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酈千明
熊希齡拘傳案始末
文/酈千明
1926年6月28日下午3點多,一輛小轎車緩緩駛入上海圓明園路2 3號院內(nèi),車門打開,一位身著長袍馬褂、虬髯飄胸的中年男子健步走下車來。看到客人已到,早已等候在大樓前的一干人立即迎上前去,與中年男子握手寒暄。這時一輛租界巡捕房的汽車也尾隨而至,從車上跳下幾個荷槍的洋人警探,為首者快步走到中年男子面前,用生硬的漢語問:“您是湖南熊希齡先生嗎?”男子一愣,隨即回答:“是?!蹦侨烁呗暤溃骸拔覀兪亲饨鐣徆莸木剑裉旆蠲鼛ス萁邮苷{(diào)查,之前有人控告您擔任董事的公司拖欠錢款?!闭f完遞給中年男子一張傳票,幾名警探一擁而上,將他送上了汽車。吵鬧聲傳到大樓內(nèi),位于二樓的中華國民拒毒會負責人丁文江、鐘可托急忙跑下樓來,問清事情原委后,客氣地對警探頭目說:“請留下客人!今天拒毒會開會歡迎熊先生,有事可否等會后再商量?”對方傲慢地拒絕道:“奉公堂命令,必須立即帶熊氏到堂。”說完發(fā)動汽車,一溜煙地往大門外駛去。
熊希齡(1870—1937),字秉三,湖南鳳凰人。他自幼稟賦聰穎,有“湖南神童”之稱。早年由科舉入仕,辦學堂、開報館,參加維新變法。民國初年出任財政總長和國務總理,后奉命辦理河務。晚年投身社會慈善事業(yè),收養(yǎng)兒童,救災辦賑,創(chuàng)辦馳名中外的香山慈幼院,并且將自己的全部家產(chǎn)捐充兒童福利基金,成為著名的社會活動家、慈善家和平民教育家。這次他為順直地區(qū)(河北一帶)水災募捐一事來上海。他兼任中華國民拒毒會北京分會董事,因此當他抵滬的消息傳出,中華國民拒毒會以名譽會長唐紹儀、會長李登輝和總干事鐘可托的名義,致函邀請他出席于6月28日下午4點鐘在圓明園路23號拒毒會總部舉行的歡迎茶會。當天來賓如云,有拒毒會全國委員、特約委員、常務委員及上海各界名流共40多人。正當大家翹首以待,準備一睹前國務總理的風采時,卻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將客人中途截走。拒毒會領導人見交涉無效,便派丁文江、羅運炎兩人陪同客人一起去會審公廨。
熊希齡接過巡捕出示的傳票,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只是沒有料到,因為多年前的一樁經(jīng)濟糾紛,竟使身為政府要員的他以這樣的方式被警探拘傳。果然,到會審公廨后,法官宣稱,美國商人懷德曾控告湖南華昌煉礦公司拖欠其薪金,借款不還,作為華昌公司董事的熊希齡負有連帶責任,所以依法傳訊到堂。原來,15年前,湖南華昌煉礦公司總理楊度聘請懷德為公司總經(jīng)理。雙方簽約規(guī)定,總經(jīng)理年薪2.5萬美金,期限5年,第一年薪水需事先付清,所得稅及家眷旅費均由公司承擔。由于公司資金困難,還與懷德簽訂了一份向其借洋5萬元的借款合同,并當即支付懷德第一年薪水。后來,華昌公司經(jīng)營不善,破產(chǎn)倒閉,無力支付總經(jīng)理的薪水和借款。于是,懷德多次向楊度索要,楊度無奈,推說可以向公司董事追討。懷德信以為真,于1922年7月向上海公共租界會審公廨起訴,控告華昌公司違背合同,要求支付借墊款共計銀30萬兩。作為華昌公司董事,熊希齡赫然列名于控告書上。次年11月,會審公廨作出判決,認定華昌公司為有限公司,原告訴追款項只能由公司負責支付,不能向董事股東等個人索要,因此,駁回原告對楊度、熊希齡等人追究法律責任的請求。懷德不服,又多次上訴。