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軍

（山東省汶上縣第一中學(xué)，山東汶上272500）

蚩尤是我國上古時期一位兼有神話傳說性質(zhì)的歷史人物，因為與炎黃二帝逐鹿中原而聲名顯赫。但關(guān)于蚩尤的許多問題尚沒有定論，比如：蚩尤究竟是一位歷史人物，還是神話傳說人物？他與炎帝是同一個人，還是炎帝的后裔？他的形象被丑化，為何卻暗合祖先崇拜原型？他是一位英武的兵祖，為何還悲壯地死去？他被貶為“亂賊”，為何卻廣為祭祀？看來，根據(jù)現(xiàn)有的資料，想說清楚蚩尤的身世，正確地評價蚩尤在歷史上的地位等，已非易事。

一、歷史人物抑或神話傳說

蚩尤出現(xiàn)在“人”的因素上升，“神”的因素下降的歷史時期。在人類遠古“洪荒時代”，人類的意識還處于物我混同的心理狀態(tài)，在原始人的眼里，樹木、石頭等無生命的東西會走路，牛、馬、豬、狗、雞、鴨、飛鳥等動物會說話，有思想。[1]（P8）據(jù)此，19世紀(jì)末英國人類學(xué)家馬利特在其老師泰勒“萬物有靈論”觀點的基礎(chǔ)上，又向前邁進一步，提出了“前萬物有靈論”的觀點。后世《述異記》上所說的“桀時泰山山走石泣”，《藝文類聚》卷六引《隨巢子》所說的“禹產(chǎn)于昆石，啟生于石”，《西游記》所記載的孫悟空化石而出等方面的神話，可算是原始人“前萬物有靈論”的遺存。以后，隨著生產(chǎn)力水平的提高，人類認(rèn)識能力的飛躍，“神”的因素逐漸下降，“人”的因素逐漸上升，到了從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過渡的“三皇五帝”①時代，開始出現(xiàn)了半人半獸、人神交融的“人物”形象，也開始出現(xiàn)了“開辟天地神話”“人類起源神話”?！稘h書·古今人表》所列的諸多人類祖先，如伏羲氏、女媧氏、有巢氏、葛天氏、東扈氏、方雷氏等，雖說有“神”的因素存在，但“人”的因素更為突出。因此，這時的“神話”就不應(yīng)該單純地看作是“神”的“話”，而應(yīng)該看作是間雜有“人”的“話”。如果說黃帝、炎帝是歷史人物，那么，作為與炎黃二帝爭位的蚩尤也無疑應(yīng)該是一位歷史人物。

史料淡化了蚩尤的出身，神異性減少。對于歷史上比較知名的神話人物，史料一般著重描寫他們奇異的出身，富有神秘性?！对娊?jīng)·商頌·玄鳥》記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商”就是殷（商）民族的始祖契；《詩經(jīng)·大雅·生民》記載周民族的始祖后稷降生的故事，說后稷之母姜原因履巨人跡而孕，以為后稷不祥，“誕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誕置之平林，會伐平林。誕置之寒冰，鳥覆翼之。鳥乃去矣，后稷呱矣。實覃實許，厥聲載路”；伏羲之生，也傳說是其母華胥氏在雷澤踐了大跡之故等等。有的神話人物甚至橫空出世，族譜不可考，如開天辟地的盤古、火神祝融、水神玄冥、四海海神、九天玄女等。與其他神話人物橫空出世的身世不同，蚩尤有出生地，《歸藏·啟筮》說“蚩尤出自羊水”；蚩尤有自己的姓氏，宋《路史·后紀(jì)四》說“蚩尤姜姓”；蚩尤有出身譜系，宋《路史·后紀(jì)四》說“蚩尤姜姓，炎帝之裔也”，1985年《中國神話傳說詞典》145頁記載“炎帝兵敗，乃有其裔臣蚩尤、夸父、刑天之屬繼起奮爭，為炎帝復(fù)仇”；蚩尤是黃帝的屬臣，《韓非子·十過》篇記載：“昔者黃帝合鬼神于西泰山之上……蚩尤居前，風(fēng)伯進掃，雨師灑道?！薄妒辣尽费裕骸膀坑?，神農(nóng)臣也?！?/p>

