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橋
可能是楓楊樹,但我們那兒的人叫它楓槳樹,似乎也叫得通。這棵楓槳樹長在河南,從我有印象起就長在那,現(xiàn)在還在那。那里是河灘,但每年只會在發(fā)水季節(jié)淹水,平時都是干的,是沙地和土混合著的。它在小界河的東邊,在豐樂大河的北邊,那是塊夾角地,在它南邊就是將軍山的山沿兒。我看到過那樹上拴了不少紅帶子,是有所求的人來拴的,于是這樹常被稱作大神樹。不過年輕人都還是叫它楓槳樹。在三十多年前,我覺得這棵樹很大,那時拴帶子的人畢竟不多,有人在樹根那兒燒紙,也有人在那供東西,情況比較雜亂。我有時覺著它像一棵死樹,有時我又真的當(dāng)它是一棵死樹。樹皮干裂,樹干發(fā)黑,即使在樹木最茂盛的季節(jié),它的枝葉也相當(dāng)稀少,不過它絕不是沒有枝葉,所以盡管你當(dāng)它已經(jīng)死去,它卻是活著的。這樣這棵樹就更加神秘了,具有了法力。雖是沙和土混合,但地畢竟是松的,旁邊的地多種的是花生,大水沖過,往往一片泥沙,再曬數(shù)日,才為干硬,花生也不會歉收。大樹要是淹在水里,你能在山上看到它漂在上邊的部分,十分堅定地立在那兒。那大樹有一個洞,不過很少湊近去看,煙燒的也未嘗不可,但始終不敢近看,我們那里流傳的險惡之事不少,但落在實處的有危害的并不多。這棵大樹,樹齡不詳,由于它所處的將軍山一帶,曾經(jīng)在1958年修建過大型水利工程,聽人說,那個地方的地理發(fā)生過一些變化,比如小路改過道,大河灣也挖過,因而這棵唯一的大樹也就不大被追述它的來歷。如果我估計得不錯,它不會太久遠(yuǎn),因為我總覺得它立在那兒始終有那么一點脆弱,總以為哪一次洪水會將其沖毀。我小時候在它旁邊的山嘴子經(jīng)常采一種叫作橡栗子的小果子,堅實、漂亮,能夠在桌椅上旋轉(zhuǎn),因為這棵山下的大樹不產(chǎn)這種橡栗子,所以我對它沒有什么好感,以為它無用而已。后來人們都敬畏它,我卻好像怠慢了它,有些害羞,更疏于靠近了。
母親帶我和前面的太太到大華山去,那時我跟前面的太太正在戀愛,關(guān)系很不錯。我母親對這個女孩很喜歡,她那天要帶我們?nèi)ピ品逅?,不過她叫它為大華山廟,她借了輛自行車,家里那輛由我那位前邊的太太騎,我騎那輛借來的,帶著我母親,我們?nèi)チ舜笕A山廟。路很遠(yuǎn),只有一半是公路,另一半是山路,雖然也能騎車,但很費勁,過一道河,河上有石板橋,很驚險,那個地方的名字叫獅子屁股。過了獅子屁股就全是山路,后來我們到了廟前,廟前照例是種了許多竹子,環(huán)境還好,但人不多。在農(nóng)村的廟,一般都如此,除非是菩薩的重要日子,一般人不多。我母親是很信的。她很精神,領(lǐng)我們進(jìn)了廟,管廟的人都是大華山那個挨廟最近的莊上的。由于建廟的錢是鄉(xiāng)上和村子各方籌集的,莊上的人自然也就來管理這個廟。好像不用買票,但要買香,我們進(jìn)去之后,我母親領(lǐng)我們到前后的兩個殿去,在最上邊那個殿,母親指著那個朝北的門說,這個門不能開,只要一開,六安就要失火。六安其實離這里有一百多里,而且隔著山山水水。母親說,以前好像差點發(fā)生過危險,六安著了火,但只要這個大門一關(guān),火也就滅了,至于大火是不是由于這道門打開引起的,我沒有問。不過母親這么一說,我也才知道,大華山的廟至少在幾十年前就有了,只是在那時,廟可能很小,不像現(xiàn)在這樣,修得比較宏偉。不過,就是那次去大華山,距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快二十年了。
