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莎妮
當我們談?wù)摏]有我們的世界的時候
◎ 楊莎妮
這已經(jīng)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了,看著列車從我的身邊呼嘯而過,錯過就是在一秒鐘內(nèi)。列車停住,車門打開,男男女女面無表情地出來、進入。我沒有挪動腳步,因為我哪兒也不想去,僅僅想在列車停住之前,勇敢地跳下。但是,從來沒有成功,我的時間像總在那一刻暫停,當然你可以說是我懦弱、膽怯。沒錯,我是很害怕,因為我找不到好的自殺借口,僅僅因為想自殺。這是理由嗎?我不知道,但我為什么不應(yīng)該自殺呢?
總之,我會在這兒死去,這我已經(jīng)決定了,沒什么可以改變,不在今天,就在明天,或者再往后幾天。死去之后,相信所有人都會疑惑,他為什么會要自殺呢?這個問題,我自己多少也有些疑惑,現(xiàn)在不妨試著想一想之前的生活,也算是把這個問題整理整理,但愿能有更充足的理由,在我跳下去的一瞬從我的身后推我一把。
我出生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普通到可以忽略它的存在。有時候,我會得意自己的智力,因為即使不用功讀書,成績在班上也屬于中等偏上。小時候被母親逼迫著去上鋼琴課,沒多久就被老師夸獎有音樂天賦,母親也得意洋洋,堅持不懈地每個星期接送我去住在郊區(qū)的老師家里上課。期間這個那個的獎也拿了幾個,自己也習慣成自然地每天堅持練琴。可到了初一的某一天下午,打開電視,剛好是介紹布倫德爾生平的節(jié)目,其中一大半自然是他演奏的鋼琴曲。以前不是沒有看過鋼琴演奏家的表演,但在那一天非常地專注。他演奏得極棒,說無懈可擊大概也不為過分??赏蝗晃蚁癖灰魂囮庯L吹過全身,立刻一種想要嘔吐地感覺洶涌而來。看見他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表現(xiàn)音樂符號“p”“mp”的輕柔,或揚起手臂顯示出“f”“ff”的有力,我開始眩暈、嘔心。鋼琴就是應(yīng)該這樣演奏,我能夠確定。老師是這樣教的,大師們也是這樣做的,他們都是這樣,所以的音樂表演都是這么進行的。這是必須的?,F(xiàn)在我剛剛進入這樣的階段,再往后我就會像他們一樣安安靜靜地前仰,激情四射地后合,就是這樣演奏,這就是真正的鋼琴演奏。我恐懼地發(fā)抖,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這就是表演,只要你活著,你就逃不出這樣的規(guī)定。
我顫抖著拿起電視遙控器,匆匆換了個頻道,這里是一個歌手選秀的節(jié)目。還是這樣,唱歌也是這樣。所有的人都在發(fā)了瘋似的抒發(fā)著自己的情懷,憂傷、苦悶、愉悅、開懷、激動、奔放……即使當在不是那樣的狀態(tài),在表現(xiàn)這個節(jié)目的時候就必須是這樣的情緒。他們怎么了?他們沒有自己了嗎?他們是被什么操縱了?
我關(guān)上電視,從此后再不碰鋼琴,并且很長一段時間,就連在大街上無意聽見流行歌曲也讓我寒冷得起雞皮疙瘩。
不練琴后,業(yè)余時間更加充沛,我開始大量地閱讀,還被老師拉去了一個科技興趣小組。在小組里,我很快又得到了公認的好評。航模比賽輕輕松松地得了個市一等獎,發(fā)明的快速切菜的裝置也被認定申請專利絕沒有問題??墒侨齻€學期過后,我又在某一天下午意識到,科技所要做的事件,很多是以更快為目的。但我想不明白,節(jié)省下來的時間到哪兒去了呢?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么這些發(fā)明又是為何呢?不急不緩地做事難道是可恥的嗎?
我退出了興趣小組,更多的時間用在了閱讀上。我的閱讀雜亂而數(shù)量驚人,只要手邊能抓到的,拿起來便讀,似乎漸漸成為習慣。許多作家是從大量的閱讀后開始寫作的,不知不覺我也嘗試著寫作。一年后也有零零碎碎的小文章開始發(fā)表,之后開始寫小說,寫得得心應(yīng)手,似乎那些頭腦里想象出來的人物就在腦袋里過著自己的生活,說著他們自己的語言。
但很快,又在下午的時候,我讀著麥卡勒斯的小說,像被雷電擊中一樣一個寒顫,我惡狠狠地對她說“別再編故事了”。
我飄飄忽忽地走到書架前,每抽出一本小說翻過,都能想象出作者坐在桌前絞著腦汁、向上翻著眼睛地編造著幾乎不存在的事件,即使有偏寫實一些的,那些細節(jié)、那些話語,全部是他們捏造的。這群騙子。
自然,我又放棄了寫作。渾渾噩噩地度過每一天。大把的時間用在和朋友們吃喝玩樂上。女朋友也交過幾個,并且也做了愛,但那種行為似乎是出于到了那種時機和環(huán)境,不做實在說不過去而做的。雖然也沒覺得不舒服,可幾乎體會不出什么愉悅。我更加感到那些窮盡所能編造故事的作家把愛情、性愛描寫成人世間不可或缺、了不得的事物,是多么地可惡和無聊。也不知為什么,身邊的朋友也都一個個的像陷入了這些該死的騙子的圈套一般,成雙成對地來來去去,或者為兩人之間的吵吵鬧鬧痛苦不已,沒完沒了地絮絮叨叨那些破事兒,甚至讓人感覺沒有了誰,自己將不復(fù)存在一樣。
何至于?我思索著,任憑自己想到整夜整夜不能睡著。一個月以前的一天下午,我想到了這樣一個由此延伸出來的問題。這二十多年下來,我的生活中沒有了音樂、沒有了小說、沒有了——她們以我對她們不夠重視為由而離去——女人、沒有了——他們以我不懂生活和愛情而視我為怪物——朋友……也就是說,我可以沒有音樂、沒有小說、沒有女朋友直至老婆、沒有朋友,甚至我可以時常不睡,而導(dǎo)致沒有時間。還有什么可以沒有呢?我想,到目前為止,最該沒有的,就應(yīng)該是我了吧。
放棄其他的一切東西都可以在某一個下午即刻做出決定并加以實行。但放棄自己,已經(jīng)決心了一個月,而到現(xiàn)在我還好好地在我這兒,沒有離開。雖然自殺的方式不止跳下地鐵一種,不過不知為什么每次從軌道的站臺上向下向遠看去,鐵軌涼滋滋的鋼筋和遠處暗幽幽的光線,都像是一面可以照出我的鏡子似的,使我迫不及待地想在列車沖過的時候,讓它帶著我的碎片散落到幽暗的深處,以致看清里面的那個世界。
始終沒有成功,我什么都可以沒有,唯獨這個什么都可以沒有的我,偏偏不肯沒有我。
我該怎么辦?
