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張石山

閱讀伏羲

/［山西］張石山

最早的文化人

伏羲、神農(nóng)、黃帝,號稱“三皇”，是華夏民族傳說中的人文初祖。

三皇可能是時代相互交錯或者互有聯(lián)系的幾個原始部落氏族的首領(lǐng)。不大可能是同一氏族的有傳承關(guān)系的君王。更不可能是同一時代同一王朝的三巨頭。

但在我的想象中，這三位好像同時管理著部落，甚至合署辦公共進午餐。這想象大概來自于童年所讀的《三字經(jīng)》：線裝的紙頁脆薄的書冊內(nèi)有三皇的插圖。哥兒仨圍坐在一塊巨石旁邊，頭角崢嶸，腦頂有戟生的毛發(fā)，形若鬼怪?？粗ε?，就愈發(fā)想看。

黃帝軒轅氏大約是軍事首領(lǐng)，善于打仗。軒轅也許是一根大棒，也許竟是雄強的男根。炎帝神農(nóng)氏或者首倡農(nóng)耕生產(chǎn)，會種莊禾兼而認識百草，能研制中草藥。伏羲氏則掌管天文術(shù)算，擅長符咒，會結(jié)繩記事刻木記年，乃至創(chuàng)造出天才的八卦。他是最早的文化人，勞心者始而治人。

信其有

世紀初有疑古學(xué)派，懷疑“三皇五帝”的存在。數(shù)典忘祖是國人常犯的毛病，但國人更常犯的倒是相反的毛病：格外喜歡賣弄“先前闊”。歷史愈推算愈古久，長城愈測量愈漫長。敢于疑古，考問前人，實在需要一點勇氣與學(xué)識，也不妨是一種嚴肅的治學(xué)態(tài)度。

傳說不可靠，那么有文字記載的歷史是否就是信史？語言極權(quán)和語言霸權(quán)始終是存在的?！澳暇┐笸罋ⅰ弊C據(jù)確鑿，日本國政府硬是不認賬。日本國學(xué)生要學(xué)習(xí)、要考試，關(guān)乎能否升學(xué)的歷史教科書就不載這樣的文字。侵略說成“進入”，進入中國竟然還是要解放西方殖民者壓迫下的東亞人民。如此的文字歷史能不能信？我們不信，日本國要讀書升學(xué)的孩子是否不信，能否不信？

好在為帝王將相刻功立傳的歷史之外，還有野史，還有民眾的口頭傳說?！胺烂裰冢跤诜来ā?，反映著語言霸主們的心虛與恐懼。

古時筑長城，不知給老百姓帶來多大的苦難。因而有孟姜女哭倒長城的傳說記錄著光榮之外的悲哀。不識字甚至壓根兒沒聽過“歷史”這個詞匯的祖母外婆們，隨意地卻又是頑強地講述著那不死的傳說。

“麻胡”，是鄉(xiāng)間嚇唬孩子們的一個恐怖的符號。使用這個符號的老百姓，并不知道麻胡原指隋煬帝修筑大運河的胡人監(jiān)工，那愛吃小孩子的麻叔謀。就我所知，山西許多飽受日本鬼子侵害的地區(qū)，祖母們解釋麻胡子就是日本鬼子。有的嚇唬孩子干脆是說：日本鬼子來了。她們且不知道什么“教科書事件”哩！

——如同史前大洪水的傳說，對三皇五帝的傳說，我多半傾向于信其有。

支持我這種傾向的，有伏羲的八卦在。

創(chuàng)研八卦的天才代表

人類創(chuàng)造出文字，作為記錄語言的符號，那是一場可以想見的偉大革命。“倉頡造字鬼夜哭”，透露出那場革命的獰厲驚怖。而在只有語言而無文字的時代，進而上溯到連語言都不曾產(chǎn)生不曾完備的時代，人類肯定經(jīng)歷過一個主要借助依賴形體聲音色彩圖案等手段，以交流信息把握世界的前語言時代，或曰符號時代。

對于那樣蒙昧的遠古，恰如對于莫測的未來，我們知之甚少。所幸中華民族為全人類承繼保全了符號時代的兩件寶物：一是圍棋，一是八卦。這時，我們倒不妨自詡一回“先前闊”。

圍棋只分黑白兩色，游戲規(guī)則相當簡約。就其規(guī)則之簡單觀之，猶如兒童跳石子，童趣天然；就圍棋的局面變化內(nèi)涵意味觀之，則千劫萬變深不可測。那是一個早熟的民族遠古童年時代的天才創(chuàng)造。至今考驗著人類最優(yōu)秀的大腦，其爆炸性的數(shù)據(jù)使最先進的計算機智窮力竭。無論它是“深藍”還是“淺綠”。

