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由衷認同；后來慢慢知道勞動還有懲罰性的一類，所謂“勞動改造”、“勞動教養(yǎng)”，聶紺弩當(dāng)年所從事的勞動即屬此類。這種勞動也是“歡快”的嗎？未必！于是有“遵命”之說，有阿Q精神之說，更離譜的是以為“以媚態(tài)邀寵”。但實際上“大我”并未完全敗退。理由是，被懲罰者在勞動中享受歡快絕非懲罰者的初衷或動機，在實際上懲罰者和所有的人一樣，認定懲罰性勞動（還應(yīng)當(dāng)包括為謀生的勞動）是痛苦的，正因為是痛苦的，所以才是懲罰性的，否則就達不到懲罰的目的。因此，在懲罰性的勞動中“歡快”恰恰不是懲罰者所樂意看到的，其標(biāo)準表情應(yīng)是俯首低眉狀，起碼是無可奈何狀，從一般邏輯想，這類表情才能使懲罰者感到“歡快”，起碼是“放心”。聶紺弩心靈深處的“大我”偏偏要“對著干”，不但不是俯首低眉狀、無可奈何狀，而且還寫出這樣“歡快”的詩歌！——我認為，這是一種更深層次或說是更高意義的抗?fàn)帲矣质窍喈?dāng)安全的抗?fàn)帯疫@不正是“遵命”而寫嗎？這是“遵命”，更是抗?fàn)帲∵@是“歡快”，更是傲岸！李白自訴“一生傲岸苦不諧”，這不也正是聶紺弩命運的寫照嗎？

那么，這種“歡快”、“傲岸”和阿Q精神又有何區(qū)別呢？我以為只是表面上有點像而已。確實有點像。我年輕時，曾對文學(xué)中典型人物、典型性格問題有點興趣，突發(fā)奇想認為，凡作家筆下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和作家自身的性格肯定有相似、相通甚至相同之處，其哲學(xué)基礎(chǔ)便是人人喊打的“人性論”。我當(dāng)然不敢說出我持論的哲學(xué)基礎(chǔ)，但卻天真地認為我只要找出魯迅與阿Q之間的相似、相通最好是相同之處，我就勝利了，當(dāng)時人們對魯迅是多么的崇拜喲！——說實在的，我至今還有點崇拜?！谑俏揖鸵还蓜艃涸隰斞傅募永镎?，老天有眼，終于讓我在《兩地書》里找到了：他在一封給許廣平的信里寫道，他有時也“硬唱凱歌”，白紙黑字！“硬唱凱歌”，不就是阿Q精神最精確、最簡明的注釋嗎？這段往事不多說了，就此打住說回來：是有點像吧？但兩者畢竟有本質(zhì)不同，阿Q精神是奴性發(fā)作而受挫時精神上的自我補償，而《搓草繩》的歡快，是作者身上“大我”這個抒情主體隱在詩的深

聶紺弩及其《北荒草》(中）
——“后唐宋體”詩話·之六

并由衷認同；后來慢慢知道勞動還有懲罰性的一類，所謂“勞動改造”、“勞動教養(yǎng)”，聶紺弩當(dāng)年所從事的勞動即屬此類。這種勞動也是“歡快”的嗎？未必！于是有“遵命”之說，有阿Q精神之說，更離譜的是以為“以媚態(tài)邀寵”。但實際上“大我”并未完全敗退。理由是，被懲罰者在勞動中享受歡快絕非懲罰者的初衷或動機，在實際上懲罰者和所有的人一樣，認定懲罰性勞動（還應(yīng)當(dāng)包括為謀生的勞動）是痛苦的，正因為是痛苦的，所以才是懲罰性的，否則就達不到懲罰的目的。因此，在懲罰性的勞動中“歡快”恰恰不是懲罰者所樂意看到的，其標(biāo)準表情應(yīng)是俯首低眉狀，起碼是無可奈何狀，從一般邏輯想，這類表情才能使懲罰者感到“歡快”，起碼是“放心”。聶紺弩心靈深處的“大我”偏偏要“對著干”，不但不是俯首低眉狀、無可奈何狀，而且還寫出這樣“歡快”的詩歌！——我認為，這是一種更深層次或說是更高意義的抗?fàn)?，而且又是相?dāng)安全的抗?fàn)帯疫@不正是“遵命”而寫嗎？這是“遵命”，更是抗?fàn)?！這是“歡快”，更是傲岸！李白自訴“一生傲岸苦不諧”，這不也正是聶紺弩命運的寫照嗎？