關(guān)于蚩尤死亡的記載，神異性成分也大為減少。對其他神話人物死亡的記載，神異性成分比較多，如梁任昉在《述異記》所記載的盤古和精衛(wèi)之死：“昔盤古之死也，頭為四岳，目為日月，脂膏為江海，毛發(fā)為草木?！薄拔粞椎叟缢罇|海中，化為精衛(wèi)，其名自呼。”讓人一望可知確屬虛構(gòu)。蚩尤之死就沒有這等奇異色彩，《路史·后紀(jì)四》云：“黃帝轉(zhuǎn)戰(zhàn)執(zhí)蚩尤中冀而誅之，爰謂之解。”《皇覽·冢墓記》云：“傳言黃帝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黃帝殺之，身體異處，故別葬之?！逼渌裨捜宋锘蜷L生不老，或死后化為自然，或死后羽化升天，故無墓葬之地，蚩尤因為生于地，長于地，故死后也葬于地，《皇覽·冢墓記》云：“蚩尤冢在東平郡壽張縣闞鄉(xiāng)城中，高七丈……肩髀冢，在山陽巨野縣重聚，大小與闞冢等?！睋?jù)崔彩云在《蚩尤與蚩尤冢考》一文解析，我國有4座蚩尤冢，分別為河北涿鹿蚩尤冢，河南臺前蚩尤冢，山東巨野蚩尤蚩尤冢，山東汶上蚩尤冢，并且認(rèn)為蚩尤首級葬于汶上蚩尤冢中。

從苗族人民奉蚩尤為先祖的既定事實看，蚩尤應(yīng)為原始氏族社會時期的一位部落酋長。1983年版《辭源》云：“蚩尤，古九黎族部落酋長?！痹鲅a萬全《玉匣記》注評為：“蚩尤，傳說中上古苗族部落首領(lǐng)。”《尚書·呂刑》傳文引馬融之言云：“蚩尤是少暤末九黎之君號。”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以苗族學(xué)者為主編寫的《苗族簡史》、《苗族史》、《苗族通史》、《中國苗學(xué)》等所謂苗族“心史”的資料，都把蚩尤列為了苗民的“共同的民族英雄”。貴州赫章還流傳著《苗族遷徙歌》，貴州威寧兔街苗族群眾中海流傳著《蘆笙舞蹈曲》，追述蚩尤帶領(lǐng)苗民跋山涉水遷徙南方的艱難歷程。苗民斷不會把一位純屬虛構(gòu)的神話人物作為他們共同的祖先的。

蚩尤對歷史有著多方面的貢獻?！豆茏印の逍小酚涊d蚩尤“昔者黃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得大常而察于地利，得奢龍二辨于東方，得祝融而辨于南方，得大封而辨于西方，得后土而辨于北方。黃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蚩尤明于天道，故使為當(dāng)時……”蚩尤作為黃帝的大臣，因具有特殊的才能而被任命為“當(dāng)時”這種官吏。蚩尤對天氣氣象的變化也很精通，《中國神仙大演義》中說蚩尤能夠辨霧識天氣，并依次準(zhǔn)確地預(yù)測出了“春霧”、“夏霧”、“秋霧”、“冬霧”后的天氣變化，“所言皆驗，軒轅敬以為神”。[2]（P75）更重要的是，蚩尤能夠“以金作兵器”，“造立兵杖、刀、戟、大駑，威振天下”（《史記正義》引《龍魚河圖》）；《說郛》卷89下歐陽修《集古錄》“秦二世詔”條說“蚩尤作五兵，紂作漆器，不以二人之惡而廢萬世之利也”，與伏羲、神農(nóng)、女媧、堯、舜、禹等都是古代創(chuàng)造發(fā)明的賢臣圣主。蚩尤適應(yīng)社會形態(tài)的需要制作了刑法，《尚書·呂刑》說蚩尤“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就連蚩尤死后，其桎梏也化為楓林?！渡胶＝?jīng)·大荒南經(jīng)》說：“有宋山者……有木生山上，名曰楓木。楓木，蚩尤所棄其桎梏也，是為楓木?！惫弊⒃唬骸膀坑葹辄S帝所得，械而殺之，已，摘其其械，化而為樹也?！薄稄V韻》引此文，于“楓木”下又云：“脂，入地千年，化為虎魄?！?/p>

