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其鵬
梁代昭明太子蕭統(tǒng)編纂的《文選》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詩文總集,歷來被視為文章淵藪。由于《文選》不是一般的選本,其所涉及的時代自周至梁,選錄的作家多達130位(不含無名氏)、作品達 39類 762余篇(首)①,故在客觀上能夠較為粗略地反映文學的歷史演變過程;一些選錄較多作品的門類,客觀上也能夠反映出該類文學發(fā)展變化的某些規(guī)律。《文選·賦》“物色”類就能大體反映出戰(zhàn)國至南朝梁代前期物色賦②的發(fā)展規(guī)律,且此種發(fā)展趨勢一直延續(xù)至隋代(即先唐)。具體而言,以宋玉《風賦》為代表的戰(zhàn)國漢魏物色賦大都有著較強的政教功用,多寫同情民生疾苦主題;以潘岳《秋興賦》、謝惠連《雪賦》與謝莊《月賦》等作品為代表的兩晉至隋代物色賦,同情民生疾苦主題逐漸暗弱,悲慨個體生命主題得以彰顯。以下試作具體論說,不當處,祈方家指正。
宋玉的《風賦》是《文選·賦》“物色”類中的第一篇。關于《風賦》的主題,余冠曾經指出:“這篇賦顯然不是對風作科學的說明,也不是為描寫風而描寫風。作者只是借此把王公貴族和平民的生活作對比,指出貴賤貧富不齊和苦樂不均的現(xiàn)象?!雹鄣氖??!讹L賦》所稱述的“愈病析酲”④、“發(fā)明耳目”的清涼雄風與“驅溫致濕”、“生病造熱”的惡濁雌風,內涵著宋玉對社會動蕩、統(tǒng)治者奢侈、平民百姓困苦的隱憂和憤怨,表現(xiàn)出對民生疾苦的深切同情。宋玉雖不似屈原那樣執(zhí)著于政治理想的實現(xiàn),沒有屈原那種峻潔的人格,但從其作品看,他又有著戰(zhàn)國士階層所具有的獨特氣質——以道自任和較為強烈的憂世情懷?!讹L賦》所表現(xiàn)的,正是戰(zhàn)國士文化中民胞物與的精神與憂患意識。我們認為,宋玉《風賦》對先唐物色賦同情民生疾苦的主題抒寫具有導夫先路的意義。
考察漢魏物色賦,其最主要的主題就是同情民生疾苦?!稘h書·藝文志》著錄《雜山陵水泡云氣雨旱賦》16篇,⑤其中“云氣雨旱賦”即《文選》所謂物色賦無疑,然具體何指已不得而知。今所見漢魏物色賦共20余篇(含存目與殘篇),其中絕大多數(shù)作品的主題與宋玉《風賦》相同,均表現(xiàn)同情民生疾苦主題;與宋玉《風賦》不同的是,漢魏物色賦多以對民生有直接影響的暑、旱、雨、晴等天氣現(xiàn)象為題材(約占漢魏物色賦的70%)。賈誼《旱云賦》所寫的旱災,龔克昌先生認為“當是寫前元九年春旱”,⑥極是。此賦開篇以“惟昊天之大旱兮,失精和之正理”二句點題,悲憫之情噴薄而出。接著作者以生動形象之筆,鋪寫天空雖有濃云密布卻又消散不雨的景象,其中“陰陽分而不相得兮,更惟貪邪而狼戾”二句,將陰陽乖睽不合與在位者貪邪狼戾之政相關聯(lián),指出了旱云不雨的原因,焦慮之中飽含著憤慨。繼之以下,賦作極寫旱情的異常嚴重與農夫的極度痛苦,哀民生之多艱:
隆盛暑而無聊兮,煎砂石而爛渭。湯風至而含熱兮,群生悶滿而愁憒。畎畝枯槁而失澤兮,壤石相聚而為害。農夫垂拱而無聊兮,釋其鉏耨而下淚。憂疆畔之遇害兮,痛皇天之靡惠。惜稚稼之旱夭兮,離天災而不遂。