八卦作為典型的符號，只用陰陽兩儀來演示卦相，指代萬物。所謂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所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以其有限，導(dǎo)向無窮；以其不變，而成萬變。最簡單的成為最復(fù)雜的，最淺顯的蘊含最深奧的。所謂大法不繁，真理簡約。那是遠古文明的結(jié)晶，那是古代天才創(chuàng)造的輝煌。

伏羲，正是那樣一位天才，至少是創(chuàng)研八卦的天才代表。

天才果然存在。相對論到底是愛因斯坦的發(fā)明。動輒“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云云，只是虛偽的套話，甚至就是現(xiàn)代版的神話，是語言霸主別有用心祭起的一根大棒。

伏羲畫卦的別種符碼

堯設(shè)圍棋以教其子丹朱，是一種傳說；與之相伴生，還有舜造圍棋以教臣下，等等。

圍棋熱曾引發(fā)出關(guān)于圍棋起源的討論。棋壇內(nèi)外的有心人不甘囿于成說而有各種各樣的推斷猜測。除了一般說法，圍棋起源于戰(zhàn)爭模擬或者法地象天之外，還有不少極富想象的見解。比方，有人說，圍棋不像人類戰(zhàn)爭，倒更像植物之間對生存空間的爭奪。得地得氣者生，失地失氣者死。還有人認為，圍棋甚至是外太空高級智能生命對人類的饋贈，上古人類不可能發(fā)明如此深奧的游戲。

外太空高等生命也許有，我們不能因自身局限而否定局限之外的存在。阿米巴原蟲不可能否定人類存在。但人類能夠教會爬蟲類甚至哺乳類乃至靈長類下棋嗎？我們進而還可以設(shè)問：外太空高等生命是全知全能的嗎？如若不是，那么是誰比他們更高等而可以教給他們更高級的游戲？這樣，我們將只好去尋找宇宙的第一推動力，我們將陷入“上帝”存在這一悖謬。

我以為，圍棋完全可能系由八卦演進而來，或者是與八卦并行發(fā)育。

最初，它只是伏羲畫卦的別種符碼，別種樣式。

“－”與“－－”

當代調(diào)皮青年，就人的性別特征說男人是“010”，女人則是“101”。兩個符號進一步簡約，可以變成1與0或者1與11。而這正是伏羲畫卦的原初符碼“－”與“－－”。

作為典型的符號，八卦只有陰陽兩儀。正與負，零與一，一與多，無與有，相生相克，相反相成，相應(yīng)相對，相消相長。以兩個符碼進行隨機組合，在三級演示中，得出八種圖像。至此，伏羲完成了他的宇宙模式。

只用兩個符碼八種圖像，就要演示萬物、窮盡萬理、形容萬象、探求萬有，人類遠祖把握宇宙的抽象能力達到無與倫比的先知般的高度。那驚人的洞察力與天才的感悟性使我們不由相信，科學(xué)曾有神童般的早慧。

第一只迷途的羔羊

伏羲的模式是圖像的，符號的，象征的；因而對它的閱讀應(yīng)該是形象的，感悟意會的。

所謂大道無言。拈花微笑而悟妙諦，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庶幾近之。

孔子那樣的偉人先哲，晚年讀易，“韋編三絕”。

解讀前語言時代的符號與解讀人類耳熟能詳?shù)恼Z言，由于符碼不同，造成不同世界不同維度天差地別的間離與隔膜。孔子讀易，所讀是易傳，即卦辭與爻辭。據(jù)說，老先生還撰寫了至少是修訂過部分易傳。然而，用語言的意義概念來解讀八卦符號，也許在根本出發(fā)點上已然步入歧途。如此讀易，非常可能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比之于孔子讀易誤入歧途，也許文王才是第一只迷途的羔羊。以八卦的基本符碼進行運籌，假如突破三級組合，四級組合可得卦象十六，五級組合得卦象三十二，六級組合得出八八六十四卦。這時，我們發(fā)現(xiàn)或曰文王發(fā)現(xiàn)，這六十四卦恰好是八卦與八卦的重疊組合。

文王被商紂囚禁七年，將八卦發(fā)展拆解為六十四卦，他第一個打開了八卦的封閉系統(tǒng)，因之成為千百年來令后人景仰的先賢圣哲。但假如伏羲有知，會無奈地搖頭嘆息。因為文王既已打開系統(tǒng)，無權(quán)阻止后人而復(fù)后人繼續(xù)打開。六十四卦再行組合疊加，將成新的十二級序列的四千多卦。如此下去以至無窮，那將是形與數(shù)的大爆炸。八卦作為基礎(chǔ)模式的符號意味將不復(fù)存在。