綜上所述，蚩尤首先是應(yīng)該一位歷史人物。但許多史料又對蚩尤作了神話色彩的描寫。如，《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云“蚩尤銅頭啖石，飛空走險，以馗牛皮為鼓，九擊止之，尤不能飛走，遂殺之”，記載蚩尤能夠飛?！饵S帝內(nèi)傳》云“黃帝伐蚩尤，玄女為帝制馗牛，鼓81面，一震500里，連震3800里”，也說蚩尤會飛。為什么黃帝用“馗牛鼓”就能使蚩尤飛不起來呢？據(jù)《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記載，“東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獸，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如水則必風(fēng)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黃帝得之，以其皮為鼓，撅之以雷獸之骨，聲聞五百里，以威天下”，這大概就是原始思維里的“圖騰崇拜，同性相斥”的緣故吧，蚩尤原是以?；蛞载笧閳D騰的民族首領(lǐng)。

關(guān)于蚩尤身上許多神話色彩描寫又該作如何解釋呢？袁珂一語道破天機，他說：“歷史人物并不妨礙同時兼作神話傳說人物?！盵3]（P146）孔子、其門徒（像顏淵、子路、澹臺子羽、公冶長）、秦始皇等歷史人物也都各有不同程度的神話因素?！吧裨挼恼嬲|(zhì)不是思維的基質(zhì)而是情感的基質(zhì)。神話和原始宗教決不是完全無條理的，它們并不是沒有道理或沒有原因的。但是它們的條理性更多地依賴情感的統(tǒng)一性而不是依賴邏輯的法則。這種情感的統(tǒng)一性是原始思維最強烈最深刻的推動力之一?！盵4]（P52）徐華龍總結(jié)出關(guān)于神話的兩個具有普遍性的規(guī)律：一是神話中的人物是現(xiàn)實中人物的反映。二是現(xiàn)實中的人要變成神必須以死為中介，那就是只有死去以后，人的神性才有可能表型出來。[5]（P16）卡西爾指出，在原始思維階段，死亡并不是意味著靈魂與肉體的分離，死從來不是存在的消亡，而不過只是轉(zhuǎn)化成了另外一種存在形式而已。神，便是死去的“人”所轉(zhuǎn)化而成的“另一種存在形式”。[6]（P16－17）

二、被丑化了的形象卻暗合祖先崇拜原型

蚩尤的“蚩”，《說文解字》解釋為“蟲也”，作名詞用，類似于今天口語中“小爬蟲”之類的意思；作形容詞用，則為“癡呆”“丑陋”的意思；“蚩尤”，意即丑陋的苗老頭或愚蠢的苗老者?！稓w藏·啟筮》說“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登九淖以伐空桑。黃帝作《棡鼓之曲》十章”?！妒酚浾x》引《龍魚河圖》曰“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獸身人語，銅頭鐵額，食沙、石子。造立兵杖、刀、戟、大駑，威振天下，誅殺無道，不慈仁。”《蘇氏演義》記載蚩尤“銅頭鐵額，牛角牛耳獸之形”。宋羅泌《路史·后紀(jì)四》說蚩尤“疏首虎卷，八肱八趾”?！渡癞惤?jīng)》說蚩尤“身如牛，人面，目在腋下，食人”?！妒霎愑洝酚涊d：“蚩尤能作云霧。涿鹿今在冀州，有蚩尤神。俗云，人身牛蹄，四目六手。今冀州人掘地得骼鏤如銅鐵者，即蚩尤之骨也。今有蚩尤齒，長二寸，堅不可碎。秦漢間說，蚩尤耳鬢如劍戟，頭有角，與軒轅斗，以角抵人，不能向。今冀州有樂名‘蚩尤戲’，其民三三兩兩，頭戴牛角而相抵。漢造‘角抵’戲，蓋其遺制也。太原村落間，祭蚩尤不用牛頭。今冀州有蚩尤川，即涿鹿之野。漢武時，太原有蚩尤神晝見，龜足蛇首；首疫，其俗遂為立祠?！?/p>