地鐵晚上十一點關(guān)閉,在管理員清空站臺之前,我鉆進了墻根處擺放免費宣傳報刊雜志的柜子后面。一個人蜷縮起來后的占地面積,出乎意料的小。一個僅占地面積幾十平方厘米的人的一生,卻為什么會有面積平鋪起來足可以覆蓋整個地球的那么多的問題,更具體地說就是,面積才幾十平方厘米的腦袋,就產(chǎn)生出了無盡的想法。這樣的對比和差距,始終也無法讓人適應(yīng)。這里面存在什么樣的關(guān)系呢?
我聽見周圍的聲音越來越稀少,聽見一個人用掃把掃地的聲音,然后走遠,直至最后在“咔”的一聲熄燈的聲響后,一切完全陷入了黑暗。
確定已無一人后,我從柜子后面輕悄悄地鉆了出來。右腳因為抵著墻壁蜷縮著而麻痹,稍一動,就像游戲里無數(shù)張大嘴巴笑嘻嘻的圓形小豆豆,喀嚓喀嚓地不住嘴地咬食著肌肉。強忍著等待了幾分鐘,小豆豆越來越少,最后只剩幾顆,懶散地不時咬一下。
視線中的場景隱約可見,似乎是地鐵上面的燈沒有完全關(guān)閉,光線順著樓梯向下勾勒著眼前的事物。我在站臺的邊緣站定,看見在白天看起來冷竣竣的鐵軌,這會兒也因昏暗而顯得邊緣柔和了很多。向更遠處看去,前方像一只四周凹凸不平且深不可測的山洞,誘惑著找不到答案的人進來。這樣的畫面讓我似乎想要哭出來。
我跳下站臺,比看起來的要更深一些,著地時,腳踝微微地扭了一下,好在立刻又自行矯正了回來。踩在鐵軌上的時候,也不像想象中那樣堅硬硌腳,而是像葳蕤的草坪一樣,自在茁壯地貼著鞋底。我愉快地順著鐵軌向前走,不自主地還哼起了歌。哼了好久才注意到是《黑色星期天》。據(jù)說聽了會想要自殺,已經(jīng)被禁止。所以我在網(wǎng)上聽到的這個版本也不知是真是假,有幾個朋友也聽了,但他們說完全沒有想自殺的意思,而我也感覺挺優(yōu)美的旋律,只會讓人愉悅,就像現(xiàn)在的心情。
走了很久,我強迫著自己停住了腳步。這就是我的計劃,今天晚上就睡在軌道上,等到明天早上六點地鐵開始運行,而我對此毫不知道,因為還沉在睡夢當中。當?shù)罔F碾過我身體的時候,我也就輕易地擺脫了這個我不喜歡、甚至討厭的我了。
我躺下,的確感覺不到冰冷堅硬,反而柔軟得像陷入了剛烤好的面包心里面。想著列車會從身上壓過,心情多少有些激動。這是在我預(yù)料之中的,為防止因過度的亢奮而無法入睡,身上還帶了一盒非處方的安眠藥。藥性不大,本也不希望在完全昏睡的狀態(tài)下經(jīng)歷自殺的體驗,最好是在迷迷糊糊,既知道又還沒有完全清醒的時候,看見列車向自己駛來。
但是躺下沒多久,思緒沒有持續(xù)興奮,反而向著低沉的方向搖擺著墜落。手腳也變得懶懶地不再想挪動一丁點兒。這樣也好,就不去吃什么安眠藥了吧,似乎就要沉入徹底的睡眠當中了。除了思緒,身體也開始向下沉,我很想趁著在毫無知覺之前,睜開眼睛看看周圍的樣子。但眼睛沒有辦法睜開,酸脹得像浸泡在深海底數(shù)百年的寶藏箱。我放棄了掙扎,任由包裹住全身的困頓和黏稠操縱自己,就這樣吧,不用再做什么努力了,接下來的事情,全部會向我想要的方向發(fā)展,我能夠確定。
下沉——下沉——下沉——
四周的膠著和黏稠
無底的空間
比漂浮更加自由
我要的世界,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嗎?
我想要什么?
我不會大聲地呼喊
不會放任激情像不受控制的旋風旋轉(zhuǎn)又想要無由來地咆哮怒吼
一個小小的黑暗角落
我要的全部
永遠的全部全部在這里
這會是永遠嗎?
永遠嗎?永遠嗎?永遠?
