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虹飛
夢想家
*吳虹飛
對于過去和現(xiàn)在,他極少有藏否。他講過去的吳宓、陳良璧,反復地講,說他們那時候,太愛做夢,都不夠現(xiàn)實。
前幾年,某個雜志上提到何兆武先生的逸事,說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和《史學理論》雜志社聯(lián)合,要召開他80壽辰的紀念會,只是因為他堅持謝絕,才改為理論的研討,可是會議的當天,他卻突然“失蹤”。我猜想像先生這樣著作等身的人,必然性情清高,旁人側目,所以我到清華園他家里拜訪的時候,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會不會遇上的是一個性格古怪的老頭兒呢。
然而先生并不古怪,謙遜、和藹。他拿出一張過去的西南聯(lián)大同學的合影,逐個逐個地說出他們的名字,記憶力之好,令人驚嘆。
何兆武生于1921年,隨父親來到了北京,在北京上小學、中學,一直到1937年。那年夏天,盧溝橋事件爆發(fā),北平淪陷,大批知識分子撤退回后方,他和家人回到了湖南。后來上海淪陷,再后來南京淪陷,日軍打到了武漢。1939年他高中畢業(yè),考入了西南聯(lián)大。
抗日戰(zhàn)爭前,北大、清華的學生都不到1000人,每年招生只有200多人,南開更少,三個學校加起來應該有2000多人。然而到聯(lián)大讀書的人,不到800人。有些因為家庭貧困,回家了,有些熱情很高,直接參戰(zhàn)去了。
這批學生上學有“貸金”,即吃飯不要錢,住宿也不要錢。生活太困苦了,就連戀愛似乎也是一種奢侈。當時就連很杰出的學生,譬如楊振寧,畢業(yè)了也要去做中學老師。
抗戰(zhàn)時期,同學太多無家可回,同生死,共患難,就像兄弟一股。從1940年夏天,到1941年秋天,日本飛機幾乎每天來炸昆明,通常是27架或者是36架,排成“品”字型。昆明天氣好,可以清晰地看到炸彈,好像一個個的水銀球,從天而降,轟然炸開?!昂髞砻绹娇罩驹刚摺w虎隊’來了,我記得有一次日軍10架飛機升空,全部被‘飛虎隊’擊落了?!睆哪菚r候開始,轟炸就少了。
他講到著名的吳宓,和他的人生哲學,講他是一個矛盾的人:“當時穿著長衫,顯得古板、守舊,可是在愛情上又很浪漫?!彼€記得沈從文先生的課,字斟句酌的,講得非常慢,如果通篇記錄,就是一篇絕好的文章。他講到曾經與他同宿舍的汪曾祺:“后來他也成為一個作家了,樣板戲也是他編的。有一次美國同學回來聚會,汪曾祺也在,他說樣板戲最后都是他加工的。我說那你對京劇一定很內行了。他說他不懂京戲,不過沒有關系。哈哈!”
他講到自己有一個經濟系同學叫陳良璧,沒有幾個人懂得馬克思的時候就開始講馬克思,到了大學還在講馬克思。何兆武躺在草地上曬太陽,陳良璧和另外一個同學高談闊論:將來、中國青年、左邊、右邊等等特別響亮的字眼。三年級的時候,他回綏遠老家,取道西安,被戴笠抓起來,坐了一年牢。后來被放了出來,回到西南聯(lián)大,就比何兆武低了一屆。何兆武就問,你到什么好地方去了?他搖頭,你知道戴笠是誰嗎?他是中國的希特勒!
陳良璧后來去了劍橋,回國當了北大經濟系的系主任?!昂髞碓u職稱,只給了一個講師。他很不高興,他那么早就講馬克思,還坐過國民黨的牢。他就離職了,這樣沒有房子,也沒有經濟來源,很狼狽,只好回到了老家內蒙古。后來去世了?!?/p>
這是舊知識分子的典型經歷,先生說。
對于過去和現(xiàn)在,他極少有藏否。他講過去的人,反復地講,說他們那時候,太愛做夢,都不夠現(xiàn)實。而自己在學校里,只變成了一個欣賞家,什么都欣賞,反而沒有做出太多的事情。他講啊講,一直帶著微笑,臉上泛著柔和的淡淡光輝,眼睛望著遠處,仿佛穿越了時空的隧道,無視光陰的阻撓,他又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個做夢的年代,看到了那個小小少年。
那是一個冬日的下午,清華園里的一所仄仄的舊房子里,光線不足,還有寒冷,電暖氣靜靜地吹著熱風。告別的時候,向先生深深地鞠了個躬,請他留步。不知道傍晚的陽光射入老人的窗子時,全不會有寂寞呢?
(韓世平摘自《讀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