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余鳳高
癲癇體驗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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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的灰眼睛總是不安地從一個對象轉(zhuǎn)到另一個對象上面,兩片蒼白的嘴唇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著”;覺得明顯“是一個極端神經(jīng)質(zhì)的敏感的青年”。巴納耶娃還注意到他的“多疑”,他的“急躁”,和“因為年紀輕和神經(jīng)質(zhì)的緣故,他控制不住自己”,常常急得“臉色煞白,渾身發(fā)抖”,以致一直器重他才華的維薩里昂·別林斯基深感憂愁地說:“他一定要去治病,這一切的發(fā)生都是由于神經(jīng)受到刺激太厲害的緣故。”④
雖然父親的粗暴使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向都非常恨他,甚至一心希望他死。但是他真的死了,似乎又極大地刺激了他的神經(jīng)。1839年,當陀思妥耶夫斯基獲悉父親被農(nóng)民殺死之后,出現(xiàn)嚴重驚厥,昏了過去,是一次癲癇發(fā)作。這年他十八歲,通常認為這是他第一次癲癇發(fā)作。但也有研究者認為,可能早在1831年他九歲時就曾發(fā)作過此病。弗洛伊德作為最早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癲癇進行科學研究的專家,也認為他的癲癇,可以溯源到他的童年時代,只是癥狀表現(xiàn)得較為輕微,直到父親被害,才以癲癇癥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其主要原因是心理上的,而非生理上的;他此病的第一次發(fā)作就是“純粹精神上的原因”,是精神刺激所起的反應。以后的情況也證明弗洛伊德的看法有理。如一次參加音樂家和文藝庇護人米哈伊爾·維耶利戈爾斯基伯爵的名人云集的盛大晚會上,“由于過于激動和震懾于上流社會隆重的接見禮儀”,陀思妥耶夫斯基又一次癲癇發(fā)作,昏了過去。1857 年與第一位妻子瑪麗亞·伊薩耶娃(М а р и я И с а е в а)結(jié)婚是在他經(jīng)歷死刑、獲釋、兵役,又當上了一名低級軍官后的一件大事,這無疑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悲喜交集。就在婚禮后的幾天,他又發(fā)病了,把新婚妻子“嚇得要死”,醫(yī)生診斷說這是一種“地地道道的癲癇癥”。妻子病逝后,陀思妥耶夫斯基于1867年2月和原來為他做口授創(chuàng)作記錄的十九歲的安娜·斯尼特金娜(Ан н а Г р и г ор ь е в н а С н ит к и н а, 1846-1918)結(jié)婚。一個短時期里,由于情緒良好,生活也比較安定,病情略有減輕,但仍時有反復。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癲癇,大多都發(fā)作在夜間,偶爾也在白天發(fā)作。有人做過統(tǒng)計,從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在札記中記述發(fā)作的1860年算起,至他1881年去世的二十年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總共發(fā)作癲癇一百零二次,平均三星期一次。
安娜·斯尼特金娜在她的回憶錄和日記中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癲癇發(fā)作雖不都做記述,但詳盡地記下了蜜月中的一次發(fā)作。那天,夫婦倆去安娜姐姐家吃飯??腿藗冏吆?,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興奮,正在跟她姐姐講什么有趣的事——
