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 子
泉子的詩歌
泉 子
記 憶
第一次做愛已經是很晚的時候了,這是相對于一個人的青春而言的。
第一次通過手來撫慰自己的身體也是在很晚了。
而在最初的那些時間里,我一次次用在大街小巷的暴走
來平息身體深處的饑渴。
那被火追逐,卻無路可逃。
記得有一次,我用了整整一個夜晚從城東穿過整個杭州城
到達了城西一處我從未抵達過的地方,然后踩著曙光返回。
這是一段并不遙遠,但又何其漫長的時光。
祝 福
我相信,博爾赫斯失明的雙目是一種祝福
我相信,海倫的美麗與放蕩是一種祝福
我同樣相信,馬丁·路德父親手中的鐵錘是一種祝福
而我苦命的亡兄
這個用病痛換得我的生命的人
這個成功地將自己的影像禁錮在一個少年俊美的臉龐中的人
他發(fā)明出了一種怎樣的祝福?
我寧愿看到的是一堆灰燼
這個七十來斤仿佛裝著枯枝的皮袋子
是那個魁偉的一百六十斤的身體的延續(xù)嗎
這個嘴角上掛滿口水,甚至無法分辨自己的名字的人
是那個睿智、果斷的中年人的延續(xù)嗎
這個任由女醫(yī)生扒光他的褲子
在他的生殖器上更換導尿管而面無表情的人
(哦,他那未成年,但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兒正站在他的對面)
是那個視尊嚴如生命的男人的延續(xù)嗎
不,我寧愿相信這是兩個毫不相干的部分
我寧愿看到的是一堆灰燼
甚至,我寧愿看到的是一個被車輪碾成的肉團
是的,我依然相信生命短暫,而靈魂不死
那么,此刻他的靈魂一定在俯視他曾經
甚至在此刻依然歸在他名下的丑陋的肉身
他是否有著與我相同的憤怒與絕望
或者,他正在嘗試著去理解
這里有著神的不為我們所知的苦心
在文成公主像前
我來了,公主
九百年前那次艱苦而孤寂的遷徙
是否只是為了這個下午的相遇
在這個下午
你并非作為一個唐代的公主來與我相見
你是一個我偶然間邂逅的女子
在二○○六年八月五日下午
在日月山,在蒼茫的漢藏古道口
那用比連綿的祁連山脈更為綿長的蒼涼與孤寂
來換取對時間的穿透力是否是值得的?
在九百年之后
當一個男子循著你當年的足跡
來認領那片屬于他的蒼涼與孤寂
公主,就像你早已預言過那樣
我是一個追隨者
也是一個轉述者
而在另一個九百年之后
終將有另一個人再一次記起,并說出
那曾經由我的嘴唇代替你說出的
“從無窮無盡的偶然中
發(fā)明一條必然的道路是多么地艱難!”
對 峙——致張曙光
在與時間那艱苦卓絕的對峙中
我身后站立著的,是一個時代的人群
不,那甚至是世世代代的人群
而時間單槍匹馬
那握在它手中的劍,泛著
與它身體深處同樣孤獨與冷傲的光
那些光,正逃向我身后的方陣
消逝者的行列中
這是一場沒有上場
便已公布結局的戰(zhàn)役
劍柄的揮起與落下便是一個時代
十個時代不過是他手中的劍的十次起落
那么我的意義是什么?
那么我們的意義是什么?
是讓我們的脖子再一次夠得著那嗜血成性
而又鋒利無比的刀口嗎?
是的。但不,
就像一滴水
只有重回一條河流才是完整的
一滴水只有在河水的流淌中
才能再一次找回自己的臉龐
而浪花轉瞬即逝的白,一次次地
為那與時間一樣綿長的奔騰賦形
孤獨是什么
孤獨是烈日中一池的睡蓮
是唯一的神僅僅在我的身體中
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同時,又是這廣闊的世界的全部
是的,并沒有多少人了解
并沒有多少人理解
那些偉大的真理
正藏身在這樣的悖論中
溫宿大峽谷
如果能化作這峽谷上的
一片白云,一只散步的羚羊
那么,我將不枉此行
如果能化作這戈壁上的一顆沙子
一粒微塵
那么,我將不枉此生
如果我以巖石的聲音告訴你,“我愛你”
而你以另一塊巖石的聲音來作答
那么,我們就不會辜負生命那么漫長而孤寂的孕育
生命是一次巨大的考驗
生命是一次巨大的考驗
這由塵世堆積出的無窮無盡的幻相
是一道堅固的謎
它在等待那力量將它穿透的人
更多的人,更多的生命被成功地挽留
在這一側的世界里
它們成為一棵新的草、一只新的螞蟻
一只新的蚯蚓、一條新的狗、一個新的人
一個新的生命
作為它們再一次,并最終成功地回到真理世界的一個新的契機
如你一日的逝去
除了死亡
沒有任何別的事物能將萬物鍛造成一面鏡子
除了這通往死亡的沿途的風光
當我們看見了真理
賦予萬物以色彩,并以不同音調來命名
當我們目睹一個人的死
當我們看見一朵花的開放
如你一日的逝去
霧越來越濃密
霧越來越濃密了
寶石山頂那如中指般刺向天空的尖塔已經完全消失
只有山的輪廓依稀可以辨認
只有這時,我才發(fā)現又一個春天已住進了那將輕柔的枝條伸到我的窗前的柳樹里
我才發(fā)現春天已經住進了那些紅色的、紫色的以及黃色的花瓣中
只有這時,那群雀鳥才從一陣氣流中獲得力量
就像我在童年時,聽父親講述的故事中
一張白紙剪裁成的鳥,被誰的嘴巴吹了口氣
便在湖面上,在一棵柳樹與另一棵柳樹之間穿梭
有時,因為翅膀的拍打過于用力
而沖出了視線,然后又折返
如果霧再濃密一些
如果霧能從夜那里獲得啟示與力量
并將白色的邊界推向我的眼睛
我又會獲得什么新的發(fā)現?
