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周宗奇
這是一段有關(guān)書法真跡的傳奇。
自然,一切傳奇說到底都是人的傳奇。
明清至今,山西出過頂天立地的大文人嗎?要說有,那第一個就是傅山先生?!澳钋奥窡o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本瓦@派!
傅山先生生于公元1607年,也就是明萬歷三十五年。算到公元2007年,整整四百歲。當然老先生沒能享此陽壽,“憂患中”(此傅老先生多處自況句)活到七十八歲,雖然不在幸運的“八十四”之列,在那個時代也該山呼“萬壽無疆”了。
紀念傅山先生誕辰四百周年,國內(nèi)外學人關(guān)注,是山西省文化界的一件大事。
于是,出版界隆重推出一部《傅山書法全集》,請當時的中國書法協(xié)會主席沈鵬先生作序,洋洋灑灑六千余言,精裝本八大冊,掂一掂足有五十多斤的分量,設(shè)計裝幀印制極盡自家水平,擺在人前很有威懾效果。有外省學者著文驚呼曰:“在至今可見的傅山書法出版物中規(guī)格最高,規(guī)模最大的”,就它啦!
萬事總難十全十美。其中一處“硬傷”大煞風景,就是據(jù)遼寧省博物館藏本收入的《丹楓閣記》(下文統(tǒng)稱“遼博本”),是個贗品,非真跡也!
更驚人的是,這處“硬傷”,在此十九年前就紅腫發(fā)炎,貽害無窮。1988年,作為國家級出版社的文物出版社,推出一種《清傅山書丹楓閣記》,并特別注明原件藏于遼寧省博物館,在“說明”中對此贗品大加贊賞曰:“傅氏此冊書法用筆雄常飛動,氣勢奪人,挺拔剛健而又連綿不絕。挺拔處有如長槍大戟,巨石騰空;連綿處則如綿里裹鐵,剛?cè)嵯酀?。草書本難于設(shè)險取勢,更難于化險為夷,且易于飄浮,流于輕滑,而傅氏下筆沉著,無往不收,停當有致。此冊筆墨縱橫,力透紙背,實屬不易,可以窺知作者功力之所在。”哇!把李鬼夸得跟李逵似的。
《丹楓閣記》是何等身價?它是傅山書法精品中的精品,代表作中的代表作。海內(nèi)外眾多方家將其與王羲之的《蘭亭序》、顏真卿的《祭侄文稿》相提并論,呼為“天下第三行書”。誰能想到,多少年來招搖過市的是個假玩意兒,你說這紕漏多上檔次!
問了:以山西之大,以中國之大,事先就沒有一雙法眼識真嗎?
答了:非也!
山西省有個名叫林鵬的人,多年精心研讀傅山先賢,自然包括他的代表作《霜紅龕集》和書法精品《丹楓閣記》。早在1984年底,林先生厚積薄發(fā),寫了一篇《傅山行草精品〈丹楓閣記〉》。文章所據(jù)的《丹楓閣記》,是民國二十三年,即1934年,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傅青主征君墨跡》中的《丹楓閣記》(下文統(tǒng)稱“商務(wù)本”)。
文章開頭一段寫道:
在王羲之的《蘭亭序》和顏真卿的《祭侄文稿》之后,傅山的《丹楓閣記》算得上是行草藝術(shù)的精品。傅山的書法作品傳播不廣,評介不多,雖有趙秋谷等人贊揚為“國初第一”(清初第一),但是因為傅山是個道士,既沒有高官顯爵足以榮身,又沒有如云弟子用為游揚,外地人徒聞青主之名,其作品卻不得一見,所以名氣就小得多了。解放以后出了兩本《傅山書畫選》,唯獨沒有這《丹楓閣記》?,F(xiàn)在能見到的是民國二十三年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傅青主征君墨跡》中的《丹楓閣記》。