那么，這種“歡快”、“傲岸”和阿Q精神又有何區(qū)別呢？我以為只是表面上有點像而已。確實有點像。我年輕時，曾對文學(xué)中典型人物、典型性格問題有點興趣，突發(fā)奇想認為，凡作家筆下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和作家自身的性格肯定有相似、相通甚至相同之處，其哲學(xué)基礎(chǔ)便是人人喊打的“人性論”。我當(dāng)然不敢說出我持論的哲學(xué)基礎(chǔ)，但卻天真地認為我只要找出魯迅與阿Q之間的相似、相通最好是相同之處，我就勝利了，當(dāng)時人們對魯迅是多么的崇拜喲！——說實在的，我至今還有點崇拜?！谑俏揖鸵还蓜艃涸隰斞傅募永镎?，老天有眼，終于讓我在《兩地書》里找到了：他在一封給許廣平的信里寫道，他有時也“硬唱凱歌”，白紙黑字！“硬唱凱歌”，不就是阿Q精神最精確、最簡明的注釋嗎？這段往事不多說了，就此打住說回來：是有點像吧？但兩者畢竟有本質(zhì)不同，阿Q精神是奴性發(fā)作而受挫時精神上的自我補償，而《搓草繩》的歡快，是作者身上“大我”這個抒情主體隱在詩的深

處的勝利的笑，“偉大的心胸，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這樣的氣概——用笑臉來迎接悲慘的厄運，用百倍的勇氣來應(yīng)付一切的不幸”（塞萬提斯語）。這和當(dāng)時所謂的勞動（實質(zhì)上是抽象的勞動）光榮、歡快的笑在表情上并無二致。勞動者在民歌里的笑是真正的笑，聶紺弩的笑卻是含淚的笑。況且，不但“一雙兩好纏綿久，萬轉(zhuǎn)千回繾綣多”原是詩人所向往的，“縛得蒼龍歸北面，綰教紅日莫西矬”，更是作者長期以來的精神追求，只不過是借“搓繩”之題發(fā)揮罷了，單就這兩聯(lián)看，“大我”已經(jīng)沖向了前臺。我想聶紺弩之“得意”應(yīng)在于此。如果完全無辜的人接受完全無理的懲罰還真誠地感到“歡快”，那就是無藥可救、萬劫不復(fù)的奴才了。聶紺弩絕不是這樣的人！

《北荒草》中和《搓草繩》相類的作品還有不少，如《拾穗同祖光（二首）》：

一

不用鐮鋤鏟 鍬,無須掘割捆抬挑。

一丘田有幾遺穗,五合米需千折腰。

俯仰雍容君逸少,屈伸艱拙仆曹交。

才因拾得抬身起,忽見身邊又一條。

二

亂風(fēng)吹草草蕭蕭,卷起溝邊穗幾條。

如笑一雙天下士,都無十五女兒腰。

鞠躬金殿三呼起,仰首名山百拜朝。

寄語完山尹彌勒,爾來休當(dāng)婦人描。

艱辛之極——千萬倍于陶淵明，而又得意之極：“俯仰雍容”，如大臣“鞠躬金殿”，如名士“拜朝”“名山”。難能可貴的是他沒有得意忘形，自有自己的堅守：“都無十五女兒腰”、“爾來休當(dāng)婦人描”。在困境能詩，是真詩人；在困境中能寫如此之詩，是大詩人。還有《柬周婆》《脫坯同林義》等等，真可謂豪氣不減當(dāng)年。

欣賞、評價聶紺弩的作品，和所有的作品一樣，不能脫離這些作品所產(chǎn)生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

麥垛千堆又萬堆，長城迤邐復(fù)迂回。

散兵線上黃金滿，金字塔邊赤日輝。

天下人民無凍餒，吾儕手足任胼胝。

明朝不雨當(dāng)酣戰(zhàn)，新到最新脫粒機。

（《麥垛》）

前四句自是頌體，聯(lián)想到長城、金字塔，氣勢宏大；尾聯(lián)確實“干勁十足”：“小我”進而“大我”退。然而詩人仍然有所堅守，關(guān)鍵在頸聯(lián)。此聯(lián)原作“手足吾儕有胼胝，人民天下無饉饑”（第99頁）。據(jù)知，此詩作于“自然災(zāi)害”時期（當(dāng)指所謂“三年困難時期”）。一經(jīng)比較，就可看出：原句是當(dāng)做已然的事實來寫的，兩句顯然是因果關(guān)系，出句之“有”與對句之“無”相對，而且因“有”而“無”，形成因果關(guān)系，這種因果關(guān)系因句序而得以確立。句序一改，兩者的因果關(guān)系就變成了行為與目的的關(guān)系：只要能夠達到“天下人民無凍餒”的目的，那么“吾儕手足任胼胝”也是完全值得的。可惜“天下人民無凍餒”只是詩人的美好愿望而已，為了這個美好愿望，“吾儕手足任胼胝”，更體現(xiàn)了詩人的博大胸襟、高尚精神，與杜甫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前后相映成輝。由于頸聯(lián)的轉(zhuǎn)折作用，也就在啟示讀者對前四句的描寫重新思考。但若讀時浮光掠影，就很容易被其字面的燦爛輝煌蒙混過去，那才真是辜負了作者創(chuàng)作過程中博弈的苦心孤詣。

