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群

唐前人神戀小說可謂數(shù)量眾多，據(jù)統(tǒng)計①，魏晉南北朝時期的102則人神戀小說，《搜神記》《搜神后記》《幽明錄》《異苑》四書多達84則，其中僅《搜神記》一書就有30則。但按照情節(jié)模式，我們可以把它們分為以下幾種類型：

其一，神仙眷侶式。情節(jié)常表現(xiàn)為作為神仙或修真有成的一方幫助作為凡人的另一方修煉終至雙雙飛升。有時是男神幫助女人，如西漢劉向所撰《列仙傳·蕭史弄玉》所寫的蕭史幫助秦穆公女弄玉修煉終至一起乘風仙去，又如《列仙傳》之《赤松子》和《犢子》所寫的炎帝少女追隨赤松子仙去、陽都女追隨神仙犢子成仙的故事。有時是女神幫助男人如東晉陶潛《搜神后記·園客》所寫的仙女和園客一起養(yǎng)神蠶最后雙雙仙去，又如《幽明錄·河伯女》中河伯女與余杭男子的故事。究其創(chuàng)作動因，大概是道士或修道者幻想成仙又擔心成仙后寂寞的產(chǎn)物，或者是讀書人對浪漫愛情和美好神仙世界向往之心的融合之作。唐傳奇中此類故事亦是層出不窮，著名的有李朝威的《柳毅傳》，裴铏《傳奇》之《文蕭》、《裴航》、《張無頗》。

其二，誤入仙境，婚配仙女式。凡間男子因偶然的機遇誤入深山中的仙境，從而有了一段人仙情緣。具體又可分為兩小類：

第一類，凡間男子因思念家鄉(xiāng)又重返人間，終因人事變遷又折回仙境。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劉晨阮肇》可謂此類故事的代表。故事的結(jié)局這樣寫道：“親舊零落，邑屋改易，無復(fù)相識。問訊得七世孫，傳聞上世入山，迷不得歸。至晉太元八年，忽復(fù)去，不知何所?！庇纱丝梢?，這類故事另如《幽明錄·黃元》除了描寫仙女之美仙境之樂外，還著重渲染了由于人世變幻所導(dǎo)致的幻滅感和無奈感。由此可以感知這類故事的創(chuàng)作者（宣揚神仙學說的道教信徒或?qū)ι裣晒适赂信d趣的文人）對人生苦短和人世無常的深沉感慨。

第二類，凡間男子因思念家鄉(xiāng)又重返人間，終因慧根不同有的仙化有的繼續(xù)俗世生活。《幽明錄·袁相根碩》可謂此類故事的典型。袁相根碩共入仙境，又一起離開回到家鄉(xiāng)，可故事的結(jié)局卻是根碩最終仙化，而袁相則繼續(xù)俗世生活。對于根碩的仙化，情節(jié)的安排極具傳奇色彩：仙女在二人離開時曾以青囊相贈，而回家鄉(xiāng)后的袁相始終沒有打開，根碩卻由于好奇心而打開，青囊中飛出一只小青鳥，不久就拋棄皮囊而仙化。青鳥在古代神話中是神仙的使者，這里的青鳥應(yīng)該是根碩回歸仙界的接引使者。

這種對比鮮明的結(jié)局展示了創(chuàng)作者對不同生活方式的思考，俗世生活溫馨平淡而仙界的美好則更有吸引力。這類故事的創(chuàng)作者大概是宣揚神仙學說的道教信徒或?qū)ι裣晒适赂信d趣的文人。

其三，緣定前世、今生償情式。代表性作品如東晉干寶《搜神記·成公知瓊》所敘述的天上玉女成公知瓊與曹魏西晉間人弦超戀愛的故事。玉女成公知瓊“早失父母，天帝哀其孤苦，遣令下嫁從夫”，于是托夢給弦超，弦超對夢中玉女一見鐘情以至于“覺覺悟欽想，若存若亡”。三四天后，玉女攜美酒佳釀下降，自稱自己雖不為對方生子但“亦無嫉妒之性“，“稱二人之情乃“宿時感運以為夫婦”，且“不害君婚姻之義”從此兩人就常在夜晚幽會，飲宴訴情，共享云雨之歡，成為了一對甜蜜情人。作者還特意在文末交代西晉著名文人張華據(jù)此作《神女賦》，可見文人士子們對此類風流艷遇甚是艷羨。故我們不妨認為這是古代讀書人的一種心理折光：既渴求浪漫刺激的男女情愛又不想由此妨害現(xiàn)實的婚姻家庭生活，既要享受仙女帶來的實惠又不必負社會責任，故虛構(gòu)一位美貌多情又有神通的仙女與凡男做情人，這樣他們潛意識中的美妙春夢就自然而然的投射于此類故事之中。此類富有想象力的故事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文人士子們的美好愿望。