蚩尤不惟外貌被丑化，而且形象也被丑化?！稄V雅釋詁》說“蚩，亂也”；《方言》說“蚩，悖也”?！渡袝涡獭酚涊d：“若古有訓(xùn)，蚩尤惟始作亂，延及平民，罔不寇賊，鴟義奸宄，奪攘矯虔，苗民弗用靈，制以刑……”《史記·五帝本紀(jì)》記載：“軒轅之時，神農(nóng)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nóng)氏弗能征，于是軒轅乃習(xí)干戈，以征不享，諸侯咸來賓從。而蚩尤最暴，莫能伐?！惫糯惺芳彝普?，商周時代鼎青銅器上所鑄的饕餮頭部形象，就是依照黃帝所畫之蚩尤像制作的，其狀怪異兇猛。劉寶山說的更為懇切，認(rèn)為“饕餮紋飾正是戰(zhàn)神蚩尤形象與牛圖騰的組合體”。[7]《路史·后紀(jì)·蚩尤傳》宋羅蘋注曰：“三代彝器多著蚩尤之象，為貪虐者戒。其狀率為獸形，傅以肉翅?！?/p>

關(guān)于蚩尤的真實外貌及形象，我們無法考究，但我們可以據(jù)史料作一下推測。我非常贊同劉范弟的觀點，所謂“兄弟八十一人，當(dāng)指八十一個部落”；所謂“食沙石子”，應(yīng)是開采礦石的曲折反應(yīng)，“蚩尤帶領(lǐng)苗民上山挖銅礦，冶煉鑄造生產(chǎn)工具和武器”；《龍魚河圖》所謂“銅頭鐵額”，不過是頭盔甲胄的歪曲描繪而已。[8]（P15）史料雖對蚩尤作了丑化描寫，但蚩尤的形象也暗合著祖先崇拜的原型。中國神話“開天辟地”的盤古，其身即為蛇形?！渡胶＝?jīng)·海外東經(jīng)》中稱盤古為“燭陰”（即“燭龍”），“（燭陰）身長十里，其為軀，人面，蛇身”。《補衍開辟》說：“天人誕降大圣，曰混沌氏，即盤古氏。龍身人首。神靈，一日九變。一萬八千年為一甲子。荊湘南以下十月十六日為生辰。有初地皇氏，有初人皇氏?！薄兜乩砝よb》曰：“（盤古）龍首人身?！北P古以后為“三皇”時代，《西華縣志》引《曹植賦》說：“二皇（伏羲、女媧）人首蛇身。二皇形化七十?！睍x代《帝王世紀(jì)》中說：“伏羲，蛇身人首，有圣德?！惫弊ⅰ渡胶＝?jīng)·大荒西經(jīng)》言：“女媧，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變?！薄锻ㄖ尽肪硪弧度始o(jì)》引言：“華胥生男子為伏羲，女子為女媧，故世言女媧為伏羲之妹，風(fēng)姓，人首蛇身，承伏羲制度，作笙簧?！薄妒斑z記》記載伏羲“長頭修目，龜齒龍唇”?！洞呵锖险\圖》記載伏羲為“龍身牛首”、“龍唇龜齒”。《白虎通》記載伏羲為“鼻龍狀”。《列子·黃帝篇》記載伏羲為“蛇身人面，牛首虎鼻”。《玄中記》說：“伏羲龍身，女媧蛇軀?！痹跐h畫像石中，伏羲女媧都是“人首蛇身”。“三皇”之后為“古帝王時代”。黃帝是中華“人文初祖”，《中興天文志》記載：“中宮黃帝其精黃龍，為軒轅?！睆埡庋裕骸败庌@如龍之體。主雷雨之神……而皆同于軒轅。故曰軒轅黃帝之精?！薄妒酚洝ぬ旃贂吩稽S帝“人首蛇身”。龍是黃帝治理國民的有利助手，當(dāng)蚩尤率魑魅來戰(zhàn)時，“黃帝令吹角作龍吟，以御之”（《通典·樂典》），又令應(yīng)龍永大風(fēng)雨驅(qū)除蚩尤散布的大霧。炎帝的出身也有龍有關(guān)，《史記·補三皇本紀(jì)》中說：“炎帝神農(nóng)氏，姜姓，母曰女登，有嬌氏之女，少典妃，感神龍而生炎帝，人首牛身?！辈徽摵畏N說法，蚩尤都沒有被列入“三皇”和“五帝”之中，即便如此，蚩尤的形象卻暗含著祖先崇拜的原型。