之后云:“懷怨心而不能已兮,竊讬咎于在位。獨不聞唐虞之積烈兮,與三代之風氣。時俗殊不還兮,恐功久而壞敗。何操行之不得兮,政治失中而違節(jié)?!痹俅螐年庩枮漠愃枷氤霭l(fā),將氣象與政治聯(lián)系在一起,極其深刻地揭示了造成百姓痛苦的根本原因。賦文結尾,作者愁腸如結,痛斥蒼天無恩寡德,不仁不信??v覽《旱云賦》全篇,憂時傷政、同情民瘼的主題極其鮮明強烈。漢末著名賦家蔡邕有《霖雨賦》,今僅存六句,其主題已難判定。費振剛認為《霖雨賦》“賦文首二句與《述行賦》序及其正文的始二句皆合……又疑此賦亦作于延熹二年(公元159年)秋?!雹邷蚀?,則《霖雨賦》當以同情民瘼為主題,因為《述行賦》序云:“延熹二年秋,霖雨逾月……人徒凍餓,不得其命者甚眾?!睗h末王粲、劉楨、曹植等賦家以暑熱為題材的同題物色賦,當同作于建安時期。從今存殘篇看,這些物色賦的作法與主題均相同無疑,即都先寫烈日當空,氣熱獸喘草枯的暑熱景象;再以對比手法,鮮明地表現(xiàn)出上層統(tǒng)治者與平民百姓不同的生活境遇。如曹植《大暑賦》:
炎帝掌節(jié),祝融司方,羲和案轡,南雀舞衡。映扶桑之高熾,燎九日之重光。大暑赫其遂烝,元服革而尚黃。蛇折鱗于靈窟,龍解角于皓蒼。遂乃溫氣赫戲,草木垂干。山溯海沸,少融礫爛。飛魚躍渚,潛黿浮岸。鳥張翼而遠棲,獸交逝而云散。于時黎庶徏倚,棋布葉分;機女絕綜,農夫釋耘。背暑者不群而齊跡,向陰者不會而成群。于是大臣遷居宅幽,綏神育靈。云屋重構,閑房肅清。寒泉涌流,玄木奮榮。積素冰于幽館,氣飛結而為霜。奏白雪于琴瑟,朔風感而增涼。
漢魏文士同題共作的物色賦還有王粲《愁霖賦》(存目)與《喜霽賦》(存目)、應玚《愁霖賦》、曹丕《愁霖賦》《喜霽賦》、曹植《愁霖賦》《喜霽賦》、繆襲《喜霽賦》。曹丕《愁霖賦》云:“豈在余之憚勞,哀行旅之艱難。仰皇天而嘆息,悲白日之不旸?!弊髡哂勺约阂蛄赜觌y行,推已及人,想到行旅者的艱辛;繆襲《喜霽賦》所存遺文,一波三折地表現(xiàn)了作者因干旱而憂民生、因霖雨而憂民生、因久雨初霽而為民生歡悅的感情波瀾:
嗟四時之平分兮,何陰陽之不均。當夏至之句萌兮,或旱干以歷旬。既麰麥之方登兮,洎注潦以成川。忍下民之昏墊兮,棄嘉谷于中田。倬彼昊天兮,旁魄后土。育我黎苗兮,降我伊祜。既垂曜于辰角兮,申勸之以九鳸。何災沴之無常兮,曾粢盛之弗顧。覽唐氏之洪流兮,悵侘傺以長懷。日黃昏而不寐兮,思達曙以獨哀。白日時其浩旭兮,云滃勃而交回。雷隱隱而震其響兮,雨霖霖而又隤。察長霤之潺湲兮,若龍門之未開。賴我后之明圣兮,獨克躬而罪已。發(fā)一言而感靈兮,人靡食其何恃?咨天鑒之遄速兮,猶影響之未彰。屯玄云以東徂兮,扇凱風以南翔。穹蒼皎其呈色兮,羲和粲以揚光。農夫欣以斂川,田畯耕于封疆。
兩晉時期,物色賦創(chuàng)作極其繁榮,共有五十多篇作品,但在抒寫同情民生疾苦的主題上,不僅作品數(shù)量極少,而且不如漢魏物色賦鮮明突出。陸云《愁霖賦》與《喜霽賦》是摹擬漢魏文士《愁霖賦》與《喜霽賦》而作的姊妹篇?!断察V賦》序云:“余既作《愁霖賦》,雨亦霽。昔魏之文士,又作《喜霽賦》,聊廁作者之末,而作是賦”。此二賦是兩晉物色賦中寫民生疾苦內容最多的作品,《愁霖賦》描寫了霖雨給民生所造成的嚴重災難:“稼穡沉湮,生民愁瘁”、“天泱漭以懷慘兮,民顰蹙而愁霖”、“遵渚回于淩河兮,黍稷仆于中田”、“外薄郊甸,內荒都城”、“愁音比屋,嘆發(fā)屢省”;《喜霽賦》則抒發(fā)了天空放晴后作者的欣喜之情及對豐年的企盼:“嘉大田之未墜兮,幸神祇之有歆”、“兼明畼而天地爽兮,群生悅而萬物齊”、“翼翼黍稷,油油稻粱。望有年于自古兮,希詩人之萬箱。原思悅于蓬戶兮,孤竹欣于首陽?!比欢硕x最主要的主題并不是同情民生疾苦,而是惜時的悲慨與濃烈的思鄉(xiāng)情懷(詳后),同情民生疾苦主題讓位于悲嘆個體生命主題??梢娡槊裆部嘀黝}在兩晉物色賦中已呈現(xiàn)出迅速衰落的趨勢。