再說，“任胼胝”三字也不能僅從字面就認定詩人所說的就是體力勞動，甚至就是作者在勞改農(nóng)場的體力勞動，這樣就把它給看死了。我覺得，應(yīng)當(dāng)看得活一點，不但指體力勞動，也指腦力勞動，總之是“各盡所能”、“人盡其才”，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做到人民生活不斷改善，實現(xiàn)詩人的美好理想。而聶紺弩之所長，顯然并非伐木、農(nóng)耕之類，而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文學(xué)研究、文學(xué)編輯。這樣一看，詩作的言下、言外之意也許就會更加豐富、深邃一些。

“大我”、“小我”博弈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是兩者親密無間，或者說是在“小我”的保護下，“大我”做了淋漓盡致的表演。如《挑水》：

這頭高便那頭低，片木能平桶面漪。

一擔(dān)乾坤肩上下，雙懸日月臂東西。

汲前古鏡人留影，行后征鴻爪印泥。

任重途修坡又陡，鷓鴣偏向井邊啼。

首聯(lián)鑿定寫的是“挑水”，但只是“小我”的狡獪，為“大我”排闥而出開了一扇門，門雖然很小，但走出來的卻是一個頂天立地、以天下為己任的大丈夫。巧妙的是這個大丈夫、偉男子雖然確實是在挑水，但實際上卻是“一擔(dān)乾坤”、“雙懸日月”；或者說他挑的是“一擔(dān)乾坤”、“雙懸日月”，僅作“挑水”狀而已，而且像模像樣?！凹城肮喷R人留影，行后征鴻爪印泥”，看來，他是走在中華民族數(shù)千年來的歷史道路上，當(dāng)然感到“任重途修坡又陡”。在這條漫漫長路上，有多少人或無比壯烈地或默默無聞地倒了下去，但前仆后繼，總有來者繼續(xù)向前，他，聶紺弩，只是其中的一個；然而只要能夠繼續(xù)走下去，他將無怨無悔——怎么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這個幾乎荒無人煙的勞什子地方來了呢？“鷓鴣偏向井邊啼”，“行不得也哥哥”！這是個人的大悲劇，更是歷史的大悲劇。有人說，“鷓鴣啼”“這三字表示行走不利索的意思。這里聶用來代表此刻心煩意焦聽到不入耳的聲音的無限煩惱”。（第21頁）我以為過于落實，“行不得也”既是個人處境的如實描述，也未嘗不是歷史對我們整個民族的警告——還好接下來是“三自一包”等等的糾偏措施，否則，“行不得也哥哥”！“井邊”是“小我”又在提醒人們“我”在挑水，“我”寫的是“挑水”。最后一句，與前面七句出現(xiàn)了巨大的落差，形成了巨大的張力，給讀者留下了廣闊的思考空間。

有人譏諷聶體“打油”。我謂，非“打油”也，乃“墮淚”也，“啼血”也。

以小寓大，以小寫大，當(dāng)然非始于聶紺弩。我小時候就聽說了有關(guān)明朝少年解縉的民間故事。傳說他家以賣豆腐為生，母親終日推磨磨豆腐，父親挑著豆腐沿街叫賣。有人就問他是誰家的孩子，父母做什么營生。解縉笑盈盈地說出一副對聯(lián)：