這雙林氏法眼很毒,短短小文一把抓住要害。且聽他的評介:
王羲之在棄官歸隱之后,只有這一次的蘭亭禊會時心情最好,所以才有千古行書《蘭亭序》。顏真卿在平定安史之亂后,前去搬取作戰(zhàn)犧牲的侄兒顏季明的尸首時,滿腔悲憤,無可言喻,于是寫下了《祭侄文稿》。傅山在經(jīng)歷了甲申之變、甲午朱衣案之后,大難不死,流竄山林,“資生無策,依養(yǎng)故舊”,老來一事無成,只能窮愁著書,這時遇到了平生好友,重溫舊夢,往事如煙,斟酒刪詩,老淚頻彈,于是寫下了《丹楓閣記》這不可多得的行草藝術(shù)的精品。那雄偉的丹楓閣也許就是為他建造的,他見到摯友,住在新建的丹楓閣上,他心中的喜悅不亞于王羲之,而他心中的悲憤,也不減于顏真卿。自明亡以后,傅山因為厭惡屈膝投降的無骨文人,仰慕顏真卿的為人和骨氣,在書法上遂一洗趙董之柔媚,直學顏書。這《丹楓閣記》就完全是顏體的地道風格,筆法結(jié)構(gòu),直追平原。因為傅山晚年擅長草書,所以這《丹楓閣記》前面是行書,后面越寫越草。正因為后面非常隨便,所以最見功力,最見性情,尤為難得。
林鵬先生這一段直抵核心、入木三分的文字,言簡意賅,提綱挈領(lǐng)。此時林先生一定沒有想到,這段直抵藝術(shù)真諦的鏗鏘語,是后來識別真假《丹楓閣記》的首席鐵證也是終極鐵證。
四年后的1988年,林鵬先生一見文物出版社的“遼博本”,分外眼紅,隨即揮筆寫出《讀〈清傅山書丹楓閣記〉》,文不滿三千,卻刀刀見紅,直刺贗品三寸。開篇一段即直言宣告曰:
愚意以為,尚未認清此本《丹楓閣記》!
林先生說,把兩件影印品放在一起比比吧,看不出它們的精神面貌大不相同嗎?“大相徑庭,簡直有天淵之別!”他除了簡略重申從內(nèi)在精神層面宏觀把握真?zhèn)嗡囆g(shù)品的根本區(qū)別之外,著重對贗品的“五大破綻”一一剖示如下。
其一:
文中“而文人之筆即極幽眇幻霍不能形容萬一,然文章妙境亦若夢,則不可思議矣”句中沒有“然”字,又覺得沒有“然”字不成語氣,于是便在“萬一文章”四字的右旁中間又添一個小字:“然”。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這個“然”字雖不甚清晰,卻沒有寫錯。而文物出版社出版的,這個“然”字也挎在旁邊,卻不成字形。
其二:
文中“兩人 ,隨復醒而忘之”,“ ”二字丟掉了,后來挎在“人”字旁邊。抄者也照原樣寫下來,也挎在旁邊。試想,如果是傅山自己重寫自己的作品,絕不會依樣葫蘆以致于此。傅山是書法家,他為什么要照貓畫虎地重復自己的錯誤呢?這是不可能的。
其三:
有兩個“而”字,值得一提?!岸矶L水合注,塊然偃臥?!蔽奈锍霭嫔绯霭娴模@個“而”字是在臨寫過程中,一邊寫一邊看,學得一點也不像,可以說是寫壞了?!靶叶鴹髦偻钡摹岸弊郑瞪皆瓉聿]有寫錯,只是寫到后面越寫越草,以致使臨寫的人不認識這個字,竟寫成了一個清清楚楚的“為”字。他大概以為此處文義是“幸而被楓仲忘掉”的意思。殊不知“幸而”既順口又現(xiàn)成,若改成“幸為”則仿佛是故意忘掉的,很不自然。由此可見,臨寫的人連《霜紅龕集》也沒看過,集中是“幸而楓仲忘之”。
其四:
整個《丹楓閣記》和傅山的“跋文”從始至終說的都是夢,所以文中之“夢”字竟有三十個之多。“夢”字的俗體有“夢”的寫法。宋蔡襄有此寫法,見《中國書法大字典》,明徐渭有此寫法,見《草字編》,余不多見。傅山把俗體的“夢”字寫成草書,形體很是獨特。這位臨寫者極力模仿傅山的寫法,卻沒有一個模仿得像。這位臨寫者倒很老實,傅山在什么地方醮墨,他也在什么地方醮墨。如果是傅山重寫,是不可這樣的。
其五:
“商務(wù)本”所據(jù)者,上面有戴廷栻的印,而遼寧博物館這一件在戴廷栻名下卻沒有圖章。試想戴廷栻不給原件蓋印,卻給后來的抄件蓋印,這是不可能的。
這篇文章收在林先生第二年,也就是1989年出版的書法專論文集《丹崖書論》中,全國發(fā)行,廣為人知。到1994年這五年中,既未見“遼博本”擁有者提出異議,也未見文物出版社方面出頭爭論,更未見書法界方家大佬口吐蓮花;倒是有不少的認同者歡呼雀躍一體合聲,倒是有山西古籍出版社把“商務(wù)本”的《丹楓閣記》拿來重印,并特別將林先生的文章附在后面,向海內(nèi)外發(fā)行。不過,你要說一個“持不同政見者”都沒有,也不是事實,有位持懷疑態(tài)度者不是別個,卻正是林鵬先生本人。他說:
我沒有見過遼博的藏品,只是根據(jù)印刷品說話,這是很危險的。你說某件是假的,你就有責任把真的拿出來。我怎么能拿出來呢?所以心中一直不踏實。如今真跡在哪里,毫無影響,也許早已毀壞,或者流失海外,也未可知。
你別說,對一個責任心和道義感很強的人來講,你看到的“商務(wù)本”也不過是印刷品,何以證明它
昭余戴廷栻記,
松僑老人真山書。楓仲因夢而有閣,因閣而有記。閣肖其夢,記肖其閣,誰實契之?總之皆夢。記成后屬老夫書之。老夫顧能說夢者也。嘗論世間極奇之人之事之物之境之變化,無過于夢。而文人之筆,即極幽眇幻霍,不能形容萬一。然文章妙境亦若夢,則不可思議矣。楓仲實甚好文,老夫不能為文,而能為夢。時時與楓仲論文,輒行入夢中,兩人 ,隨復醒而忘之。我尚記憶一二,楓仲徑坐忘不留。此由我是說夢者也,楓仲聽夢者也。說夢聽夢大有徑庭哉!幸而楓仲忘之,若稍留于心,是老夫引楓向黑洞洞地,終無覺時矣。
既為書之,附識此于后。
丹楓閣記
庚子九月,夢與古冠裳者數(shù)人,步屟昭馀郭外。忽忽變易,回顧無復平壤,所至崖障合沓,楓林殷積,飛泉亂落其間,如委紫練,側(cè)睇青壁,千仞如削,目致為窮也。其上長松密舉,而松末擁一小閣,搖搖如(一)巢焉。顏曰『丹楓』,非篆非隸。嵌空一窗,億當閣徑,而蛛絲荒織,扃若終古矣。俄而風水合注,塊然偃臥。遂經(jīng)始閣材,構(gòu)如其夢。莊生之言曰: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戴生綴之曰:覺茍非覺,夢其奚靈?有大夢而后知其大覺也。聞戴生之言者曰:是猶愁寐語也。是其言也,夢車馬而喜,夢酒肉而喜,夢糞穢而喜者,若覺而失之,窈窈焉幸其夢之兆,(竊)而不敢以為魄祟之顛倒者也。之人也,不可以入吾夢,又奚足以入吾閣?閣中藏書、藏畫、藏鼎彝、藏茶、藏酒,以待人之能入吾夢者。如其人之足夢,即不入吾之夢,吾當入其夢,又安知彼之不夢我之入其夢也?茍精誠之不通,超無有而獨存,戴生之夢不復堪此寥廓矣。之所據(jù)必為真跡呢?這是一個問題。
天下有些難題真無解,唯有交給老天爺。這一回,老天爺又難得地睜眼啦。
有一天,一位很老很老的老翁,在老兒子的攙扶下,摸進省城太原林鵬家。說明來意之后,林鵬先生首先驚呆了,以為在做夢。你道來者為誰?《丹楓閣記》真跡收藏家也!
