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玲[開封教育學院中文系, 河南 開封 475004]
魯迅與丁玲:現(xiàn)代文學現(xiàn)代性的二重維度
——以《離婚》和《莎菲女士的日記》比較為例
⊙張國玲[開封教育學院中文系, 河南 開封 475004]
魯迅與丁玲是兩位因獨特藝術個性而備受矚目的作家。他們創(chuàng)作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社會性、挑戰(zhàn)性無不顯示了與“五四”精神特質(zhì)的共同關聯(lián)。在其豐盈的歷史癥候中,婦女解放無疑是現(xiàn)代性追求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但正是在此處,兩位作家的敘述視點產(chǎn)生了清晰的分野,啟蒙理性與個體生命寓言構成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現(xiàn)代性的二重維度與書寫范式。
魯迅 丁玲 現(xiàn)代性二重維度
魯迅與丁玲是兩位因獨特藝術個性而備受矚目的作家。他們創(chuàng)作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社會性、挑戰(zhàn)性無不顯示了與“五四”精神特質(zhì)的共同關聯(lián)。在其豐盈的歷史癥候中,婦女解放無疑是現(xiàn)代性追求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但正是在此處,兩位作家的敘述視點產(chǎn)生了清晰的分野,啟蒙理性與個體生命寓言構成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現(xiàn)代性的二重維度與書寫范式。魯迅收入《彷徨》的《離婚》和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皆以潑辣恣肆的筆墨塑造了中國傳統(tǒng)婚戀倫理中的叛逆之女,表現(xiàn)了他們基于“人”的發(fā)現(xiàn)這一“五四”主題,對女性生存給予的現(xiàn)代性觀照。但由于各自不同的生活體驗和性別身份,促使他們以相異的現(xiàn)代性訴求,容納了不同的歷史內(nèi)涵與文化深度,呈現(xiàn)出不同的情感向度、價值理念。性別身份的隔膜,界定著魯迅的啟蒙思想徘徊在現(xiàn)代性場域中“療救”的邊緣;而借助徹骨的性別體驗,丁玲在觸摸個體生命深處的同時,完成了女性內(nèi)在生命“分裂式”生存的悲憤書寫。這一點,透過其人物形象的分析,傳遞出極為生動豐富的信息。
《離婚》中的愛姑與《莎菲女士的日記》中的莎菲均具有叛逆?zhèn)鹘y(tǒng)婚戀倫理的勇氣,顯示了魯迅與丁玲不期然的“五四”之遇。愛姑在夫家大鬧離婚,展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兩性秩序僭越的強悍;莎菲則通過純?nèi)慌砸曈驅(qū)δ行赃M行多層面的審視,敞開了女性的情欲世界,實現(xiàn)了對男權主宰的兩性情愛倫理的大膽冒犯。
愛姑無論從外貌到行動皆充滿了奪人的強悍氣勢。她“將兩只鉤刀樣的腳正對著八三擺成一個‘八’字”;對丈夫單方面所提出的離婚大鬧了整三年;甚至氣勢洶洶地拆了夫家灶臺。一系列的行為與表現(xiàn),無不向我們展示了在那樣一個年代,一個離三從四德很遠的女性形象,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女性前所未有的、把握自己命運的勇氣與努力。她拒絕傳統(tǒng)棄婦所固有的哀怨與憂傷,以自己想象所能及的方式反抗傳統(tǒng)父權給予女性命定的安排,以令人驚愕的姿態(tài)撕碎了女性低眉嬌羞、哀哀而終的宿命式形象,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進行了女性爭取自主權的“突圍表演”。