會審公廨經(jīng)審核,于1924年1月23日下達第二次堂諭,變?yōu)榕鷾试娴恼埱?,諭令各被告董事負責協(xié)助執(zhí)行原告的訴訟請求,還呈請江蘇交涉使署致函長沙高等審判廳、地方審判廳等機關協(xié)助執(zhí)行,但一直沒有結果。當時公堂曾致函天津地方審判廳,請求協(xié)助傳喚熊希齡,但函件未寫明當事人住址,所以天津方面無從查傳。事實上,熊希齡和家人一直住在北京石駙馬大街,不難調(diào)查清楚。對會審公廨而言,這只是一樁普通的經(jīng)濟糾紛,所以沒有作進一步調(diào)查,事情就被擱置起來。可是,懷德豈肯善罷甘休,再次提出上訴。會審公廨于同年9月5日批準原告的請求,說被告董事楊度、熊希齡、左宗澍等不遵堂諭,屬藐抗諭令,簽發(fā)提票,命令到堂接受審訊。無奈被告大多住在外地,公司駐地又在長沙,此案依然沒有下文。過了一段時間,懷德得知公司另一位董事譚延貽來上海,立即向會審公廨告發(fā),譚延貽被傳喚到堂,最后上繳1萬元保證金才被釋放。這次熊希齡抵滬,懷德如法炮制,再次向公廨告發(fā),于是發(fā)生了本文開頭的一幕。
熊希齡畢竟做過國務總理,而且是北京政府任命的永定河工督辦,這樣一位赫赫有名的公眾人物被外國警探公開拘傳,自然引起輿論一片嘩然。地方當局對此不敢怠慢,江蘇交涉員許沅、江海關監(jiān)督朱有濟等地方官員急忙趕到公廨了解情況,慰問熊氏。法官陸仲良和美思副領事負責在第二刑庭會審。法官首先詢問熊希齡是不是湖南華昌煉礦公司董事,熊回答:“雖當過這家公司的董事,但已告退多年了!”接著又問了一些具體問題,熊一一作答。眼看天色已晚,法官和陪審員商量,決定先讓熊希齡回家,案件改期再審,但要求被告繳納保證金1萬元,并由相關人士簽字作保。退堂后,由朱有濟簽字并墊付保證金1萬元,熊希齡始獲自由。
其間,熊希齡委托羅運炎返回國民拒毒會,通報公堂詢問情況。拒毒會立即召開聯(lián)席會議,公推鐘可托為主席。會上大家一致認為,公廨趁熊希齡赴歡迎會之機擅自將他拘傳到庭,是一種侮辱國體的行為,應函請外交部江蘇交涉使署,向外國領事團提出嚴重交涉。同時,委托鐘可托等再赴公廨慰問熊氏。
當晚,剛獲保釋的熊希齡由朱有濟陪同,接受當?shù)貓蠹埖牟稍L。他對記者說,當年華昌公司總理楊度聘用懷德,公司的幾名董事和股東遠在他鄉(xiāng),完全不知情,也無從過問公司事務,況且楊度擔任公司總理職務也沒有獲得大家的承認,因此對總理所聘用的職員更無法負責。華昌公司閉歇后,懷德索要薪金和借款,楊度卻聲稱可向公司董事討要,顯然是想推卸責任。民國十二年(1923),懷德聽信楊度之言,直接向會審公廨起訴各位董事。當時公廨曾登報聲明,以20天為期,由被告到廨申辯,否則視為缺席判決。以后譚延貽來滬被傳,這次他為第二個。他個人認為,公廨出傳票的法定手續(xù)是否適宜,尚須和法律專家商量后,再作正當?shù)膽獙Α?/p>
對拒毒會向當局呈文抗議公廨擅自拘人和派人向他慰問,熊希齡心存感激。6月29日上午,他又一次來到拒毒會總部,表達他的感激之情,又對昨天因故未能出席歡迎會、讓大家白白等待半天表示歉意。羅運炎、鐘可托等人接待了他,并當場宣稱,準備另擇日期,重新召集各界開會歡迎熊董事,他高興地點頭應允。
盡管已被保釋,但堂堂前國務總理、政府官員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外國警探拘傳,豈非奇恥大辱,熊希齡如何咽得下這口氣,決心與公堂討要說法。當天下午他就聘請英籍律師馬斯德為代理人,向會審公廨提出申請,要求撤銷此案、退還保證金。