這位老翁不愿透露姓名,卻是山右名門之后。他當面親口說明以下事實和情況:
戴氏或為抵債,將此真跡傳入我家,三百年來未出昭余一步;
六十多年前,上海商務(wù)印書館為真跡拍照時,我就在場。事后對方給我一幅同原作一般大的照片,我也帶來了。
從前有一中共高官求索真跡,我深知有去無回,婉言謝絕;
從前還有兩位名家說此為贗品,卻執(zhí)意要我低價轉(zhuǎn)手給他們,小商小販者流,我端茶謝客。
八年前山西古籍出版社推出單行本《丹楓閣記》,內(nèi)附林君您大作《讀〈清傅山書丹楓閣記〉》。我展讀反復,思忖有年,又多方探問您的來歷人品,這才送貨識家,做此人生無憾之事也;
拜托林君您再著高文,并望能在真跡后面題寫跋語,為《丹楓閣記》真跡正名祛邪,以告慰傅、戴先賢在天之靈,以矯正視聽為后世學人樹榜樣。在下耄耋之人何所求?有此,死亦瞑目矣。
林鵬先生自是感動莫名。只對題跋一事堅辭不受:別說我,誰也不敢,這是佛頭著糞,不敢不敢。您老送我一份真跡復印品,讓我為真跡拍照,已然喜出望外,何敢再行掠美。而著文一節(jié),我責無旁貸。
筆者無緣現(xiàn)場,想來當時這一種高義亮節(jié)肝膽相照,古今能有幾圖畫?
現(xiàn)在讓我們細瞻《丹楓閣記》真跡風采。
其高三十四公分,寬二十七公分,絹本,微黃,冊頁裝,織錦封皮,共蓋有六枚小印??傮w看來,墨氣生動,筆法自然,雖隔過三百多年光陰,其精魂靈光如昨。
看罷真跡,林鵬先生說了這樣一段話:
清道光間壽陽劉 (雪崖)將《丹楓閣記》刻石,除保留中間署名處的“戴廷栻”和“傅山”二名印外,其起首處上下共四印皆不保留,最后“既為書之,復識此于后”處,二印與墨跡重疊,也不保留,又在左下加“真山”紅文小印一枚。此件刻石十分精良。老人也將拓本帶來讓我看。以此推測,遼博藏品的造假者,沒見過真跡,沒讀過《霜紅龕集》,很有可能是根據(jù)這個拓片造假的……真跡每頁7行,刻石每頁5行,遼博藏品每頁只有4行,精神氣味,迥然不同。
這是2002年的事。當年9月3日,林鵬先生即著文記其事,篇名曰“《丹楓閣記》真跡發(fā)見始末”。
從2002年到2007年,又是五年。這期間,同樣的,既未見“遼博本”擁有者提出異議,也未見文物出版社方面出頭爭論,更未見書法界方家大佬口吐蓮花;倒是認同者愈來愈夥,其中不乏名家名論??墒瞧驮谶@種情況下,以假充真、以假亂真的《丹楓閣記》出世了,赫赫然挺立于《傅山書法全集》之中,煌煌然無視人間正道。這可就奇了天下之大怪了!
