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貞子

序

筆者在以前翻譯焦桐詩集《完全壯陽食譜》時，曾經(jīng)論述過他的世界是一種“性、食物、植物、思想、政治等元素的交錯于葛藤”的世界，而且他對一連串的定型文的挑戰(zhàn)，換而言之就是沿著顛覆及破壞行為的道路上前行，但另一方面，又似乎是有意為尋找平衡，他還創(chuàng)作了許多對普通女性或親人表達濃厚感情的詩作。①先前徐照華教授的論文《焦桐現(xiàn)代詩的性別書寫研究——以性的罪惡為主題的創(chuàng)作面向為例》中，主要分析了焦桐通過最能顯現(xiàn)男性特征的軍隊或與性相關(guān)的場面處理來表現(xiàn)對女性的關(guān)懷。本論文中，擬從一個新的角度，即注重其創(chuàng)作中尤其是詩作中的女性表征，來分析考察他的詩歌世界的特質(zhì)。

筆者在開始閱讀焦桐詩作之時，被他的《茉莉花遺事》這篇詩作強烈吸引。也許是因為筆者以前也曾寫過懷想外婆的短詩，在無意識中產(chǎn)生了共鳴，而后，隨著對焦桐的人生及創(chuàng)作活動的深入理解，愈加感覺到該詩與先前所述的強調(diào)社會的一面或男性特質(zhì)的詩集《失眠曲》、《咆哮都市》、《完全壯陽食譜》等，在呈現(xiàn)不同面相的同時，又互相具備補充作用，其中還包含著他的文學(xué)世界整體構(gòu)成中的幾種重要因素。

筆者認為他的詩作全體的關(guān)鍵詞匯就是“生命”。從生命出發(fā)的詩作，把對政治及社會問題的挑戰(zhàn)表現(xiàn)于外側(cè)，但另一方面，其內(nèi)在世界又是如何呢？本論文中擬將焦點集中在《茉莉花遺事》上，通過該詩探究焦桐詩的世界。

一 《茉莉花遺事》：女人/親人

為便于解讀，在此引用該作品全篇：

外婆的肩上常挑著水桶

發(fā)髻盛開茉莉花

從背后也看得到笑容

仿佛又是薄霧如夢的清晨

我的童年跟從花香

花香尾隨她走到菜園

我常常用思念來耕種

畫面上破損的菜園

那株外婆手植的茉莉花

被光侵蝕了幾個洞

當(dāng)年的花香迷了路

很久很久才走進我中年的夢境

該作品寫于1990年（最初發(fā)表在哪里不詳）。后來在離創(chuàng)作時間最近的1993年出版的第3詩集《失眠曲》中并沒有收錄，而是在2000年5月爾雅出版社出版的詩選《世紀詩選 焦桐》中作為《未結(jié)集作品》收錄，其后還被收錄在2003年8月出版的第5詩集《青春標本》中。值得一提的是，其第4詩集為1999年出版的《完全壯陽食譜》。由此可見，該詩雖然看似與《失眠曲》及《完全壯陽食譜》的作品世界風(fēng)格迥異，但在整體觀照他的詩的世界時，卻可視為一首不可或缺的作品。

初期的代表作1980年的《懷孕的阿順仔嫂》堪稱女性題材的典型詩歌。當(dāng)時身為大學(xué)生的他，以實際發(fā)生的事件②為素材，將社會性事件從一位女性的立場加以描寫。他親自解釋了創(chuàng)作的背景：

一九八○年春天，我從報上讀到關(guān)于永安煤礦災(zāi)變的消息。那個事件令我難過了好久好久，昊天不傭，降此鞠讻，整個季節(jié)，我被一種淡淡地哀傷攫捕。于是理論與事實之間產(chǎn)生了強烈的沖突，人事的悲歡交集，我忽然感悟到歲月的催逼，以及生命龐大的嘆息和無奈。那段時期，我剛試圖用文字來表達我的想法和意見，就感到它的乏力；有一度，我?guī)缀鮽牡匾詾?，詩，大約只堪玩物喪志了。③