我被人拖著腳在軟綿綿的地面上行進。地面像比薩餅上厚厚的馬蘇里拉芝士,經(jīng)過的地方被我的身體劃開,離開后又合上一些。我使勁想要睜開眼睛,眼睛很痛,但好歹打開了一條隙縫。沒有,什么也沒有,只有黑暗。也不是,除了黑暗,還有比黑暗更黑的一個漆黑的人影。
我扭動身體,全身像被毒打過后一樣,到處都是痛,但又能夠確定自己還在。人影停了下來,放下我的腳,聲音平穩(wěn)地說:“你醒了?”
這是一個女孩兒的聲音,當然從黑影也可以看出是女人。長頭發(fā)扎成一個低低的馬尾,腰節(jié)又細又長,顯得胯骨大得突兀。我艱難地爬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比她足足高一個頭。
“我想可能是我睡的不是地方,所以現(xiàn)在有些糊涂,你大概能告訴我是怎么一回事吧。”
“這個嘛,我也不太清楚?!彼穆曇暨€是平穩(wěn)得像是機器報站名的語調(diào),“聽說過有上面的人掉下來這種事,但親眼看見還是第一次。想帶你回家并不是因為你是上面還是下面的人,這完全是因為你和我男朋友長得太像了??匆娔愕臅r候以為你是他,跑到他工作的地方看見他就在那兒,又折回來看見你還在這里,確信不是他在搞什么惡作劇,當然他也不是那樣的人??烧娴氖翘窳耍瑧岩傻讲坏貌挥忠淮位厝ヒ源_定你不是他。他還是在那里沒有離開,于是又跑來看你。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所以想把你拖回家讓你們并排在一起,仔細分辨一下?!?/p>
“你真的能確定我們長得一模一樣嗎?”我湊近她的臉,可我根本無法看清楚她的五官。這里太黑了,除了在黑暗中的剪影外,她的整個臉龐就是一只黑森森的近似橢圓的形狀?!澳闶钦f,現(xiàn)在你也可以看清我的樣子?”我問。
“一清二楚?!?/p>
“不開燈?就這個樣子也能看見?”
“燈?你說的是亮吧。舒刃就是干這個的,我是說我男朋友,他叫舒刃。也許你們真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的語調(diào)依然沒變,一般女孩兒說到這里,多少會加快些語速,可在她的嘴里不急不緩的節(jié)奏,使這樣的話題變得乏味了很多。
我也不知再問些什么,只得跟在她后面在黑乎乎的環(huán)境中行走。眼睛所見之處無不黑得叫人分不出方向。周圍也很安靜,偶然會有幾個黑影悄無聲息地擦身而過,更多的是在像無窮無盡、此處等同彼處的暗黑中機械地挪動腳步。更遠一些地方的建筑物的剪影也能隱約覺察到,是不是真的就在那里,始終讓人懷疑。距離這東西也被黑色涂抹得混亂不清起來。加之腳底的路面是松垮垮爛乎乎的質(zhì)感,虛幻的成份更大于身上痛楚的真實。
這里是哪兒的問題已經(jīng)不再像剛開始那時強烈了,較之曾經(jīng)苦苦糾結(jié)我該不該存在這一類命題,現(xiàn)在已經(jīng)處在此地,再考慮這是哪兒,變得無足輕重起來。盡管想到自己還存在,并沒有徹底地拋棄自己,但此時已不是那個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的那里,對我來說,雖然不知道是好是壞,至少可以先多了解一下這里再說,并沒什么不妥。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她。
“郵奇?!?/p>
“很好聽?!蔽矣芍缘卣f。
跟著郵奇走了很久。在黑色里行走,像半夜時分在屋子里無法入睡,出門散步那樣。時間是無法準確知曉的。有時候混沌中,走著走著天就亮了,有時候走到精疲力竭,回來后發(fā)現(xiàn)也只剛剛過去幾十分鐘而已。所以在沒有視覺、沒有聲音,也沒有時間感的情況下的行走,只能是像機器,無知覺的機器。
我們在一個近似方形的建筑物的黑影前停住,郵奇推開門,我跟著走了進去。依然一屋子的黑壓壓。沒有亮光,通過仔細辨認,比黑更黑的桌椅櫥柜的輪廓,一點一點地展現(xiàn)出來。如果身體不移動,視線只停留在一個面上的話,所有的東西像是紙片似的,沒有立體感覺。用手觸摸,質(zhì)地也像路面一樣柔軟,但也不能把它捏成其他樣子。
“這里真安靜?!蔽艺f。
“安靜?我不懂?!编]奇用她的臉的一個面對著我,應(yīng)該是正面,我想。
“我覺得很舒服,就是這里沒有讓人不得不接受,強行灌入耳朵里的聲音。”
“舒刃還沒回來,不過吃飯的時候他一定會回來的,我得去做飯了,你就在這兒吧?!编]奇說著,走進了另一個房間。
我在一張椅子形狀的剪影里坐下,用胳膊支在桌子的黑影上撐著腦袋。問題又開始涌入頭腦,這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呢?首先我在地鐵的軌道上睡著了,接著感到向下陷落,然后開始漂浮,這個過程有多久無法測算。最后落到了一個黑暗無光的地方。似乎也不是徹底的無光,因為還是能看到一點影影綽綽的剪影,這就不可能是無光的、徹底封閉的狀態(tài)?;蛘哒f,這個地方本身是無光的,但因為和某個有光的地方連接,而有了一點點微弱的光線。但這個光線不足以能看清楚東西。至于為什么郵奇說她可以看見我,會不會是她,甚至她的祖先,長期生活在這種昏暗中,以致眼睛的基因與我有所不同。
這當然只是一種假設(shè),從這一假設(shè)出發(fā),可以有多種可能性?,F(xiàn)實的狀況,和坐在此處的無所事事,又讓我不得不想出各種各樣的可能性。無論哪種都覺得可能或不可能同樣可能。比如這是在我的夢里;我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死去,所以這里是陰間,天堂也不一定;另一個空間,與我躺下的地方同時存在,或者更前、更后……