三、威猛兵祖卻悲壯而死

蚩尤擅長冶煉技術(shù)，善于制造兵器，這是不爭的事實。《呂氏春秋·孟春紀(jì)》說：“未有蚩尤之時，固剝林木以為戰(zhàn)也?！薄短钻幗?jīng)》說：“伏羲以木為兵，神農(nóng)以石為兵，蚩尤以金為兵。是兵起于太昊，蚩尤始以金為之。”《劉子新論·兵術(shù)》曰：“神農(nóng)氏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其后，蚩尤強暴，好習(xí)攻戰(zhàn)，銷金為刃，割革為甲，而兵遂興矣。黃帝戰(zhàn)于涿鹿?！薄秴问洗呵铩な幈酚涊d：“人曰：‘蚩尤作兵’，蚩尤非作兵也，利其械。”《龍魚河圖》說蚩尤“作兵杖刀戟大弩，威行天下?！薄饵S氏逸書考》輯《遁甲開山圖》曰：“蚩尤者，炎帝之后，與少昊治西方之金。”

在蚩尤作兵的基礎(chǔ)上，史料又有作“五兵”的說法?！堵肥贰ず蠹o(jì)四·蚩尤傳》注引《世本》說：“蚩尤作五兵：戈、矛、戟、酋矛、夷矛?！薄短接[》卷339引《尚書》曰：“黃帝之時，以玉為兵。蚩尤之時，爍金為兵，割革為甲，始制五兵?！薄度罩洝肪?“去兵去食”條引注《世本》說“蚩尤以金作兵，一弓，二殳，三矛，四戈，五戟?！?/p>

上面所說的“金”就是青銅器，蚩尤大概就是當(dāng)時較早地掌握了青銅冶煉技術(shù)的先祖?！妒辣尽ぷ髌吩啤膀坑纫越鹱鞅鳌！薄妒印废略啤霸煲闭撸坑纫??！薄豆茏印さ財?shù)篇》云“葛盧之山發(fā)而出水，金從之、蚩尤受而制之，以為劍、鎧、矛、戟，是歲相兼者諸候九；雍狐之山發(fā)而出水，金從之，蚩尤受而制之，以為雍狐之戟、芮戈，是歲相兼諸候十二。故天下之君，頓戟一怒，伏尸滿野，此見戈之本也?！表n國《三圣記》（其成書相當(dāng)于我國的清代）云：“自古以后蚩尤天王辟天地，采銅鐵煉兵興產(chǎn)。”

蚩尤作兵的說法并非空穴來風(fēng)，考古學(xué)上也有印證，因為在與蚩尤、炎、黃時代相當(dāng)?shù)凝埳轿幕z址中，已出土了刀、匕、環(huán)、斧等青銅、黃銅制品。[9]正是由于蚩尤掌握了青銅器的冶煉技術(shù)，所以當(dāng)戰(zhàn)爭初起的時候，蚩尤先是戰(zhàn)勝了炎帝?！兑葜軙L麥篇》記載：“蚩尤乃逐帝，爭于涿鹿之阿，就隅無遺。赤帝大懾……”炎帝乃求救于黃帝，于是炎黃二帝聯(lián)合部落與蚩尤部落就在中原一帶爭鋒。蚩尤使黃帝部落吃盡了不少苦頭?！饵S帝問玄女兵法》說：“黃帝與蚩尤九戰(zhàn)九不勝。黃帝歸于太山。”又說“黃帝攻蚩尤，三年城不下”?！堵肥贰で凹o(jì)卷五》曰：“黃帝之難，五十二戰(zhàn)而后濟?！薄短綇V記》卷十三《驪山姥》記載：“黃帝舉賢用能，誅強伐叛，以佐神農(nóng)之理，三年白戰(zhàn)，而功用未成?！瘪R王堆漢墓出土帛書《十六經(jīng)》之《正亂》說黃帝在對蚩尤之戰(zhàn)中多次失利，“戰(zhàn)數(shù)盈六十而高陽未失”，“于是辭其國大夫，上于博望之山”。經(jīng)過三年的養(yǎng)精蓄銳之后才出戰(zhàn)?！短炱接[》卷七十九引《龍魚河圖》云“萬民欲令黃帝行天子事。黃帝仁義，不能禁止蚩尤，遂不敵。天遣玄女，下授黃帝并信神符，制服蚩尤，以制八方”，借助玄女的幫助才制服了蚩尤。這些記載說明，黃帝征戰(zhàn)蚩尤是一個較為漫長的過程。但“蚩尤沒后，天下復(fù)擾亂，黃帝遂畫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謂蚩尤不死，八方萬邦皆為弭服”（《史記·五帝本紀(jì)》注引《魚龍河圖》），由此可見蚩尤當(dāng)時確實是威猛至極。據(jù)于此，《史記》第一次把蚩尤與“兵主”聯(lián)系起來，《史記·封禪書》記載，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的第三年（公元前209年），秦始皇巡行天下來到齊地，“行禮祠名山大川，及八神……八神將自古有之，或曰太公以來作之。八神：一曰天主，祀天齊……，二曰地主，祀泰山梁父……，三曰兵主，祀蚩尤……”后世之人漸漸把“兵主”改成了“兵祖”。

