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孫良好
宗白華和他的《聽琴》
/[浙江]孫良好
我低了頭
聽著琴海的音波。
無限的世界
無限的人生
從我心頭流過了,
我只是悠然聽著,聽著……
忽然一曲清歌
驚墮我手中的花 ,
我的心杳然去了
淚下如雨
宗白華(1897-1986),原名宗之櫆,出生于安徽安慶,祖籍江蘇常熟。中國現(xiàn)代哲學(xué)家、美學(xué)家、詩人。作為哲學(xué)家,他對中外哲學(xué)史有全面的了解和深刻的認識;作為美學(xué)家,他堪稱先行者和開拓者,被譽為“融貫中西藝術(shù)理論的一代美學(xué)大師”;作為詩人,他以一冊《流云小詩》在中國新詩史上留下飄逸的身影。
據(jù)宗白華在《我和詩》中說:“1921年的冬天,在一位景慕東方文明的教授夫婦的家里,過了一個羅曼蒂克的夜晚;舞闌人散,踏著雪里的藍光走回的時候,因著某一種柔情的縈繞,我開始了寫詩的沖動,從那時以后,橫亙約摸一年的時光,我常常被一種創(chuàng)造的情調(diào)占有著。黃昏的微步,星夜的默坐,大庭廣眾中的孤寂,時常仿佛聽見耳邊有一些無名的音調(diào),把捉不住而呼之欲出。往往是夜里躺在床上熄了燈,大都會千萬人聲歸于休息的時候,一顆戰(zhàn)栗不寐的心興奮著,靜寂中感覺到窗外橫躺著的大城在喘息,在一種停勻的節(jié)奏中喘息,仿佛一座平波微動的大海,一輪冷月俯臨這動極而靜的世界,不禁有許多遙遠的思想來襲我的心,似惆悵,又似喜悅,似覺悟,又似恍惚。無限凄涼之感里,夾著無限熱愛之感。似乎這微渺的心和那遙遠的自然,和那茫茫的廣大的人類,打通了一道地下的深沉的神秘的暗道,在絕對的靜寂里獲得自然人生最親密的接觸。我的《流云小詩》,多半是在這樣的心情中寫出的。往往在半夜的黑影里爬起來,扶著床欄尋找火柴,在燭光搖晃中寫下那些現(xiàn)在人不感興趣而我自己卻借以慰藉寂寞的詩句。”這段文字相當形象傳神地描摹了詩人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為讀者進入《流云小詩》的世界提供了最佳的解讀法門。
《聽琴》是《流云小詩》中最具韻味的作品之一,與詩集中的大部分小詩一樣,所寫物象雖小,抵達的意境卻極悠遠。低頭聽琴的姿態(tài)是有形的具象的有限敘述,從心頭流過的世界和人生則是無形的抽象的無限呈現(xiàn);但琴聲不只是靜默的傳達,“一曲清歌”中蘊含了萬千情感,以至于“手中的花”驚墮于地,原本純澈如水的心頓起漣漪,竟是“淚下如雨”的終局。此處的琴聲可以來自古琴——中國(同時也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具文化內(nèi)涵、最有哲人味道的樂器,它凝聚著一個古老民族的文化精神內(nèi)核,包含著“天人合一”的思想精髓,永恒的追求與高深的“天道”相互契合,其藝術(shù)表現(xiàn)是中國古典美學(xué)藝術(shù)意境的最佳方式;此處的琴聲也可以來自鋼琴——西方樂器大家族中的“王者”,它是人類精神文明和科技文明的結(jié)晶,用豐富悠揚的音符闡釋如夢的人生、流淌的歲月和精神的家園,在古典、流行、爵士以及搖滾等幾乎所有的音樂形式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當然,此處的琴聲更可以看做音樂的象征,看做音樂與聽者靈魂的撞擊,看做人類情感世界在音樂中的一次徹底綻放。因為從詩人的心里流出這樣的詩時,他正在德國學(xué)習(xí),在這個哲學(xué)與音樂高度發(fā)達的國度,哲理和抒情的糅合顯得格外自然;同時,緣于異鄉(xiāng)游子對故國的深深懷戀,他又把追求審美意境作為寫作的理想。所謂意境,用宗白華自己的話說就是:“意境是造化與心源底合一。就粗淺方面說,就是客觀的景象和主觀的生命情調(diào)底交融滲化……藝術(shù)的境界,既使心靈和宇宙凈化,又使心靈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脫的胸襟里體味到宇宙的深境?!憋@然,《聽琴》是合乎“意境”之說的佳作。
七十余年以后,當歌手杭宏想以詩意的吟唱追尋過去一個時代文人的浪漫情調(diào)和人文情懷時,這首以琴為詩的作品顯得格外契合,當我們靜靜聆聽著清澈卻極具穿透力的女聲伴隨舒緩且優(yōu)雅的琴聲,那一刻,我們的心會變得寧靜、變得凝重,然后沉思、然后喟嘆。
作 者:孫良好,溫州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
編 輯:孫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