《傅山書法全集》,前面列有《編輯凡例》十條。起首第一條即云:
本書作品來自我國各博物館(院)、文物收藏單位及個人藏品。所收作品我們會同有關(guān)專家進行了再次鑒定,確認非傅山的作品,本書未予收錄。對個別有懷疑但一時不能確定的,本書將其收入,供專家和讀者進一步研究鑒別。
這段編者的話,令筆者好奇心大增。因為這部“巨無霸”豪華大書的顧問只有兩名,頭名沈鵬,二名林鵬。此林鵬不是別人,正是上述三篇去偽存真大作的作者林鵬。人們不禁要責問,你林鵬身為顧問之一,必定是參與“再次鑒定”的專家之一,因何要為贗品《丹楓閣記》放行?這不等于自己否定自己嗎?采訪之后這才明白,此林鵬不過是空名徒掛,并沒有參與什么專家們的“再次鑒定”;到底是哪些專家恭逢其盛,他也聞所未聞;贗品《丹楓閣記》是作為“確認”的傅山原作入選,還是作為“個別有懷疑但一時不能確定”的作品,也沒有人向他打個招呼。瞧他這顧問當?shù)模置饕粋€“聾子耳朵”。
他們真小看了這個“聾子耳朵”。
可以說,傅山研究者遍國中,山西省尤多。林鵬以“外省人”身份,從1982年至2002年的二十年間,獨步“傅山學”,僅書法層面就寫作論文近四十篇,被人收集起來,出版為《丹崖書論》,至今三版發(fā)行不絕,是此類不暢銷書中之大暢銷者。其價值幾何,一般人說了不算,得聽方家大佬的。
中國著名古文字學家、書法家張頷先生說:
傅山之著述甚為豐富,其中有關(guān)書法之讜論亦多,惟支離零散未抽端緒,從來無人注釋和專門論述。有之,當從《丹崖書論》為始,故此書可為試飛舉步,開辟草萊之作……文思宏恢,天海不羈,浩漫之中多有發(fā)明。
中國著名學者型書法大家衛(wèi)俊秀先生說:
(傅山)他那狂草的書體,高古的詩文,常常使人陷入難識難解的困境,這就需要有研究、分析一類指引的著作了。好友林鵬同志這本《丹崖書論》,正是這種論著……其中有注解,有釋文,有分析,有主見。例如他那篇《五峰山草書碑注釋》,廣征博引,纖細靡遺,并指出碑文的意義所在,藝術(shù)的價值,以及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道路……回想拙作《傅山論書法》一書,其中有些不安的地方,今讀《丹崖書論》書稿,正可以糾正其中之不妥,引以為快。
中國著名教授、書法大家姚奠中先生說:
讀了林鵬同志的《丹崖書論》,受益匪淺。書中對傅青主的生平、為人——特別是為人,傅青主的書法藝術(shù)和傅青主的書法理論,都做了廣泛的探討和闡述……深感他(傅山)的草書圓轉(zhuǎn)之中富于頓挫節(jié)奏,筆力蒼勁,氣勢逼人。以為自趙松雪、董玄宰、王夢樓一派的名家,以嫵媚風流稱者,皆難以望其項背。以鄧石如之專攻,鄭板橋之奇趣,被書法界推為佼佼者,6比之傅青主,真不啻瞠乎其后。我以為宋元以來,堪與比肩者,唯有王鐸而已。林鵬同志,先得我心……現(xiàn)在看來,傅青主首先強調(diào)的是做人,是人的品質(zhì),其次才是書法。書法需要有骨氣,而反對奴氣、俗氣,重視天機、率真、自然,而反對嘩眾取寵、做作、軟媚。他要求博學多練,但又要忘形求神……凡此,都和他的書法實踐相一致……以上這些,林鵬同志在書中都做了充分的分析和論述。其余對《蘭亭》和草書的探討,可以作為兩篇獨立的論文來讀。而《穿椎一得錄》,討論了十個問題,更是林鵬同志的書法理論……而其總的精神則和傅青主的立論是一致的。