突然之間,他話剛說了一半就停住了,臉色煞白,從沙發(fā)上欠了欠身子,接著便向我這邊傾斜過來。我驚訝地看著他那變顏變色的臉,這時他猛地發(fā)出一聲可怕的、非人的尖叫聲,準確點說,是一聲哀號。轉(zhuǎn)眼間費多爾·米哈依洛維奇又開始向前傾倒……
后來,我曾有幾十次聽過這種“非人的”哀號,一般都是在癲癇病發(fā)作的開始……我摟住費多爾·米哈依洛維奇的肩膀,盡力讓他在沙發(fā)上坐穩(wěn)。然而,當我看見,我丈夫毫無知覺的軀體從沙發(fā)上爬下來,而我卻無力制止他時,我又是多么驚慌失措啊!我把亮著的落地燈挪開一點,好讓費多爾·米哈依洛維奇滑到地板上,我自己也坐到地板上,在他整個抽搐的過程里,我都用我的雙膝支撐著他的頭……費多爾·米哈依洛維奇的抽搐逐漸停止了,他慢慢醒過來,但起初弄不清自己在哪里,甚至喪失了說話能力。他一直想說什么,但想的是這個字,說出來的卻是另外一個字,根本沒法懂。大概過了半個小時,我們才得以將費多爾·米哈依洛維奇抬起來,把他安置在沙發(fā)上……使我深為苦惱的是,在第一次犯病之后過了一個小時,他的癲癇病又再次發(fā)作了。這次的病這么厲害,以致費多爾·米哈依洛維奇恢復知覺后,由于疼痛大聲叫喊了兩個多小時,這實在太可怕了!……據(jù)醫(yī)生們解釋,這次的病是過度興奮引起的,興奮的情緒則來源于香檳酒的刺激……
……聽著他一連幾小時不斷地叫喊和呻吟,看見他由于痛苦扭曲得完全不像他的臉以及呆滯無神的目光,一點也弄不明白他不連貫的片言只語是什么意思……使我多么膽戰(zhàn)心驚?。?/p>
謝天謝地,費多爾·米哈依洛維奇睡了幾個小時后終于覺得好多了,我們這才能夠回家了。然而每逢犯病之后所產(chǎn)生的那種抑郁情緒總要持續(xù)一個多星期……⑤
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的描述,和教科書或百科全書中說的完全一致,可謂是典型的癲癇。但是似乎不同于多數(shù)其他癲癇病人的,也是最讓人感到興趣的是,伴隨著癲癇的發(fā)作,陀思妥耶夫斯基會感到瞬間出現(xiàn)一種神奇的狂歡之光。對于這種感受,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曾對安娜·斯尼特金娜說起過,可惜斯尼特金娜好像沒有細加描述。倒是他的朋友尼古拉·斯特拉霍夫(Н и к о л а й Н и к о л а е в и ч С т р а х о в,1828-1896)在回憶中做了記載。
斯特拉霍夫以他的哲學著作《作為整體的世界》(М и р к а к ц е л о е)和最早認識到列夫·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著作之一,而被認為是俄國的一位重要的哲學家和文學批評家。雖然后來因意見分歧,他與陀思妥耶夫斯基關(guān)系冷淡,但很長一段時期里,他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友,兩人不僅在許多問題上互相理解,感情上也極為融洽和親密。1866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出版,斯特拉霍夫讀過之后,寫了一篇評論。陀思妥耶夫斯基十分贊賞他的這篇論文,曾對他說:“只有您一個人了解我。”幾年后,他還向斯特拉霍夫保證說:“我的觀點中,有一半是您的。”⑥斯特拉霍夫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證婚人,并陪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婦外出旅游?!懊慨敯d癇發(fā)作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總是心緒不佳和思念親人。這時,只有和斯特拉霍夫在一起他才感到輕松愉快。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友好地交談……懷著同樣的熱情慷慨激昂而又興奮不已地進行沒完沒了的交談……”⑦
斯特拉霍夫?qū)懹袑ν铀纪滓蛩够拈L篇回憶,其中曾經(jīng)詳細描述1863年一個晚上與陀思妥耶夫斯基交談時,他如何突然癲癇發(fā)作,又如何自述發(fā)作瞬間出現(xiàn)的那種神奇的狂歡之光:
他來看我,我們做了一次生動的交談。我記不起所談的中心是什么,只知道是一個重要而又玄妙的主題。費多爾·米哈依洛維奇十分激動,在書房里走來走去,我就坐在桌子旁邊。他談了某個崇高而愉悅的問題,我以評論性的語言夸獎他,這時,他以一種得意的目光轉(zhuǎn)過來看著我,表示他的情緒正處在最高點。他停了一下子,從思維中搜尋合適的詞語,而且嘴巴都已經(jīng)張開。我凝神注意地看著他,感到他就要說出不平常的什么來了,我會聽到某種意想不到的事了。突然,從他張開的嘴里發(fā)出一種拖長了的、無意義的、古怪的聲音,他就失去意識倒在地板上了。
這還不是一次最嚴重的發(fā)作。痙攣的結(jié)果是他全身軀體僵直、口吐泡沫。半個小時后,他恢復了知覺……
費多爾·米哈伊洛維奇常跟我說起,癲癇發(fā)作前,他有幾秒鐘沉醉在狂喜之中?!霸谶@個瞬間,”他說,“我體驗到平日一生中連想象都想象不到的那種歡樂――這種歡樂是旁人無法感知的。我會覺得這是我和世界的最完善的和諧,而且這種感覺是如此的強烈和甜蜜,為了這一個極樂的幾秒鐘,我可以付出十年的生命或者更多的幾年,或許可以獻出我整個的一生?!?/p>
癲癇的發(fā)作往往使他倒地受傷,他的肌肉會痙攣得十分疼痛。當時和后來他的臉都變得通紅,并且有時出現(xiàn)斑點。不過最重要的是他記憶喪失,兩三天里他都會覺得異常的沮喪。他的精神狀況也非常糟糕:他幾乎無法克服他極度的痛苦和暴躁。這極度痛苦的本質(zhì),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他感到他被自己是一個大罪人的負罪感所壓垮。⑧
像其他作家一樣,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歡擷取報刊上報道的社會新聞或自己熟悉的人事作為創(chuàng)作的題材,也常將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和情感經(jīng)歷寫進作品中,尤其重視描述自己所感受過的心理活動。其中將自己1849年12月22日晨被押上刑場執(zhí)行槍決前那一剎那的心理寫進《白癡》第二部第一章,可謂是最著名、最驚心動魄的。另外,有關(guān)他癲癇這一精神疾患,也寫得很多。
癲癇不但豐富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題材,甚至大大地開拓了他的創(chuàng)作模式和美學思想。
且不說未完成小說《涅托奇卡·涅茲瓦諾瓦》(1849)中的女主人公的繼父,小提琴家葉戈爾·葉菲莫夫也是一個癲癇病人,且死于此病。早在1845—1846年第二部小說《雙重人格》(臧仲倫譯)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描述了精神分裂這一病態(tài)現(xiàn)象。
小說主人公,九品文官雅科夫·彼得羅維奇·戈利亞德金是一個無能的小人物,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受挫讓他精神錯亂,患了迫害狂想癥。作品開頭,作家描寫他睡醒后,就搞不清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身旁的一切是實在的真還是亂夢顛倒,只覺得他那小屋的墻壁,他的紅木五斗柜、仿紅木椅子、刷了紅漆的桌子、紅底綠花的沙發(fā),“都在熟悉地張望著他”;而且那灰蒙蒙的秋日,也透過玻璃窗,“板著臉而又一臉苦相地窺視著他的房間”。此后,全篇都描寫他不但感到“有不少兇惡的敵人,他們發(fā)誓要置他于死地”,在幻覺中也總是覺得他們在“他背后”,陰謀暗算他,使他“恐怖得失去了知覺”,甚至自己也分裂成兩個戈利亞德金。更奇妙的是作家在小說中故意將結(jié)構(gòu)的時空置換寫得十分復雜,以顯示患精神分裂的主人公思維和意識的混亂。
《雙重人格》的創(chuàng)作有沙俄帝國警察、密探監(jiān)視的社會背景,令人想起尼古拉·果戈理和魯迅筆下的狂人形象。而作家對精神病態(tài)寫得如此的深入則和他本人的經(jīng)歷分不開,如傳記作者說的,“大概是根據(jù)他自己的切身體驗來觀察和描述精神分裂的復雜過程的”;作家本人也承認:“隨著我的憂郁癥的發(fā)作,戈利亞德金也應運而生?!雹?/p>
在后來的幾部最重要的長篇小說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繼續(xù)在人物身上表述了自己對發(fā)作癲癇的體驗。