熊希齡被西捕拘傳的消息迅速傳揚開來,激起上海各機關團體的強烈不滿。全蘇公會,山東路、愛多亞路、菜市街、南陽橋、中城、西城等各商界聯(lián)合會,以及各工商學團體,召開緊急聯(lián)席會議,由主席報告會議宗旨,對熊案是否符合法定手續(xù)及善后問題如何處理等,請大家討論。最后達成函請國內(nèi)法律家研究、請江蘇交涉員提出交涉等四點決議。緊接著,北京、湖南等地各界函電交涉,對熊案表示強烈憤慨,要求通過外交途徑向公廨提出嚴重交涉。熊希齡的朋友、政界名流王士珍、趙爾巽、孫寶琦等聯(lián)合致電聯(lián)軍司令孫傳芳,電文云:“熊君希齡曾任國務總理,海內(nèi)仰鏡,此次旅行過滬,該捕房擅敢以內(nèi)地舊案,拘捕我國大員,群情激憤,認為侮辱國體,務祈我公飭令滬交涉員,向駐領嚴重交涉,以平公憤而重國權?!?/p>
不久,會審公廨宣布,熊案將定期開庭公審。熊希齡又聘請外籍律師古沃和上海名律師陳霆銳全權處理相關法律事務。開庭前,熊希齡因公滯留南京,便連續(xù)給古沃拍發(fā)兩封電報,強調(diào)管轄權事關國家主權,當事人家住北京,從未做過海上寓公,也沒有在滬經(jīng)商,公司所在地在長沙,依照法律規(guī)定,不屬上海會審公廨管轄區(qū)域。“原告如其到案,望勿與之辯論,因吾所提出管轄權問題,乃系反對會審公堂之違法受理,并非與原告對簿,故華昌公司控案,應管轄權回復后方能議及也”。并告之自己因故不能出庭,全權委托兩位律師辦理,當庭提出嚴重抗議,要求取消6月28日公堂所定的交保案件。
7月12日下午,會審公廨對熊案再次開庭審理。原告懷德攜海德禮律師先到第二民庭,被告熊希齡代表古沃的助手白郎和陳霆銳律師也相繼到場。旁聽區(qū)座無虛席,甚至還來了兩名婦女。租界審理民事訟案,一向只派一名中文記錄員,因此案引人矚目,特派中英文記錄員各一名。2點35分,主審法官陸仲良和陪審員美思副領事到庭落座,關炯公廨長也進入現(xiàn)場參加旁聽。庭審開始,先由斐斯律師宣讀聲明,稱自己受江蘇交涉使署許交涉員的委托,專程到堂觀審。接著海德禮律師站起來說:“今天未見被告熊希齡到案。查公堂章程,被告本人不到庭,其辯護律師沒有發(fā)言權。此項章程既適用于他案,也應該適用于本案。兩天前,另一法庭審理一個案件,仍適用這個章程。這一點務請法庭注意?!焙5露Y話音剛落,律師白郎起立發(fā)言:“敝律師和陳霆銳律師代表熊希齡君。今天早晨我在寫字間看到熊君昨天拍來的一通電報,因江蘇省陳陶遺省長已將熊君邀往南京,他在電報中沒有說明何時回滬,只要求我按申訴狀到庭申請,所以敝人今到堂講明熊君不來的原因,請法庭調(diào)查核實。”海德禮律師反駁說:“照此情形,應請法庭先將被告所交保證金1萬元沒收,因該被告未得法庭允許,擅自離開公堂管轄地區(qū),而且其離開時已知本案開審日期,并知必須親自到庭。今未經(jīng)公堂批準,無故缺席庭審,實有藐視公堂之意,而被告之保人為現(xiàn)任官員,同樣沒有到庭,難道這些人都不用受法律約束嗎?今天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弄清楚被告及其保人是否應該遵守法律規(guī)定?!笨剞q雙方唇槍舌劍,互不相讓。美思副領事公然袒護原告,稱被告無故不到堂,屬藐視公堂,應將上交的保證金1萬元充公。陸仲良法官則根據(jù)民事訴訟條例第一百二十條,力主退還保證金。雙方未達成一致,就無法定案。陸法官不得不援筆寫下“候會商堂諭”幾個字,和美思副領事匆匆退庭。
在各方壓力下,當局對熊案密切關注。外交部多次致電江蘇交涉使署,飭令協(xié)助處理此案。京滬各團體也紛紛來電,要求提出嚴重交涉。江蘇交涉員許沅親自率領交際科長楊小堂登門謁見美國駐滬總領事克寧瀚,對熊案提出口頭抗議。又前往英國總領事館,向巴爾敦總領事提出抗議。與此同時,公廨長關炯和陸仲良一起到江蘇交涉使署,向許交涉員請示熊案相關處理意見。聞訊趕來的還有江海關監(jiān)督朱有濟,大家密談甚久,決定共同援手,幫助熊希齡。