父親帶我看的第一場電影叫《風(fēng)雨下鐘山》。父母騎自行車帶我到長沖去,長沖離我家只有七華里,去那里好像是買什么東西,出門時講的是去長沖就回來。到長沖之后,父親又向東一轉(zhuǎn),去了張母橋。張母橋從小路離我家也只有八華里,但從長沖轉(zhuǎn)過去,兩邊算起來要有十六七華里,走的是公路,不過那時公路,道班很認(rèn)真,雖是沙子鋪的,但路面平整,自行車輪胎在上邊能吃上勁,只要不扭把,騎在上邊很舒服的。不過我父親帶我去張母橋之后,為什么看電影我就不記得了,大概是由于他自己心血來潮吧。他騎自行車帶我,并不是讓我坐后邊,而是讓我斜坐在大梁上。我記得在我小時候,大人用這種方式騎車帶小孩,好像是一種很流行的做法。
《風(fēng)雨下鐘山》很打,那時我們管戰(zhàn)爭片叫打,如果戰(zhàn)爭片里邊文戲太多,我們是不高興的,我們就喜歡看打,看那種血戰(zhàn),當(dāng)然必須是解放軍打得很英勇才行。不過,有些文戲也能接受,比如正面人物的生死離別等。《風(fēng)雨下鐘山》好像很過癮,父親大約猜我會高興,所以我們從電影院出來,他自己也很興奮。那時的張母橋電影院開在西街的一個小崗頭上,說是電影院,其實沒有座位,大家都站著看,地也不平整,泥巴地,要是下雨,肯定爛得不行,但有這樣的電影院終歸是天大的事。父親和我往回趕,回到家時,天早就黑了,我們當(dāng)然是受到了母親的激烈指責(zé)。那時沒有現(xiàn)在的通信,說好去長沖就回,結(jié)果跑張母橋去了,還看了電影,母親大為惱火。父親沒有爭辯,我知道父親為我好,不管怎樣,總歸是看了部電影的,而且很打?!讹L(fēng)雨下鐘山》是這樣看的。后來我和我哥,還有幾個小孩,在一個下雪天,趕到張母橋去看《少林寺》,那次是在小北街的電影院,說是電影院,其實就是一個大房子,照樣沒有座位,許多人擠在一起,因為《少林寺》是另一種打法,跟打仗不一樣,所以轟動的效果也不一樣,我?guī)缀鯖]看到電影,因為人實在太多而且大人個高,我是在一些縫隙處看了幾個地方,只記得里邊的人穿的衣服是灰的。那次,我看見有人在里邊撒尿,氣味很差,因為根本很少有在電影院看電影的經(jīng)驗,所以出來時很不適應(yīng),以為一下子從黑天到了白天,茫然得不得了。我們往回趕時,吹得厲害,因為我個矮看得少,所以沒什么可吹的,只能在那瞎起勁。他們也講這個電影很打,但那已經(jīng)不是那種戰(zhàn)爭片的打,他們的語氣很輕,沒有什么情感的力量,只是瞎吹,說打得太狠了,不過又因為打的是功夫,而且沒有什么以往的印記,所以不知道這種打又是為了什么,好像打壞人跟以前不一樣了。這次《少林寺》讓我不太愉快,北街上的這個電影院一直都在,好像不如前次看《風(fēng)雨下鐘山》那個西街崗頭上的正規(guī),但西街的那個很快就沒有了。小北街市口好,我一直在那兒吃早點,我們?nèi)疑辖值脑?,必然在那附近吃早點。后來,我去外地讀書,回來在那兒吃過一次面,很不幸,吃到了一條蛆,和我同吃的便是我前邊的太太,那時我們剛戀愛不久,本是想回味美好童年的,不料一條小白蛆完全毀了這個小小的好意。
