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時世平
靈是高飛的思想
——讀馮驥才《靈性》
/[天津]時世平
馮驥才先生是當代作家中差不多頭銜最多的,作為作家、教授、國務院參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呼吁者,他的生活極其忙碌,作家坦承,沒有時間再寫大部頭的小說,或是需要加工潤色的文章,但是,他又不得不思考,于是,將日常生活中的“忽然掠過腦袋的思想與心靈的片斷”(《靈性》自序,第1頁,下引此書只注明條目及頁碼),以簡短的散文詩的形式釋放出來。這些作者日積月累而得的四百五十一條詩樣的片斷與哲思般的格言、警句式“思想與心靈的片斷”,包括了作者對自然、生命、人生、藝術、歷史、社會等諸多范疇的沉思和感悟。這些作者“精神海洋的一顆顆珍珠”(自序,第3頁),最初發(fā)表在馮先生的個人博客中,一經(jīng)出現(xiàn),就被不斷引用或評論。作者因感嘆無暇回復博客讀者留言而產(chǎn)生“編印成書之想”,并將這種想法付諸實施,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2009年10月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靈性》。
《靈性》是一部散文詩的結集,馮先生一向以小說著稱,乍聽起來這讓人覺得奇怪。誠然,忙碌的生活讓作家無暇構思大部頭的小說,因為小說需要構思、修改。對于這一點,海明威、契訶夫都曾有過形象的描述。海明威說,寫作的時候要盡快地把你心里的感受和激情拋在紙上,修改的時候,就要講究語言的簡潔性,修辭的美,這些都是要在修改里面實現(xiàn)的。契訶夫也強調(diào)說,文章是改出來的。每一次修改的過程都是一次深入,有時候一旦加上一個修辭、一個定語,境界馬上就不一樣;加上一個細節(jié),文章立刻豐滿立體起來。如果沒有修改的過程,文章就會比較平面。對于忙碌的馮驥才先生而言,很難有時間致力于小說等需要長時間構思、修改的寫作。正如作家在自序中所說,“出于寫作的本性,我的靈感常常是一些句子……無論是詩樣的片斷,還是哲思般的警句,都不是思維的結果,不是苦心孤詣的營造,不是虛擬的美文,而是來自靈魂深處的一種生發(fā),一種流瀉和創(chuàng)造”(自序,第1頁)。對作家而言,無論小說還是散文詩,都是其思考的結果,不同的只是表現(xiàn)在運思的方式上罷了。一如之前所出版的《散花》,它“是作家現(xiàn)在的寫作方式”,作家總是處于很隨興的狀態(tài),將純粹的心靈和思想的隨心所欲散播紙間。如果說《散花》還是散文的話,《靈性》則是一種詩,一種心靈智慧的閃現(xiàn)??梢哉f,靈性是作家“忽然掠過腦袋的思想與心靈的片斷”,它記載了作家靈性忽至的一瞬的思想,而這種思想,不可名之以小說,因為小說需要構思,而這種片斷的抒寫,在《靈性》中表現(xiàn)為格言、箴言、警句與詩句。作家自稱是他心中的金銀緋紫,我們則將之視為一種靈性光輝下的神思片斷。唯有如此理解,才能解釋在這些短小的散文詩中所見出的大智慧、大靈光,“無限美妙,通徹透明,充滿靈性,好似帶著天賜和神示的意味”(自序,第2頁)。作家坦言:“我為之自豪的財富——是我富有用之不竭的靈性?!保ǖ?63條,第74頁)
可以說,《靈性》以其高飛的思想,記載著作家的心靈,以及心靈里無限廣闊的宇宙般不可言說的神秘,而這種神秘,本身就是作家自我世界的個性獨語,它不需要聽者,也不需要讀者,甚至可以說,它的出現(xiàn)本身就意味著一種獨語,一種排除了他人的干擾,深探自己靈魂的最深處,捕捉自我微妙的難以言傳的感覺、情緒、心理、意識(包括潛意識)的一種完全摒棄了肉體的哲理思考。這些思考,并不是訴諸筆端的有形文字,有形文字需要打磨,而打磨就將這種靈性做了包裝,這種包裝無異于對靈性的扼殺。它是一組組的意象,一種客觀形象與主觀神思統(tǒng)一的意象,通過這些意象,記錄了作家“生命的真實”,這種真實,是一種智者的智慧,一種發(fā)自心底的對于人生的終極思考。