《白癡》(榮如德譯)中的梅詩金公爵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個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人物,尤其在癲癇病方面,他敘述的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格羅斯曼指出:“為了使自己的主人公顯得更加逼真,陀思妥耶夫斯基決心把本人的許多特點加在梅詩金公爵身上:他的疾病,他的外貌特征以及他的道德哲學觀點。”⑩梅詩金有關(guān)他發(fā)作癲癇前后的過程的敘述,很明顯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親身經(jīng)歷。
在《白癡》中,出身于沒落貴族家庭的列夫·尼古拉也維奇·梅詩金,窮困潦倒到無以為生的地步,且患有癲癇病。有位慈善家把他送往國外就醫(yī)。小說開頭,就寫到梅詩金在國外的一家療養(yǎng)院待了四年之后,從瑞士返回俄羅斯。他雖然相貌堂堂,天庭飽滿,輪廓端正,但那“毫無血色的慘白,使這位年輕人的整個面容顯得憔悴不堪”;加上“他的一雙碧藍的大眼睛凝神專注。目光蘊藉,但似有隱痛,有些人根據(jù)這種奇異的表情一眼就能猜到此君患有癲癇癥”。梅詩金自己也告訴同一火車回國的侶伴,說他“患有一種奇怪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病癥,大概類乎羊癲瘋或舞蹈病,發(fā)作時要哆嗦、抽風”,但瑞士的醫(yī)生“沒治好”他。隨后,不但在第一部第五章中寫梅詩金對自己的疾病有幾句簡單的敘述,說是發(fā)作時,“我照例會陷入徹底麻木的狀態(tài),記憶力完全喪失,頭腦雖然在工作,可是思維的邏輯脈絡(luò)好像給扯斷了。我沒法把兩三個以上的念頭按順序聯(lián)結(jié)起來。我的感覺便是這樣。發(fā)作漸漸減少乃至平息下來以后,我又變得健康而且強壯……”還細致地描述了發(fā)作間隙中出現(xiàn)的一種特異的狂歡之光:
他是在想,他的癲癇癥幾乎緊挨著每次發(fā)作之前總有那么一個階段(除非不是醒著的時候發(fā)作),在憂郁、壓抑和精神上的一片黑暗之中,他的大腦突然會不止一次地燃起轉(zhuǎn)瞬即逝的光焰,他的生命力在不尋常的沖動之下會一下子全部動員起來。在那些持續(xù)時間不比閃電更長的瞬息中,生命的感覺、對自我的意識幾乎增強十倍。思想和心靈被一種靈光所照亮,他所有的激動、所有的懷疑和所有的不安頓時都告平復,化為最高級的安謐,充滿明朗、和諧的歡悅和希望,充滿理智和最終的答案。但這些即閃即逝的瞬間還只是發(fā)作隨之真正開始的最后一秒鐘(至多一秒鐘)的前奏。而這一秒鐘自然是最難熬的。事后,在已經(jīng)恢復健康的狀態(tài)下,他反復思量這短暫的時刻,常常對自己說:所有這些最高級自我感受和自我意識亦即“最高級存在”的閃電式出現(xiàn),并非其他,恰恰是病,是正常狀態(tài)被破壞的結(jié)果;既然如此,那就根本不是什么最高級存在,相反應該列為最低級。然而他最終還是得出一個似乎荒謬絕倫的結(jié)論。“是病又怎么樣?”末了他認為,“是反常的亢奮又怎么樣?反正結(jié)果本身,反正產(chǎn)生感覺的時刻事后在健康情況下追憶和回顧起來,的確是最高級的和諧、最高級的美,能提供迄今為止聞所未聞、亦無人猜透的充實感和分寸感,使你覺得同最高級的生命綜合物重歸于好,在虔誠的極樂中與之融為一體?!边@些朦朦朧朧的詞語在他自己的心目中是很明白的,盡管表現(xiàn)力還太差。對于這確實是“美和虔敬”,確實是“最高級的生命綜合物”,他確信不疑,不容半點懷疑。要知道,他在這倏忽之間又不是看到類似大麻膏、鴉片或酒所引起的幻象,那種不正常、不真實的幻象只會使理性變得卑下,使心靈趨于畸形。對此,他在發(fā)病過程結(jié)束后能夠清醒地做出判斷。這些瞬間僅僅是自我意識的高度強化――如果要用一個名詞來表達這種狀態(tài)的話,那就稱之為自我意識,同時也是最直接的自我感受。既然那一秒鐘,也就是發(fā)作前神志清醒的最后一剎那,他還來得及明確而自覺地對自己說:“是的,為了這一剎那不妨付出一生!”那么,這一剎那本身自然也抵得上一生。不過,他并不堅持這一結(jié)論的辯證部分。麻木、精神上一片黑暗、癡呆作為這些“最高級瞬間”的后果明擺在他面前……事情明明是這樣,在這一秒鐘內(nèi)他自己明明對自己說了:憑他充分感覺到的無限的幸福,這一秒鐘恐怕抵得上一生的價值?!霸谶@一剎那,”有一次他對羅果仁說,那是他們在莫斯科經(jīng)常碰頭的時候,“在這一剎那,我好像懂得了一句不尋常的話,不再有時日了。想必?!彼⑿χa充道:“這正是穆罕默德缽子里的水還來不及拔翻,而這位患癲癇的先知已經(jīng)把安拉的住處覽遍的那一秒鐘?!?/p>