我向剛才郵奇進去的那間房間走去,腳底沒有一點兒聲響。為了怕突然出現(xiàn)把她嚇住,我故意吸了下鼻子。直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有些鼻涕,這里很冷,手腳也是冰涼得有些伸展不自如。郵奇聽見我吸鼻子的聲音,對我說:“不用幫忙的,每天都是我做飯,十幾年都是這樣的。”
“哦,只是想看看?!蔽艺f。郵奇在灶臺的黑影上的鍋的黑影里攪動著黑影的長勺,就連火苗也是黑色半透明狀的不規(guī)則水滴形,并且再靠近一些也只能感到一點點的溫度,或許這溫度也僅是常識性地認為火是燙的,條件反射似地有溫度的意識,而實際并沒有熱量。
“這兒挺冷的?!蔽矣治宋亲?。
“現(xiàn)在還好吧,再往后還要冷些?!彼呎f著邊關(guān)了火,把鍋端離了灶臺。
我和郵奇在桌邊坐定后,舒刃回來了。他推開屋子的門,在他身后黑暗的背景里,他同樣是一個漆黑的影子。他的個頭高高的,從亂亂的頭發(fā)剪影看來,該有一頭濃密的頭發(fā),身材也蠻魁梧,從厚實的肩膀的輪廓既可看出。
“這個人大概是從上面掉下來的,所以看起來怪怪的,不過我看他和你長的一模一樣,覺得挺有意思,就把他帶回來了?!编]奇對舒刃解釋道。
“哦?!笔嫒蟹笱苤卮?。
我們?nèi)嗣媲案鞣帕艘煌胧澄铮匆娛嫒泻袜]奇端起碗喝了起來,我也毫不猶豫地喝起了這碗看不見是什么的黑色碗里的黑稠稠的東西。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極淡,淡到懷疑是不是忘了放鹽。這就是食物,這碗黏糊糊的東西似乎要告訴我這個。僅僅是排除掉饑餓,也許食物本來就該如此。
“這里很不錯,安靜、緩慢、柔軟,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似乎什么都不缺,并且什么多余的東西也沒有,是不是呢?”我問他們倆。
“不曉得你說什么?”舒刃的語氣也很平淡。
“我是說,上面有許多你不想要,但它就那么強迫著出現(xiàn)在你生活里的東西。比如音樂、小說、科技、電視、電腦、手機、朋友、親戚、新聞、廣告、推銷、美食、時尚、品味、環(huán)保、奮斗、所謂的生活等等等等,說不清楚,總之是不知不覺一點一點地進來的,發(fā)現(xiàn)的時候躲也躲不掉了?!?/p>
“那些是什么?很糟糕的東西嗎?”舒刃問。他的聲音里有著比剛才說話的節(jié)奏稍快一些的不安,我不能確定,只那么感覺而已。
“雖然也沒有特別的糟糕,但它們越來越多、越來越強勢,以致連困惑的時間也變得越來越珍貴,所以會讓人害怕得不行?!?/p>
“我們可沒有這些可怕的東西,想來我們還是挺幸運的。”郵奇平穩(wěn)地說。
“嗯……”舒刃發(fā)出一聲奇怪的聲音。雖然幾乎什么也看不見,但我感到郵奇在桌子底下踢了舒刃一腳,桌子抖動了一下。
“郵奇,”我問,“舒刃去工作的時候你干什么?”
“我等他回來啊?!?/p>
“那做些什么呢?”
“不是說了等他嗎?當然是在等他了,奇怪?!?/p>
“我知道了?!弊屑毾胂?,等待既等待,等待本身就是在做等待這件事情,完全的正確。
吃完飯后,郵奇把我安排在房間角落的一張黑黢黢的小床上,被子也是黑而軟的樣子。他們離開后,屋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黑暗沒有變得更黑,似乎是留足了時間讓我失眠。這是哪兒的問題又一次出現(xiàn)。之前的那些猜想一條一條地掠過,就像睡前數(shù)的綿羊一樣,同樣大小、同樣高矮。我也想到,這里可能哪里也不是,這不過是我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地方。什么也沒有,什么也看不清。聲音、圖像、文字、表情……只有模模糊糊的象征性地存在著必須的一些事物,余下的多余物一件也沒有。但想不通的是,假設(shè)是我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何苦弄出像郵奇和舒刃這樣既不完美,也不讓人特別厭惡的人物出來呢。更何況一直以來,都很排斥小說中出現(xiàn)的所有人物。即使是明白這是編造的故事,但也為作家創(chuàng)造出來的那些個人物抱不平。他們?nèi)绻娴牟淮嬖谝簿土T了,時常又感到他們的出現(xiàn)是一種既定的已成的事實。很多不負責任的作家只隨隨便便地一揮筆或在鍵盤上按幾下,就可能改變他們的命運。這種想法是混亂的、是個徹底的悖論。既不相信他們的存在,又為他們的命運擔憂。好,現(xiàn)在把思路拉回來。在這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兩個人物,如果這是我創(chuàng)造的,我希望不要再增加。如果不是我創(chuàng)造出的,我也不希望再遇上更多的人、更加復(fù)雜的人物關(guān)系。來到這里——暫時不管是如何到達這里的——或者說逃離到這里,最大的可能是對之前的生活狀態(tài)的不滿所導(dǎo)致的,這樣的狀態(tài)是否最接近我的理想無從知道,所以接下來的發(fā)展我不能預(yù)料。那么這樣看來,這里或許并不是什么我的創(chuàng)造那么簡單,也許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地方。我回想躺在地鐵軌道上以后的事情。開始像是墜落,之后又有漂浮的感覺,醒來后會覺得渾身酸痛,這里是哪里呢?
