙望、遙想歷史與田園的視野。人們從玻璃櫥窗里,只能反見自己站立的地方,從馬路依然看到馬路。
紀十家那幢居住過三代人,出生了五代人的小洋樓,和那條枕河而建的有著古舊騎樓的街道開始拆除了。無數(shù)房屋外墻上無數(shù)個圈著紅色“拆”字,工整而且醒目,像一顆顆原子彈,隨時都會爆炸,把樓房炸成粉末。
當最后一條河涌消失時,這座城市也將消失,當最后一條河涌被藏進地底時,這座城市也終將被埋進地底。這就是寫了《海之魂》的紀十的預言。這預言很是悲觀的惡毒,這惡毒出于善良和單純的紀十之口,固然無足輕重,我也寧可視為紀十對他祖居的過分溺愛與懷念所致。總之,此刻的紀十充滿了無奈的仇恨。他明知那小洋樓的上空,必須再生長出無數(shù)的樓層,直至云端,否則,人滿為患的城市無以為繼?他總不能為了一己的私欲,而拒絕別人使用被他們家占領了上百年的三樓以上的空間吧?我這樣調(diào)侃紀十。紀十明知此話荒唐,卻又無話可說。
小洋樓的倒塌,更堅定了他安家在南沙群島的決心。他非常自覺地把自己當成南沙的第一代居民。他說這樣比填平河涌建筑高樓更光榮。既然人滿為患,那就到無人的地方。這些在常人看來十分荒唐的想法,出自紀十之口,令人十分費解同時憐惜。我想紀十是否因為《海之魂》受到冷落,受到刺激所致?他是個完美主義者,可又是個悲觀主義者。這種人很容易走極端。我覺得紀十的腦子有些問題。那天,他突然就一定要我和他一起去龍虎墻。那兒有一條龍虎涌。他說一起去看望林老先生,去看他的青年時代。他認真同時執(zhí)著,我打量了他半天,確信他并非夢囈,這就更糟。黃先生已經(jīng)去世多年。
龍虎涌是哪個年代命名的?已不可考。它是因為龍虎墻而得名,還是龍虎墻因它得名?不得而知。龍虎涌邊上有清代全國四大貢院之一的嶺南貢院。貢院于1905年廢除科舉之后,逐漸敗落坍圯為廢墟。僅存河涌西邊貢院圍墻約30多米長的一段老墻,這堵墻被讀書人尊為“龍虎墻”。老墻原為青磚,多次修補嵌進去一些紅磚,顯得草率而且斑駁。
龍虎墻是清代科舉會試放榜的朱墻,俗稱龍虎墻。黃越先生的老屋就在龍虎墻附近的狀元坊里,那是一條古舊的有許多老屋的小巷。我每回去林先生家,都會抄近路穿過那片貢院的廢墟,廢墟被行人踏出一條小路,在蒿草和灌木之間彎彎曲曲的蜿蜒著。
80年代的龍虎墻附近有許多小巷,小巷里住著許多世代為貢院仆役的人家。那時,小巷門樓石柱上鐫刻著對聯(lián):“出入鳳凰池上客,往來龍虎榜中人”,或“一舉名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痹诿髑逅摹⑽灏倌觊g,龍虎墻一帶是廣州最為神圣與繁盛的文明圣地。那兒有一條深巷,干脆就命名為龍虎墻巷。
80年代中期,我和紀十每周有三天時間在黃越先生身邊工作。那是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于文革后開始運作之時,先生創(chuàng)辦民間文學雜志《天籟》,我在大學教授民間文學,又是協(xié)會的理事,理當協(xié)助先生編輯《天籟》雜志。紀十熱愛文學,主動去做義工。先生在龍虎墻的家中辦公。他家在貢院右側(cè)的一座三層舊樓里,磚木板樓看起來搖搖欲墜,走在樓梯和樓板上,嘎嘎作響,像是危樓一般,我有些擔心,先生卻說沒關系,舊樓雖舊,但結(jié)實著呢。先生夫人是學建筑的,她也說看起來搖搖欲墜的東西,只要是根基厚實,棟梁堅韌,互相牽拉,不會有事。每次上樓下樓,我都小心翼翼,惟恐踏空了哪塊松動的樓板。