其四，神仙多情，神人和樂成情侶式。這類故事中的男女神仙，或本自多情，或出于寂寞而降臨人間尋找戀情；而故事中的凡男凡女，出自對神仙的仰慕，或感動于神仙的垂青，終至神人和諧成就風流佳話。其具體情況又可分為以下兩小類：

第一類，女神多情，主動上門?！端焉裼洝ざ盘m香》中女神杜蘭香主動上門與凡男張傳結(jié)合的故事可謂此類中的典型。女神杜蘭香婚配之日的場面富麗，可見她對此情的用心之深。在婚宴上，杜蘭香還以仙家之物相贈情郎，該物為雞蛋大的薯蕷（山藥），食之能不畏風波、不避寒暑，可謂世間奇妙之物。新婚燕爾分別之際，女神還主動約定了再次相會之期，看來她打算與對方做一對長久夫妻。

第二類，男神多情，凡女投橘報魚?！端焉窈笥洝峭印份d吳地凡女吳望子于路偶遇廟神蔣侯，遂投橘示好，蔣侯熱情回應(yīng)遂成情侶。一日，吳望子想吃魚，于是向空中禱告，蔣侯聽到后立刻從空中降魚給她。這類故事寄托了凡女的感情理想：意中人本領(lǐng)不凡，能滿足自己的愿望，而廟神蔣侯一類的神仙偉男子正是其最佳人選。

其五，神人殊途終至于有緣無份式。其具體情況又可分為以下四小類：

第一類，凡男追求神女不得?！对娊?jīng)·漢廣》：“漢有游女，不可求思”，西漢劉向所撰《列仙傳·江妃二女》敘述的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神無緣的故事。鄭交甫在江邊遇到出游的被稱為“江妃二女”二位神女，“見而悅之”遂請求二女的玉佩，二女與之，“交甫悅，受而懷之中當心”，但是，“趨去數(shù)十步，視佩，空懷無佩。顧二女忽然不見”。情節(jié)可謂恍惚迷離，令人扼腕嘆息。由于神人殊途，所以像這樣雖有緣相逢卻無份相知、相戀、相守的故事也常常出現(xiàn)在唐前小說之中。

第二類，人神一夜艷情后女神就回歸本位，再不與凡男歡好。南朝梁吳均《續(xù)齊諧記·清溪廟神》就記敘了人神之間的一段風流一夜情?！靶」镁犹幈緹o郎”，年輕貌美又難耐寂寞的清溪廟女神看上了風流才子趙文韶，于是自稱王家娘子夜訪文韶，并唱歌彈箜篌展示才藝以表愛慕，遂成美才子與美才女的一夜艷情。《搜神后記·何參軍女》同樣敘述了人神風流一夜情的艷遇：年輕貌美的何參軍女死后成神仙并被西王母收為養(yǎng)女，但她生前卻沒有享受過男女歡愛，天宮寂寞，獨守空房，于是西王母出于憐憫，允許她與凡人談情交歡，遂有了一段與凡人劉廣的纏綿一夜情。在古代，此類故事往往成為文人士子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他們心目中的理想情人大概就是有才有貌又熱情大方的“清溪廟神”與“何參軍女”吧。一夜艷情后女神就回歸本位，再不與凡男歡好，雖則有些遺憾，但也正切合他們追尋艷遇又不想負責的隱秘心理。

第三類，男神無情，終離凡女而去?！端焉窈笥洝ず缟衽c秦女》寫了一個虹神為排遣寂寞與秦女偷情生子，最終卻攜自離去，不再相見的故事。故事中的虹神只是把秦女作為排遣寂寞與生子的工具，可見男神仙對凡間女子的冷漠無情。這類故事從一個側(cè)面折射了古代貴族男子與貧女偷情的社會現(xiàn)實，這種偷情直到現(xiàn)代的文學作品中依然屢見不鮮。

第四類，凡男懦弱膽怯，終失佳緣成悔恨?！队拿麂洝ば炖伞肪褪沁@類故事中的一個典型案例。天女降臨徐郎家要求與之婚配，可徐郎卻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在洞房與天女行夫婦之禮，終于失去天女歡心，天女離去后，家人不斷斥罵，終于導(dǎo)致徐郎懊悔而死。至于徐郎為何害怕而不敢和天女交歡，大約是人神異類恐遭災(zāi)祟，以致其心存疑慮，而其家人則因失去攀附神仙而得富貴升天的良機而惱怒。還原到當時的現(xiàn)實之中，這大約是當時人對人與神仙鬼怪等異類婚配的疑慮和擔憂心態(tài)的反映，同時也體現(xiàn)了道教的信仰者希望攀附神仙而得富貴升天的幻想。

①蔡堂根《中國文化中的人神戀》，浙江大學古籍所2004屆博士論文，第56頁。另：該文第44和49頁分別附錄先秦和秦漢時期的人神戀材料各23、28則（不完全統(tǒng)計）。

②王連儒《志怪小說與人文宗教》，山東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