在內(nèi)容上,《靈性》中表達了作者對于藝術、歷史、人類、人生、先輩、神、自我、大自然的四季與萬千生靈的思考,而在其背后,總是閃現(xiàn)著馮先生的智慧靈光以及個性思考,它已經(jīng)超越個人層面的意義而升華為一種人類智慧。可以說,這是作家心靈中對于整個外在于個人層面的大寫的人類的啟示錄。如對于人生,作者認為,“生活的真正意義就是創(chuàng)造每一天”(第3條,第5頁),就是“熱愛生命”,“不浪費生命”(第18條,第9頁)。“我們今天為之努力的,都是為了明天的回憶”(第50條,第18頁),“全部人生,不過為了創(chuàng)造幾件刻骨銘心的往事而已”(第208條,第58頁)。因此,每一天,我們都要帶著全新的面貌,將生命的空格“一樣樣地填滿”。面對人生的考驗,我們要勇敢面對,因為“人生如斜坡”(第233條,第65頁),那陡峭的斜面不能站立,或者滑下去,或者勇敢攀登。因此,面對人生的重大考驗,我們要立于不敗之地,就要直面人生,“用思想站著”(第450條,第126頁),在“地獄中找到天使”(第197條,第55頁)。可以說,人生前進的目標,是將高飛的理想,篩去不切實際的夢想,只有如此設定目標,才是真實的(第301條,“理想-夢想=目標”,第85頁),也只有如此,希望和現(xiàn)實這兩條平行線,才能在我們手中相交(第342條,“希望和現(xiàn)實是兩條平行線,它們只能在你的手中相交”,第97頁)。因為,“每個人的一生,都在詮釋一種生命的可能”(第201條,第56頁)。而這種可能能否實現(xiàn),全在于人,哈姆雷特將之稱為萬物之靈、宇宙靈長的人,因為人的“生命的力量就是不順從”。
再如,對于藝術,作家認為,藝術是一種靈性的外在顯現(xiàn),其要做的就是要“把瞬間變?yōu)橛篮恪保ǖ?93條,第54頁),而“偉大的藝術的秘密是天才,天才的秘密還是天才”(第337條,第96頁)。因此,藝術的修養(yǎng)“不只用眼睛,而是用心去發(fā)現(xiàn)美”(第446條,第125頁),同時,它需要藝術家必須有著“音樂般的好伴侶——想象”,而更重要的,還要有著“比音樂更好的伴侶——思考”(第441條,第124頁)。這種思考,是靈光一現(xiàn)的天才之輝,是“藝術家生命天空的閃電”(第301條,第85頁),它留給世界的,只有歷史“從藝術海洋中篩出的”富含“個性”的藝術品(第405條,第114頁)。作家進而指出,“真正的美不需要夸張”(第423條,第118頁),它需要藝術家切實地體驗生活,“吃進去所有簡單的東西”而變得“豐富”,“消化掉一切豐富的東西”(第410條,第116頁),從而將繁復多變的外在世界及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借諸藝術發(fā)揮出來。一首小詩,一段旋律,抑或涂色抹彩,懸腕沉筆之間,都可以顯現(xiàn)藝術的神韻天成。因為在作家看來,“音樂是心靈的百葉窗,你和我都用它調(diào)節(jié)心中的光線”(第252條,第70頁),“有時一架鋼琴給予你的,會比整個世界給你的都多”(第272條,第77頁)。真正的藝術浸染了藝術家的生命光暈,正如作家所說:“詩人死去時,把他的生命留在詩里。”(第186條,第53頁)
