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崇岳

諸葛亮躬耕地淺說

任崇岳

諸葛亮躬耕地向來有南陽、襄陽兩說。持襄陽說者的主要理由是:歷代文獻均記載諸葛亮躬耕地在襄陽隆中，諸葛亮躬耕于襄陽城西20里之隆中，屬鄧縣，鄧縣歸南陽郡管轄，宛縣為曹操勢力范圍，如果諸葛亮隱居于此，劉備不可能前往曹操占領(lǐng)區(qū)自投網(wǎng)羅。歷史文獻證明，三國時隆中不歸南陽管轄，而諸葛亮躬耕之地亦非曹操占領(lǐng)區(qū)。且劉備屯兵博望，要短期內(nèi)三顧草廬，路程必然不遠，這只能是南陽而非襄陽。

諸葛亮;躬耕地;南陽;襄陽

諸葛亮躬耕地是學術(shù)界長期聚訟不決的一樁公案，持襄陽說者認為躬耕在襄陽隆中，持南陽說者認為在南陽宛城臥龍崗，雙方唇槍舌劍，辯難不已，迄今尚無定讞。持襄陽說者的主要理由是:歷代文獻均記載諸葛亮躬耕地在襄陽隆中，諸葛亮躬耕于襄陽城西20里之隆中，屬鄧縣，鄧縣歸南陽郡管轄，宛縣為曹操勢力范圍，如果諸葛亮隱居于此，劉備不可能前往曹操占領(lǐng)區(qū)自投網(wǎng)羅。①如果這些說法成立，諸葛亮躬耕襄陽隆中，自然是鐵證如山，不可改易，但是仔細推敲，事實并非如此。

一、歷代文獻記載是否一致

諸葛亮躬耕于何處，持襄陽說者認為歷代文獻一致，均說是在襄陽隆中。根據(jù)是:1.《三國志·諸葛亮傳》引《蜀記》云:“晉永興中鎮(zhèn)南將軍劉弘至隆中，觀亮故宅，立碣表閭，命太傅掾犍為李興為文曰:‘天子命我于沔之陽，聽鼓鼙而永思，庶先哲之遺光。登隆山以遠望，軾諸葛之故鄉(xiāng)……昔爾之隱，惟卜此宅……今我來思，覿爾故墟。’”永興為晉惠帝司馬衷的年號，距諸葛亮死時約70年，此為最早之記載。2.東晉人習鑿齒《漢晉春秋》云:“帝家于南陽之鄧縣，在襄陽城西二十里，號曰隆中。”后來他又在《襄陽記》中說:“襄陽有孔明故宅……”3.南朝盛弘之《荊州記》云:“襄陽城西十里許，名為隆中，有諸葛孔明宅。”4.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沔水篇》云:“沔水(即漢水)又東徑隆中，歷孔明舊宅北。亮語劉禪云:‘先帝顧臣于草廬之中，咨臣以當世之事，即此宅也。’”這4條記載中，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最晚，他和盛弘之所撰《荊州記》中關(guān)于孔明的記載均是沿襲了習鑿齒的說法，但習鑿齒在《漢晉春秋》和《襄陽記》中說諸葛亮“家”在南陽鄧縣隆中，并未說躬耕，受三顧于此，持襄陽說者望文生義，認為家于此即躬耕于此，受三顧于此，這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尤其是“隆山”、“隆中”、“故宅”及“家”等字樣均不見于《三國志》，而是出現(xiàn)于西晉李興為劉弘所作的《諸葛亮宅銘》中。雖然《水經(jīng)注·沔水》條有“先帝三顧臣于草廬之中，咨臣以當世之事”，即此宅也”的解釋，但在這幾句話后面還有一段話:“車騎將軍劉季和(即劉弘)之鎮(zhèn)襄陽、與建為人李安(即李興)共觀此宅，命安作宅銘。銘云:‘天子命我于沔之陽，聽鼓鼙而永思，庶先哲之遣光?！罅?，永平之五年，習鑿齒又為其宅銘焉?！庇榔绞菚x惠帝年號，只有一年，《水經(jīng)注》說永平五年，不能不說這是酈道元的疏漏和失誤。酈道元任過東荊州刺史，未任過荊州刺史，東荊州的治所在比陽(今河南泌陽)，襄陽不歸東荊州管轄。持襄陽說者說他任過荊州刺史，駐南陽宛城，這是誤解。他并未實地考察過漢水流經(jīng)襄陽的那一段，《水經(jīng)注》中關(guān)于孔明故宅那一段記述完全是承襲了王隱的《蜀記》及習鑿齒的《漢晉春秋》，其可靠性就大打折扣了。