每次去先生家,必從公車站沿龍虎涌行走,經(jīng)過貢院的廢墟,在野草雜樹中穿行,從那堵風雨飄搖、殘破不堪的龍虎墻下貼墻行過。而先生舊屋的窗口,又正對著那堵老墻。有時工作累了,放眼窗外,我會久久凝視這堵決定著幾百年間無數(shù)學子功名利祿的老墻。墻面多已脫落,右上方的墻體坍圯了一大塊,形成一個有些凄惶的缺口,墻面上有許多鑿痕,那是文革中紅衛(wèi)兵試圖推倒龍虎墻留下的。墻上用紅漆刷出的大標語赫然在目。“無產(chǎn)階級專政萬歲!”“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等字樣,還依稀可辨。老墻朱紅已經(jīng)消褪,舊時車馬也了無痕跡。鐫刻著龍虎墻建筑事宜的石刻也不知散落何處,它和科舉文明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紀十堅定地認為,黃先生仍然住在龍虎墻。不管我說什么,紀十好像無視我的存在似的無視我的話語。他執(zhí)意要去找龍虎墻先生的舊屋。我只好拿出我悼念黃先生的文章,讓他看。他捧著那張載有《龍虎墻的倒塌》的文章的《羊城晚報》,一字一句地讀出聲來。
黃先生對紀十的工作很是滿意。黃先生本身是個極為嚴謹?shù)娜?,一本薄薄的《天籟》雜志,僅有48個頁碼,要花去他兩個月的時間。他逐字逐句親自校對,每期雜志要校上十幾遍。他戴著深度眼鏡和老花鏡,兩副眼鏡輪番照著每個字。一位年近七十的老人,整天就坐在那只老舊藤椅上,端著眼鏡讀稿、審稿、校稿。
紀十本不是個刻板的人,他喜歡做事,喜歡走動,把黃先生的樓板踏得嘎嘎直響,因此也很快樂。這比他在漁政局財務室里打算盤有趣得多。每回,他都是在快下班時趕到,他辦公的地點在中山三路,離龍虎墻很近。他上樓時,順便把信箱里的一大堆信件、報紙雜志搬上來,先生每天都會收到許多東西。黃先生便極其高興,非常興奮地翻揀著報紙信件,邊閱讀邊發(fā)表種種高論。
他始終不離黃先生的視線,這點令黃先生大為欣喜。只要黃先生一個眼色,他便意會。遞過去一杯茶,一支煙,或是半壺酒。他為先生打下手,跑印刷廠、聽電話,把黃先生服侍得舒服無比。
有時黃先生的小女兒來看黃先生,先生就會當著女兒的面,夸紀十同時嗔怪女兒來得不勤,比不上紀十勤快懂事。紀十就更加賣力,不等先生交代,他自會到樓下街上,買來半只老爺雞,一份蘿卜牛腩,幾塊煮豆腐。先生家中有的是酒,于是我們便在龍虎墻的舊樓上,對著窗外的龍虎墻飲酒。
黃夫人住在別處,偶爾過來,見黃先生飲酒,便有些不悅,但從不怪罪我們,只是嗔怪先生聊發(fā)少年狂,身體有狀況不宜飲酒。先生并不為意,只是無奈地笑笑對我們說:“做老師的都這樣,老是喜歡教導人如何如何?!币廊缓人木?。他喝酒很斯文,總是一小口一小口的抿。抿了半天,也喝不進去半兩,但已滿臉通紅。于是開始抨擊文壇時弊。有時,談論到某個問題,他會隨手拿起電話,打給秦牧,或是楊樾先生,在電話里和他們討論起來。楊樾先生私下說:他是個老小孩。有時,我和紀十會當他的信使,替他把一些文件送到秦牧、杜埃、楊樾先生那里去。
龍虎墻的廢墟早就建成大樓,龍虎涌好像也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黃越先生的舊屋也早就拆除,龍虎墻也只剩下短短的一段。那天我特意去那兒憑吊,找了半天龍虎墻,好不容易才找到它,它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短短的一段墻體下,堆放著幾輛垃圾車。垃圾堆惡臭、蒼蠅四處飛舞。附近有一塊小小的白色石碑,立于2005年12月,無人看守,也無人管理。石碑讓垃圾淹沒了。沒了鳳凰地,也沒了龍虎榜,而耳畔依稀可聞黃越先生當年面對龍虎墻的瑯瑯笑聲。
先生去世時,紀十正在南沙守礁。先生遺囑不發(fā)訃告,不舉行告別儀式和追悼會。不單一切從簡,葬禮也是靜悄悄的舉行。難怪紀十始終以為先生依然健在。如此看來,紀十的反常又非癡人說夢。
我看紀十,怎么看都好似一堵老去、風化的龍虎墻。遙想當年,我和紀十算得“出入鳳凰池上客”,幾乎天天經(jīng)過龍虎墻,從早到晚推窗即見龍虎墻,只是無緣龍虎榜中人而已。
在外科大樓的候診大廳,我意外的見到了紀十。我走過去,靜悄悄地坐到他旁邊的空位上,他一點沒有覺察。我用胳膊碰了他一下,他連頭都沒抬,自覺往旁邊移動,我又碰了他一下,他抬頭見是我,我看著他,哈哈大笑。
紀十沒有笑,也似乎沒有意外邂逅的表情:“你來這干嘛?”干巴巴的。他的表情怪怪的,眼圈發(fā)黑,像是熬了幾個晝夜,一副愁腸百結(jié)的樣子。
我問:“紀十你病了?到這兒干嘛?外科大樓,這可是閻王殿、鬼門關,你出什么狀況了?”