細讀全書,我們發(fā)現(xiàn),在散文詩的表達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意象。這些意象既有自然意象——撕裂黑暗天空的閃電、沖決堅固巖岸的海潮、針孔與山谷的小與大對比、作為光明的花苞的燭光、自大的咬了獅子的蚊子、努力地期待輝煌的樹根、鐵塊與磁石、冬天的太陽、兩情相悅的兩棵樹、沉船與大海、飄飛的柳絮等。也有社會意象——生活之筆、人生的車廂、面具等。借助于這一個個的意象,作家將自己心中之意盡顯紙端。如閃電意象,在《靈性》中,自然的精靈“閃電”,它那撕裂天空的閃亮的光輝讓整個天宇為之震撼,它代表一種解放,一種靈性智慧的解放。因此,作家呼吁靈性的閃電“從幽閉的心中飛出來吧”。而相似的意象如“燭光”、“海潮”,正如作者所坦承的,“燭光是一朵光明的花苞,光明就是它的芬芳”。海潮的一次次不屈的沖擊,沖毀了巖岸,化為一片美麗的石子。這種反抗黑暗、陰郁、不屈服的意象,讓作者的內(nèi)心之思升華。再如兩棵樹的情誼,就在于雖“相距很遠”,但都盡量伸高枝條,為了使對方看到自己,即使在它們中間隔一張網(wǎng),它們的枝條也會穿過網(wǎng)眼相互牽手。
意象是中國古代文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意是內(nèi)在的抽象心意,而象則是外在的具體物象——意源于內(nèi)心并借助于象來表達,達到以象盡意、以象寓意、以象傳情,達到“神與物游”,“會景而生心,體現(xiàn)而得神”。中國古代詩歌中多用意象,尤其自然意象更是俯拾皆是,最有代表性的如“風”、“花”、“雪”、“月”等等。這些大量的意象群,由于歷代詩家的沿用而意義固化,風格不同的詩人,會偏愛某一類意象,并進而在意象的選用中突顯自己的獨特風格。如屈原的風格與其詩中的香草、美人,以及眾多源于神話的意象相關。而李白的豪放風格,與其詩中大鵬、黃河、明月、劍、俠等,以及其他許多想象、夸張的意象是分不開的。這些成功的意象的運用,成為后人借鑒的對象,進而成為一種經(jīng)典意象。在《靈性》中,既有傳統(tǒng)詩歌的意象,如風、陽光、樹、船、月等;也有現(xiàn)代意象,如琴鍵、磁石、照片、平行線、底片、車廂、白紙等。這種傳統(tǒng)意象與現(xiàn)代意象的交迭使用,使得《靈性》具有傳統(tǒng)的厚重感,與傳統(tǒng)詩歌建立起了呼應,這種呼應可以讓我們在字里行間讀出一種古今相互呼應的神思;同時現(xiàn)代意象又讓全書雖源于傳統(tǒng),但又超出傳統(tǒng)。因為現(xiàn)代詩人重視“興生于中,無有古事”,這種強調(diào)現(xiàn)代感興的獨特性的意象,使得全書的意象營造呈現(xiàn)出自我特色。琴鍵、底片、平行線等獨具個人特色的意象,讓全書突顯出作者個人的藝術獨創(chuàng)性,這也是全書讀來既不失傳統(tǒng),又極富現(xiàn)代色彩的原因。另外,寓言意象的妙用,如“蚊子咬了獅子一口,從此以為自己成了英雄”源于《伊索寓言》,“能人大多死在自己的能耐上”源于《莊子》“善騎者墜于馬,善水者溺于水,善飲者醉于酒,善戰(zhàn)者歿于殺”。此種寓言意象韻味深長,作為寓言故事的現(xiàn)代互文,以寓言闡明道理,升華為一種人類之大道理,極具普遍性與啟示性。
正如全書副題目所示的“馮驥才的文與畫”,《靈性》是一種別樣的圖書。在哲思的詩文中,作者還將其近作二十六幅畫置入其間,這些畫也如作者所言,“亦多緣自靈性”。這些獨抒性靈之作,基本系四季風物,自然景致,畫面的構圖、層次以及顏色的運用都匠心獨運,不管是春夏秋冬四季的景物,抑或是人處其中的洪流等,處處顯得靈動,意境高遠,“澄澈唯美”,與全書的哲思文字親和、相融相生,在詩與畫中透射出作者通徹透明的靈動之思。
如果說,以小說名家的馮驥才先生不創(chuàng)作小說是一種遺憾,也是我們讀者的一種損失,那么,如《靈性》一樣的散文詩寫作卻向我們展露了馮驥才先生的另一面,一個始終有著靈性智慧的思考者,他思考人生、社會、歷史、自然四季與萬千生靈……《靈性》所記錄的,是作者的“生命的真實”,是作者藝術人生中最閃亮的靈性之思,擁有了這種靈性,偉大的藝術得以產(chǎn)生,藝術家的高偉人格得以確立。
作 者:時世平,天津社會科學雜志社副編審,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生。
編 輯:孫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