7月14日,熊希齡一口氣寫了四封信,分別寄給外交總長蔡廷乾和司法總長羅文乾,江蘇交涉員許沅、江海關監(jiān)督朱有濟。明確提出管轄權問題,宣稱根據(jù)中外條約,會審公堂管轄范圍只及租地界內(nèi),而華昌案顯然超出其管轄范圍,此事關系到國家主權完整。同時,提出了自己不出庭的理由。7月27日,《國民日報》全文刊登熊希齡《對于華昌案之宣言》一文,說會審公廨“此種非驢非馬之司法機關之存在,實為吾中華民國之奇恥大辱,而列強容許此種司法機關之存在,而不予糾正,亦實為號稱文明國家者之奇恥大辱”,明確指出“齡既為中華民國人民,自然有服從法律、尊重政府命令之必要……不過齡所當守者,為中華民國之法,而非該公廨之法,所當服從者,為中華民國之正式司法衙門,而非為在滬領團管轄下非驢非馬之司法機關”。
經(jīng)各方反復磋商,當局同意熊希齡不再回到上海,案件委托他人辦理。8月底,他終于返回北京。
熊案發(fā)生之日,正是國內(nèi)民眾要求收回租界會審公廨呼聲日益高漲之時。這樁名人官司對國人收回會審公廨有著推波助瀾的作用,而民眾的呼聲和要求也有利于此案的順利判決。
上海公共租界會審公廨成立于1869年。它是未經(jīng)中國政府同意的外國人侵害中國司法的特殊機構,主要審理租界內(nèi)華洋民商訴訟案件。由于中國受抑的國際地位,會審公廨判決民商案件時,往往百般袒護洋人,使洋人獲得更多的實際利益,而不利于華人。因此,國人一直有將其收回的要求,但自清末以來交涉多次,均無果而終。1925年“五卅慘案”爆發(fā)后,這種呼聲日益強烈。上??偵虝?、律師公會等團體屢屢向當局呈文,表達廣大商民要求收回公廨的強烈愿望。在各方推動下,中外雙方于1926年5月21日正式舉行交涉會議,討論中方收回公廨的具體事宜。熊希齡被拘傳時,正是雙方連續(xù)舉行會議期間。盡管分歧仍比較大,但已基本同意由江蘇省組織上海臨時法院替代會審公廨,條約規(guī)定的領事管轄權之外的租界內(nèi)一切民刑案件,均由該臨時法庭審訊。9月底,中外混合委員會組成,以對法律規(guī)定作進一步討論。此后,委員會共舉行了八次會議,中方對領事團要求一再退讓,外方沾惠不少。與此同時,換文會議也隨即舉行,經(jīng)反復磋商,雙方對經(jīng)費、人才等問題基本達成共識,于12月31日互換文件。次日,即1927年1月1日,有50多年歷史的會審公廨被中方收回,繼而設立上海臨時法院。
不久,熊案被移交給江蘇交涉使署華洋上訴處辦理。熊希齡繼續(xù)聘請陳霆銳為代理律師,依法具狀上訴,申請發(fā)還保銀。華洋上訴處以郭泰祺、王思賢、高君湘三名法官負責承辦此案。經(jīng)過曠日持久的庭審、辯護,至這年12月28日,才正式下達判決書和裁決書。判決書依據(jù)華昌公司與懷德訂立的合同第一條“公司聘任懷德為公司之總經(jīng)理,在長沙、上海、紐約以及公司將來新辟之營業(yè)處所執(zhí)行職務”的內(nèi)容,認為被告熊希齡提出的管轄問題和責任問題為無理由,予以駁回。同時,裁判書認為,按我國判例,審判衙門對所受理的民事案件,業(yè)經(jīng)判決的不得因當事人申請,將前判撤銷或變更。此案公廨第一次判決華昌公司董事不負何種責任,但后來又命董事等協(xié)助執(zhí)行,前后判決相抵觸,因此,同意被告撤銷原案,歸還保銀的請求。
盡管司法機關駁回了熊希齡提出的公廨違反管轄規(guī)定的請求,但仍裁定撤銷拘傳案、歸還保銀,使他總算挽回了一些面子,因此接到判決書后,他不再上訴。至此,這場轟動一時的拘傳案終于畫上了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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