再來看其他歷代文獻記載。唐裴度在《蜀丞相諸葛武侯祠堂碑銘并序》中說:“公是時也，躬耕南陽?！眲⒂礤a《陋室銘》云:“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杜甫《武侯祠》云:“猶聞辭后主，不復臥南陽?！崩畎住顿洿奚俑吩娫?“赤伏起頹運，臥龍得孔明，當其南陽也，隴畝躬自耕?！眳螠亍吨T葛武侯廟記》:“南陽堅臥，待時而起，三顧雖晚，群雄粗定?！薄洞竺饕唤y(tǒng)志》:“臥龍崗在(南陽)府城西南七里……草廬在其中，時人以孔明為臥龍，因號其崗云。其下平如掌，即孔明躬耕處?！雹凇奥≈猩?，在(襄陽)府西北二十五里，下有隆中書院，漢諸葛孔明曾隱于此?！雹邸洞竺饕唤y(tǒng)志》明確說南陽臥龍崗是孔明躬耕處，隆中是孔明隱居處，隱居與躬耕不同。類似的記載還有不少，說所有記載都一致認定諸葛亮躬耕地在隆中，未免有以偏概全之嫌。

二、《出師表》中的南陽指宛城

諸葛亮在何處躬耕，當然是他本人說得最清楚。他在《出師表》中說:“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蔽闹械哪详枌嵵改详柨ぶ嗡诘赝鸪?。有人說此南陽未必指宛城，是指南陽郡，隆中屬鄧縣，鄧縣歸南陽郡管轄，此處南陽也可理解為隆中。倘諸葛亮僅一次提及南陽，這一解釋雖然繞山繞水，還不失為一種說法。但諸葛亮在《后出師表》中又說:“曹操智計殊絕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孫、吳，然困于南陽……”此處的南陽是指曹操被張繡敗于宛城之事，既然《后出師表》中的南陽是指宛城，《前出師表》中的南陽當然也是指宛城了。

事實上，南陽郡自秦始，郡治都在宛城，以南陽代宛，遂成慣例。如《三國志》中“許慈字仁篤，南陽人也”，說明許慈是宛城人;“王連字文儀，南陽人也”，也是同一道理。如是南陽郡轄下的縣，則郡、縣并提，如《來敏傳》:“來敏字敬達，義陽新野人，”義陽是郡，新野是縣?！段貉觽鳌吩?“魏延字文長，義陽人也”。義陽是郡，治安昌，即今之湖北棗陽東南，魏延是郡治所在地人，便不再寫縣了?！稌x書》也是如此。如《樂廣傳》:“樂廣字彥輔，南陽淯陽人也”。淯陽即今之河南南召，樂廣是南陽郡淯陽縣人。如此看來，《出師表》中所說的南陽，應指宛城。

三、西晉以前，隆中不歸南陽郡管轄

丁寶齋在《諸葛亮躬耕何處》一文中說:“先秦，兩漢至宋齊時的鄧縣，在今天的湖北襄樊市北郊的鄧城遺址，離沔水很近，鄧城遺址保存至今基本完好。而今天的河南鄧縣古時稱穰縣，離漢水一百多里，古時鄧縣境土跨過了漢水?！庇终f:“南陽郡的筑陽縣(今湖北谷城縣)就在漢水南岸，而南郡襄陽之樊城又在漢水北岸，這些都說明兩郡郡界不是以漢水劃分的?！雹苓€有人說:“其實，水北為陽之說雖有實例，亦難拘泥，僅以湖北為例，襄陽即在襄河之陽，今之沔陽、漢陽，也都在漢水南岸。如果拘泥此說，這一大串地名就得搬遷改易，我認為李興之所謂‘于沔之陽’，也屬這類?！雹葸@些解釋看似合理，其實都有些強詞奪理。沔陽、漢陽在漢水之南，為什么在地名上帶有陽字，是需要另外考證的問題，既使沔陽、漢陽原來就在漢水之南，卻起了沔陽、漢陽這個名字，也不能推翻“水北為陽”這一成說。