我的手握著黑軟冰冷的被子,腦袋里也像是被塞進了大劑量的黏稠昏黑的東西,混亂得理不出一條清晰的線索。但不管怎么,我暫時還不想離開。這或許就是答案了。
無論怎么就是不能睡著,冰冷的一切物體像軟體冷血的蛇一樣盤旋在心臟,一抽一抽地壓迫的全身的肌肉。我想著舒刃高大的身體,那似乎是溫度的來源。他黑黝黝的剪影像黑洞一樣,把我拼命地往里卷。我的耳邊還在回想著他“嗯”的那一聲怪叫。那是什么意思呢?那也是這個世界里象征性的一部分嗎?但那聲音似乎又和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那代表了什么呢?
我撫摸著自己的身體,在我的大腿內(nèi)側(cè)還殘留著一絲溫暖。冰冷的手指劃過那里,睡意全消,困頓的感覺哪里都找不著。我只好從床上爬起來,想去看看舒刃和郵奇是否已經(jīng)入睡。
不用刻意,腳步也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敲了他們房間的門三下,沒有聽到以往敲門時發(fā)出的“咄咄咄”的響聲。我把門推開一條縫,看見了我不該看見的場面,這使得我不敢再把門繼續(xù)往里推。
他們正在做愛。與其說是做愛,更不如說他們正象征性地在完成做愛這一種動作。沒有一點兒聲響,無論郵奇或舒刃,全部以畫面的形式呈現(xiàn)。但也正因為這是“象征性”——至少我這樣感覺——而顯得美得離奇。黑色的剪影投在暗色的窗戶的偏下方,舒刃正以動物般的姿勢俯臥在平躺著的郵奇的身體上面。從舒刃繃緊的肩部和臀部線條,看得出他正把全身的力氣使用在某個點上。他運行的速度像時鐘上的秒針一樣規(guī)律和自然,弧形的腰部線條在秒針似的律動中凹陷、抬起、凹陷、抬起……我看呆住了。不知為什么會因為這幅動畫似的鏡頭可以美到產(chǎn)生出性的欲求。想來日本滿大街的色情漫畫,之所以能夠存在如此之久,一定和對它的需求相關(guān)。眼前的這個場面能讓我被深深吸引,既可以為自己解釋,又不能知道原因。最主要的是,現(xiàn)在我真的想要的是被舒刃的雙臂緊緊包圍,在他結(jié)實的胸脯下看著他的起起伏伏。
這是我始料未及的,它的出現(xiàn)就像是突然被遠處飛來的網(wǎng)球擊中腦袋。不怎么疼痛,但明顯的發(fā)生了。這之前沒有做出躲避的反應(yīng),因為來得太快。從沒想過自己會喜歡男人,沒有這樣的遺傳,身邊也沒有這樣的朋友,可那就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身上。之前對女人的興趣,不論被多少人時常掛在嘴邊,也沒能有誰讓我有這般像心臟震顫的感覺。
我拖著發(fā)軟的四肢回到自己的床上,這到底是怎么啦。從沒經(jīng)歷過這種感覺,軟綿綿地好像黃油在太陽底下暴曬。不知有多么地企望可以現(xiàn)在就沖到舒刃的房間,把郵奇換掉,由我上場。是不是大家所說的戀愛就是如此,我翻身向著墻壁,裹緊滑膩膩的被子,想著被舒刃擁抱的感覺。下身漲得麻麻酥酥,既難受又有種與眾不同的快感。我想我愛上了舒刃,盡管我看不清他的模樣,但這沒有多大的影響。
我起床時舒刃已經(jīng)走了,我和郵奇開始做“等舒刃回來”這件事情。等待這事沒有想象中辛苦,就和做抄書這樣的事類似。因為沒有特別被規(guī)定什么時候需要完成,而書的數(shù)量又源源不斷要多少有多少,所以抄的時候并不著急,只一個字一個字、一個標點一個標點耐心地抄而已。等待的時候,既知道舒刃會回來,又不知道還要等待多久,所以安下心來讓時間任意地流淌。我不清楚這個時候郵奇在想些什么,或許她能夠?qū)P牡氐却?。而我時常會開點兒小差,把舒刃印在窗戶上的赤裸的剪影一遍一遍地從腦袋里取出,放到眼前。
很多天過去了,郵奇偶爾也會在做飯的時候和我說說話。她告訴我舒刃工作的地方在出門后向右走,走到盡頭會看見一座長長的臺階,他就在臺階上面做記錄的工作。她還告訴我,他們在一起已經(jīng)十幾年了,可是最近幾年舒刃很不一樣。
“不一樣?”我問。
“好像有點兒不太正常。”
“沒看出來啊。”
“怎么會,上次你不是聽見他發(fā)出一聲很奇怪的聲音的嗎?”
“不算很奇怪吧。”
“也許,或許是我想多了。只不過最近總感到他有變化。”
“變化?”我問。
“不懂這個詞嗎?變化就是出現(xiàn)新的狀況。也許他現(xiàn)在還沒有,可是老是感到變化就要來了,心里很慌張。”
“和我的出現(xiàn)有關(guān)嗎?”
“不知道?!编]奇保持著一貫的語調(diào)。
“記得你說舒刃的工作和亮有關(guān),你又猜測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可是到現(xiàn)在還沒發(fā)現(xiàn),我想到他工作的地方去看一看,這樣可以嗎?”