史料關(guān)于蚩尤被殺的地點說法不一。一是中冀說?！兑葜軙L麥解》說：“赤帝大懾，乃說于黃帝，執(zhí)蚩尤，殺之于中冀?！薄妒印肪硐螺d：“黃帝斬蚩尤于中冀?！薄堵肥贰ず蠹o(jì)四》載：“（黃帝）傳戰(zhàn)執(zhí)蚩尤于中冀而誅之?！倍卿寐怪罢f?！妒酚洝の宓郾炯o(jì)》記載：“蚩尤作亂，不用帝命。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遂擒殺蚩尤。”《太平御覽》卷十五引晉人虞喜的《志林》記載云：“黃帝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霧，彌三日。軍士皆惑。黃帝乃令風(fēng)后法斗機，作指南車以別四方，遂擒殺蚩尤?！比羌街葜罢f?！渡胶＝?jīng)·大荒北經(jīng)》說：“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yīng)龍攻之冀州之野。應(yīng)龍蓄水，蚩尤請風(fēng)伯雨師，縱大風(fēng)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遂殺蚩尤?！彼氖抢枭街鹫f。《云笈七鑒》卷一百《軒轅本紀(jì)》載：“（黃帝）殺蚩尤于黎山之丘?！蔽迨乔嗲鹫f?！冻鯇W(xué)記》卷九引《歸藏·啟筮》云：“黃帝殺之（蚩尤）于青丘?！?/p>

蚩尤的死很是悲慘。馬王堆出土的帛書《黃帝四經(jīng)》說：“黃帝身禺（遇）之（蚩尤），因而擒之。剝其革以為干侯，使人射之，多中者賞?！睂Ⅱ坑壬眢w的部分或模型做成靶子，再剝皮蒙靶，以箭射之?！墩齺y》記載，蚩尤戰(zhàn)敗后，黃帝將蚩尤的皮剝下來做成箭靶子，把他的胃掏出來做成蹴鞠，把他的骨肉剁爛，做成肉醬。從《大戴禮記》析出的《孔子三朝記》還記載說：“黃帝殺之（蚩尤）于中冀，蚩尤肢體身首異處，而血化為鹵，即解之鹽池也。因其尸解，故名其地為解?！北彼紊蚶ā秹粝P談·辯證一》說：“解州鹽澤，方百二十里。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嘗溢；大旱，未嘗涸。鹵色正赤，在版泉之下，俚俗謂之蚩尤血?！鼻宕摹逗?xùn)|鹽法備覽》中說：“軒轅氏誅蚩尤于涿鹿之野，血入池化鹵，使萬世之人食其血焉。今池南有蚩尤城，相傳是其葬處?！彬坑鹊乃啦豢芍^不悲慘。

蚩尤雖然戰(zhàn)敗被擒殺，但后世人們卻常以蚩尤的名字來命名兵書?！稘h書·藝文志》“兵家形勢類錄”有一部兩卷的題為《蚩尤》的兵書，釋曰：“形勢者，雷動風(fēng)舉，后發(fā)而先至，離合背向，變化無常，以輕疾制敵者也。”《隋書·經(jīng)籍志》也收錄了題為《黃帝蚩尤風(fēng)后行軍秘書》、《黃帝蚩尤兵法》兩部兵書。