畢業(yè)以后,我在南京的工廠上班,那時名義上是分在計劃科,但要下到車間去鍛煉,而車間并不管。廠在中央門后邊的黃家維,那個地方在南京的小市。我騎車從福建路,經(jīng)一條叫作什么阜的路,再到黑龍江路,然后拐中央門車站,就是玄武湖的那個嘴子,向北,能到我們廠。在廠里沒什么事,于是我差不多十一點多就往回趕,這樣來回騎車。在那個初秋,梧桐樹葉還很濃密的季節(jié),我倒也喜歡。后來我就想搞一張書桌,但一直搞不到,由于剛參加工作,工資只有幾十塊錢,所以根本想不到去買桌子,那時也沒有家具這個概念。我住的地方是租的,別人家套房里的一間,大概就十多個平方,床是兩塊木板加兩條凳子支出來的。桌子一直弄不到,我很著急。有一天,我騎車從黑龍江路下來,大概就是在那條應(yīng)該叫作鐘阜路的路上,我看到一個賣小吃的小攤子,那里有一張條桌,桌子很舊,但上邊放了不少東西,估計桌子很結(jié)實。于是我就想,也許可以用這桌子作書桌,但是哪有這種桌子呢?我在那里吃過幾次東西,終于在一個下午,我提前從廠里下班,騎車過這個小吃攤時,我跟那個賣東西的人說,這條桌賣給我吧。那人并沒有吃驚,當(dāng)然我問話時也沒有覺得自己在亂講,他問我,你用這個干什么?我說,我要一張書桌。那人說,這桌子臟。我說,無所謂,這桌子長,好放東西。那人看了我半天,也不答應(yīng),也不反對,他在賣吃的呢。我甚至沒有下車,腳支在地上,捏著閘。這個地方是個下坡。他最后看我不走,就對我講,五塊錢。我講,那好。于是他就馬上把那些東西挪到兩條長凳上去,放不下的就放在地上,然后我就把那桌子卡在我自行車后座上。我不能騎了,只好推著?,F(xiàn)在想想,這桌子一定不大,否則我用自行車后座怎么能卡住它?
我住的地方,房東姓殷,是個很本分的南京本地人,在居委會上班,人很熱心。老頭對我也很不錯,我住的那間,其實跟他和老伴住的是一個大間的兩部分,中間隔墻沒砌到頂,所以兩邊說話聽得很清楚。從我住的洪廟巷往中山路就一小點距離,騎車只要五六分鐘,那兒好像以前是國民黨的交通部,中山北路的路幅很寬,我常去那里散步。我的一舉一動,這個姓殷的老頭都看得很清楚。這人很好,我當(dāng)時的女友(就是前邊那個太太),每逢她過來,老頭和老太太隔壁就很少說話,或者有時就跑了出去。
1994年,我們把房子退了,我跟老頭說,我們要去昆明了。我們坐船先到重慶,再從重慶坐火車。老頭在我們走的那天早上,特地騎自行車送我們。我說我們坐車去中山碼頭,老頭說他自己騎車去中山碼頭,但他沒說是送我們,他只是說他去玩玩。但我們到中山碼頭,沒有見到他,或許他還沒騎到吧。我們上了船,在三等艙,船上人很多,船逆水而上,離岸那一刻,我還在張望碼頭邊的防浪墻。
我在南京租住的那戶姓殷的人家,比較好玩,一家人都非常好,非常和善,幾乎沒有什么缺點。我一直都記得他們的好,盡管他們和我其實也沒什么深的交往。那個老頭只有一個兒子,兒子在南京的汽車廠上班,那時那家廠效益并不好,剛有個叫躍進(jìn)的車子出廠,但質(zhì)量老是上不去。他兒子是個工人,晚班居多,所以白天睡覺,經(jīng)常下午才起床,他老婆就是一個街坊的女兒,沒有工作,一直穿著睡衣在院子里晃,人也特別好。由于不工作,所以時間特別多,偶爾也打麻將,但顯然并不愛賭。我住的地方跟老頭老太太在一塊,他兒子那邊是院子西邊的房子,院里有樹,那時洗臉?biāo)⒀浪簿偷乖跇涓?,樹根那里是用方磚斜著圍了一圈的,剛好可以把倒下去的水吸掉。那個兒子也常跟我開玩笑,但他比較老實,玩笑也開得相當(dāng)生硬,這使他更像一個好人。老頭的女兒有時也來,其中一個女兒好像嫁了個好人家,回來就帶東西,但老頭不太喜歡她。老頭的小女兒在外國語學(xué)校,那個女兒是老頭喜歡的,她一回來,老頭就特別高興,說話聲音都要提高許多。但那小女兒不?;貋?。在我住的洪廟巷往福建路有一道小巷子,只容一個人通過,所以每次過那條巷,必須先駐足,看清楚有沒有人從對邊走來。