“可以,他工作的地方只他一個人,我也去過的。不過環(huán)境不怎么好,待久了怕不舒服。”
“沒關(guān)系的,很想看一下?!毕氲饺绻梢院褪嫒袉为氃谝黄?,心里一陣狂亂。
“正好明天是我要回父母家的時間,你一個人就不用等他了,去找他就是?!?/p>
起床時,舒刃和郵奇都不在了。他們是什么時候起床的,這些日子以來我始終不知道。并且黑暗也沒有增加或減少,用日晷那樣的儀器也不能測算出時間。房間里有沒有時鐘不清楚,反正沒聽見他們說過現(xiàn)在幾點這樣的話。有一面扁扁的鐘掛在墻上的可能也有,只是我看不見,沒有突出輪廓的物件在我眼里只會和黑暗融為一體。
我按照郵奇說的,出了門以后向右一直走。路上的行人依舊少之又少,和這寒冷的天氣有沒有關(guān)系呢?我把衣服領(lǐng)子向上拉遮住脖子,可眼睛還是被冰冷的風吹得瞇成縫。走了很久才看到一座長長的臺階。純粹的一座臺階,沒有依附在任何東西上,挺拔地向上延伸。由于黑暗,不知道盡頭在什么地方消失,反而有種沒完沒了的架勢。
我開始攀爬,每一級的高度大約十五厘米,剛開始我還數(shù)著數(shù),到三百級左右的時候被一陣夾雜著砂粒的大風吹迷了眼睛,一邊爬一邊揉眼睛把之前數(shù)的數(shù)給忘記了。我開始氣喘吁吁,加之冰冷的風又呼呼地刮著,讓人一向厭惡的我的思緒又開始不停地往外冒。
我在做什么?距離躺在鐵軌上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想要的是拋棄自己,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完成,卻不知不覺地愛上了一個人,一個我看不清楚的人,并且他是個男人。當然這沒有問題,同性戀的事情在之前的那個上面也算是比較普遍的了。愛上一個人的感覺現(xiàn)在我是知道的了,即使知道又能怎樣呢?他有女朋友,他們在一起很久很久了,或許我可以分得到一些愛,但那些夠不夠?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干什么,看見他以后該說什么、做什么全無概念。
臺階還在延伸,我對自己說,什么都不要想了,現(xiàn)在,我是在做攀爬這件事,這件事本事……
看見舒刃的時候,幾乎沒有認出來。他穿著黑色厚厚的長衣服,以致剪影看起來像一塊近長方形。我走近他的身邊,心狂跳不止,話也說不出來,只一個勁的打顫。
“很冷嗎?”舒刃問。
我點點頭。
他拉開他的大衣一把把我包裹進衣服里。我們倆個子一樣高,肩膀緊挨著肩膀,頭幾乎碰在了一起。一股溫暖像刺一樣筆直地插進身體,隨后蕩漾到全身。一塊僵硬的冰在溶化,而我的身體就是那塊千年的冰,溶化中又疼又麻,并且感到了知覺。我哭了,哭得天崩地裂,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哭泣,不止是眼淚,全身也像在向外排放著一直以來的干澀。這樣真好,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地感到這一刻一定比死去更好。在這里,我什么也看不清,卻能得到以往從沒有過的愉悅、感動、放松和釋放。我想對舒刃說些什么,“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永遠這樣抱緊我”“不要離開你”……可是什么也說不出來。
“來,跟我到前面去?!笔嫒袔е彝_階延伸處的平臺走去。
風越來越大,像是要從腳底把人掀起來,并不時地有砂粒打在臉上。走到平臺盡頭,眼前出現(xiàn)了光亮。與其說是光亮,不如說僅僅是會閃爍的河流罷了,但在這幾乎徹頭徹尾黑暗的地方,它又是那么的耀眼璀璨。這條寬闊的河流位于平臺近百米以下的地方,不時地在某處一閃。較之在上面看見過的有的女孩兒穿的帶亮片的衣服而言,這種光線不到它們的千分之一。我側(cè)過臉,即使在這兒依然看不清舒刃的面孔,不過在他的眼睛的部位會難得地跳躍出一個閃爍的白點。巨大的風就是由下來吹來,呼啦呼啦地灌入耳朵,砂粒也是由風從河里帶來。
“把衣服拽好。”舒刃對著我的耳朵說。
我從衣服里面用手拉住舒刃的大衣的前襟,他空出兩只手從衣服的口袋里掏出紙和筆記錄了些什么。我當然無法看清,也就作罷,只一個勁地盯著下面的河流。
“不覺得太刺眼?”舒刃問。
“一點兒也不?!?/p>
“剛開始這個工作的時候,眼睛被這亮刺得深疼,不過好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p>
“你在記錄什么?”我問。
“亮的變化情況,每天五次。”
“會有怎樣的變化?”
“時多時少,有一定的規(guī)律?!?/p>
“那些亮是什么?”我又問。
“是上面流下了的各種金屬和雜質(zhì)?!?/p>
“上面?”我問,“那不是下面嗎?”