誕生稍晚于愛姑的莎菲則以獨白的形式,舒展了女性的狂狷姿態(tài)。她不厭其煩地訴說自己的情愛和欲望;驚世駭俗地敞開了靈肉沖突不息的女性情懷;在對身邊男性的反復審視與把握中,營造了凌駕于男性之上的精神強勢;通過把情愛關系中男性形象客體化,確立了情欲世界里的女性主體。
文本中的莎菲,一方面任由自己的情欲恣意張揚,在面對凌吉士“那頎長的身軀,嫩玫瑰般的臉龐,柔軟的嘴唇,惹人的眼角”時,不停地袒露自己的潛意識層面;另一方面,又毫不留情地撕開他“高貴的美型里”安置著的“卑劣靈魂”。她俯視葦?shù)艿奈?,極端清醒地看穿了“那收藏在眼瞼下面”的,“不愿給人知道的是些什么東西”,她嘲笑毓芳和云霖禁欲式的戀愛,透徹地認識到蘊姐式的傳統(tǒng)婚姻之于女性的殘酷性。在她郁結(jié)不散的苦悶訴說中,展現(xiàn)了莎菲特有的清醒與孤獨、人性三重自我的糾纏與沖突。
若深入到愛姑與莎菲叛逆性格表象下細致探究,可發(fā)現(xiàn),在愛姑與莎菲對女性固有角色的守望與放逐中凸顯出迥異的現(xiàn)代性內(nèi)涵。其間固然有生存環(huán)境與自身素質(zhì)差異的因素,更多則源于敘述者敘述視角的相互疏離。
愛姑農(nóng)婦式的潑辣斗爭,對自己婚姻角色虛張聲勢的固守,無非是依靠封建禮教賦予她“妻”之合法身份的權威以及家族男性眾多而集結(jié)的強勢。在那樣一個環(huán)境中,愛姑大鬧三年離婚,搞得對方雞犬不寧的行為才合乎邏輯,才符合中國封建農(nóng)村的宗法鐵律。但她的斗爭無法不陷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尷尬與悖謬,愛姑拼命死守的無非是“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地位與傳統(tǒng)女性的家庭身份,這實則是沉淪于那個時代的婦女難以被拯救和難以自救的社會現(xiàn)實。愛姑只不過是宗法社會織就的秩序巨網(wǎng)中稍不安分的一個,她左沖右突的同時又不得不緊緊攀附著網(wǎng)中的經(jīng)緯脈絡,否則她將墜入身份虛無的深淵,無法在現(xiàn)實中得到角色認同。
正因為她的女性性別,男性作者魯迅無法讓她成為自己的主宰,所以愛姑不可能如魯迅筆下的男性叛逆者那樣具備知識分子式的清醒、個人自由主義戰(zhàn)士式的英雄氣概和悲壯色彩,她留給人們的只是一個蒙昧的、富喜劇色彩的農(nóng)村潑婦形象,一旦象征著封建絕對權威的七大人手執(zhí)尚方寶劍君臨,愛姑強悍與粗蠻的精神支柱便轟然倒塌。愛姑從反抗到被休回父家的結(jié)局,除了自身思想水平所限,致使她不可能具備個性解放的理性高度,但同時也體現(xiàn)了魯迅本人性別意識的局限和迷茫,對于筆下這樣一個鋒芒過盛、蠻悍放肆、越出傳統(tǒng)性別權力秩序等級的女性形象,作者除了將其歸入“父之女”或“夫之妻”外將無處安置。作者與人物的性別隔膜,注定了愛姑永遠不會像沙菲那樣因具有清醒的性別意識而成為性別主體。作者在思想啟蒙漸見深入的同時,其間因敘述視點的外化,彰顯了對強悍女性辛酸的性別生存缺乏深刻體認的局限。
丁玲筆下的莎菲,從身體到精神,甚至話語權始終是女性自我的主宰。莎菲以知識女性特有的理智與清醒,審視并評判她視野中的一切。她以嚴格的第一人稱視點、有限視角敘事,展現(xiàn)了獨屬于莎菲個體眼中的世界。這一視點的內(nèi)置,勢必導致莎菲對外在社會對自己行動的評價無所知曉,同時也促就了她那無畏、倨傲的狂狷,更賦予了作為敘述人兼主人公的莎菲審視所有對象的特權與自由。她如同一個“惡”的精靈,深刻洞悉了男性或委瑣,或卑劣的靈魂,徹底否定并拆解了傳統(tǒng)理想的男性形象。通過女性婚戀價值本位的確立,完成了對以男性為中心的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顛覆與反叛。
莎菲作為滿載“五四”時代烙印的知識女性,現(xiàn)代思想文化的熏染與提升,使她得以超越愛姑式的蒙昧反抗與盲斗,洗去愛姑村婦式的蠻悍與潑辣,褪去了愛姑喜劇般的“扁平人物”特征。通過展示女性潛意識層面生命本真的起伏與奔突,充分顯示了立體豐滿的“圓形人物”光彩,以及女性豐富的生命狀態(tài)。莎菲通過自我放逐到男權中心世界的邊緣,獲得了女性獨立言說的話語權,并在與外部世界的對話中,完成了背負時代苦悶的青年女性“叛逆的絕叫”①。