我盯著他,見他絲毫沒有玩笑的意味,很沉重的樣子,心想真的大事不好?不至于吧?那么健壯漂亮的人,會有什么事?
他沉默不語,任是我如何饒舌,他都毫無表情,只是偶爾搖搖頭,很煩躁的樣子。
“我要死了!”
“開什么玩笑!究竟怎么啦?”
“唉,說了也沒有用。判了死刑了,沒有幾天了,也不想治。你們都別管,唉,怎么會是這樣?”紀十簡直崩潰了。前些日子還說要去坐牢,做足資格去當作家,寫偉大作品,把洪宇的盅惑當真理的紀十,這是中了什么邪呢?
他遞過來一張紙,是××醫(yī)院的診斷書。這是一所知名的大醫(yī)院,專治肝膽疾病的。那兒近年猛進了大批博士醫(yī)生,生意好得不得了,人滿為患。
我看不懂醫(yī)生寫的天書,大約是英文水平太高,中文水平太差,電腦用得太多,中文字都不會寫,可謂畫龍畫虎畫出犬來。我辨認了半天,還是弄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最后請紀十代為解釋:“你就說要點吧,結(jié)論是什么?”
“做了三次B超,肝區(qū)有17cm的光團,醫(yī)生說是腫瘤,17cm,這么大?!奔o十的手本來就奇大,他握成拳頭,足有一個大地瓜那么大。
我哈哈大笑:“這么大的腫瘤?比你的肝還大,不早把你撐死了!肝在哪?跑哪兒去啦?笑話!鬼話,你都信?走,我跟你找醫(yī)生去。哪個混賬醫(yī)生?”
“是個博士。沒錯的。”
“博士跟教授一樣,比狗還多,你要不要?我?guī)湍闳ヅ粋€。在職的,混上三年,小學三年級都成博士了。有權有錢就能戴博士帽?!?/p>
“亞雷,你別這樣。我說正經(jīng)的,我都要死了,你還有心情玩笑?”紀十依然頹唐不堪。我看他痛苦的樣子,悲從中來。一個噩耗,能把一個意氣風發(fā)、無限勇敢的人,整成巴士底獄里的囚徒。
“那你還不去治?在這兒干嘛?這可是省醫(yī),你來省醫(yī)干嗎呀?”
“這事還不簡單,我都愁死了!我朋友一定要我來省醫(yī)復查。我想,復查什么呀?在那個醫(yī)院已經(jīng)折騰個半死,還能有什么奇跡出現(xiàn)啊?最多是17cm變成16cm,或17cm變成18cm,就這點區(qū)別,還能有什么指望呢?”
