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勇 楊寒江
自古以來,人們對《長恨歌》的主題就一直存在著頗多的爭議:有人認為,這篇作品主要表現(xiàn)了李、楊之間堅貞的愛情,描寫二人死別后綿長的相思之“恨”;有人認為,此詩前一半著力批判唐玄宗“重色”誤國,后一半對李、楊愛情大加歌頌;還有人認為,這篇作品主要是對唐玄宗重色誤國的諷喻,前一半寫“恨”之因,后一半寫“長恨”本身,“恨”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之“恨”。 對于以上三種看法,筆者比較傾向于第一種,而后兩種看法,我總覺得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持第二種看法的人,認為此詩前一半著力批判唐玄宗“重色”誤國,后一半對李、楊愛情大加歌頌。我不知道白居易當時構思這篇作品時,是否真的是這樣的目的,但是,就我看來,這種說法自身就存在著矛盾之處。如果詩的前半部分“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讓人回避不了“誤國”之嫌,而誤國的原因就在于“重色”,那么可想而知人們在指責李、楊關系的時候就沒有把他們之間的感情視作純粹的愛情,倒是多了幾分“色情”的成分!在這樣的前提下,詩的后半部分又拿什么來作為“歌頌李、楊愛情”的立錐之地?難道在痛斥之后再來熱情地頌揚,陪著掬一把心酸的淚,唏噓長嘆幾聲,就能夠調和前后立場的反差嗎?
持第三種看法的人,認為這篇作品主要是對唐玄宗重色誤國的諷喻,前一半寫“恨”之因,后一半寫“長恨”本身,尤其還強調了“恨”是“失足”之“恨”。 顯然,這一種看法就避免了前后立場的不一致,較之第二種顯得單純得多,但是,仔細斟酌一番后,這種“諷喻說”也是立不住腳的。
試想,既然是“諷喻”,那么就有“以此為鑒”的目的,就該把這種禍害的可怕性盡可能的展示出來,才可能達到“諷喻”的效果。然而,這種“諷喻說”顯然跳出了文本本身,成了一種“猜想式”解讀。如果說詩中的唐玄宗在安史之亂時感覺到了深深的遺憾和悔恨,痛悔當初對楊玉環(huán)的種種寵幸貽誤了他對朝政的把握,致使自己落得如此狼狽不堪,那么,馬嵬坡上“玉環(huán)之死”最感大快人心的恐怕不該是唐朝將士,而應該是君王唐玄宗才說得過去吧?然而,詩中的君王又是怎樣的表現(xiàn)呢?“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君王沒有絲毫的痛快之感,面對尷尬的處境恰恰是想“救”,而且當“救不得”時,唐玄宗流下了痛心的淚——血淚!
如果此詩是為了“諷喻”,那么,安史之亂后唐玄宗為什么沒有就此成為亡國之君,如李煜般流落他鄉(xiāng),凄凄慘慘,讓人看了就心寒,看了就不由自主的要以他為鑒呢?難道這都要歸功于“玉環(huán)之死”嗎?犧牲一個弱女子就能挽回一個國家的命運,這女子恐怕非“狐”即“妖”吧?若按照中國自古以來當兵械解決不了問題時,就以犧牲女人來扳回敗局的傳統(tǒng)來看,“玉環(huán)之死”是否應該和“昭君出塞”的意義相提并論才算公平呢?達不到“諷喻”的目的,卻要選用這個素材、這個角度,如果不是白老當時的思慮不周,就應該是后人的牽強附會了吧!
如果此詩是為了“諷喻”,為了所有的掌權者都能以此為鑒,不再落個“重色誤國”的壞名聲,那么詩的結尾為什么要高唱“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這句詩分明道出了唐玄宗對楊玉環(huán)的癡戀之情,道出了他們真心相愛卻不能長相廝守的深深遺憾!如果白居易想要諷喻的對象因為詩文本身的感染力,不但沒覺得李、楊愛情的可惡、可悲,反倒被這種愛情所深深打動,來個“只羨鴛鴦不羨仙”,那么,恐怕可憐的白老就只有捶胸頓足的份兒了!