該作品的特征是，雖然是以重大社會事件為題材，但并不是直接地高聲議論社會問題，而是從一位被犧牲的煤礦工人阿順仔的懷孕妻子的獨白形式來表現(xiàn)。她在那天早上，也和普通煤礦工人的妻子一樣照常將丈夫送出家門，然后來到屋后的小溪旁一邊浣洗，一邊想著丈夫。“你們在坑道口／三三五五抬杠，吸煙，等候分配下坑。//你們在臺車上靜待，準備下潛/前進地底的暗黝，/阿順仔，你就要，就要赤膊進入/燠悶稀薄的空氣中/工作，一步一寸，/一步一揮鍬，一寸鑿掘?！雹?/p>

這些話語宛如話劇的獨白。反復(fù)訴說的言詞，更能通過與不久以后發(fā)生的悲劇的強烈反差而帶來更大的效果。她滿懷期待地等待丈夫歸來后，在晚飯時要告訴丈夫說：“你將要有一個孩子”，進而期待著將來讓孩子“讀書、認字”過上安定的生活。但是不久便接到了煤礦事故的通知，她被拋入了絕望的深淵。

這些情景都是通過主人公的獨白來表現(xiàn)，以此將她的內(nèi)心世界生動地呈現(xiàn)給讀者。通過貼近她內(nèi)心的活動，讓每一位讀者都能切身感受到：看似事不關(guān)己的社會重大事件，對于不得不被動地承受的脆弱心靈所造成的傷害，進而體認人類命運的殘酷與痛苦。這種通過登場人物“獨白”的手法，也許與他在大學(xué)時代的演劇專業(yè)有關(guān)連；但這種將敘述者設(shè)定于懷孕的礦工妻子之寫作手法，同時顯示出作者本人的立場所在。他在同一時期還寫過題為《她的一生》的詩作。該詩描寫了一位女子，她的唯一親人（哥哥）作為水手隨船遠航不知去向。13年后，她淪落青樓。沒想到某晚接客，竟然是失散多年的親哥哥。她承受不了命運的捉弄，含羞自殺。通過這首不長的散文詩，表明了焦桐很早便將目光投向了悲慘命運的女性身上。

這種他對底層女性的關(guān)注（關(guān)懷）源于何處呢？我認為與焦桐自己的身世有很深的淵源。他曾講述過自己的出身：

我出生在中華路段濱臨愛河的陋屋里，生下來沒多久被父親拋棄了，母親到外地做工，把我寄養(yǎng)在外婆家。我自幼非常孤僻，常常獨自坐在河邊的木麻黃下想念媽媽。外公的稻田、豬舍、外婆的菜園和它飼養(yǎng)的雞鴨鵝至今歷歷在目，他們手植的龍眼、番石榴、香蕉、葡萄在我的記憶中不斷變高大變茂盛。⑤

可見在他的幼兒期身邊就沒有父親，母親及外婆等女性對他的影響相當(dāng)大。他回想含辛茹苦培養(yǎng)自己長大的母親，在隨筆《摩托車》（收錄于后述的《我的房事》）及詩歌《五○四病房》中也有描寫。前者是在他大學(xué)3年級時，因為需要打工，母親掏出了辛苦積攢的錢財（但結(jié)果卻上當(dāng)受騙，購得了無法使用的舊貨，詩中包含著對社會的義憤）。后者是為遭遇交通事故而在生死在線徘徊的母親虔心祈禱，充滿了詩人對母親濃烈的情感。

但在每每回想到自己原點的幼兒期時，眼前浮現(xiàn)的親人，并不是在外打工的母親，而是外婆的身影。外婆不僅是作為保護幼小的詩人的存在，而且還為沒有男人呵護而在社會上奮斗的女兒分憂，所以外婆成為了幼小詩人可以無條件依賴的對象，也是絕對高大的形象。

焦桐在《茉莉花遺事》以外，于2001年以《外婆》為題的詩中，也描寫了幼小的自己與外婆相處的更為具體的日常生活斷片。其中也寫道……我聞到茉莉花氣味/沿著夢的邊界飄過去/令田園草木深呼吸。但是后來“看見外婆揮著手/一次一次對我揮手/單車消失了/公路消失了/稻田消失了/菜園消失了/外婆也消失了/我回頭/發(fā)現(xiàn)自己消失了”。