有次,我站在那,看見對面也有一個人,但那人正扭頭跟邊上什么人講話,我就不便走進(jìn)去,等了三五分鐘,后來他沒進(jìn),我才走過去。住在洪廟巷,我從來沒用過老頭家的廁所,所有的問題都必須到福建路上的那個公廁解決,晚上也是,如果大解就很麻煩。我從沒有去過他家的廁所,老頭跟我在最早時就講過,因為是平房,下水道不通暢,或者根本就不通,所以外人不能用他們家的廁所,反正在白天,即使是殷老頭本人,也到外邊公廁。只是他的那個兒媳,常常去那個廁所,穿著睡衣,一副悠閑的樣子。老頭的小女兒來時,很少到她哥哥那兒去,跟那個嫂子也幾乎很少說話。我聽見這個小女兒小聲哭過,大概是為了她學(xué)校里的什么事情。那個老太太,頭發(fā)灰白,人很溫和,講一口不那么本地化的江蘇話,又像是蘇南人,又像是其他什么地方,我一直沒能聽出她講的到底是哪個地方的方言。
在我家隔著公路那個地方的土角上,有一間屋子,屋子很簡易,幾乎可以看做是個棚。那個屋子是用來打鐵的,有個鐵匠,他皮膚很黑,好像沒有名字,至少沒有一個特別能讓人記住的名字,所以只說是個鐵匠,個子很高,人很黑。說他是鐵匠,其實也只是講講而已,沒有人真的當(dāng)他是鐵匠,因為好像他沒有打出像樣的鐵器來。我們那里的張母橋街,是個十分讓人喜歡的地方,什么都可以買到,所以只要買鋤子、白刀或者斧頭、剪子,統(tǒng)統(tǒng)都會去張母橋,沒有人會在鐵匠那里買東西,因而他就更不算是個鐵匠了。但是,他又確實在那里打鐵,后來我才知道他就是打一些火剪之類,只有火剪好像最不講究,只是在燒鍋時用來夾柴禾而已,不過現(xiàn)在想來,火剪應(yīng)該在中間有個跟剪刀一樣的能旋轉(zhuǎn)的鐵軸,否則兩根火剪的剪片如何開合呢,這樣的技術(shù)鐵匠又是如何做到的?不過,這只是沿襲一點最早的看法,以為這個鐵匠什么都不會,而這誤解很可能又由于鐵匠的媽媽是個皮膚很黑的女人。在我們那個地方,這人被叫作黑老奶奶,黑老奶奶其實很能干,只是由于嘴碎,而且常占些小便宜,所以人家都不大看起她。她有個習(xí)慣,就是喜歡在發(fā)水季節(jié)在河里去撈河草,這在農(nóng)村,好像有點忌諱,以為發(fā)水來的東西,還是不碰為好,因為沖來的不管是什么東西,很有可能是某戶人家的,人家不幸被大水沖走的東西,撈上來總是不對的。但黑老奶奶總是在發(fā)水時撈河草、浮物,自然讓人記恨。鐵匠的鋪子是黑老奶奶為他弄的,黑老奶奶應(yīng)該是很能干的,不過鐵匠也是我們那個地方少有的到了年齡卻還沒有定親的年輕人之一,他沒定上親的原因可能就在于他皮膚太黑,這種長相上的問題,往往在農(nóng)村會是個很大的問題。不過,后來鐵匠還是找到了媳婦,并且生了孩子,鐵匠也不再打鐵了。鐵匠那時很喜歡我弟弟,經(jīng)常到我們家這邊跟我弟弟開玩笑,那時我弟弟大概也就五六歲吧,他總在那喊三牯牛。三牯牛是弟弟的小名,鐵匠喊得起勁,我弟弟也喜歡跟他玩,常到鐵匠鋪子那兒瞎轉(zhuǎn),鐵匠有時拿個什么黑乎乎的玩意給他擦著。我母親對那個黑老奶奶很客氣,因為這個黑老奶奶的大兒子一點也不黑,在農(nóng)村,會篾匠活,娶了個我叔父這邊的女兒,于是黑老奶奶跟我們家也算親戚,她總是按她大兒子的口氣稱我媽為老媽,其實就是小嬸的意思。黑老奶奶嗓門很大,講話喜歡大聲,并且有一種什么都要說出來的天生喧嘩的本領(lǐng)。