“那很難說。誤診的事太多了。”我寬慰他,我也相信不會有奇跡,那家醫(yī)院確實是醫(yī)術一流,在區(qū)內(nèi)很有名,我認識那里幾個醫(yī)生,留美留德留法的,了不得!我想紀十這會兒可怎么辦?他父母就他這個兒子,在主張英雄母親的五十年代,他父親母親信仰計劃生育,以為不能讓上帝太為難,地球上人口終將過多,故從自己做起,生了紀十就節(jié)育了。母親害怕動手術,當過遠征軍的父親英雄氣概,替母親承擔痛苦,去做輸精管結(jié)扎。這在當時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父親為了堅持信念,還把兒子的名字叫做紀十,有一以當十的意思。紀十曾經(jīng)很自豪地向我表達了他英雄父母的這個意思。
無論如何,在而立之年得了不治之癥,英年早逝,是一件天大的憾事!我實在找不出可以安慰紀十的道理,任何豪言壯語都顯得滑稽。希望寄托在復診上。但那是百分之一的僥幸。
“我拿到檢驗書,那位診病的年青博士馬上就要我住院,他總是問我是哪里的?我還沒回答,便問家里有沒錢?說要做大手術,腫瘤把肝擠壓到一邊去了,全覆蓋住了。必須從后背上開刀,剖開后背,等等。說得我毛骨悚然?!?/p>
“我那時也不知何來的調(diào)侃,想和醫(yī)生開個玩笑,我根本就不相信有腫瘤這回事,我說我是順德的農(nóng)民,家里太有錢了。該怎么治該怎么花錢,都沒問題。”
“醫(yī)生說,那下午就住院吧,明早再做一些術前例行檢查,心臟、血液、大小便、尿等等。先預交三萬元,術后可能每周還要五萬,大約十周左右吧?!?/p>
“我急切要知道的是結(jié)果如何,醫(yī)生說這就難說,這么大的腫瘤,很難預料,先做手術再說吧!”
“我問還要辦哪些手續(xù)呢?醫(yī)生隨即叫來助手向我講解,起碼要簽幾份合同,全麻要簽一份,手術要簽一份。我拿過樣本一看,亞雷,別說動刀做手術了,你只要看那合同,不死也掉魂了?!?/p>
“全麻的最終承諾是,‘直至死亡’,也就是因全麻而死,責任不在醫(yī)院,而在你自己。言外之意,也就是醫(yī)生盡管不顧一切的操作,麻死了是你自己的事,歸病人負責?!?/p>
“手術的最終承諾也是:‘直至死亡’。醫(yī)生你就大刀闊斧地砍殺吧,反正直至死亡,與醫(yī)院醫(yī)生無關。”
我哈哈大笑,醫(yī)院是讓醫(yī)療訴訟嚇怕了,居然不問青紅皂白,不分手術大小,通通用統(tǒng)一的印制合同,把自己的人道主義責任推得一干二凈,居然列出這許多種低能滑稽的合同條款。我沒把這意思說出來,我只是覺得很絕望,祈禱上天別讓我生病,若可以瞬間死去,切不可久拖病榻。我不想見任何醫(yī)生。
“復查了嗎?”
“剛剛抽血,明早來做CT,大后天才能拿到結(jié)果。還有三天,三天的刑期?!奔o十的沮喪是無法勸說的。正如死了親人,勸人節(jié)哀順變,顯得更加虛假。
我不想再說什么,如果當真如此,也就只能順其自然。我贊成紀十的說法,如果醫(yī)治無望,干脆就別折騰,找個地方云游一番,然后靜悄悄地自我了斷。
紀十怎么會得這種病呢?“平時有什么感覺沒有?”
“沒有。一點先兆都沒有,也不痛,一切應該有的癥狀都沒有。”
“能喝酒嗎?”我悄悄問紀十??磥泶丝?,惟有杜康了。我覺得自己很殘忍。
“能。可明天要做CT呢?”紀十有些猶豫。
“是不是平時酒喝得太多了,弄出病來?”紀十問,此刻他顯得很可愛。
“那以后就別喝唄?!蔽液芟麡O地說??粗蛟\大廳人來人往,個個都很健康,真正有病的人,都被送進手術室里去了,在這里的都是沒病以為有病或沒病被診斷成有病的人。
“還有以后嗎?”紀十的情緒太差了。這不行!我必須讓他振作起來。死生有命。男子漢嘛,何況還有最后的希望呢!
“方舒怎樣?”紀十問,他還記掛著方舒。
我靈機一動:“何不請她一起來喝一杯?”我征詢地望著紀十。臨死之前有美女相伴也不錯。方舒是最合適的人選。我知道紀十暗戀她已久。
紀十有些猶豫:“別把我這事告訴她。你保證?!?/p>
“當然。還沒確診呢,自然要保密。這樣吧,今晚林斯基林大人約方舒談稿吃飯,還叫上老K,一起去,怎樣?”