1987年女兒出生，這在他的作品中常常提及，對“親人”相關(guān)的創(chuàng)作活動漸漸增加。具體的作品將在后面的2節(jié)和3節(jié)中詳述，將育兒過程與自己幼兒期的情景重迭或比較的表現(xiàn)手法漸多，這也許是他在理解了外婆和母親的辛苦和心情的同時，更切身地感到生命延續(xù)下去的強韌紐帶。1990年的《茉莉花遺事》就是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胺Q對女性尤其是“親人”系列的代表性作品。2003年編輯出版的《屋檐下的風(fēng)景》、《母親的花圃》中，他作為編者只寫了序文而沒有收入自己的作品，這是余光中及席慕蓉等著名文人關(guān)于“親人”的散文集。其中有李懷民傾訴對母親無盡熱愛的《母親的花圃》，對父親和外婆熱愛的席慕蓉的《父親教我的歌》，還有描寫與農(nóng)民父親共生感覺的蕭蕭的《什么時候天才亮呢》等，將這些抒發(fā)對親人情感的作品當(dāng)做焦桐自己抒發(fā)情感的作品也不足為奇。

上文引用的關(guān)于詩人身世及親人相關(guān)的文章，收錄在2008年出版的隨筆集《我的房事》中。關(guān)于編輯該隨筆集的背景，他曾表述如下：

最近整理書稿，發(fā)現(xiàn)近年來的創(chuàng)作和研究，多聚焦在飲食，將陸續(xù)出版。此外，有一些不易歸類的文章，和從前的書寫相近，遂有編輯出版的念頭。本書卷一所輯多半為《最后的圓舞場》內(nèi)容，卷二所錄大抵是《我邂逅了一條毛毛蟲》，這兩本書已絕版多年，于是又汰刪了幾篇舊作，并增補一些新文章，輯成《我的房事》，代表再出發(fā)的決心和意志⑥。

這段話也可以說與《茉莉花遺事》收錄進詩集的經(jīng)緯時同出一轍，雖說在進行外現(xiàn)型主題或意欲的創(chuàng)作時，這些是被暫且擱置的主題，但從焦桐的創(chuàng)作總體來看同時是無可或缺的要素。在繁忙的創(chuàng)作中，幾乎要《迷路》的時候，這里確實堪稱是他停下腳步回首觀望后繼續(xù)前進的出發(fā)點。

二 植物/生命

焦桐第一本詩集的題目是《蕨草》，在其中收錄的書題同名的詩中，感到“在斑剝的墻角困頓地抽芽生長，如此質(zhì)樸的蕨草”具有著頑強的生命力，最后謳歌道：“青翠獨立這蕨草，上升/追求一種信念，/在龐大的黑暗，黎明的邊緣；/遠遠彷佛看見，/看見陽光的草原，草原的呼喚?！笨梢钥闯?，與以下介紹的《懷孕的阿順仔嫂》同樣將同一詞語反復(fù)使用的表現(xiàn)方法，似乎與情緒激昂的初期作品有著共通之處。且不說這些，這可視為他早期已對植物抱有深切的關(guān)心，而其來源應(yīng)該是幼兒時期在農(nóng)村外婆家的生活體驗，即從前文引用的外公家外圍的情景，以及大學(xué)時代在陽明山的生活所致，這在散文中也有所觸及。

意味深長的是，在1節(jié)中提到的女性身邊，都附帶著某種花卉。如前所述，有孕在身的《懷孕的阿順仔嫂》中就有描寫野姜花。下面是前文引用的阿順仔嫂一邊想念工作的丈夫一邊洗衣服的場面之后的段落：

……

猶是清早，

深澳坑平常的清早，

陽光好耀目，陽光落在

溪邊一叢叢的芒草上；

你在地底，

你底陽光

是一盞頭燈的微明。

2

陽光落在

草叢外，一株野姜花

安靜的開放；

我在溪邊浣洗，看見

隔壁老邁的清水伯，

……

（引自《懷孕的阿順仔嫂》）

這是悲劇發(fā)生那天早晨的光景，叢密的芒草 (男人/阿順仔)與草叢外楚楚綻放的野姜花(女人/阿順仔嫂)形成鮮明的對照。

此外在《五○四病房》詩中，遭遇交通事故而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母親枕旁，也有嬌小可愛的秋海棠：