既然“‘批判+歌頌’說”和“‘諷喻’說”都沒法讓人心悅誠服,那么,我們對這首著名的長詩的主題又該做怎樣的解讀呢?這是一個值得我們深入思考和研究的問題?!耙砸饽嬷?,知人論世”是我們鑒賞古詩文最常用,也是最好的方法。憑借個人的生活體驗,依據白居易的生平經歷,我對這首古詩主題的解讀有了一些個人的看法——《長恨歌》是一首蕩氣回腸的愛情贊歌!
《長恨歌》的首句“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為全詩定下了一個情感基調;認為漢皇(即唐玄宗)身為一國之君,不是“重賢思治國”,而是“重色思傾國”,以此作為堂而皇之批判、指責唐玄宗“重色誤國”的有力把柄。殊不知,當我們打破思維定式,轉換思維角度時,這句詩恰恰成了我們對楊玉環(huán)的美艷的認可和她日后專寵的有力依據。唐玄宗思慕“傾國之色”,而楊玉環(huán)“一朝選在君王側”就能使“六宮粉黛無顏色”,就能集“三千寵愛”于一身,可以想見,楊玉環(huán)應該就是唐玄宗夢里夢外期待的對象了,更何況還有那頓生百媚的“回眸笑”和那吹彈可破的“凝脂膚”為證!
如果詩文只寫到這兒,我們不免會質疑:這難道不是一個風流的君王常有的品性嗎?誰又能保證楊玉環(huán)就一定是這個“特殊男人”心中的最后一位呢?誰又能斷定維系李、楊關系的不是“色”而是“愛”呢?我想,愛情的堅貞不是靠海誓山盟和甜言蜜語來打造的,那是要靠艱難困苦和刀山火海來考驗的!人常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笨梢?,愛的魅力不在于陽光燦爛之日,而在于風雨飄搖之時!我們懂,白居易更懂,于是,“安史之亂”出現(xiàn)在了我們面前,它不是為歷史事實而現(xiàn)身,卻是為檢驗愛情而存在!如果李、楊之間只是“色”而不是“愛”,那么,在生命和地位受到威脅之時,一個“特殊男人”是絕不會為了一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女人而在自己千辛萬苦打下的江山面前產生分秒的猶疑的??墒?,唐玄宗為難了,萬般無奈之下不得不有所舍棄,此時的他不能只為自己而活,身后還有妻兒、還有子民需要他必須活著!所以,“自己”的玄宗想“救”,而“大眾”的玄宗卻只好“掩面”,只?!盎乜础保荒堋把獪I相和流”。唐玄宗的這些反應和表現(xiàn)并不是故作姿態(tài),更不是虛情假意,因為他完全沒有必要為一個女人這么做,因為他還有“后宮佳麗三千人”,除非他是真愛這個女人!沒錯,這正是白居易的用意所在,他利用“安史之亂”這塊試金石,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有著濃情摯愛的君王形象。逃亂途中,“蜀山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唐玄宗并沒有忘記他心愛的人,一路行來一路思念,山、水、月、鈴無處不牽動著一顆多情男兒的敏感心!逃亂歸來,途經馬嵬坡,玄宗還不忘要以禮改葬楊貴妃。試想,楊貴妃如果在玄宗的心里是個讓他想想就有悔、有恨的“罪人”,那么,為何還要“以禮改葬”?恐怕玄宗也沒有在眾人面前裝腔作勢的必要吧?那么,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這個“特殊男人”是動了真情的!“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辈皇钦鎼?,君不會因“玉顏不見”而失落,不會為“死處空”而垂淚,不會劫后余生卻“信馬歸”;不是被真愛打動,臣更不會淚“沾衣”!當人們如愿所償地回歸生活,回復平靜之時,唐玄宗終于可以脫下穿在身上的“鎧甲”,卸下扛在肩上的重擔了。危難之時,君王犧牲了自己的所愛,成全了天下人的幸福,可是,太平之日,百姓收獲了幸福,卻只留給一個重情重義的“特殊男人”一份濃得化不開的寂寞來了此殘生!詩讀到這里,我們是該為玄宗的“大義”而高聲喝彩,還是該為玄宗晚年的“落寞”而低聲啜泣呢?