爰及南北朝至隋代,同情民生疾苦主題已經與物色賦漸行漸遠。此期物色賦今存30余篇,從遺文看,竟無一篇以同情民瘼為主題,只有個別作品如傅亮《喜雨賦》有一二語及于民生。
《文選·賦》“物色”類所錄潘岳《秋興賦》、謝惠連《雪賦》與謝莊《月賦》均是表現(xiàn)文人悲慨個體生命主題的作品,向世人昭示著先唐物色賦的主題抒寫在晉以后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
關于潘岳《秋興賦》的主題,學界有不同看法,或認為表現(xiàn)了作者厭倦官場,向往隱逸的思想;⑧或認為抒寫了作者對個性被束縛的憂患與思考。⑨后說似更合理。由賦序可知,《秋興賦》作于咸寧四年,此時潘岳32歲,不僅年富力強,而且“才名冠世”,仕進之心極為強烈,故說其時之潘岳厭倦官場與向往隱逸,似有悖于情理。其實《秋興賦》所悲嘆的,正是作者當下“攝官承乏,猥廁朝列,夙興晏寢,匪遑底寧”,“譬猶池魚籠鳥”而不得適性自由的悲哀的人生狀態(tài);賦序所謂“江湖山藪之思”與賦文結尾遐想自己“反身于綠水”之后“優(yōu)哉游哉”的隱逸生活,只不過是作者對當下個體生命被束縛的不滿的另一種寫法。潘岳《秋興賦》的出現(xiàn),對中國文學傳統(tǒng)“悲秋”主題的最終確立意義重大。“悲秋”主題的出現(xiàn),緣于先秦時期作家們多次偶然地將“秋天”與個體生命的悲情聯(lián)系在一起,秋天與悲情并無必然聯(lián)系,所以蔣寅認為宋玉《九辯》所代表的是先秦偶然的、無意識的感物。⑩此說是有道理的,因為在宋玉《九辯》之后潘岳《秋興賦》之前,以“悲秋”為主題的物色賦只有曹植《秋思賦》與繁欽《秋思賦》?,說明“悲秋”主題其時并沒有在文士中形成共識。正是潘岳《秋興賦》引述宋玉《九辯》悲秋一段文字來悲慨自己的個體生命,才讓如履薄冰充滿生命悲情的兩晉南北朝文士發(fā)現(xiàn),《九辯》不止是一篇宋玉“代屈原設言”?的普通作品,其中還有一段描繪秋景的絕好文字——蕭索的秋景竟然能夠如此圓滿準確地傳達出個體生命的悲情。文士們因潘岳《秋興賦》而對“悲秋”主題產生了強烈的共鳴。《秋興賦》之后,僅賦體文學就涌現(xiàn)出很多以“秋”為題的作品,如曹毗《秋興賦》、王諐期《懷秋賦》、伏系之《秋懷賦》、徐廣《秋賦》、沈勃《秋羈賦》、褚淵《秋傷賦》、蕭綱《秋興賦》《臨秋賦》等。這些作品,今所見者全為殘篇(有的僅存兩句),是否都寫“悲秋”主題已不得而知,但肯定有部分作品是通過秋景來悲嘆個體生命的,如王諐期《懷秋賦》:“去時來時慘凄,悼秋氣之可悲”、伏系之《秋懷賦》:“豈微物之足懷,傷頹齡之告漸”、褚淵《秋傷賦》:“獨悲愁而凄慘兮,斂輕裾以歸幕”、蕭綱《秋興賦》:“秋何興而不盡,興何秋而不傷”,等等??梢姡氨铩背蔀橹袊膶W傳統(tǒng)的一大主題,潘岳是有貢獻的。饒宗頤《選堂賦話》曰:“明汪芝《明西麓堂琴統(tǒng)》云:‘宋玉負才放志,感秋氣而有悲哀之嘆,后人因被之微軫?!蹲赃h堂》、《天聞閣》諸譜均有此曲。此后人理《九辯》之秋聲,以入琴也。自潘岳《秋興賦》隱括其語,賦家賡作?!?饒氏于此宋潘并舉,似乎也肯定了潘岳對“悲秋”主題的貢獻。
在兩晉至隋代的賦作中,不獨以“秋”為題材的物色賦多寫個體生命之悲情,以時序推遷、季節(jié)交替為題材的物色賦亦然。陸機《感時賦》在詳細描寫了層云、墜雪、寒冰、冽風、枯枝、落葉、空山、涸川、宇宙、魚獸與猿鳥等種種寒冬的景象之后,云:“矧余情之含瘁,恒睹物而增酸。歷四時以迭感,悲此歲之巳寒。撫傷懷以嗚咽,望永路而汍瀾?!痹谑惆l(fā)鄉(xiāng)思的悲愁中飽含著對生命的憂嘆。陸云《歲暮賦》嗟老嘆逝,極寫生命之悲。賦序曰:“自去故鄉(xiāng),荏苒六年,惟姑與姊,仍見背棄。銜痛萬里,哀思傷毒,而日月逝速,歲聿云暮。感萬物之既改,瞻天地而傷懷,乃作賦以言情焉”;賦文在痛悼親人去逝的同時,強烈地抒發(fā)了年華易逝、生命短促的痛苦:
寒與暑其代謝兮,年冉冉其將老。豐顏曄而朝榮兮,玄發(fā)粲其夕皓。感芳華之志學兮,悲時暮而難考……悲人生之有終兮,何天造而罔極!仰悲谷之主中兮,顧懸車而日昃。百年迅于分噓兮,千歲疾于一息。詠大椿之萬祀兮,同蟪蛄于未識。歲難停而易逝兮,情艱多而泰寡。
謝靈運《感時賦》(并序)亦云:
夫逝物之感,有生所同,頹年致悲,時懼其速,豈能忘懷,乃作斯賦。
相物類以迨已,閔交臂之匪賒。揆大耋之或遄,指崦嵫于西河。鑒三命于予躬,怛行年之蹉跎,于鵜鴂之先號,挹芬芳而夙過,微靈芝之頻秀,迫朝露其如何。雖發(fā)嘆之早晏,諒大暮之同科。
大謝在時序的流轉中之所以對鵜鴂、春花、靈芝、朝露等物候觸目驚心,極其敏感,原因在于它們意味著春去暑來,時光匆匆,意味著年華流逝,個體生命行將走到盡頭。其后,此類主題得到延續(xù),如蕭綱《晚春賦》,亦抒寫了同樣的生命悲情,其云:“待余春于北閣,藉高宴于南陂。水篩空而照底,風入樹而香枝。嗟時序之回斡,嘆物候之推移。”
兩晉至隋代以氣象和天象為題材的物色賦亦多寫悲慨個體生命主題(這與漢魏同題材物色賦多寫同情民生疾苦主題有著明顯的差別),《文選·賦》“物色”類所選錄的《雪賦》與《月賦》,就是此類作品的典型代表。謝惠連《雪賦》一則描繪雪之奇麗,二則頌揚“憑云升降,從風飄零。值物賦象,任地班形。素因遇立,污隨染成”的雪格,表現(xiàn)出在世事難料的南朝時代,作者持雪“不固其節(jié)”之品格以自保生命的抗爭與無奈?!对沦x》則通過對月升月落清幽景物的描寫,表現(xiàn)出謝莊“親懿莫從,羈孤遞進”,生命孤危的憂傷情懷。較為典型的作品還有晉代陸云《愁霖賦》、《喜霽賦》與嵇含《困熱賦》。如前所述,《愁霖賦》、《喜霽賦》是陸云摹擬漢魏文士《愁霖賦》與《喜齊賦》而作的物色賦,雖然也有部分內容描寫民生疾苦,但惜時的悲慨與濃烈的思鄉(xiāng)情懷才是最為重要的主題。其《愁霖賦》云:
永言有懷,感物傷心。結南枝之舊思兮,詠莊舄之遺音。羨弁彼之歸飛兮,寄予思乎江陰。渺天末以流目兮,涕潺湲而沾襟。何人生之倏忽,痛存亡之無期?方千歲于天壤兮,吾固已陋夫靈龜。矧百年之促節(jié)兮,又莫登乎期頤。哀戚容之易感兮,悲歡顏之難怡??紓麘延诒娍噘?,悲此日之屢晏。
其《喜霽賦》亦云:
四時逝而代謝兮,大火忽其西流。年冉冉其易頹兮,時靡靡而難留。嗟沈哀之愁思兮,瞻日月而增憂。感年華之行暮兮,思乘煙而遠游。
無論是寫羈旅他鄉(xiāng)思歸的愁苦,還是人生短暫的感慨,都是對個體生命的悲嘆。“值得注意的是,《喜霽賦》本來寫的是喜悅之情,但作者卻不知不覺地由‘喜霽’而滑向了‘愁時’。這種由喜而愁的情緒的自然變化,似乎在不經意間表明了他心中的生命之悲是無法排遣的,也是無所不在的?!?的然。嵇含《困熱賦》今僅存序文,云:
夫閏于夏則崇暑,在冬則增寒。永熙元年,閏在仲夏,三伏之節(jié)始奏,商秋之辰未期。余以下里貧生,居室卑陋,湫巷不來清風,短廡不足增蔭,外因流汗,內懷煩暵:嘆彼夏屋之士,口厭珍味中,體逸高廊;并天而寒暑殊,同世而憂樂異矣。
序文通過對比手法表現(xiàn)社會不同群體“并天而寒暑殊,同世而憂樂異”的不同際遇,其題材與手法很容易讓讀者聯(lián)想到宋玉《風賦》與漢魏時期王粲、劉楨、曹植諸人的《大暑賦》,然而作者所悲嘆的只是自己(“余”)的個體生命,并非《風賦》中的“庶人”與《大暑賦》中的“征夫”、“黎庶”、“織女”等下層民眾的命運。在主題抒寫取向上,晉至隋代物色賦大異于戰(zhàn)國漢魏物色賦,于斯亦可見一斑。