同時,敘述者以純?nèi)坏呐栽捳Z,在莎菲個性解放,自由民主等“五四”核心話語之外,構建了莎菲作為現(xiàn)代女性鮮活生動的生命世界。莎菲對死亡不斷地觸摸與感受,對女性生存處境及命運清醒理智的把握,對個體人性三重境界及靈肉沖突的袒露,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孤獨意識與精神絕望,莎菲形象亦因此獲具了此前文學中女性形象所不具備的現(xiàn)代性的豐富性。莎菲形象的塑造突破了同時代女性寫作中,對女性形象的塑造拘囿于精神形式的愛情書寫,或與“五四之子”并肩而立在“自由、民主、個性解放”的旗幟下,優(yōu)雅地喊一聲“女人也是人”的“五四之女”的青春形象與幽怨訴說,莎菲以成熟、無忌的眼光感知、理解女性自我的血肉之軀。
若說丁玲早在《夢珂》中,“夢珂的故事象征了走入資本主義都市生活的女性的共同命運:從鄉(xiāng)村到都市,從反封建到求自由,非但不是一個解放過程,而是一個從封建奴役走向資本主義式性別奴役的過程,也是女性從男性所有物被一步步出賣為色情商品的過程”②。莎菲形象則通過對女性自我的真切感知,借助對自我的放逐,從遙遠的文化“彼岸”闖入了“此岸”人們的視野,激憤地訴說著女性生命和精神的苦悶真相。
魯迅和丁玲兩位作家雖同處一個歷史語境,但獨特的生命意識與性別體驗,構建了他們現(xiàn)代性追求中基于民族與個體生存的兩種不同向度。如果說愛姑以其“類”的特征傳達出魯迅感受啟蒙艱難的精神絕望;莎菲則以其個體生命意識的凸顯透露出丁玲展現(xiàn)女性性別困境的情感傾向。愛姑的抗爭悲劇若維系著深廣的現(xiàn)實批判精神;莎菲的分裂生存則關聯(lián)著人類精神追求無法圓滿的永恒困境這一主題。如果說愛姑形象負載了亟待“療救”的創(chuàng)傷;莎菲形象則傳達了女性關懷與自審的愿望。
愛姑充滿悖謬的反抗,讓人們看到了一個“想做奴隸而不得”的生存悲劇,更領略到了魯迅深沉悲愴的啟蒙情懷。愛姑強力掙扎卻無果而終,從精神實質(zhì)上則屬于魯迅筆下阿Q、閏土、祥林嫂譜系中的一個,同屬于“老中國的兒女”、“沉睡的國民”。即便是她作為生存本能的一種抗爭,卻充滿了不覺悟的不幸與悲哀。愛姑的形象與故事則為魯迅有關“鐵屋子”與“無物之陣”的隱喻作了注腳。“‘鐵屋’理論所表達的無非是絕望,對啟蒙有效性的絕望。”③魯迅以“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④的勇氣,為人們掀開了“鐵屋子”里面愛姑令人振奮的抗爭卻又轉(zhuǎn)瞬即逝的悲哀。這種對于國民奴性的剖析與批判,源于魯迅對民族、文化的整體反思與命運探尋的承擔意識,也成就了他同時代其他創(chuàng)作無法企及的高度。
但是,在愛姑形象的塑造中,終因性別身份的隔膜,致使他在挖掘愛姑形象不覺悟之痛的啟蒙悲劇意義的同時,卻無法體認婚姻內(nèi)核中,夫妻精神不能共鳴的日常生存中女性的痛苦。若如魯迅所言:“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雹菽敲呆斞冈趯ζ湫袨楹痛炙渍Z言的白描中,實質(zhì)上既是魯迅對國民劣根性的竭力批判,也是對強悍女性溫順品德缺失的反感,是對愛姑作為女性“全人格、妻性、母性、情人性的難以實現(xiàn)”⑥的失望。
從一種辯證的角度來說,魯迅描寫愛姑只是為了發(fā)掘其思想意義,并非源自對女性性別經(jīng)驗的體認。不寫出愛姑強悍與軟弱的強烈對比,就無法達到批判國民性深層痼疾的敘事效果,愛姑的形象將難符合隱含作者與隱含讀者的思想期待,其社會歷史價值也將被削弱。文本充溢的批判意識與深深憂患,色調(diào)凝重悲愴,但一定意義上遮蔽了女性斑駁的生命色彩,失卻了女性性別內(nèi)涵的審美亮色。
若以同樣辯證的立場觀照莎菲形象,丁玲在揭示病態(tài)社會的同時,更多寄寓了對女性個體生存境遇的關懷,一定意義上,與以魯迅為代表的啟蒙敘事遙相呼應又相互補充。
莎菲形象的個體豐富性首先表現(xiàn)在她透徹的死亡意識和清醒的女性意識。她希望真正得到親人朋友的“懂我”而死去,寧愿在自己愛欲得到滿足的片刻快樂而死,寧愿在自我欲求與女性自尊無法完滿擁有時,遠離喧囂的世界悄悄死去,愿以此種種來換取靈魂的自由。