當我說出,并寫下“孤獨”,并不意味著我真的看見了什么
星辰們裹挾著遠古的光芒
先人的眼睛像極了黑色的寶石,深陷在黑色的眼眶中
他們一言不發(fā)
并沒有說出我們所期待的啟示或箴言
反 對
車過慶春路建國路口,玻璃幕墻的大屏幕上
一個著三點式的西方女子劇烈地扭動著身體
并唱著或喊著
尖利而高亢的聲音被阻隔在幕墻的內部
如果我僅僅在這一刻經過
如果她沒有驚擾到二十年前那個初來乍到的年輕人
那么,這樣的畫面就不會在我的腦海中留下一絲的痕跡
就像我們的眼睛掠過的更多被遺忘的事物
那時,他剛從千島湖畔的一個小山村來到這個燈紅酒綠的都市
他顯然被這樣的畫面嚇住了
他的眼睛中充滿了他在幼年時,一個人被他的同伴引向,并站在懸崖邊時的恐懼與茫然
但他很快就適應了,并不再因這樣的畫面而困擾
并把它作為這個時代最強勢的文明的一部分
那是消費主義、物質至上的,非克制的
我甚至以為它們作為對我們身體深處的古板但更為久遠的文明的反對
而在時間的深處獲得了持久的正當性
但僅僅是二十年,又一次新的反對已然完成
雖然這種物欲的文明依舊強勢
但我已然知道,強勢并非作為它在時間中獲得持續(xù)性與正當性的憑據
真實是什么
一對青澀的異國小情侶
他們相互凝視的眼神讓我羞怯
或許,還有一種不真實的疑惑
是虛幻的吧!
一個不再相信任何童話的人
是一個長大了的,還是一個衰敗的人?
或者說,真實是什么?
那些因我們這樣與那樣的懦弱所導致的
生命中美好事物的喪失
那些喪失的,是否都是不真實的?
甚至作為它們從來不曾存在過的證據?
是失敗的??!
那個喪失了勇氣的人
那個節(jié)節(jié)敗退的人
那個不再有足夠的力量來與生命中的美好相認的人
那個絕望的人
只有這將多數人捕獲的絕望才是真實的嗎?
哦,這多數者的暴政!
而一群螞蟻面對由秋天枯黃的樹葉堆積成的崇山峻嶺時的哀怨
與星辰們低垂的目光隨我們寄居的星球表面的凹凸而微微起伏
它們之間,哪一種事物更接近于真實呢?
我想起了多年前讀到的
由一個女同性戀者寫下的一篇凄美的文字
那同樣由肉體與靈魂雙重的牽引而迸發(fā)出的,但因作為少數者的體驗
而遭到了普遍的質疑,甚至譴責的情感
她在絕望中的堅持
或許,她的堅持正因絕望而獲得了動人心魄的力量
或許,真實只是在我們克服了自身的褊狹時
那得以向我們顯現的裂縫之中的遼闊,那無邊無際
直到有一天
在更年輕的時候,我曾以為愛情會永恒
就像,我曾以為我能永遠年輕一樣
在更年輕的時候,我曾把清晨樹叢深處一聲雀鳥的啼鳴
與一群烏鴉的翅膀在天空中劃出的低低而傾斜的弧線
作為一種永恒的形式
隨后的,那些否定與新生,那些由孤獨與歡愉編織而成的時光是漫長的
直到有一天,我們試著,并終于理解了
愛并非作為一種情欲,甚至并非作為你與單個事物的連接與束縛
而是對至真至美的那永恒的激情與熱愛
直到有一天,我們終于理解了每一次生命
都是我們向那圓滿之地的再一次出發(fā)
直到有一天,我們終于理解了
清晨樹叢中一聲雀鳥的啼鳴與一對對黑色的翅膀在天空中留下的那些光滑而破碎的圓弧
都是真理從那空無中發(fā)出的召喚
同船渡
“百年修得同船渡”
那么,需要多長時間才能修得相視一笑
卻永不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