“上面即下面?!?/p>
“上面即下面?我不懂。”
“我也不懂,聽說的而已?!笔嫒姓f著把紙和筆又重新放進衣服口袋。
我們緊緊地裹在一起,又退回到平臺的里面,這里和剛才比較,風小了很多,但依然很冷。
我們沿著臺階坐下,我的心跳還是狂亂不止,還是不曉得說什么話合適。
沉默了很久,心情平靜了一些,但該說的話還是沒有找到。突然舒刃又發(fā)出了一聲“嗯”的聲音。
“什么?”我問。
“不知道,有時候會不自主地發(fā)出來?!?/p>
郵奇認為很怪的聲音就是這個吧,我想問這句話,可是在這個時刻,又十分不愿意提到郵奇這個名字。
“一個人在這里的時候,我時常這樣,雖然知道大概是不怎么好的,可漸漸成了習慣,經(jīng)常會冒出來?!?/p>
“我也有很多不好的習慣,比如緊張的時候擠眼睛、無聊的時候咬指甲什么的?!蔽蚁氚参渴嫒校伤坪跽f得有些不對題。
“雖然不好,不過這樣感到很舒服。”舒刃把我們身上的大衣又緊了緊,“就像這樣。嗯……嗯嗯……嗯……”舒刃哼著像無調(diào)性音樂似的樂曲。
“我明白了。”我把頭歪在他的肩膀上,哼起了《黑色星期天》的旋律,和著身后呼啦呼啦大風咆哮的聲音,這柔和連綿的曲子變得硬朗堅毅了許多。
哼完后,舒刃喃喃地說,“似乎是這個樣子,但又不完全是,僅僅一小部分而已,該怎么說呢?是不是這樣呢?”說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遞到我手中。
這是顆半個拳頭大小的石頭,堅硬冰冷,棱角的地方已經(jīng)不硌手,似乎把玩了很久被磨圓滑的。
“這是幾年前在做記錄的時候從上面落下,蹦到我腳邊的。”他把石頭從我手中拿走,在自己的手中摩挲。“從來沒有觸摸過這種樣子的東西,很……很……很什么呢?當時握著它的一瞬間,只覺得……唉,我該怎么講呢?”
我一動不動,靜靜地等待他繼續(xù)下去,我是多么地想了解他,想把他過去的一切全部掌握。
“很難表達。為什么會有這樣質(zhì)地的東西呢?難道不是全部這樣?”他拍了拍軟黏的臺階表面,“那個時候像是全身被倒置過來一樣喘不過氣,想要狠狠地把這個重新擲回那里面,卻又做不到。握著這個就會不由地把全身的力氣全部施加到它上面,這和無論在哪里、無論在其他東西上怎么使勁,得到的感受全部不一樣。我說的你明白嗎?”
我點頭。
“之后來這里的時候,我都忍不住拿著它,會忍不住和他說話,我知道它聽不懂,它和我們不一樣。我想說,我對待它毫無辦法,很焦躁。當你知道有不一樣的東西存在,不,也不能這樣說。也許不是因為它,是早就有什么存在,在我不知道的身體的一個地方。它就像一條路,去那個地方的一條路,始終會要出現(xiàn)的。不知怎么辦。對不起,我實在說不清楚,我該怎么辦呢?”
我依然沒有說話,伸過手環(huán)住舒刃的腰。
“有一天我照舊握著它,那個時候它已經(jīng)不像最初那么硌手了,長時間的握著,溫度似乎也有了。我對它說什么也沒有用,最主要是因為我說不好,不知道是什么感覺。我嘆氣,像這樣,嗯…很舒服,你知道嗎?非常舒服,很有想說的那句話的感覺。于是我不停地這樣嘆氣哼哼,簡直控制不住,怎么辦好呢?這個習慣簡直不可挽救,已經(jīng)相當克制了,卻很擔心哪一天就要忍受不了。很難受,這樣的嘆氣似乎也越來越不夠表達。我真的很難受?!?/p>
舒刃開始顫抖,渾身像痙攣一樣。我趕緊把他抱得緊緊的,在他耳邊低低地哼起舒伯特。
“好舒服?!笔嫒袧u漸地松弛下來。他的臉就在我眼前,我已經(jīng)不想去試著辨認他到底長什么樣子,即使是個剪影我也想要一直和他在一起。
和舒刃一起回去,看見郵奇已經(jīng)坐在桌邊等著我們回來后吃飯。
“看起來很緊張,父母有什么事嗎?”舒刃問郵奇。
“他們很好呢。可是今天在他們那兒的時候有幾個人進來問我爸媽,‘最近有沒有看見那里來的人?’他們說沒有。我問他們找那人干嘛,他們和我解釋了半天。聽不太明白,但大意了解了,他們和我們其實一直是有聯(lián)系的,這我可是第一次聽說,你們也不知道吧。他們給我們提供一些資料,還是原料,或者是材料什么的東西,比如亮。我們確保他們的堅強,是不是堅強這個詞呢?記不清了,反正就是確保他們不墜落,但很難,在有礦石啊油啊這啊那啊的一些地方,我們做的不太好。所以如果發(fā)現(xiàn)他們有人在這里,就要盡量想辦法把他們送回去,不然他們會不高興。所以今天這些人就是想要找你的?!?/p>
由于看不見郵奇的眼神,我過了好久才反應(yīng)過來她說的是我。
“不想回去。”我堅決地說。這個時候我怎么可能會愿意離開舒刃,回到那個我本就想要離開的地方呢?
“那……”郵奇慢慢地說,“那你去哪兒呢?他們會一家一家地找的啊。”
“到我工作的地方去吧,那里幾乎沒有人來?!笔嫒姓f道。
我不能確定在被那些人找到之后是不是真的就被送回去,因為在以往看過的一些報道中,一旦獲悉哪里哪里的礦井坍塌,多少多少人陷入井底,能夠從下面再出來的人的數(shù)量,絕對少于被埋的人數(shù)。這是否能說明,這里并沒有把所有的人都送回上面,留在這里的人怎么處置不知曉,做人質(zhì)、被試驗……誰知道呢?