其次是揮之不去的敏感、荒誕和孤獨意識。莎菲埋怨刮風驚擾了她的本來就不易安睡的心,嘲笑報紙上鋪天蓋地的新聞、廣告、法律紛爭的虛無;她不滿足親人朋友盲目的愛,只好以驕縱、狂狷的姿態(tài)展現(xiàn)“誰能懂得我”的孤獨與悲哀。這種人性異化與變態(tài)的現(xiàn)實生存,表現(xiàn)為深陷于現(xiàn)代人的苦悶、孤獨、悲哀中的精神痛苦。莎菲作為找不到心靈家園的女性形象,是作家在對女性生存的關注與體察的同時,超越了生活表象而達到對世界和人生更為深刻和普遍的認識,也表現(xiàn)了作家對人類內(nèi)在世界的自覺觀照與認識的成熟。
若說魯迅借愛姑形象的張狂完成了民族文化性格的某種速寫式勾畫,丁玲筆下的莎菲之癲則可看做都市文化背景下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寓言式表達。她狂顛的背后彰顯的是個體與社會、個體與群體的深度對立與隔膜?!靶味碌淖匀恍耘c形而上的社會性之間雙重欲望的沖突,沖突的激烈程度與切入的程度決定人性的深度?!雹邜酃门c莎菲形象也正是在此處顯出清晰的分野。
總體而言,魯迅與丁玲透過女性的抗爭與突圍,將自己的視點集中在“五四”開啟的現(xiàn)代性場域,共同承擔起現(xiàn)代文學關于婦女解放這一沉甸甸的訴說。但是,不同的創(chuàng)作原點促就了迥異的敘述視野,并因此構筑了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的雙重維度與豐富內(nèi)涵。
在愛姑強弱反差巨大的喜劇性抗爭過程中,讓人始終能感受到封建宗法權威的在場。莎菲如狂人癡語般的獨白中,盡管或隱或現(xiàn)社會病態(tài)文化的面影,但讓人感受到更多的是個體生命的張揚;若說魯迅是通過愛姑形象表現(xiàn)了一個古老民族中的大多數(shù)在面對新思想的曙光,仍沉睡在懵懂的混沌中無法覺醒的悲哀,以及作者給予民族精神狀態(tài)、民族命運反思與批判的理性深沉;丁玲則通過莎菲形象展現(xiàn)了一個敏感個體所能承載的生命重量與人性深度。二者皆基于對現(xiàn)代性的追求,展現(xiàn)各自不同的思考與探測,并達到了同時代少有人能及的情感寬度與思想深度。
無論是魯迅的啟蒙敘事還是丁玲的個體生命寓言,從精神內(nèi)核上,實則代表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始終并行的兩種現(xiàn)代性書寫與傳統(tǒng),并形成了各自的文學譜系,從而成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歷久彌新的存在。即便是在紅色敘事年代,仍隱晦曲折地蟄伏于滔滔革命話語的字里行間,穿越了隱秘的歷史隧道。新時期的“新啟蒙主義”無不顯示魯迅精神的在場,而盡顯鋒芒的“個人化寫作”和絢麗綻放的女性主義文學顯然與丁玲同屬一個文化譜系的姐妹。歷史的詭異無法掩蓋魯迅與丁玲各自所代表的現(xiàn)代性“范式”的堅強傳統(tǒng)與經(jīng)典魅力。
① 茅盾:《女作家丁玲》,《文藝月報》,1933年7月15日。
②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7月版,第110頁。
③ 汪衛(wèi)東:《魯迅的又一個“原點”——1923年的魯迅》,《文學評論》,2005年第1期,第160頁。
④⑤ 魯迅:《墳·我們怎樣做父親》,《南腔北調(diào)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1卷,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17頁,第512頁。
⑥ 錢理群、吳福輝、溫儒敏:《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51頁。
⑦ 裴毅然:《二十世紀中國人性史論》,上海書店2000年版,第34頁。
作 者:張國玲,文學碩士,開封教育學院中文系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