也許有人會說:“真愛不僅要求有深度,而且還得有長度?!眲e忙,白居易沒有忘記這一點?!按猴L桃李花開夜,秋雨梧桐葉落時”“梨園弟子白發(fā)新,椒房阿監(jiān)青娥老”“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入夢來”,春去秋來,白發(fā)皺紋,夢里夢外,足以看出唐玄宗對楊玉環(huán)的魂牽夢繞之久了。也許,以再現(xiàn)歷史為目的,到這里就可以打住了,但是要揭示愛情的真諦,恐怕就此打住還無法讓所有的人信服。難免會有人這樣想:美好的愛情是兩個人的事,作為一國之君的唐玄宗在緊要關頭卻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女人,恐怕就是享盡千般榮寵的楊玉環(huán)也沒法理解,更無法原諒吧?更何況,誰又知道楊玉環(huán)專寵不是和其它的女人一樣,只是為了追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待遇呢?如果是這樣,那么白居易所歌頌的恐怕只能算作是唐玄宗的“單相思”罷了,李、楊的愛情之說純屬無稽之談,更別說令人蕩氣回腸了!
別擔心,前文的“不見玉顏空死處”就是為后文埋下的伏筆。于是,頗帶幾分浪漫色彩的“仙山尋親,玉人傳話”情節(jié)的出現(xiàn)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成就這段蕩氣回腸愛情的必然。仙山中的楊玉環(huán),對玄宗當初的所作所為怎么看?她到底是真愛這個足以做他父親的老男人,還是僅僅看中了這個“特殊男人”手中的權力和物質?“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但愿有來世,日日與君好”,這是電視劇中的臺詞,可我覺得很適合作為楊玉環(huán)對唐玄宗的愛情詮釋。不過,白居易的《長恨歌》中有更值得我們揣摩和品味的詩句——“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里夢魂驚。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云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這是怎樣的思念,又是怎樣的欣喜,更是怎樣的愛,才能讓一個曾為“貴妃”的女子如此的有失端莊?是怎樣的執(zhí)著和癡狂才能讓多年不見的愛人堅信“但令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又是怎樣的真誠與眷戀才能讓仙凡相隔的愛人發(fā)出“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的熱情邀約?更是怎樣的濃情和蜜意才能讓經歷了生離死別的愛人定下“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誓言?我想,不是刻骨銘心的愛,不是蕩氣回腸的情,絕不可能達到這種程度!這樣的愛情卻被活活地拆散,生生地分離,怎能不讓相愛的雙方發(fā)出“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喟嘆!
也許有人會問:“為什么白居易要歌頌李、楊的愛情?”因為白居易懂得什么是真愛,他的感情經歷和他的許多詩就是很好的證明!很多人都知道陸游和他的表妹唐婉之間的愛情悲劇,可是卻很少有人知道白居易和鄰家女孩湘靈的悲劇愛情。因為母親的門第觀念而被迫分離的白居易和湘靈,用一生的苦苦守望和等待詮釋了什么才是人間的摯愛真情,也只有經歷過這種刻骨銘心感情的人才能讀懂別人的刻骨銘心!當所有的人都理所當然地忽略一個君王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常人時,當大家都理直氣壯地用“特殊”來苛責一個也是血肉之軀的男人時,只有白居易用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大膽地給了唐玄宗一個釋放真我的機會!這首《長恨歌》是為李、楊而唱,也是為自己而唱,更是為天下所有蕩氣回腸的愛情而唱!
掩卷長思,我們似乎明白了:每當我們在送出“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祝福時,我們都該在心里為天下所有堅貞不渝的愛情高唱一首贊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