其實,隨著士人生命意識的覺醒,抒寫悲慨個體生命主題的物色賦在漢末建安時期就已經出現(xiàn),如曹植《秋思賦》云:“居世兮芳景遷,松喬難慕兮誰能仙?長短命也兮獨何怨?”其《感節(jié)賦》亦云:“惟人生之忽過,若鑿石之未燿”、“匪榮德之累身,恐年命之早零?!敝皇怯捎诮ò参氖康恼我庾R過于強烈,所以他們的生命悲慨往往是出于拯時救物、建功立業(yè)的理想的不能實現(xiàn)。在建安詩歌中,固然多對個體生命的悲嘆,但更多更強烈的是文士憂時傷政的情懷與對功業(yè)的渴望。物色賦亦如此。建安物色賦不少,但寫同情民瘼主題的作品多(前文已述),悲慨個體生命主題的作品少,較為明顯的只有曹植后期所作的《秋思賦》、《感節(jié)賦》與繁欽的《秋思賦》。然陳思在此二賦中對個體生命悲慨的底色,分明是其建功立業(yè)的壯志;繁欽《秋思賦》寫鄉(xiāng)關之思與身世之感,但最主要的卻是“嗟王事之靡盬,士感時而情悲”的憂世之嘆,這是拯時救物、渴望功業(yè)、焦慮萬分而慷慨悲歌的建安本色的典型展現(xiàn),與晉至隋代物色賦所抒寫的于離亂之中只是悲慨個體生命的情緒有著本質的不同。
綜上所述,《文選·賦》“物色”類所錄作品能夠大體反映出先唐物色賦主題發(fā)展演變的基本規(guī)律——由對群體生命的關注轉向對個體生命的悲嘆,即以宋玉《風賦》為代表的戰(zhàn)國漢魏物色賦大都有著較強的政教功用,多寫同情民生疾苦主題;以潘岳《秋興賦》、謝惠連《雪賦》與謝莊《月賦》等作品為代表的兩晉至隋代物色賦,同情民生疾苦主題逐漸暗弱,悲慨個體生命主題得以彰顯。之所以如此,原因在于此二期文士不同的思想意識與賦學觀念。就思想意識而言,戰(zhàn)國漢魏文士大都有著強烈的參政意識與擔當天下的精神,而民生問題則是政治的重要內容,是文士表現(xiàn)其擔當天下情懷的重要方面;兩晉至隋代,伴隨著儒學的衰落與玄風的盛熾,身處戰(zhàn)亂頻仍、政權迭變、危機四伏、動輒得咎環(huán)境中的賦家如陸機、陸云、潘岳、謝惠連、謝莊諸人,其社會責任感幾乎到了蕩然無存的程度,既無賈誼敢于擔當?shù)懒x的悲天憫人的情懷,亦無建安文士拯時救物、憂時傷政的慷慨胸襟,甚至沒有宋玉曲諫君王的勇氣,他們的生活與下層民眾漸行漸遠,所看到的只是個體生命朝不保夕如履薄冰的艱險。就賦學觀念而言,漢魏主流的賦學觀都認為賦體文學與政治有關系,班固將賦看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的諷諫與頌美工具,曹丕認為包括詩賦在內的文章是“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在提高文學地位的同時也強調了文學具有治理國家的政治效用。專事賦學研究的冷衛(wèi)國先生認為,強調“情”是兩晉的一種賦學觀念?,的是。南朝賦作亦主“情”,劉熙載云:“齊、梁小賦……雖小卻好,蓋所謂‘兒女情多,風云氣少’也?!?要之,主張賦體文學寫“情”是晉至隋代的一種賦學觀念應該是沒有問題的。通過以上分析,可知晉至隋代物色賦多寫對個體生命的關注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傊?,從《文選·賦》“物色”類所錄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先唐物色賦主題發(fā)展演變的基本過程;先唐物色賦的主題演變,與不同時代的不同士風、不同賦學觀念有著密切的關系。
①據《文選》(胡克家刻李善注本)統(tǒng)計。