南陽郡與南郡的分界線是否是漢水，從史書中可以找到憑證。《史記·秦本紀》云，秦昭王三十五年(前272)“初置南陽郡”，注釋引《正義》曰:“秦置南陽郡，在漢水之北。”胡三省注《資治通鑒》也說:“秦置南陽郡，以南山之南，漢水之北也?！薄稘h書·地理志》記載“南陽郡”共轄縣36個，其中有鄧縣，應劭注:“鄧侯國”。此處還有穰縣，可見鄧縣，穰縣并非一地，說“今河南鄧縣在古時稱穰縣”有悖歷史事實。同書“南郡”條，該郡轄14縣，其中有襄陽縣，應劭注曰:“在襄水之陽?！眱蓷l記載說明襄陽和鄧縣根本就不在一郡之內(nèi)，更不是一地?！逗鬂h書·郡國四》載南郡轄17城，襄陽為其中之一?！跋尻栍邪㈩^山”?！断尻栮扰f傳》云:“交甫所見玉女游處，北山之下曲隈是也”?？梢姾鬂h時襄陽以西的小山還不叫隆中，而是叫阿頭山，隆中國在隆山之中而得名，最早見于西晉王隱《蜀記》。同書南陽郡轄37城，鄧城也即春秋時的左鄧國。南陽郡還有“穰縣”，可證后漢時穰、鄧仍非一地?！稌x書·地理志》載:“后漢獻帝建安十三年魏武盡得荊州之地，分南郡以北立襄陽郡。”該郡統(tǒng)8縣，山都(今湖北襄陽西北)、鄧(今河南鄧州)均在其中，這時襄陽郡跨越漢水，而劉備三顧茅廬是在建安十二年，鄧縣不管轄隆中，南郡與南陽郡的分界線仍是漢水。還有人引證唐人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的一段話為持襄陽說者辯護:“萬山(又名方山、漢皋山，在湖北襄樊市西北漢江南岸)……在(襄陽)縣西十一里，與南陽郡鄧縣分界處，古諺曰:襄陽無西，言其界促近……諸葛亮宅在縣西北二十里?！奔热焕罴Π讶f山作為襄陽郡與南陽郡的分界線，今襄陽西之隆中，自然歸屬南陽郡鄧縣管轄了。李吉甫的見解自然不錯，但問題在于:既然三國時襄陽郡的轄區(qū)已越過了漢水北岸，唐代鄧縣領(lǐng)有隆中，也是順理成章的事，要推翻建安十二年南陽郡轄區(qū)未越過漢水這一定讞，必須出示當時的證據(jù)，豈能以唐代的地域區(qū)劃來論證建安十二年前的行政區(qū)劃，既然建安十三年曹操平定劉表之前南陽郡不管轄隆中，可知劉備三顧茅廬不在此處。

四、東漢末年南陽不全是曹操的勢力范圍

持襄陽說者認為，“建安四年后宛縣基本上為曹操控制，躬耕地在宛縣，很難設想，劉備會頻繁出入敵占區(qū)而招賢納才，‘三顧茅廬’”⑥。“諸葛亮的政治思想始終是擁劉反曹，而南陽自建安四年以后一直處于曹操控制之下，很難設想堅持反曹的諸葛亮會多年居留在曹操的地盤里?！雹哌@些說法有一定道理，但并不全對。