“老K也去嗎?”紀十對老K有著別樣的心情,“那也別讓老K知道,別弄得全天下都傳遍了。”我說這沒問題,你不說,就沒人會說。
“好吧!再過幾天,我也要回南沙群島去了,回得來我們再見,回不來就埋在那了。青山處處埋忠骨吧!今晚就飲它個天昏地暗,你可別攔我啊。喝死了拉倒,為南海漁政省幾十萬醫(yī)療費。我若死在南沙群島,連喪葬費都省了,海葬了事?!?/p>
紀十的豪氣一出,也是勢不可擋的那種。他的心情顯然好些。我想革命的浪漫主義和英雄主義還是要堅持的,它們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精神支柱?,F(xiàn)在又派上用場了。
“還回南沙群島?”
“對,我不會讓單位知道我的病況,本來這次想停留多點時間,在城里看看電影,讀些書,聽些講座,充實一下,把電腦也學一學,再回去守礁?,F(xiàn)在的情況,早點回去最好。我想我生命的最后時光,應該留給南沙群島。到時,你記住把我當守礁英雄來寫啊,給你留下題材寫作吧!寫得比雷鋒同志還偉大?!彼α?。紀十笑起來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因為混血的緣故,他的五官線條非常鮮明,眼睛也特別明亮漂亮,像個印度孩子。
我起身跟紀十告別:“有什么要我做的,盡管吩咐。我先走了。沒事的,老兄,今晚放開往死里喝。我陪著,怎樣?”我摟住他的肩膀,很壯實,胸脯也很厚重,沒理由有事。我發(fā)覺他流淚了,我也有些控制不住。這個紀十,多愁善感的家伙。想起童年一起在河涌里釣蝦的日子,沿河涌到天河機場去,險些被當成美蔣特務登陸,我笑出聲來。希望笑聲能感染紀十,忘記生病的事情。真的,遺忘現(xiàn)時,有時也很重要。
“只能這樣了,不然又怎樣?”紀十古怪地笑:“沒事的。南沙群島的寂寞我都能熬得住,死,不過就像睡去一樣,只要你們別忘了我,別把我當狗熊就行。也許死不了,我還要寫書呢。好了,不說了。晚上見。我會帶酒去,一定請方舒來??!”
“廢話。是方舒的宴會呢?!?/p>
我們相視而笑,紀十笑得很勉強。我有一種死生別離的感覺,也許我再也見不到紀十。我在心里期待這三天快些過去,讓那灼人的判決早些到來,或者解除,或者……
紀十的船如期開行。明天就在黃埔港出發(fā),我想不好是明天去碼頭送他,還是今晚約上方舒,為他餞行。我總是優(yōu)柔寡斷。
咨詢方舒,如何是好。
“廢話。今晚餞行,明早送行,不就得了?這是個問題嗎?”方舒在電話里虎虎有生氣。在她那兒,什么問題都不是問題,沒有問題才是問題。其實,她的骨子里有許多東西和洪宇相通。一個女人,老是大著噪門喊叫,總不是好事。
在哪里為紀十餞行,又是問題。
方舒回電:“真啰嗦,隨便找個店不就得了。還想什么想?有什么好想的嗎?我代你決定吧,就在你們學校對面的四川餐館,老K喝黑啤的那間,叫什么德?德隆川菜,對,是它。好了,六點半見?!彪娫拻炝?。這就是方舒。她一點也不方正,一點也不舒緩。生棱生角。
我讓紀十七點鐘才來。關于紀十,我有話對方舒說。紀十沒能如期做CT檢查,醫(yī)院那里已經(jīng)交了檢查費,CT機壞了,零件遲遲未到,一拖再拖。紀十決定準時出海,不再等待CT了。
這就有了問題。這兩個月發(fā)生病變怎辦?