這段敘述讓人覺得是一種近乎先驗的“體驗”,而非物質(zhì)的實在感受。的確,癲癇病人的“體驗”往往是先驗和宗教狂性質(zhì)的。一個最著名的例子是,據(jù)說患有癲癇的羅馬皇帝君士坦丁一世(ConstantineⅠ,約280-377)在公元312年入侵意大利的那次米爾維亞橋戰(zhàn)役(Battle of Milvian Bridge)前夕,幻覺中見天空有神示的十字符號,上書“In hoc signo vinces”(有它你將無往不勝),從而取得閃電式的勝利,最后成為西羅馬帝國的皇帝。于是他將自己的成功歸于基督教上帝的支持,并在歷史上首次將基督教定為國教。
陀思妥耶夫斯基虔信宗教。他關(guān)于發(fā)作癲癇時的“最高存在”的“體驗”,也是宗教性的。在被流放西伯利亞期間的一個復活節(jié)之夜,他在一位來訪的老朋友面前,曾說起他癲癇發(fā)作前瞬間的一次類似“體驗”:
空中喧鬧一片,我試圖移動一下身子。我覺得天塌了下來,并已將我吞沒。我真的已經(jīng)親近上帝了。他來到我跟前,是的,上帝是存在的。我哭了。啊,所有健康的人都想不到我們發(fā)作癲癇前一秒鐘體驗到的狂歡是怎么回事。穆罕默德在《古蘭經(jīng)》里說他曾經(jīng)看到天國,并且進入七重天。所有那些愚蠢的聰明人都認為他在說謊,是個騙子。但是不,他沒有說謊,他在癲癇發(fā)作的時候真的到過天國,他像我一樣是這一疾病的受害者。我不知道這種狂歡持續(xù)有幾秒鐘或是幾個小時,還是幾個月,但請相信我,我愿不顧一切地來換取這狂喜的境界。
《白癡》和作家在復活節(jié)之夜所說的伊斯蘭教和阿拉伯帝國的創(chuàng)立者穆罕默德(Muhammad,or Mahomet,約570-632)是一名癲癇病患者。傳說一次癲癇發(fā)作時,據(jù)他自己所說,他看到“一位天使以人的形體出現(xiàn)在我面前,并與我說話”。他一生多次產(chǎn)生幻覺。一次,他覺得自己受天使長加百列的召喚,于是匆忙動身,不小心踢倒了一只水罐。終于騎上神駒波拉克,從麥加神廟來到圣地耶路撒冷神廟;隨后又與加百列一起,一層一層爬上了七重天,在祖輩們、先知們和天使們的宅地受到他們的禮遇。過了第七重天,便只允許穆罕默德一個人單獨前往了。他在距圣廟兩箭之地的地方穿過了統(tǒng)一的幃幔時,覺得有一股冷氣向他襲來,這時,真主正用手觸摸他的肩膀。在做了一番重要的交談之后,穆罕默德回到耶路撒冷,見那只水罐里的水還沒有流出來。他還聽到有聲音對他說“:你是真主安拉的使者?!辈⒉粩嘟拥健皢⑹尽保嘈胚@是安拉直接傳給他的信息。穆罕默德和他的信徒將多年來的這些“啟示”和“信息”匯集起來,編綴成書,這就是伊斯蘭教的經(jīng)典《古蘭經(jīng)》。
在《群魔》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寫無神論者基里洛夫跟虛無主義者沙托夫談到發(fā)作癲癇時,也寫到他深信的有關(guān)穆罕默德的“體驗”:
……您可記得穆罕默德的那個水罐,當他騎上自己的神駒遨游天堂的時候,水罐里的水還沒有流出來哩。水罐被踢翻的時間也是五秒鐘;這太像您內(nèi)心的平靜了,而穆罕默德就是個羊癲風病人。
癲癇發(fā)作時的體驗,也給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結(jié)構(gòu)上提供了啟示。
荷蘭裔美國醫(yī)學哲學家圖姆斯說:“生病時,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意義可能以其他方式發(fā)生改變?!边@一定是這位身患重病的美國現(xiàn)象學醫(yī)學哲學家的親身體驗,而且是絕對可信的。不管現(xiàn)代科學怎么解釋癲癇是由于陣發(fā)性腦神經(jīng)細胞過度興奮所致,但是此病發(fā)作時產(chǎn)生的心境改變,及所引起的錯覺、幻覺,包括幻聽、幻視、幻嗅、幻味和耳鳴,定然有助于作家的創(chuàng)造。