3

我為她洗濯灰白的頭發(fā)，

等在病榻上的心情更想家，

形容宛如飽嘗風(fēng)霜的海棠花。

（親愛的媽媽：

冬天的寒風(fēng)吹來春天的消息，

你手植的花卉我每晨澆水，

有些在等待中熟睡，

盼望你回家。）

我悉心照顧那些紅花、綠葉和陽光，

陽光，啊，永恒的陽光，

請臨照亮烈的希望，

并且替我護衛(wèi)她，

有一天從山東街經(jīng)熱河街

彎過漢口街回家，在家門旁

我布置楚楚的秋海棠，

讓馨香安慰額上的憂傷。

這些大概都源于大學(xué)時代的體驗吧。他這樣寫道：“大學(xué)四年間，我賃居新園街旁這座偏僻的山谷。進入山谷要先下一道綠苔的石階，通過一條姜花與垃圾叢生的溪澗，再上一道石梯。階梯兩旁野生了刺茄、蛇莓、臺風(fēng)草、曼陀羅、車前草等數(shù)十種普通的植物；房屋的石罅則長滿四季秋海棠。（后略）”⑦

此外在臺灣在頭發(fā)或胸前配戴潔白香濃的茉莉花的習(xí)俗，在《茉莉花遺事》及《外婆》中，茉莉花已經(jīng)成為了外婆的符號。前者是在本文開頭介紹的引用文中。在《外婆》詩中的原文如下：

……

我的外婆穿著雨靴

臉孔如收割后的菜園

我聲音的手臂猛推她的背

我聞到茉莉花氣味

沿著夢的邊界飄過去

令田園草木深呼吸

（引自《外婆》）

從這些花中可以感到他對女性的敬意及關(guān)懷，也可看到一種浪漫情調(diào)。若單說鮮花似乎有些肉麻，若從植物這個角度來看，花卉也是生命的一種形態(tài)，是焦桐關(guān)注之所在。他的登山（在自然中漫步）廣為人知⑧，對動植物細微的關(guān)心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知識毋庸置疑。

這些知識得以綜合展現(xiàn)的，是1992年由臺灣省政府教育廳兒童讀物出版社出版的《中華兒童叢書 國家公園紀行（三）》的《烏鴉鳳蝶阿青的旅程》。該書的主人公是在“大屯山與二子山之間的火山洼地”中“享用不盡的蜜源植物”而成長的烏鴉鳳蝶阿青，它參加民俗舞蹈節(jié)擴大了見識還認識了其它很多種類的蝴蝶和蛇、鳥之類的動物?！鞍⑶嘣谖钑薪Y(jié)識了許多來自各地的朋友──包括竹子山的鳳頭蒼鷹阿力，磺嘴山的穿山甲阿土，大屯山的烏鴉鳳蝶阿翔，七星山的紅嘴黑鵯……這些朋友臨別時都盛情邀它去旅行?！彪m然去這些地方旅行對它那樣的小動物有很多困難，但阿青還是果斷地去參加阿力那邊的“森林音樂會”，阿翔那里的“火山劇”，還到七星山的紅嘴黑鵯那里看到“溪流競宴”。

通過這些描述，可以加深對動植物各自的生態(tài)及各種知識的同時，還能理解云霧的流動等自然現(xiàn)象的構(gòu)成原理，加深對地形及其形成的理解。此外在文章中，歷史性的奇聞軼事也隨處可見，在空間之外還加上了時間性的視點。例如早在1697年，生性喜愛游山玩水的浙江人──郁永河渡海來到北投，進行臺灣史上最著名的采煉硫磺工作。還有在20年代，日本人引進蓬萊米試種，例如在70年代日本人高價收買珍稀蝴蝶而引起混亂等。

在此還有一段小故事，溫泉地帶中，阿青想仔細觀察美麗的黃色硫磺結(jié)晶，就靠近噴氣孔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大聲提醒自己帶的女兒說:“珊珊，千萬不要把手伸進硫氣孔，小心被燙傷！”這無疑描寫的是焦桐本人，由此也能看得出作家的幽默和頑皮之心。總之，如此內(nèi)容的繪本，只有對陽明山的地形及動植物生態(tài)精通的他才能擔(dān)當(dāng)。身為男性的他，雖然不能直接孕育生命，但可以從事與生命有關(guān)的知性的工作，他大概一定是滿心歡喜地參與了該工作。