17cm,非常嚴重,我咨詢了醫(yī)生。醫(yī)生說這很少見,如果已長到這么大,早就轉(zhuǎn)移了,肝功也無法正常工作,人基本上就堅持不住了。會不會有什么別的問題,跟腫瘤無關的東西,在B超上以腫塊顯示出來?我手頭無任何紀十的東西,紀十對此又諱莫如深,他不愿談論這個問題,也保守住那些醫(yī)檔。他已抱定了必死的信念,決計先不去管它。紀十擰起來,無人可以說動。
德隆川菜今晚人很少,不是周末,這里很清凈,有幾桌是學校別系的老師,我跟他們打了招呼。只見方舒已坐在那兒,雙腳搭在另一只椅背上,就差點掛到餐桌上了。跟這樣的串女同桌吃飯,等會兒必定傳遍校園,我有點后悔選在這兒。都是優(yōu)柔寡斷惹的事。
還不到七點,我遲了十分鐘,方舒有些不滿,她邊翻看今天的報紙,便發(fā)牢騷:“我住得比你遠,你在家門口,還遲到,真不像話?!?/p>
“把腿收起來,拜托。以為在熱帶叢林???”
“別老拿叢林說事。有種跟我走一趟,不把你嚇個半死?!狈绞孀砸詾槭牵宋业某錾恚汉D蠉u黎母山原始森林伐木工。
我不想與她計較、貧嘴。
我必須把紀十的真實情況告訴她。反正到了這種地步,和紀十談戀愛也不現(xiàn)實,但紀十暗戀她和紀十重病不久于人世這兩個問題,總該讓方舒知道。讓她在紀十臨終之前,對紀十有所安慰也好。
我和盤托出。
方舒大驚。不是因為暗戀,而是因為生病。
平時很饒舌的方舒,久久沒有說話。她是真的動情了。她雙目含淚,望著落地窗外雨打芭蕉,秋雨淅淅瀝瀝。臺風剛剛過去,雨點有些大,但斷斷續(xù)續(xù)。
她咬著嘴唇,淚水流滿腮幫。
我也無語。許久,我才緩緩說出,紀十應說是我們最可愛的朋友,單純無私,從不計較什么,樂于助人,對人非常友善,我像在開追悼會念悼詞似的一字一句地說出來。
“明天不能讓他走,要治!你知道嗎?要醫(yī)治。怎么能去找死呢?去南沙群島?笑話。我找他們局長,簡直是草菅人命。”方舒很沖動。
“紀十不讓單位知道,局長更不知情。這是紀十的隱私,我們應尊重紀十?!蔽艺f。
“不行,就不行!人都要死了,還隱私?”方舒有些歇斯底里。
“紀十很快就到,拜托你別這樣,對紀十不好。拜托了。真不該跟你說。”我有些后悔。她淚眼婆娑。我遞給她一杯水。“服務員,拿毛巾來。”
那邊用餐的同事向這邊張望,方舒動靜太大,他們一定以為我這里有了男女糾葛,真是麻煩。明天定然滿城風雨,流言蜚語。我也顧不了許多,但求在紀十到來之前,方舒能平靜下來。
我正忙著收拾方舒的殘局。紀十已站在面前。
他很詫異。我答應過紀十,絕對不把他的病況告訴方舒。此刻,紀十可能也誤解,以為我與方舒有什么情感問題。他迷惑不解的樣子證明了我的判斷。他心里肯定又想起了許多。
我里外不是人。真倒霉。
方舒跟紀十點點頭,她看紀十時的眼神令紀十生疑。這是怎么啦?紀十的目光布滿問號,所有的問號都要在我臉上尋找答案。
“好了,紀十,坐吧。明天要出海了?”方舒恢復常態(tài)。
“謝謝你們!這么忙,還為我餞行,我說不必嘛,又不是回不來了。這么隆重,我反而不自在?!奔o十真誠地說。
“身體好嗎?紀十,明天別走了啦!”方舒險些露了餡,有誰請吃飯,問身體好壞的?
“很壯,你看,南沙群島的人,能不壯嗎?壯得像抗風桐、羊角樹呢!”紀十很是豪壯。他們船員和兵沒有兩樣。
“喝酒嗎?”方舒問。
“哪能不喝啊,沒有酒,怎么以壯行色?。俊蔽也⒉环磳o十的說法。反正這樣了,喝與不喝都一樣,沒見過17cm大的腫瘤,還能醫(yī)好的。
方舒有些疑惑:“我是問你,亞雷,不是問紀十。”她又露餡了,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好在紀十不太留意。
我舉起酒杯:“方舒,說點什么吧!”我提議,“明天紀十又將赴南沙群島,祝他一路順風。你呢?”