所以,不難看出,林鵬先生能為《丹楓閣記》連寫三篇真?zhèn)沃娴暮梦恼拢^對不是偶然的,是以洋洋二十余萬言的學術(shù)專著《丹崖書論》為后盾的,是以幾十年鉆研“傅山學”的深厚功力和獨特心得為基礎(chǔ)的。稱他是這方面的一流專家之一,當不為過。這樣的專家近在咫尺,不請他參與“再次鑒定”,令人不可思議。也許是“遠處和尚會念經(jīng)”的傳統(tǒng)思維作怪?也許因為一個民間林鵬無廟堂之身?也許因為《丹楓閣記》的真跡必得有“紅頭文件”的“欽定”?也許覺得真跡不真,屬于“一時不能確定的”“懷疑”,還在誠心等待反方文章的出現(xiàn)?……
到今天,又近五年過去了,結(jié)果如何呢?結(jié)果是:等來了一組非常有意思的文章。
今年的第一期《書法》雜志,專門辟出二十多個頁碼,開了一個學術(shù)專欄——“傅山專欄”。欄目主持人是中國書法協(xié)會學術(shù)委員姚國瑾教授。他在“主持人語”中旗幟鮮明地指出:
近年來,研究傅山及其書法者日見其廣,各種讀物也層出不窮。但魯魚豕亥者,也屢見不鮮。更有甚者,于傅山真跡視而不見,以假充真,別有所圖,以致貽害后世。故此次《書法》雜志辟作傅山專題,對于傅山書法的多方位研究將會起到有益的作用。
專欄共收有六位資深傅山研究者的文章,依次是:林鵬先生的《讀〈清傅山書法丹楓閣記〉》,大江先生的《真假傅山〈丹楓閣記〉辨》,白謙慎先生的《關(guān)于傅山研究文獻整理的一些問題》,姚國瑾先生的《關(guān)于傅山書法中的偽作問題》,吳高歌先生的《傅山奇字與遺民情結(jié)》,渠榮 先生的《傅山先生獄中之作》。
林文已見上述。姚文放眼全局,對傅山書法中的偽作問題,做了總體估量與評介,指出由于“傅山學”日漸成為顯學,其書法身價也與日俱增,隨之而來的則是贗品日多,加之他生前身后的各種代筆、臨摹、抄錄作品情況復雜,魯魚豕亥,真假難辨,致使一些重大出版物和拍賣市場也難免以假亂真的尷尬,顯示出對學術(shù)的漠視與戕害。具體到《丹楓閣記》的真假之辨,大江的文章值得特別關(guān)注。
大江先生以實證法,即以圖版實例為主、文字為輔的方法,對《丹楓閣記》的“遼博本”和“商務(wù)本”的本質(zhì)差異,進行了全面而客觀的辨析。此公尚不知何方神圣,當真下了大工夫,為了讓讀者明白比較,他先把林鵬先生的見解,制成四塊圖版,寫出六段比較文字,在此基礎(chǔ)上詳細闡明了自己的五種辨析結(jié)果。第五種足足占去一半篇幅,他說:
重點還要看作品的筆法與結(jié)構(gòu),這是書法鑒定中最為關(guān)鍵、最為重要、最具有普遍意義的內(nèi)容。本節(jié)為拙文最重要之部分,也是筆者倡導的實證法之體現(xiàn),亦是筆者深入書法作品內(nèi)部,針對書法本體語言所進行的探索。對于藝術(shù)品的鑒別而言,觀察細節(jié)比觀察整體更為重要……筆者相信,真?zhèn)沃g的本質(zhì)差異,只要真實、客觀地存在著,觀者便一定能夠感知、理解……這也是實證法的最大優(yōu)點。
接下來,他從結(jié)構(gòu)角度對十九個字進行了對比辨析。比如三個“吾”字,他認為“商務(wù)本”非常穩(wěn)定一致,無一不佳,尤其是最后收筆,不作過度延伸,體現(xiàn)其法度嚴謹;而“遼博本”則隨意延長。再比如七個“閣”字,他說“遼博本”把“各”部都寫到“門”的外面去了,這樣的結(jié)構(gòu)并不美觀;而“商務(wù)本”卻無一寫出“門”外。書法結(jié)構(gòu)美的形式是無限的,可以變化萬千,沒有死的標準,但一定要符合美的法則,一定要變得有根據(jù)。