②《文選·賦》“物色”類之“物色”,其內涵當指“在時間流逝中變幻的自然物象”,其外延應包括風雨雷電等天氣現(xiàn)象、春夏秋冬之四季變幻景物與日月星辰等天文現(xiàn)象(詳拙文《南朝“物色”考辨》,刊于《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蕭統(tǒng)所謂物色賦,即指以氣象、時序、天象為題名賦的作品。今檢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費振剛《全漢賦校注》、虞世南《北堂書鈔》與徐堅《初學記》等典籍,得先唐物色賦110余篇(含存目與殘篇)。
③余冠英《〈風賦〉介紹》,《文學知識》,1959年第12期。
④出自蕭統(tǒng)《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下文所引先唐物色賦除《文選·賦》“物色”類四作引自《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外,其余均引自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與費振剛《全漢賦校注》(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二書,不復注。
⑤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52頁。
⑥龔克昌《賈誼賦論》,《中州學刊》,1985年第4期。
⑦費振剛《全漢賦校注》(下),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版,第943頁。
⑧王琳《潘岳賦論》,《山東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年第5期,第96-97頁。
⑨王德華《論潘岳〈秋興〉、〈閑居〉二賦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年第6期。
⑩蔣寅《古典詩學的現(xiàn)代詮釋》,中華書局2003版,第204頁。
?繁欽《秋思賦》,《初學記》作《秋思賦》,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與費振剛《全漢賦校注》(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均作《愁思賦》。
?《九辯》是宋玉“代屈原設言”的作品,王逸《九辯序》云:“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閔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對此問題,力之《從〈楚辭〉成書之體例看其各非屈原作品之旨》(收入力之《〈楚辭〉與中古文獻考說》,巴蜀書社2005年版)等論文辨之甚精,可參。
?何沛雄《賦話六種》(增訂本),三聯(lián)書店1982版,第112頁。
?郭建勛,玄桂芬《論陸云的辭賦》,《中國文學研究》,1999年第4期。
?詳冷衛(wèi)國《陸機陸云的賦學批評》(刊于《齊魯學刊》2005年第5期)、《東晉賦學批評的分期及時代特征》(刊于《北方論叢》2005年第5期)諸文。
?劉熙載《藝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