“嗯,就祝你健康吧!勇往直前吧!幸福無比吧!心想事成吧!可是,紀十,你不必喝,我和亞雷喝就可以。”方舒體恤地說。
紀十有些奇怪:“為什么?方舒今天是怎么啦?你們?yōu)槲茵T行,為什么不讓我喝?”紀十疑惑地看住我。他有些不快,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猛地把杯一頓:“喝,干了它。”
“叛徒!”紀十的臉陰沉起來,他自己倒了一杯酒:“這一杯,為叛徒干杯!”自己干了。
他又再倒一杯。方舒阻止他:“紀十,你不能喝,別作賤自己,真的,我替你喝?!彼伙嫸M。
紀十又倒了一杯,方舒用手捂住。紀十輕輕卻非常堅定地拿開她捂住杯子的手,慢慢地,仿佛示威一般地拿起杯子,一口吞下。
紀十連續(xù)喝了三杯:“好了,這下舒服了?!彼浅烂C地對方舒說:“反正亞雷也跟你告密了,我沒什么,不就得了癌癥嘛。17cm,大得嚇人,也許一個月,也許兩個月。小命就到了盡頭。正因為這樣,我更要去南沙群島,明天就走。我相信我能回來。方舒,我們同齡,我們干一杯,為我壯行吧!亞雷叛變了,這一杯不跟他喝?!?/p>
方舒順從地和他干了一杯。
凡是讀過方舒小說的人,都不會忘記,無數(shù)次叢林中戰(zhàn)友的分別,各種各樣的方式:死生、逃逸、叛變。有的用刀,對著變節(jié)者的頭顱,砍去,頭顱飛出去幾米遠,腦袋還在那兒活著,睜著眼眨著眼。有的用槍,對著再也無法活下去的戰(zhàn)友,不得不親手代戰(zhàn)友了斷生命。愛與恨,方式幾乎同出一轍,都以結(jié)束對方生命為目的,有的是懲罰的分別,有的是憐惜的分別。
此刻,我們和紀十,屬于哪一種呢?也許風馬牛不相及。也許無法同日而語。
紀十似有話要對方舒說,他從沒這樣執(zhí)著而大膽的目光,如此放肆地看著方舒,方舒也不回避。紀十的目光里,有一種死別的異樣。
我覺到應該給他們創(chuàng)造一個機會,起碼讓紀十單獨地對方舒說些什么。我說去洗手間,趁機走脫。
約半個小時,我才轉(zhuǎn)回來。方舒說:“你干嘛呀,鬼鬼祟祟的,我都準備打110了。”
“讓你們說說話不好嗎?”
“當然好,你最好永遠不要回來?!狈绞婧鹊糜行┒?,舌頭打結(jié)。我說那就散了吧。紀十今晚還要趕到輪船上去,明天早八時開航。
紀十拿出兩個鳳凰螺,是一對的,分別送給我和方舒。我說都給方舒吧,兩個放在一起好看,一個顯得很孤單。
紀十說:“這樣也好,跟人一樣,孤單總是難受。”紀十是比誰都更深刻的感受孤單之苦的。
鳳凰螺在貝殼類里,是很名貴的,活體據(jù)說賣到100多萬美金,因為根本就捕撈不到活體。兩個鳳凰螺擺在一起,真的很有神韻。像八卦,更像兩只交尾的鳳凰。
“有這兩只鳳凰,我就不孤單了?!狈绞嫦膊蛔越莻€很容易滿足的女孩。
紀十和方舒回家方向相反?!拔宜头绞姘桑o十你就先走,明早八時碼頭見?!?/p>
紀十走了。黃埔古港那邊,有輪船鳴笛的聲音。很是氣派。
“紀十沒說什么?”我問。
“說什么呢?說他在南沙群島的趣事?可他是個并不幽默的人。再有趣的事,經(jīng)過他的口,也變得無趣了?!?/p>
“你這樣看紀十?”
方舒沉默不語。“其實紀十既不適合我,我也不適合他。他太單純、太善良,也太克制,女孩子不會喜歡這種男孩。我是什么人?連你也不了解吧。何況紀十?”
第二天上午正八時,我和方舒準時趕到黃埔古港碼頭,碼頭上空蕩蕩的,沒有船,也沒有人,問保安。601輪在哪,保安說,昨天午夜提前起航了。
此刻,紀十的船已經(jīng)出了珠江口,進入萬山群島,很快就會經(jīng)七洲洋,到南沙群島去。我在心里祈禱,為紀十,也為兩個月后的重逢。
方舒自始自終沒有話。她有些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