我一直以為父親沒什么大的力氣。這倒不是說父親不干活,不用勁。相反,父親在早些年是特別熱衷于干活的。比如我家的菜園主要是我父親在操作,不光是撒種子,培育菜秧,或者搭架,而是從開墾菜地開始,父親就親自動手。我母親在這方面不如父親有本事。父親在挖地時很用勁,冒許多汗,我以前注意過他挖土的動作,一鍬挖下去,把土翻過來,再切一下,很是講究,而且這樣重復(fù)許多次。有時一次能挖出半雙地,一雙地就是一條地的意思,總有個兩米長,半米寬吧。父親出身農(nóng)村,后來考學(xué)上了中專,讀的是農(nóng)校,后來又去林業(yè)部門上班,之后再轉(zhuǎn)入水利行業(yè)。農(nóng)林水都很在行,但父親卻一直給我沒有什么大力氣的感覺。不過父親有時也讓我感到他其實有一種我不曾料想過的力。有一次,他和另一個人一起扛一棵樹,大約是為了水利單位的護(hù)坡林被農(nóng)民盜伐白楊樹的緣故,父親和另一人把這棵樹扛回,而另外幾個人要抱這棵樹,父親和這個人于是一邊掙脫這些人,一邊還要保持好平衡。現(xiàn)在回想起來,沒有點力量是不可能做到的。還有一次,父親跟我講,他有個很要好的同事,是個參加過革命戰(zhàn)爭的人,這位同事已經(jīng)快要退休,大概和父親很是要好,父親那時在水利單位做技術(shù)員,這位同事在快退休時不幸去世。我父親在我們很小時就跟我們回憶他這位同事,說這人很不錯,人都說他好,死了之后單位的人破例為他抬棺在渡槽里走了一趟。因為他是最早修渡槽的人之一。父親說那天抬棺材在渡槽里,場面真是令人難忘。這位同事姓田,后來我父親他們很照顧這位同事的女兒,直至他女兒在這個單位頂職參加工作又調(diào)離了為止。父親在說到為這個老田抬棺時,好像就正在抬著那厚重的棺木一樣。不知為什么,這也讓我覺得父親還是很有力氣的。父親在我高三畢業(yè)那年,從縣城為我拖箱子回老家,他天不亮就問人借了板車,然后用板車拖著箱子去車站。那一次我覺得父親好像也很有力氣,盡管他不過是用板車拖了一只箱子。
在我父親單位,八十年代初,大概是八O年左右,調(diào)來一位退伍軍人,據(jù)說在部隊里很有威望,下到地方之后,他低調(diào)了許多。我見過幾次,不僅不兇,好像還是個老好人。我那時就懷疑在部隊里可能跟我們地方完全不一樣的,我們都想,或者他們本來是要去打仗的,只是暫時停一停,以后終究還是會回去。這人下到我父親單位,做了主任,是一把手,大家都很尊敬他,不是因為他有可能的威嚴(yán),而是他這人很好,人品相當(dāng)好。但這個人突然有一天就不行了,我父親接到電話,是從縣城打來的,不知什么人打來的,但是,通知父親他們,說這位老高同志在縣城去世了。原來老高因為小毛病到縣城去看病,去了沒有幾天,卻在縣城醫(yī)院里死去了。不過,也許是更嚴(yán)重的什么病,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而已。是下午來的電話,夜里車子就把尸體拉回來了,因為白天接到過電話,所以大家都在路口等著,車子在山彎拐過來,那時車子很少,一看到山彎那里有燈,就知道車子回來,眾人就騷動,有人急著又往回跑。父親當(dāng)然是站在路口的,他是單位的技術(shù)員,是骨干。車子開得慢,在離路口還有幾百米時幾乎停了,夜很黑,接著過一會,就聽到一聲長號,原來是老高的兒子摸到了路口。他一哭,大家也都跟著不能自持,許多人在哭,接著車子才開過來,在路口沒有停,開過漫水橋,向南邊的山口開去,那兒是單位的大院,父親他們是步行過去的。這位老高人很不錯,記得就在他去世前兩三年,有一次我弟弟忽然夜間肚疼,差點昏過去,父母十分擔(dān)心。那次就是老高同志從縣城安排的汽車接我弟弟去縣城醫(yī)治的。我父母一直記得老高的恩情。老高去世那陣子我父親總是嘆氣,說老高人不錯,正派,耿直,有本事,并且對人是真心的好。我現(xiàn)在記不得老高是什么樣子了,或許臉是有點紅,而且記得他很能喝酒,講話有北方口音。