父親肩挑日月；

母親手轉(zhuǎn)乾坤 。

讀聶紺弩的《挑水》，我就想起了解縉的這副對聯(lián)。

說到推磨，《北荒草》真的有一首《推磨》：

百事輸人我老牛，惟余轉(zhuǎn)磨稍風(fēng)流。

春雷隱隱全中國，玉雪霏霏一小樓。

把壞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環(huán)游。

連朝齊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頭。

關(guān)于這首詩的評價，曾經(jīng)引起激烈的爭議。好在侯本在注釋中搜集相當(dāng)齊全，篇幅竟長達五頁之多，留下的空間很小，我只是略作補充而已。一位論者認為：“五六兩句向‘政治’上硬貼，顯得牽強附會；而結(jié)尾兩句，以媚態(tài)邀寵，完全破壞了前面造成的境界?！保ǖ?6-27頁）于此批評已多，我要說的是如下兩點。一，聶詩確實向政治貼了，但一點也不生硬：第五句明明點出“磨”字，磨本來就是要把磨的東西磨得“粉碎”；第六句“環(huán)游”不正是推磨總是原地打圈的藝術(shù)表達嗎？哪里“牽強附會”了？二，稍稍復(fù)雜一點，必須多說幾句。在我看來，全詩都是“正”話反說，不但絲毫沒有“以媚態(tài)邀寵”的意思，簡直就是“惡”意挑釁，主動賈禍，自討苦吃，如果作者當(dāng)時給我看了，我會為他捏一把冷汗的。此話怎說？又如果我是當(dāng)時當(dāng)?shù)氐膭诟母刹?，我就會問：“百事輸人我老牛，惟余轉(zhuǎn)磨稍風(fēng)流”，聶紺弩，你真的以為推磨是“風(fēng)流”之事嗎？你確實以為你“百事輸人”，僅僅只有你會推磨這一點強過別人嗎？你他媽的黃埔二期，一九三四年入黨，一九四九年后中南區(qū)文教委員會委員、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副總編輯兼古典部主任、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委員、光明日報社編委，你的同伙吹捧你的雜文可以媲美魯迅……這是你的心里話嗎？黨和政府把你弄到這里來改造，叫你推磨，你明擺著是不服氣，這就罷了，還寫這反詩發(fā)牢騷，居然狗膽包天嘲諷我們的“大躍進”總是在原地踏步，你不想活了？！聶紺弩：我沒有“嘲諷我們的‘大躍進’總是在原地踏步”。我：你別以為我們都是傻瓜，看不懂你的反詩。推磨“環(huán)游”，即使走了“三千里”，哪怕就是三萬里，不也還在原地轉(zhuǎn)圈，“不在雷池更外頭”嗎？白紙黑字，你還狡辯什么？！你當(dāng)我們無產(chǎn)階級專政是吃素的嗎？！——我以為這位“政府”絕非無中生有，強詞奪理，深文周納?！按豪纂[隱全中國，玉雪霏霏一小樓”，表面上看起來是歌頌“大躍進”，贊美推磨勞動；“把壞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環(huán)游”，好像很有改造自己的決心，而且決心很大，大得不得了；但這“歌頌”也好，“決心”也罷，只是巧布煙幕而已，實際上全都被最后兩句“磨粉碎”了。詩寫得確實“風(fēng)流”，正因為它把不風(fēng)流寫得看起來風(fēng)流，實則一點也不風(fēng)流，只有嘲諷、揶揄，甚至只有憤慨、眼淚。

不能不說，“小我”在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中沒有起到什么作用。難怪胡喬木“下顧”，聶紺弩會“聞之甚駭”，擔(dān)心“詩中有非所宜言”。我想，這首詩應(yīng)該也是他擔(dān)心的作品之一。

不過，此詩前后出現(xiàn)兩個“雷”字，是個瑕疵。

豆上無坑不有芽，手忙刀快眼昏花。

兩三點血紅誰見？六十歲人白自夸。

欲把相思栽北國，難憑赤手建中華。

狂言在口終羞說：以此微紅獻國家。

（《削土豆種傷手》）

蘇東坡詩云：“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敝v究作詩要有所寄托，如“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寫的是此，所寄托者為彼，整首詩就是一個隱喻，彼此關(guān)系是明確的。我以為，在詩歌中，更多的是，呈現(xiàn)在你面前的是“此”，而“彼”卻不像上舉蘇詩那么明確；特別是“彼”所指者為何也不確定，它不是一個比喻的本體，只是在等待敏感的讀者去“開采”；也就是說彼此關(guān)系是模糊的不確定的。前者，彼在整首詩的語言之外；而后者，彼此交融在一起，若有若無，似無還有，若即若離，質(zhì)言之，彼在此中。前者的語言幾乎是透明的，后者則有如“莊生曉夢迷蝴蝶”、“藍田日暖玉生煙”：周乎？蝶乎？惘然！其煙，有耶？無耶？惘然！語言的意義，前者是一維的，像聶紺弩此詩首聯(lián)，“豆上無坑不有芽，手忙刀快眼昏花”，它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再也沒有別的了；后者是多維的，就像此詩的后面六句。