文王在適當?shù)臅r候陡然止步，他不曾走得更遠。

他追尋偉大的伏羲，伏羲卻始終瞠視著他的背影。

三維空間的立體建構(gòu)

伏羲留給后人的八卦圖式，是在二維平面展現(xiàn)的。其每一卦象，看上去也只是在二維平面的特定向度上生長的。但八卦的本來模式，非?？赡苁侨S空間的立體建構(gòu)。每一卦象，則在三維空間的特定向度上來生長。卦者，掛也。伏羲演卦可能是懸掛式的操作。當伏羲升天入地，六合八極馳騁著他的天才想象之后千萬年，人類才終于能夠遨游太空，從宏觀的角度感知三維空間。這多少年里，局限于二維平面行走的人類便也只是去認讀二維展現(xiàn)的八卦圖式。

圍棋正是二維平面上的游戲。

現(xiàn)今人類通用的圍棋盤，所謂紋枰，垂直交叉線各十九道。平方相乘而得交叉點， 除中心天元外恰是周天之數(shù)。當我們將圍棋盤的線路減少到縱橫各七路，或者我們設(shè)想圍棋游戲的線路是由少到多逐漸發(fā)展而來的，甚至我們還可以想象伏羲不僅在空地上，也曾在交叉的線路上演畫八卦，那么，從七路棋盤的天元出發(fā)，以黑白兩種棋子來做三級序列的隨機組合，在棋盤的垂線和對角線上，將正巧得出八卦圖像來。

在此刻，圍棋即八卦、八卦即圍棋。

如果在七路圍棋盤的每邊各加三條線，棋盤將增加為十三路，那就是如今兒童學(xué)棋的棋盤了。這時，仍以黑白子來做隨機組合，在同樣八個向度上我們可以得到三級序列的兩組八卦。將內(nèi)外八卦進行旋轉(zhuǎn)對應(yīng)，則可最終得出六級序列的八八六十四組卦象。那么，這正好是文王的六十四卦。

現(xiàn)今的棋枰，不過是在十三路棋盤上每邊再加三條線罷了。

據(jù)典籍考證和實物發(fā)掘，歷史上曾有過少于十九路的圍棋。這也許能給我們一個有力的佐證：定型于中近代的圍棋，棋盤線路是由少到多，棋戰(zhàn)局面亦隨之由簡而繁發(fā)展來的。換言之，最早的圍棋也許只有七路，曾主要用于演示八卦。

由一到無限

作為形與數(shù)的集合，八卦是由一元主體來操作演示的。

它更像人對宇宙的模擬，人對自然的發(fā)問，人與天地萬有的對話。

同樣是形與數(shù)的集合，圍棋卻是由對應(yīng)的二元主體來進行對抗游戲的。

這本身或許是一種飛躍，是陰陽拮抗自然大道的外在顯化。它因而也更像人與人的對話，所謂“手談”，如兩位法師登壇斗法。墨子救宋，曾與公輸班斗法，是歷史上很著名的故事。只是不知他們的斗法是否采用了圍棋的博弈形式。

而且，八卦的演示，是在特定的向度上依次發(fā)展的；二元操作的圍棋，雖是輪流著子，黑白雙方卻都可以在未被占領(lǐng)的交叉點上任意落子。這是圍棋更加主觀能動贏得更多自由的又一次飛躍。

從二元操作到隨機著子，圍棋因自身的飛躍最終從八卦脫胎，生長為它自己。

而成功即是局限。圍棋掙脫八卦模式，贏得了自由，但它也從此只成為一種游戲，流為博弈小道。不再具有八卦那樣宇宙模式般的神秘和演示萬物的功能。

不知伏羲對圍棋的另辟蹊徑作何感想？堯與舜倒是認為圍棋可以開啟人的心智，甚至能夠陶冶人的情操。

圍棋可否發(fā)展為二十五路三十一路乃至更多路？當然可以。前人曾否作過類似的探求？相信也會有。但也許那樣的圍棋將不再有可操作性而失去其游戲的功能。

換一個角度，人類進入電腦時代，借助電腦模擬，我們能否將圍棋游戲三維化立體化？假定棋盤是立方體的或球體的，內(nèi)部線路條件充分必要，以三種或更多種顏色的棋子來占領(lǐng)交叉點。二維平面的圍棋系兩眼成活，在立體棋盤內(nèi)，它們必須構(gòu)成某種合理結(jié)構(gòu)如球形棱錐形方能成活。