我們那里沒有羊,這是我多年來一直在留意的事情,當(dāng)然我也搞不清我為什么會對沒有羊這件事有了這樣繞不過去的認(rèn)識。其實,羊在我們那個地方很少會具地的出現(xiàn),我是說它即使在談話中也很少被提及,更不用說作為一種事物被提出來。我們沒有這樣的機(jī)會來談?wù)撗?,這就好比我們一大群人站在村口或者路口,大家聊著,也想著,甚至還爭論著,但我們用不著提到羊,我們沒有機(jī)會跟羊相遇。但是,總有這些偶然性,使我們還是會提到羊,這就是你必然要講到它的時候,自然也捕捉不到具體是因為什么而提到羊的。作為動物,其實我們那里很可能什么都有,但確實沒有羊,這個我敢確定,我們那個地方的所有人都可以確定,假如可能讓每個人來談?wù)搫游铮烙嫑]有人會首先講到羊。然而,重要的是,如果我們繞不開羊,必然要講到它的話,似乎并不是不懂,不知道。我們可以像講?;蛘哓i一樣的,講講羊,自然不必是我們的羊,或是別人的羊,我們只是可以講,雖然我們那個地方?jīng)]有羊,但我們可以講。有時我在想,我們那個地方并不養(yǎng)羊,羊可能也并不適合在我們那個地方生活,如果說到草的話,我們那有,因為牛很多,如果說到坡地,我們那也有,雖然我不知道什么是羊所必需的,但我們應(yīng)該并不缺少羊生存的條件,然而我們那個地方就是沒有羊。不過大家仍能談?wù)撍瑳r且對它并非是陌生的。那我就在想,我們那個地方至少是有人見過羊,跟羊很近地接觸過,不然斷不可能有那種談話的條件,哪怕這個條件是最低限度的。我又因而想,無論往上回溯多少年,我們那個地方終歸有人去過外地的,他們到外邊就可以見到羊了,對羊有了認(rèn)識,于是他們把羊的狀況帶了回來。我想說的是,在我們的傳統(tǒng)中,對于羊,我們那個地方也有了經(jīng)驗。我這么說,其實你們可能會明白,在我們那個地方要想到別處去,那不是一件易事,可能原因在于我們處在一個閉塞之地,跟外界有許多阻隔。雖然有困難,但總有人會到外地,因而羊還是被掌握了。比如我記得小的時候,看到過一個穿膠鞋的人,他是司機(jī),家就在我們那兒,但他因為參軍,而留在外地工作,聽說是蚌埠,也可能僅僅是縣城,他把大貨車開回來時,我們就掌握了大貨車的狀況,因而我們知道這個世界有大貨車。至于羊,只是因為這個動物,可能對我更有一種特別的影響,所以我很早就注意到,在我們那個地方竟沒有一只真實的羊!為這個問題,我其實還擔(dān)心過,后來我才明白,每個地方都會有傳統(tǒng),凡是你覺得你可能缺乏的,在傳統(tǒng)那里其實都已經(jīng)嘗試著在解決,并且至少在經(jīng)驗上,一般都已經(jīng)解決掉了的,因而我們那個地方,即使沒有羊,但眾人對于羊,卻并不陌生。
我的三姨父個子高,人瘦,主要面部特征是整張臉呈扁平的,甚至有點凹。他這種長相,如果你跟他相熟,會覺得有一種幽默,而且這幽默還是本分的。但如果是陌生人,會有點害怕,因為他這人似乎是往后縮著的。我七八歲時到他家去,他家在山彎,我三姨是個脾氣很隨意的人,只是他們家收拾得很差,極沒有條理。前后兩進(jìn)房之間,搭了個披岔,就是那種有廊沿相連的半開著的天井,既可以采光。通風(fēng),又可以在那里做飯。他們家的廚房永遠(yuǎn)是骯臟的,有時我不敢吃他們家的菜。盡管三姨父一家不愛打理,但他們有山里人那種豪爽,比如什么都無所謂,他們在春季常有斷糧的危險,別人家斷糧都很急,但我三姨父好像根本不著急。