他對自然的關(guān)心引伸到對自然環(huán)境問題的關(guān)心，這一問題經(jīng)常在隨筆等文中提及?！段业姆渴隆返淖詈髷?shù)篇《那只晶瑩高貴的玻璃杯》、《風(fēng)之谷》、《夢魘》、《五指山的淚水》都是以垃圾處理問題與環(huán)境破壞問題為主題的。而且，對動植物的關(guān)心，又從維持生命的觀點引申到食物及醫(yī)療方面，其成果即為《完全壯陽食譜》，進而發(fā)展到該書出版后繼續(xù)投入飲食相關(guān)的出版及各種活動，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本論文更注重填補其周邊細節(jié)，所以在此不多贅述。對動植物及自然景觀的關(guān)心，發(fā)展到有關(guān)環(huán)境破壞及垃圾處理問題的寫作，同樣，對人類生命的關(guān)心在1995年九歌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在世界的邊緣》中有突出的表現(xiàn)。這是他在陪同“饑餓三十”成員張艾嘉等人深入非洲的黑暗角落扎伊爾之際，將四天內(nèi)的觀察與思索以第一時間熱情尚未減退時的筆記為基礎(chǔ)，而創(chuàng)作的長篇散文。他“總是看見巴夏拉難民營里的孩子，他們的肚皮腫脹，瘦骨嶙峋，皮膚如破布；我仿佛一直聽見他們微弱的哭聲”⑨。

三 迷路/回去

話題回到《茉莉花遺事》，即使他描寫的是外婆的身影，詩文本身也應(yīng)該說是在表達記憶中追隨其背影的作者的思念。從這種意義上來看，詩的最后一句“當(dāng)年的花香迷了路/很久很久才走進我中年的夢境”值得仔細品味。這句話的主語“當(dāng)年的花香”不僅代表了幼兒期的記憶以及對各位親人的懷念等復(fù)雜的思緒，同時也包含著在常年奮斗之中被壓抑著的少年自我的覺醒，以及試圖將其解放出來的意志。迷路這一詞匯甚至用作其后一篇詩文的題目，將我作為主語而時常使用。這也許是從審視自己身在何處的不安而重新出發(fā)，與自己究竟是誰這種捫心自問的不安感及重審自我的態(tài)度密切相關(guān)吧。

1987年6月，31歲的焦桐初為人父。同年10月，臺灣解除了持續(xù)38年之久的戒嚴令。這對于他來說應(yīng)該是于公于私都是一個基于新價值觀的再出發(fā)點。這一時期，他在描寫女兒的同時，似乎與之重疊了著重自己幼兒期記憶的創(chuàng)作活動。1988年的作品《照相簿》中沒有主語，描寫了相冊上貼著的相片（的記憶）日漸淡?。ɑ蚴桥c之決別）的內(nèi)容，令人覺得與其說是個人不如說是描寫了在戒嚴令解除后臺灣人一般大眾的命運。由于價值觀的急劇轉(zhuǎn)換，個人也會產(chǎn)生相當(dāng)大的喪失感。筆者在翻譯朱天文的《荒人手記》時，強烈地感受到這種情緒。焦桐也在1988年的《回到未來》中自問道，“這是青春的標本嗎?/或者歲月漂浮的塵?！?，最后寫道“哦也許過去只能記錄/不能涂改/我得懷著深情的追憶/回到未來”。正是因為無法回到過去，所以才要抱著過去的草草繼續(xù)前行。

與此相對，同年的《出生證明》中，描寫了看到周歲的女兒時回想起了自己的幼小時期，通過對比，疊加了對親人的思念之情。又在同年的《童年》中描寫了自己童年時代孤獨的身影。那一個少年在榕樹旁，獨自一人蕩著秋千。在此被直視并被客體化的孤獨少年，在1990年的《蕩秋千》中再次登場之際，已成為了父親的形象，蕩著秋千高聲歡笑的女兒又勾起了自己幼小時期孤獨的回憶。通過長短不齊的句子以及時時重復(fù)相同詞語帶來的節(jié)奏感，令人聯(lián)想到秋千搖蕩反復(fù)不定的感覺，“女兒的笑聲”這個相同的詞語與陷入沉思的父親＝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形成鮮明的對照?！拔曳鲋约?高過來低過去/在生活中蕩秋千/高升了又沉淪/在快樂與憂愁之間/戰(zhàn)戰(zhàn)兢兢/擺蕩的都是過去的風(fēng)景/稍縱即逝的總是未來的憧憬”。關(guān)于最后表現(xiàn)的這種擔(dān)憂，本次無暇深入探討，但在1997年的《迷路》中，“獨自回家時又迷失了方向”（第一行），“我真的想踏上歸途嗎/還是著急找一條出路趕回去/趕回我們告別的地方”（尾聲）可見詩人仍然如此迷惘。1998年的《遠足》詩文與《蕩秋千》相同，描寫兒童時代遠足的回憶，一切都在離開，不久，“我故意迷路了/攜帶水壺和巧克力糖/離開我自己／走到世界邊境/再回頭已不見同伴們的的身影”，可以看出從這里表現(xiàn)出了開始獨自前行的心態(tài)。通過筆者所說的面向外側(cè)（社會）的矢量對焦桐的詩加以解讀的唐捐，曾如下論述：“詩人竟斷然宣稱‘我故意迷路了’，來更改世界既定的方向，聽得出來，八個‘離開’都帶著欣悅的口吻。這種出軌破格的想望，說不定是一種重大的預(yù)告?！雹?/p>