因此,也許可以這么說,由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既有患癲癇病時的體驗,又有恢復后的正常人的體驗,才讓他能在作品中,以他的真實感受來揭示和描繪人的多重意識時,達到非癲癇病人作家難以企及的深刻程度,創(chuàng)作出別樹一幟的“復調(diào)小說”。著名學者、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專家米哈伊爾·巴赫金(М и х а и л М и х а й л о в и ч Б а х т ин)分析他這一不同于其他作家的“異常敏感的感受”時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善于在同時共存和相互作用之中觀察一切事物的這一不同凡響的藝術(shù)才能,是他偉大力量之所在,又是他巨大弱點之所在。這一擅長導致他對許許多多至為重要的東西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現(xiàn)實生活的眾多方面沒能進入他的藝術(shù)視野。但是另一方面,這種才能使他對此刻的世界有著異常敏銳的感受;在別人只看到一種或千篇一律事物的地方,他卻能看到眾多而且豐富多彩的事物。別人只看到一種思想的地方,他卻能發(fā)現(xiàn)、能感觸到兩種思想――一分為二。別人只看到一種品格的地方,他卻從中揭示出另一種相反品格的存在。一切看來平常的東西,在他的世界里變得復雜了,有了多種成分。在每一種聲音里,他能聽出兩個相互爭論的聲音;在每一個表情里,他能看出消沉的神情,并立刻準備變?yōu)榱硪环N相反的表情。在每一個手勢里,他同時能覺察到十足的信心和疑惑不決;在每一個現(xiàn)象上,他能感知存在著深刻的雙重性和多重含義。
也許可以說,這是上天給可憐的病人遭受痛苦的一種奇特的回報吧。
①特蘭克維魯斯:《羅馬十二帝王傳》,張竹明等譯,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24-41頁。
②除凱撒外,羅馬皇帝卡里古拉、圣徒保羅、宗教改革家穆罕默德、俄國皇帝彼得大帝、法國國王查理五世、教皇庇佑九世、拿破侖皇帝,以及其他領(lǐng)域的重要人物蘇格拉底、柏拉圖、彼特拉克、斯威夫特、莫里哀、福樓拜、陀思妥耶夫斯基、比昂遜,都是癲癇患者。
③《弗洛伊德論美文選》,張歡民等譯,知識出版社1987年版,第154頁,第153頁。
④《巴納耶娃回憶錄》,蔣路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年版,第158-161頁。
⑤別洛夫等編:《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回憶錄》,馬占芳等譯,北京出版社1988年版,第102-104頁。
⑥格羅斯曼:《陀思妥耶夫斯基傳》,王健夫譯,第307頁,外國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格羅斯曼在書中寫道:“在同時代人中,最能充分理解(《罪與罰》的主人公拉斯柯爾尼科夫)這一形象實質(zhì)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親密的戰(zhàn)友尼·尼·斯特拉霍夫。他曾十分明確地指出,在《罪與罰》中,‘第一次為我們描寫了一個不幸的虛無主義者,一個飽嘗了人間苦難的虛無主義者……’”見同書第449頁。
⑦⑨⑩格羅斯曼:《陀思妥耶夫斯基傳》,王健夫譯,外國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308-309頁,第94頁,第89頁,第555頁。
⑧ Н и к о л а й Н. С т р а х о в : В о с п о м и н а н и я о Ф ё д о р е М и х а й л о в и ч е Д о с т о е в с к о м;Ф.М.Д о с т о е в с к и й в с о в р е м е н н и о в:280-281,М о с к в а 1964.
作 者:余鳳高,浙江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編 輯:王朝軍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