我有次和幾個表兄弟去三姨父家,晚上他讓我們五六個孩子擠在一張床上,爆玉米給我們吃。在他們家,能聽到狼叫。我三姨父有個缺點,就是愛蹭飯,他專挑中午時間到別人家去,名義上是送個東西或者帶個口信,但一定會賴在那里吃飯,這個毛病他一直沒改。我三姨父經(jīng)常被人奚落,但他并不在意,他臉皮厚,經(jīng)得住別人作踐。三姨父大概在九幾年就死了,死時也不過五十歲左右,聽說是胃病死的。他家一直很窮,到九幾年他死時仍然很窮,他沒有過上好日子,這是絕對的,我指的是在物質(zhì)上,至于在他自己的莊上,在山里他應(yīng)該永遠(yuǎn)是快活的。不過,他死之前的幾年,他唯一的兒子因為在玉米地里解手被另一個山頭的獵人用鐵銃子打了流彈,傷了腿,沒有找到放槍人不說,還落下了終身殘疾,跛足的表弟是個很像三姨父的小子,聽說后來到浙江為工廠看管材料。不過,后來又聽說,這個表弟愛賭,一晚輸贏七八千。但這已經(jīng)是比較靠新世紀(jì)的事了。前幾年這個表弟依然沒有娶親,成了一個問題。我的三姨在三姨父去世后,嫁到一個比他家稍稍靠近畈上的小街,找了個屠夫,據(jù)說日子要好些。但三姨仍要下田干活,三姨眼睛有一只有一點歪斜,但三姨和三姨父一樣是個樂觀的人。三姨父死的時候,聽我哥哥說,非常痛苦,因為什么也不能吃,沒到醫(yī)院去治,在家里活活地等死。
九四年夏天,昆明街頭,應(yīng)該是新迎小區(qū)那邊的一家小館子,有兩個朋友和我一起吃飯。昆明的夏天,房子里溫度不高,幾乎要穿兩件衣服,外邊陽光強烈。昆明的小館子永遠(yuǎn)是臟兮兮的,好像昆明人根本不在乎蒼蠅、飛蟲之類的,他們的菜一直是裸在廚灶邊的,那天吃的有土豆,還有菌子,還有苦菜,還有咸菜燒肉,雪里蕻。一個朋友,謝了頂,看起來很像馬克思,但他一直很不幸的樣子,直到如今,恐怕還是那副模樣。另一個朋友,是個很直率的女子,這人當(dāng)然頗為講究,只是我也一直不能懂她而已。那天在桌上他們談?wù)摗毒滞馊恕罚@就是我的《局外人》的起頭。我第二天就找了《局外人》來讀,我當(dāng)然是喜歡極了,并且我認(rèn)為自己找到了一種方法,不是寫小說的方法,而是找到了一種對付世界的方法,我敢說我并不是從默爾索那里學(xué)來他的處世方法的,而是直接就覺得可以用這種辦法來對付生活。不過,那時是認(rèn)為無所謂,你無所謂了,你就什么問題都過去了,你都能夠解決、處理。這是一個巨大的發(fā)現(xiàn)。但是,《局外人》卻和那個吃飯的場景牢固地聯(lián)系起來了,一方面是那兩個朋友,一方面是那個雪里蕻,還有夏天昆明屋子里的那種寒意,與其說這是《局外人》,不如說這是一種環(huán)境,我是在這個環(huán)境里一下子就遇到了這個辦法的,你可以自由地處理,可以用你的方式去處理你自己認(rèn)為很重大的問題,這都是被允許的。況且,選擇權(quán)也在自己手上。不過我依稀記得他們在談到《局外人》時,看我的眼神,我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漠然,因為我沒有看過,而且我完全不能估計這個東西會對我的世界有什么影響。但是,接觸一個東西正是這樣,它往往和它首要的環(huán)境之間有一種絕對的關(guān)聯(lián),因此我就老聯(lián)想到那個昆明的小飯館,不過我記不得是哪個具體的小飯館,只是記住那個夏天昆明屋內(nèi)的還有強烈的寒意,以及雪里蕻散出的某種嗆人的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