這種預(yù)告所暗示的事物大概就是1999年焦桐出版的那部引起話題的《完全壯陽食譜》吧。同年創(chuàng)作的《臺胞證》，描寫了與大陸之間的不和諧或微妙的別扭之感。該詩是在國民黨渡臺50周年之際，于公的自我認同，可以認為是在《完全壯陽食譜》的作品世界中散在的諸多要素的凝縮。他在《完全壯陽食譜》以后，于2001年夏季成為中央大學(xué)的專任教員的同時，創(chuàng)設(shè)了二魚文化出版公司，還繼續(xù)不斷地積極投入包括詩歌創(chuàng)作在內(nèi)的諸多活動及旅行。2003年他主編了上文提到的關(guān)于親人的兩冊隨筆集《屋檐下的風(fēng)景》、《母親的花圃》，又將以往詩集中漏收的作品以及1990年代后半以來的詩作收錄為第5詩集《青春標本》并出版，2008年又如先前介紹，“輯成《我的房事》，代表再出發(fā)的決心和意志?！比绱丝磥恚诜磸?fù)地迷路/回去，但是從總體上來看還是可以說，他似乎是在剛與柔、內(nèi)與外…等矛盾因素之間保持著平衡而前進的。

可以認為《茉莉花遺事》中凝聚著上文論述的焦桐具有的諸多要素。

結(jié) 語

焦桐在開始創(chuàng)作的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臺灣社會動蕩不安，對于每一個人來說價值觀都產(chǎn)生了巨變。詩人在這種形勢中挑戰(zhàn)了既成的價值觀，力圖“打破麻木”而廣受評價。在他的身世中，身旁并沒有“堅強斗爭的父親”作為榜樣，具有純樸內(nèi)心的焦桐，也許會有不得不故作強勢的部分，不難想象，針對這樣壓力巨大的工作，他為了與那些外向的強力保持平衡，而會在內(nèi)面尋找某處作為支點的地方。這就是先前所述的迷路/回去的心情的吐露，也可說是對親人的情感?！盾岳蚧ㄟz事》這一篇并不長的詩文，也許正可以說是這種“放松內(nèi)心”的詩作。

【注釋】

①池上貞子譯《完全強壯レシピ（完全強壯食譜）》（〈譯者后記〉）東京·思潮社，2007年版。

②詩有前言如下:1980年三月二十一日上午十一時四○分，臺北縣瑞芳永安煤礦順興分坑發(fā)生災(zāi)變。距坑口三百八十公尺，右斜坑右三片坑道，廢坑斷層大量涌入古洞水（系來自基隆河水）。災(zāi)變發(fā)生后，只有十一個人及時逃出，其余三十四名礦工，陷在地底六百公尺下，來不及逃生。

③《起點——詩集《蕨草》后記》，收錄于《咆哮都市》，漢光文化事業(yè)1988年版，第127頁。

④《懷孕的阿順仔嫂》，同上，第103-104頁。

⑤《我的愛河》收錄于焦桐《我的房事·序》，二魚文化事業(yè)2008年版，第11頁。

⑥焦桐：《我的房事·序》，二魚文化事業(yè)2008年版，第10頁。

⑦《溫泉地帶》收錄于焦桐《我的房事》，二魚文化事業(yè)2008年版，第211頁。

⑧唐捐：《向麻木開火》中，也曾著重探討本論文中所說的外向型大事，并將登山作為“抵俗”的象征?！妒兰o詩選·焦桐》，爾雅出版社2000年版，第12頁。

⑨焦桐：《在世界的邊緣·后記》，九歌出版社1995年版，第170頁。

⑩唐捐：《向麻木開火》，《世紀詩選·焦桐》，爾雅出版社2000年版，第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