電腦時代的到來，使這種游戲的創(chuàng)研與實踐具備了可能。

在那全新的游戲中，我們不僅同樣開啟心智，或者還能進而發(fā)現(xiàn)若干基本模式。像我們智慧的遠祖伏羲一樣，追逐無限，挑戰(zhàn)神秘。

漢字與八卦

自有語言文字以來，人類漸漸遠離了符號時代。我們仗恃語言這支拐杖行走已經(jīng)很久了。八卦如何偉大怎樣奧妙，只是非常隔膜的捧揚。中華民族保有神秘的八卦，卻只落入測八字看風水的左道旁門。八卦究竟有什么用？也不妨說沒有什么用。

書法繪畫有什么用？補壁。圍棋有什么用？消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圣人于我何有哉！

但人類所以為人類，就不單是自在的，而某種程度上是自覺的。八卦，是中華民族開始具有文化走上文明的證據(jù)；伏羲，是我們這個早慧民族的第一個智者與哲人。

作為語言符號的文字，漢字象形會意而不曾字母化，不能不認為與八卦有關(guān)。欲以線條圖形來法地象天指代萬物的八卦，應(yīng)是漢字的雛形。有如一只“始祖鳥”，化育了漢字。

而符號時代和語言時代之間，絕不是一道鴻溝。造字的倉頡何許人？他該是伏羲的親傳或再傳弟子。

──自幼認讀象形會意的方塊漢字，我們真的會覺得和伏羲很遙遠嗎？永遠的伏羲，我們不僅傳承著他的血脈基因，而且傳承著他鴻蒙初辟時代創(chuàng)立的形象感悟的思維方式。

更其扎根于民眾

搖頭不算點頭算，是人類行為語言。西方人禮見擁抱握手，東方人禮見鞠躬作揖，遇女士而脫帽，悼烈士而默哀，皆是人類行為語言。

預(yù)?；驓g呼勝利，上舉雙臂或兩指，那只是英語“勝利”拼寫的第一個字母v的表達。西風東漸，習(xí)染全球，這一形體語言已幾乎成為全人類能夠解讀的符號。

“駕馭”，是很書卷很古雅的詞匯。但稍加留心，會明白那原本不過是我們役使牲口的口令。駕，令其開步向前；馭，令其停步止歇。對牛馬而言，那是經(jīng)訓(xùn)練之后能夠聽懂的聲音符號。古人何以選擇這兩個聲音符號，難以考究。依其發(fā)音特征，“駕”，開口送氣，“馭”，則是收口吸氣。漢語的來和去，與之相對應(yīng)的英語的“come”和“go”，也都分別有收氣和送氣的意味。

紅色，何以渲染喜慶？白色，何以謹示哀喪？也只成為有意味的色彩形式、色彩符號。

不識字的山民過年照樣貼對聯(lián)，紅彤彤而喜洋洋。而且，對聯(lián)也絕不會上下顛倒，他們不識字卻知道字和人一樣，腿叉子都長在下邊哩！

他們也許比我們更懂得伏羲。

或者說，伏羲更其扎根于民眾。

永遠的伏羲

人類仗恃語言這支拐杖行走已經(jīng)太久，似乎已須臾不可離棄。我們會不會福兮禍所伏，早已陷入了“知見障”？我們到底丟棄了什么？語言的“盲點”遮避掉的又是什么？

人類代代繁衍，文化層層累積。人類文明史也許只是在不斷地“拆零”，而不是進行“整合”。我們是不是愈走離目標愈遠？人類還有沒有回家之路？

而符號時代與語言時代疊印在文明的紙頁上，符號文化始終楔入在語言文化之中。我們尚能摸索到那一時代的若干蛛絲馬跡，永遠的伏羲尚在不懈地傳遞著他的文化信息。

如果我們不必說這樣的大話：要用全人類的優(yōu)秀文化武裝自己，我們至少不應(yīng)漠視符號文化的存在。

這樣，我們最低可以駕車暢行無阻于高速公路，能夠在候機大廳找見通道而周游世界。

這樣，我們至少不會因闖紅燈而被罰款，也不會走錯廁所而尷尬。

這樣，我們也許會在某一片叢林中，某一塊巨石旁，與演示八卦的伏羲不期而遇。

作 者：張石山，專業(yè)作家，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曾任《山西文學(xué)》主編。

編 輯：續(xù)小強 poet_xxq@vip.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