我的心臟開始狂跳不止,這不是因為擔心自己的命運怎么,而是想到躲藏到舒刃工作的地方,可以每天和他單獨在一起,還能有什么祈求呢?這樣的轉(zhuǎn)變徹底出乎我的預(yù)料,我始終沒能放棄我自己,是因為身體里存在著什么,一直以來沒有找到那條路而已。
這里越來越冷,盡管舒刃從家里帶來了黑黢黢的被子,但這被子本身是不會發(fā)出溫度的軟綿綿的物體。只有舒刃到來的時候,把我裹進他大衣里,我才能在他的體溫下醒過來。這些是無法說出其確切意義的充滿幸福滋味的日子。天空開始有雪花一樣的黑綿綿的東西飄落。我把我會的所有歌曲,記得的、記不清的全部哼唱給他聽。在沒有不必須聲音的這個地方,哼唱的音樂就像蕩漾在宣紙上的桃紅色的水滴,四周棉絮般的暈染撓在心尖,柔軟到把兩個身體融為一體。他跟在我后面學唱,我說“不對”,然后咬住他的嘴唇以示懲罰,他用舌尖頂開我的牙齒。我告訴他石頭的質(zhì)感叫做“堅硬”,他學不會這個詞,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下身,“這個也叫堅硬。”他大聲地笑,說我把他當成傻瓜了。再也沒有會唱的歌了,我說,“我講故事給你聽吧?!弊约壕尤挥心敲炊嗟墓适拢切┰?jīng)以為是編造的、騙人把戲的故事,讓舒刃激動得忘乎所以。
“醒醒,快起來。”舒刃搖著我,“巴克有沒有拉動一千磅的雪橇?”
“唔,什么?”我揉了揉眼睛,想起昨天正給舒刃講到《野性的呼喚》里所頓和別人打賭的地方。
“每天從家里到這兒的那一大段路和這座臺階,走起來都會覺得太長,急著想知道故事的結(jié)局。”舒刃說。
“我們那里有汽車和電梯,可以很快地達到想去的地方?!?/p>
舒刃沉默了,我知道我又說錯了話,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像炫耀一樣地講我們那里怎樣怎樣總會讓他沉默很久。他在想什么呢,我隱隱感到害怕。
一場很嚴肅的我和舒刃之間的談話終于展開了,這也是我之前就有所預(yù)料的。
“昨天他們找到家里了,”舒刃說,“他們遲早會找到這里,到時候他們會把你帶走,是不是?”
“是?!?/p>
“在你來之前,我就有想要離開這里的打算,我有沒有和你說過?”
“有。”
“你出現(xiàn)以后,讓我了解了許多我一直想表達一直在尋找,卻在這兒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的東西,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這些在無形中更增加了我想要離開這里的決心,對嗎?”
“對。”
“如果你被帶走,只剩我一人在這里,我會無所適從,并且可能失去離開這里的勇氣?!?/p>
“我明白?!?/p>
“這樣不夠,我不想一個人在這里,不想一個人離開,不想幾十年過同一種生活,我想和你在一起,但在這里不行,這里是沒有你的地方,是我不愿意再待下去的地方,所以我們只能一起離開,一起去上面,你答應(yīng)我好不好?”
“好。”我同樣沒有別的選擇。
我們站在平臺的邊緣,黑色的河流中忽明忽暗的小亮點閃爍地異常頻繁?!吧厦婕认旅妗边@只是一個傳說,下面到底是什么至少我們倆都不知道,就像我在鐵軌上躺下,沒有預(yù)料到等著我的是一場把我之前所有排斥的東西一一撿回來的愛情的劇情。我知道為什么他們要編造故事,因為他們對之后不確定。喜劇的結(jié)局是因為他們相信一切會變美好;悲劇的結(jié)局是他們擔心真正的結(jié)局會像這樣可怕。如果沒有浪漫,就會像這里一樣沒有“浪漫”這個詞,所以我們會說“浪漫”。能不能回去不算最重要,現(xiàn)在我們倆要離開這里,僅僅在做“離開”這件事,不要再多想了。
我和舒刃緊緊地抱成一團,幾乎沒多做猶豫,就墜入了下面,或上面,或者上面既下面。身體不覺得寒冷,也沒有溫暖的跡象,猶如身體本身已不存在,因此感覺不到它的體驗。微微睜開眼睛,透明的光芒在四周畫著無數(shù)直線,包圍著我們的是四面宛如藍絲絨上綴滿了鉆石的空間。世上會有如此的景象,我怎么能夠相信呢?
我從地鐵的軌道上爬起來,長久以來的酸痛、寒冷和不能看清楚東西的不適全消失了。燈光漸漸亮起,我看清了舒刃臥在鐵軌上的臉。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沒有任何的區(qū)別,連小時候于深夜落水時留在額頭上的疤痕也毫無偏差。他焦急地想爬起來,身體與軌道連接的地方有黑黢黢粘膠似的物體粘著。他奮力地爬起,只努力到一半的時候,又被膠著物拽回去。我看著我一樣的舒刃的掙扎,聽見地鐵即將靠近、越來越大的聲響,笑了。
現(xiàn)在我終于拋棄了我,這大概就是計劃的安排吧。心情——在這樣的時候找不到恰當?shù)脑~語,找不到恰當?shù)男珊颓‘數(shù)乃俣?。不是這時,一直以來不都是這樣嗎,現(xiàn)在和以后,會有什么改變嗎。我不相信。
地鐵駛過,和著規(guī)律的節(jié)奏,我很想哼首歌。我想啊想啊,可一首也想不出來。只能發(fā)出“嗯……嗯嗯……嗯……”的聲音。我不會唱歌,那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故事?故事都是騙人的,又有誰會相信呢?
責任編輯⊙育邦
楊莎妮,女,揚琴演奏家,藝術(shù)碩士,獲國家級、江蘇省級大獎10多次;發(fā)表小說詩歌等文學作品若干,現(xiàn)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