隨后,他又從筆法角度對十七個字進行了對比辨析。他認為比結(jié)構(gòu)更重要、更微妙的是筆法。比如“夢”字,從整體看,“商務(wù)本”有一股清氣、俊氣,點劃干凈利落,而“遼博本”則無;把它拆開,可知整體的不同實際上與局部密切相關(guān),草字頭,“四”部,“夕”部,“遼博本”都比不上“商務(wù)本”。再比如“若稍”二字,“遼博本”“稍”字的“禾”部起筆處少一曲,這作為一般文字書寫,不必苛求,但在書法中則非講究不可,如同音樂中的快奏,不能因為快而任意省略節(jié)拍。作為書法大家的傅山,不會這樣隨便馬虎的。
難能可貴的是,大江先生不僅下了一番精到有據(jù)的辨析功夫,還將贗品《丹楓閣記》的危害性提到了一個相當?shù)奈幕叨?。他說:
真跡是一件非常珍貴的書法作品……只要認真對待,仔細比較,完全可以辨明兩者的真?zhèn)?。從目前的情況看,如果不能正確鑒別,此案將成為文物考古界一個很大的錯案、假案。一旦真?zhèn)晤嵉?,以假為真,以真為假,最嚴重的后果還在于將造成書法審美標準的混亂,從而誤導大眾,使他們不能得到正確的審美教育。
據(jù)說,真跡收藏者曾派一兄弟前往“遼博”探秘,想親眼見識一下他們的《丹楓閣記》真面目,被婉拒了。一工作人員私下告之曰:“我們這是贗品。”
筆者想,即使沒有這樣一個“據(jù)說”,事到如今,哪一個《丹楓閣記》是真跡,難道還不明白嗎?真的還要等“紅頭文件”下發(fā)嗎?
看來,有必要就前文林鵬先生所發(fā)之“首席鐵證”、“終極鐵證”再作解讀,以便徹底治愈“這一個”“學術(shù)頑疾”。
不朽的文學藝術(shù)作品,與其說是作者用手寫成的,不如說是用自己的藝術(shù)生命寫成。這個藝術(shù)生命的原創(chuàng)能量有二:一是天賦,二是后天經(jīng)歷。其中變量最大者是后天經(jīng)歷。王羲之寫出《蘭亭序》,或許天賦能量多有揮灑,但顏真卿寫出的《祭侄文稿》,則盈溢著其后天經(jīng)歷的痛痛情、斑斑血、聲聲淚。那么傅山呢?在他動用天賦才能書寫《丹楓閣記》之前,風刀霜劍,漫漫人生,故國存亡,胸中塊壘,都有過怎樣不同凡響的經(jīng)歷呢?
青年傅山入太原三立書院深造,得恩師六柳堂主袁繼咸栽培有成。隨后恩師遭奸黨誣陷打入詔獄,其冤誰伸?青年傅山挺身而起,與同窗好友薛宗周“變賣家產(chǎn)籌得萬金”,要為恩師“伏闕訟冤”,用今天的話講就是進京上訪去。押著袁老師的刑部囚車用馬拉著,而傅山率領(lǐng)的由百多名同學組成的上訪團,則以步代車,長途跋涉,千里煙塵,硬生生跟進北京城。官場黑暗,奸黨勢大,其冤難伸。傅山們就大量散發(fā)傳單,游行示威,并當街堵住首輔大臣溫體仁的坐駕不依不饒,直到驚動皇上,案情逆轉(zhuǎn),傅山兩次上得刑部大堂抵死質(zhì)證,終使恩師一洗清白,奸人自己反倒“入甕”。此案轟動全國,傅山之名遠播。有當朝太史公馬世奇者,即作《山右二義士記》刊刻傳世。
甲申之變起,陡然故國覆亡。傅山悲吟“哭國書難著,依親母茍?zhí)印?,為了反抗新朝的“易服剃發(fā)”令,他不惜一頭撞進五峰山出家當?shù)朗浚蕴枴爸煲碌廊恕薄ⅰ笆廊恕?,寄托反清復明的志士情愫?/p>
清順治二年(1645),恩師袁繼咸抗清失敗,被友人子左夢庚出賣給清軍。北解途中有詩曰:
衰年哀二老,一死酬至尊。
從容文山節(jié),誰召燕市魂。
傅山見詩大慟,抗清之志益堅。第二年六月,恩師在北京三忠祠前從容就義。他聞?wù)f恩師獄中多有著述,遂只身“密潛入京,收袁繼咸遺稿”。袁繼咸在獄中著有《經(jīng)觀》《史觀》二種,并仿文天祥《正氣歌》作有《正性吟》:
天地治亂,理數(shù)循環(huán)。
湛茲正性,鼎鼎兩間。
有懷鄉(xiāng)哲,炳耀丹青。
維唐中葉,秀聳二顏。
越在宋季,文山疊山。
成仁取義,大德是閑。
哀我遜國,方黃臭蘭。
名成族圮,剛中良難。
淑慎以往,學問攸關(guān)。
我心耿耿,我氣閑閑。
從容慷慨,涂殊道班。
居易俟之,敢幸生還。
傅山讀詩思人,萬千感佩,鐵骨熱血,反清復明,遂有“朱衣道人”案起。順治十年,傅山以朱衣道人身份四海串聯(lián),與南明桂王密派的“山西總兵官”宋謙接上關(guān)系,相約第二年三月十五日在河南武安縣五汲鎮(zhèn)舉兵起義。可憐做事不密,宋謙旋即被捕,重刑之下供出了傅山。獄中傅山以恩師袁繼咸為榜樣,抱定成仁取義必死之心,詩文述懷。九月作行書《太原三先生傳》,十月作《講游夏問孝二章》并書《三官真經(jīng)》,十二月作《獄祠樹》《松居實獄詞》《秋夜》《載賡大雪是吾天四首》,并書小楷《金剛經(jīng)》,除夕作《甲午獄除夕夜同難諸子有詩覽之作此》《除夕夜獄中和同難諸子詩》,次年二月書《妙法蓮華經(jīng)》,夏書小楷《千字文》等。此時,更奇特的遭際開始了:諸多朋友設(shè)法營救成功,傅山居然死里逃生,平安出獄。然而,心獄頓起,心獄更酷!原來救他不死的友人中,多有自己恥與為伍的新朝官員,如龔鼎孽、邊大綬、曹溶、魏一鰲、孫茂蘭、孫川父子等。自己誓死不做清朝官兒,卻是清朝官兒救自己不死,這對一位自視奇高的仁人志士來說,是多么大的一種諷刺?內(nèi)心不平,面子上還得回報人家這份友情,甚至不惜派兒子傅眉進京面謝,自己也不得不詩文酬答,這又是一種多么痛苦的精神折磨?想一想恩師的“從容文山節(jié),誰召燕市魂”,“我心耿耿”,“敢幸生還”……更是羞愧難當恨不獄中死??!全祖望于此說得中肯:“然先生深自咤恨,以為不如速死之為愈。而其仰祝天俯畫地者,并未嘗一日止,凡如是者二十年?!备瞪阶约河性娫唬骸安∵€山寺可,生出獄門羞。有頭朝老母,無面對神州?!闭莿倧姽?jié)義人一種泣血心語也。設(shè)想一下,那個“來歷奇,行事奇,詩文書畫奇”的“三奇”老人,攬袖欲書《丹楓閣記》時,那是一種怎樣獨特而奇?zhèn)サ男男??顏骨王風,筆底風雷,生死感悟,天地塊壘,把靈感發(fā)揮到極致,生成的只能是不朽,絕難更改摹仿、造假頂替的一種不朽。
所以,林鵬先生從這一種不朽中認定的《丹楓閣記》真跡,確乎就是首席認證、終極認證。
林鵬先生是個急性子,他當下心急火燎的事非他,只想將真跡《丹楓閣記》重新出版,附上它出身高貴卻飽經(jīng)憂患的“履歷”,比“34商務(wù)版”和“94古籍版”都要做大做強做體面。在“真跡”上下工夫,那才叫個值!
林鵬先生說:人生在世,不順心事極多,能有幾件愜意的事情?有一兩件,也就可以心滿意足了。
我聽他這口氣,《丹楓閣記》之外,莫非還有平生得意事?仔細端詳眼前這位八十老翁,忽然覺得,他不就是老天爺精心打造的一個“真跡”嗎?
啊,真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