四、屢遭貶抑卻廣獲祭祀

蚩尤雖然威猛，但他畢竟是一個戰(zhàn)敗者，蚩尤在中國歷史上經(jīng)歷了一個不斷被邊緣化的過程。《逸周書·常麥篇》說：“蚩尤乃逐帝，爭于涿鹿之阿?！薄妒酚洝の宓郾炯o(jì)》記載：“蚩尤作亂，不用帝命，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而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代神農(nóng)氏，是為黃帝。天下有不順者，黃帝從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嘗寧居?！焙孟裾f蚩尤不該“逐”不該“爭”?？鬃诱J(rèn)為蚩尤是“庶人之貪者也，及利無義，不顧厥親，以喪厥身。蚩尤，欲而無厭者，何器之能作”（《大戴禮記·用兵第七十五》）?！妒酚洝の宓郾炯o(jì)》“蚩尤作亂，不用第命”，把蚩尤說成是一個作亂反叛者?！洱堲~河圖》說蚩尤“誅殺無道，不仁不慈”?！渡袝涡獭?、《禮記》等書把蚩尤斥為“始作亂”者，“昏欲而無厭”之人，不僅淪落為古代“四兇”之一，還被列為“亂臣賊子”的開山始祖。蘇軾說“凡為民奸者皆祖蚩尤”。[10]《漢書·古今人表》把表中人物分為九等，蚩尤被列入“下下等”。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借賈雨村的口說：“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瓐?、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yīng)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yīng)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盵11]（P12）

其實，蚩尤與黃帝之間的戰(zhàn)爭是原始社會部落之間的戰(zhàn)爭，交戰(zhàn)的雙方處于平等狀態(tài)，都是為了爭奪生存權(quán)而戰(zhàn)。宋兆麟先生認(rèn)為，“私人占有財產(chǎn)開始刺激人們的貪欲，開始追求財富和權(quán)勢。在這種社會背景下，不僅出現(xiàn)了私有制、階級，還出現(xiàn)了以掠奪為目的的征戰(zhàn)。傳說時代的黃帝戰(zhàn)蚩尤、炎黃之戰(zhàn)，就是著名的戰(zhàn)爭?！盵12]（P361）“這是處于軍事民主主義時代，以掠奪戰(zhàn)爭為榮，以戰(zhàn)敗為恥，無論是黃帝戰(zhàn)蚩尤、炎黃之戰(zhàn)，還是顓頊與共工、九黎之戰(zhàn)，都是當(dāng)時的重大戰(zhàn)事?！盵13]（P372）魏宗禹認(rèn)為，蚩尤與黃帝之爭，主要就是圍繞著“爭享”、“爭神”和“爭鹽”的目的而為?！盃幭怼奔礌幦τ騼?nèi)眾諸侯的統(tǒng)轄權(quán)，使他們賓從與歸順自己；“爭神”即爭奪通天之權(quán)，爭奪專一的與上帝交通權(quán)，簡單說就是爭奪神權(quán)；“爭鹽”實際上就是爭奪對主要生活必需品的壟斷權(quán)。[14]伍新福認(rèn)為，蚩尤與黃帝之爭沒有明顯的正義與非正義、善與惡之分，不具有政治目的，沒有階級對抗行業(yè)奴役的性質(zhì)。[15]

蚩尤在歷史上之所以被邊緣化，是由于受到暗藏于人們心中的成敗史觀的影響。由于歷史是勝利者寫的，所以那些失敗了的人物，就被變成叛逆之人或神受到貶抑。“成敗史觀實際上并不是一種真理史觀，也不是一種道德史觀，而是一種生存史觀。它已深入沉淀到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層，形成為我國史論主流，特點就是以維護生存為尺度判斷英雄，其典型格言就是‘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勝者王侯敗者寇’，這是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大特征，也是沉淀于我們民族心理深層的一大病疾?！盵16]“從現(xiàn)存神話的片段里看，除了大部分已經(jīng)歸入統(tǒng)治階級的‘列祖列宗’去了的‘正神’，也還有為數(shù)不少的在縉紳先生們看來是‘惡神’或‘邪神’的神，即高爾基所說的‘反抗神的神’，如像裔、鯀、蚩尤、夸父、刑天等，在使那些‘高貴’的大人先生們繼續(xù)不斷地傷著腦筋。假如聽任這些‘叛逆’的神話流傳，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地位不言而喻地會受到影響的。怎么辦呢？最好的辦法，還是將它們加以修改，轉(zhuǎn)化做歷史。神話上的這些‘反抗神的神’在歷史上于是都以壞蛋的形象出現(xiàn)了。”[17]（P15－16）