建安元年張繡屯駐宛城。二年正月，曹操討張繡，張繡降，旋復叛，被曹操擊敗后，逃奔至穰，與劉表合勢。這年冬，曹操再次南征至宛。建安三年三月，曹操圍張繡于穰地，五月，破張繡、劉表聯(lián)軍于安眾(今河南鎮(zhèn)平東南)。建安四年冬十一月，張繡再度皈依曹操。從建安二年至建安四年的兩年中，南陽的確是曹操的勢力范圍。但為時不久，曹操便揮戈北上，屯兵官渡(今河南中牟境內(nèi))，攻打袁紹。袁紹是當時勢力最大的軍閥，曹操不得不獅子摶兔，全力以赴，未遑他顧，盤踞于荊州的劉表趁機攫取了南陽。建安五年曹操破袁紹于官渡。六年曹操擊劉備于汝南(今河南息縣)，劉備投奔劉表，劉表“以上賓禮待之，益其兵，使屯新野”⑧。七年，曹操擊袁紹子袁譚，袁尚于黎陽(今河南浚縣)，“劉表使劉備北侵至葉(今河南葉縣)?！比~縣當時屬南陽郡管轄，在南陽之北200里之遙，可見南陽已在劉表掌握之中。建安八年八月，曹操“征劉表，軍西平”。⑨西平在南陽東北數(shù)百里處，離荊州懸遠，曹操若攻打盤踞荊州的劉表，理應把兵力部署在南陽以南至漢水北岸北區(qū)，而他只到了西平。以前幾次攻打張繡均是至宛、至穰，此次只到了西平，足證南陽附近已為劉表所控制，他無法前進，只得駐軍西平。從此之后，他有幾年未再征伐劉表。一直到建安十三年七月才總?cè)帜险鳎m逢劉表病故，九月，他到達新野，劉表之子劉琮投降，曹操才得以順利進軍江陵，從曹操的活動日程看，從建安二年至十三年的11年中，南陽只有短暫時間為曹操占據(jù)，其余時間大部分都掌控在劉表手中，怎能說劉備到南陽三顧茅廬是到了敵占區(qū)呢?

劉備是從哪里出發(fā)三顧草廬呢?《三國志·蜀志·先主傳》云:“曹公既破紹，自南擊先主。先主遣糜竺、孫乾與劉表相聞，表自郊迎，以上賓禮之，益其兵，使屯新野。荊州豪杰歸先主者日益多，表疑其心，陰御之，使拒夏侯惇、于禁等于博望(今河南方城境內(nèi))。久之，先主設伏兵，一旦自燒屯偽遁，惇等追之，為伏兵所破?！眲⒈硎羌少t妒能之人，劉備困頓來歸，劉表命他屯兵新野，荊州豪杰來歸者絡繹不絕，又引起劉表的猜忌，于是讓他去博望抗拒曹軍。劉備略施小計，便大敗夏侯惇，這讓劉表惶懼不已，恐怕他羽翼豐滿，勢力壯大之后，會搶自己的地盤，不會讓他再回新野。而劉備對劉表的為人也洞若觀火，也不愿再回新野，在博望剛剛?cè)〉脛倮?，當然不愿放棄，此時是建安十一年(206)。戎馬之暇，他去南陽三顧茅廬，完全在情理之中。博望與南陽相距約60里，且地勢平坦，騎馬往返一日足矣。若從博望至襄陽隆中，有數(shù)百里之遙，短時間內(nèi)3次枉顧似不可能。因此劉備三請諸葛只能在南陽郡治附近契合實際情況。

注釋

①《草廬深處話孔明》，《文匯報》1990年10月3日。②③《大明一統(tǒng)志》，卷三十、卷六十，《南陽府·山川》。④丁寶齋:《諸葛亮躬耕何處》，《襄樊社科研究》1990年第2期。⑤黃惠賢:《讀〈李興諸葛丞相故宅碣表〉書后》，《諸葛亮與三國研究文集》第166頁。⑥《諸葛亮躬耕地專題學術(shù)座談會簡介》，《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1990年第2期。⑦《上海舉行“諸葛亮躬耕地”學術(shù)座談會》，《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1990年第6期。⑧《資治通鑒》卷六四，漢紀五六，中華書局，1964年。⑨《三國志》卷一《武帝紀》，中華書局，1975年。

責任編輯:王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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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1—05

任崇岳，男，河南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鄭州45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