先從尾聯(lián)說起?！翱裱栽诳诮K羞說：以此微紅獻國家”，侯井天和侯本所收集的多位注家，都以為“和魯迅‘我以我血薦軒轅’的赤子之心是一脈相承的”。（第23頁）就信念而言，兩人當(dāng)然一致，但細味注文，似乎是說“以此微紅獻國家”和“我以我血薦軒轅”是一個意思。若果真如此，我深不以為然。是的，從字面看，確是十分相近；但實際意義，可謂天差地別。魯迅要說的就是詩句字面所說的，所謂直陳其志是也；而聶紺弩呢，他真正要表達的是悲憤——他，一個作家，一個學(xué)者，為什么只能“以此微紅獻國家”呢？“此微紅”者，毫無疑義指的就是“削土豆種傷手”所流的“兩三點血”，獻出來又有何用？但他現(xiàn)在只能如此，別無他途。以此報國，是無奈！是荒誕！是悲??！魯迅所說的“血”具有象征意味，而聶紺弩卻實實在在指的就是這“兩三點血”，而且這是削土豆時“手忙刀快眼昏花”所致。作家、學(xué)者的手不是不能去削土豆，但作家、學(xué)者的手僅僅只能去削土豆來報效國家，無論對于國家還是對于個人來說都是可悲的。就好比讓貝多芬去耕田，齊白石去打柴，結(jié)果是一個跌傷了腿，一個砍傷了手，他們不是出自幽默而是一本正經(jīng)地宣稱：我們的音樂、繪畫根本一無所值，就以此傷痕、血跡報效人民吧！——這難道不是天大的笑話嗎？我們不能把笑話當(dāng)做正經(jīng)的話來聽。我認同雍文華的結(jié)論：這是“自嘲和譏諷”（第25頁）——但他說的理由是“幾滴指血能與‘建中華’相比嗎？”又覺沒有到位——即所謂言在此而意在彼也，不過彼此之間非比喻關(guān)系，因為彼就在此之中。特別需要點明的是“自嘲和譏諷”是一種態(tài)度、情感，而非語言本身的意義，彼非言之所指，卻就在立體的言中。

中間兩聯(lián)看似明白如話，但也頗有嚼頭?！皟扇c血紅誰見？六十歲人白自夸”： “點”，至小也；“兩三”，至少也。以至微的待“罪”之身，其對國家、人民的一片熱愛之心又有誰會看見、重視、珍惜呢？“兩三點血紅誰見？”似在望“紅”興嘆，顧影自憐——光是這樣，就不是聶紺弩了。它和出句是一個整體，“六十歲人白自夸”以自嘲口吻出之，別有意味在。已有注家指出：“白”與“紅”相對，“則是去取其表層顏色的字面意思”，“此種俏皮的對仗，聶老慣用”（第23頁）。我要補充的是，“紅”可能也指“三面紅旗”（大躍進，總路線，人民公社）之“紅”，“拔白旗，插紅旗”之“紅”，與之相對的“白”則可能是指聶老心底與之相反的想法、觀點。這樣一看，“白”除了徒然的表層意思，則可能還有更深層次的意思；它不僅是“自夸”的狀語，還可能是“自夸”的賓語，和出句的“紅”是“誰見”的賓語一樣。而且此“白”來自一個革命者六十年來的經(jīng)歷和思考，和“六十歲人”的關(guān)聯(lián)也十分自然。

關(guān)于頸聯(lián)，從出句看，此詩很可能是詩人從北大荒放還后“補作”的。我著重要說的是對句?！半y憑赤手建中華”，這不是人盡皆知的常識嗎？為何詩人還要堂而皇之寫進詩里？而且又有誰讓你“憑赤手建中華”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該不是為了硬湊成八句的需要吧？我想，一方面這是與上下文相接，表明自己作為中華民族一員的赤子之心；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對當(dāng)時決策者的勸告。它沒有主語，看樣子是他自己，但也有可能是指別一主體。當(dāng)時提出大躍進、總路線、人民公社等等，愿望或不可謂不好，但實際效果卻完全相反。盡管如此，提出者還是沒有聽取諸多批評，仍然固執(zhí)地堅持一己之見，以為單憑“我”一個人的主意就能“建中華”?！半y憑”句是否隱含對當(dāng)時決策者誠摯的勸誡？——這才真正稱得上是“狂言”。此見，我不敢自是，姑且提出來聊備一說吧。我的意思是，讀詩，尤其是讀聶紺弩的詩，又特別是讀聶紺弩當(dāng)時既希望審查通得過又能說說心里話的寫于特殊年代的詩，絕對不能死摳字面的意思。

作 者：王尚文，學(xué)者，浙江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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