蚩尤作為戰(zhàn)敗者被擒殺，但卻受到戰(zhàn)勝者黃帝的敬畏和尊崇。《史記·五帝本紀(jì)》張守節(jié)《正義》引《龍魚河圖》記載，黃帝擒殺蚩尤之后，天下“復(fù)擾亂不寧。黃帝遂畫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皆謂蚩尤不死，八方萬邦皆為弭服”。作為勝利者的黃帝對戰(zhàn)敗者蚩尤的形象敬畏不已，蚩尤的威猛之勢可見一斑，蚩尤逐漸成為后世人們心目中的戰(zhàn)爭之神，從而受到廣泛的祭祀。顏師古在《史記正義》中引應(yīng)邵集解曰：“蚩尤好五兵，故祠祭之求福也?！薄吨芏Y·春官·肆師》有言曰：“凡四時之大甸獵，祭表貉，則為位?！编嵭⒃唬骸昂?，師祭也。其神蓋蚩尤?！薄哆|史·國語解》說：“象吻，黃帝治宮室，陶蚩尤象置棟上，名曰蚩吻。”《詩經(jīng)·大雅》有《皇矣》一詩，詩中有“是類是祃”一句，“類”是指祭天，“祃”是指祭戰(zhàn)神，清人龔自珍在《最錄南唐五百字》一詩中曰：“祃悼蚩尤，蠟餞貓虎?！闭J(rèn)為“祃祭”就是祭戰(zhàn)神蚩尤。《史記·封禪書》記載，“（秦）始皇遂東游海上，行禮祠名山大川及八神，……三曰兵主，祠蚩尤”；劉邦起兵，首先祭祀黃帝，其次就祭祀蚩尤?！案咦妫▌睿┏跗?，禱豐榆社。循沛，則祠蚩尤，釁鼓旗”?！稘h書·高帝紀(jì)》記載，“高祖乃立為沛公，祠黃帝，祭蚩尤于沛廷，而釁鼓旗”。《漢書·郊祀志》記載，“高祖初起，……為沛公，則祀蚩尤，釁鼓旗”；“后四歲，天下已定，令諸官立蚩尤之祠于長安”。漢宣帝時，曾經(jīng)又設(shè)立蚩尤祠，（祠）蚩尤于壽良?！逗鬂h書》云“壽張有蚩尤祠”。1994年《涿鹿縣志》第二十九編第一章引《魏土地記》云“壽良，蚩尤祠在西北濟上”。

20世紀(jì)90年代以來，全國各地以及日本、韓國的歷史學(xué)者和考古專家，陸續(xù)來到山東、河南、貴州等地考察蚩尤冢，探求炎黃文化和古代戰(zhàn)爭淵源。現(xiàn)今，發(fā)掘蚩尤墓冢、建造蚩尤陵園方興未艾。在河北省涿鹿縣建起了象征“中華民族”最早起源的“中華三祖堂”，擺上了“炎帝”、“黃帝”、“蚩尤”這三個代表中華民族創(chuàng)始人的塑像。2000年8月17日，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府凱里市在香山舉行了隆重的“蚩尤陵園”奠基儀式，正在建造“蚩尤陵園”。2001年8月9日，一尊巨大的“苗族始祖蚩尤像”雕塑在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花垣縣落成。湖南省常德市最近也準(zhǔn)備建造“蚩尤、善卷紀(jì)念堂”。②山東省汶上縣擬在其南旺鎮(zhèn)相傳有蚩尤冢的地方建造“中華兵祖陵”。

注釋：

①關(guān)于“三皇”主要有五種說法，《尚書大傳》說是遂人、伏羲、神農(nóng)；《風(fēng)俗通義》、《春秋運斗樞》、《淮南子》、《路史》等著作里說伏羲、女媧、神農(nóng)為“三皇”，晚清夏曾佑在《中國古代史》就把伏羲、女媧、神農(nóng)列為遠古文化專章；《風(fēng)俗通義》另外一說是伏羲、祝融、神農(nóng)；《古微書》說是伏羲、神農(nóng)、黃帝；《史記》說是天皇、地皇、秦皇。關(guān)于“五帝”主要有四種說法，《大戴禮記》說是黃帝、顓頊、帝嚳、堯、舜；《戰(zhàn)國策》說是庖犧、神農(nóng)、黃帝、堯、舜；《呂氏春秋》說是太昊、炎帝、黃帝、少昊、顓頊；《資治通鑒外紀(jì)》黃帝、少昊、顓頊、嚳、堯。

②善卷也是苗族人民的祖先之一，曾在現(xiàn)今的常德市居住。常德市有“常德詩墻”，繪有一副《善卷讓王》的石刻畫，由常德籍臺灣畫家冉茂芹創(chuàng)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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