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忠偉 譚 慶

木偶凈琉璃是日本一種獨特的木偶戲，它是日本四種古典舞臺藝術形式的一種。凈琉璃原是一種說唱曲的名稱。日本中世紀的武家社會流行著一個關于武士和凈琉璃姬的愛情故事的吟唱作品，當時用傳統(tǒng)的能樂形式表現(xiàn)。后來到了室町末期，一個叫小野阿通的武家侍女，奉命把這個戀愛故事編成十二段曲，采用樂器三味弦來伴奏演唱，這就產生了凈琉璃曲，但這時它還只是一種說唱藝術。后來盲人目貫屋長三郎和木偶師引田把凈琉璃曲和木偶戲結合起來，創(chuàng)造了所謂木偶凈琉璃這樣一個新的劇種，發(fā)展成為現(xiàn)今人們熟知的日本文樂。

木偶凈琉璃發(fā)展的過程中，近松門左衛(wèi)門是不得不提的劇作家。他被稱為日本近世元祿時代文藝界的三大巨匠之一，一生共寫了150多部凈琉璃劇本，同時還創(chuàng)作了30多部歌舞伎劇本，這些作品一改以前忽視文學劇本的傾向，使得日本凈琉璃和歌舞伎的文學創(chuàng)作達到了高峰，賦予其健康的戲劇品質，具有了極高的文學性。近松在貞享三年即1686年，先后為竹本義太夫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較為成功的劇作。當時一切以表演者為中心，劇作者處在輔助者的地位，不受社會重視。但是由于近松的特殊貢獻，竹本義太夫首次在劇本正本內題下刻印上“作者近松門左衛(wèi)門”幾個字以示敬意。這就使他成為了“凈琉璃”、“歌舞伎”界第一個在腳本上署名的劇作家。

近松凈瑠璃劇本從題材內容上大致可以劃分為時代物（歷史?。┖褪涝捨铮ㄉ顒。﹥刹糠?，其中《景清出家》是時代物中悲劇的代表，而24部世話物中18部為悲劇作品，其中以《曾根崎心中》、《冥途飛腳》、《情死天網島》最為代表，這些作品使得近松凈琉璃劇作達到了日本悲劇藝術的頂峰，其表現(xiàn)出來的文學性和藝術水平、美學價值不僅僅對當時的創(chuàng)作起到了很大的影響作用，至今這種悲劇模式依然不斷被扮演和重復，成為重要的故事原型和主題。

近松獨特悲劇觀的形成

身處元祿時代的近松，他的悲劇觀念的形成，和當時社會發(fā)展、時代價值觀、審美觀等諸方面密切相關。當時江戶時代的日本處在傳統(tǒng)封建思想控制之下，傳統(tǒng)的義理強調“維持社會秩序，以具有現(xiàn)實主義性的儒教道德，來維持現(xiàn)實秩序，并將其中的‘忠孝’的絕對命令和絕對服從置于重點”。忠義孝順之道以及家族制度、身份等級制度支配了當時的日本現(xiàn)實。“為維護身份等級制度，將戀愛看作不道德，不予認可，結婚必須聽從主人或父母的命令。如若違反，根據(jù)情況或斬首，或流放至島嶼，輕者被驅逐出原住地。另外，為將家族制維持下去，不承認戀愛，結婚要根據(jù)家庭背景、社會地位、財產來決定，不服從者，若是商人則會被趕出家門?！倍藭r，在政治上德川幕府的閉關自守，幕藩體制的實施，使得當時的日本處在一種安定的環(huán)境中，商品經濟日趨活躍，城市日趨繁榮，這也侵蝕著農村的封建自然經濟，進一步促使當時日本農村的兩極分化。而封建的幕藩內部財政困難，導致武士階層貧困化，于是在這種形勢下，以商人、手工業(yè)者為代表的町人階層不再甘于原來所處的社會地位，他們作為一種獨立的力量出現(xiàn)，產生了反映這些町人生活及社會現(xiàn)實的町人文化。町人文化在元祿年間達到高潮，文化史上把這一時期前后的文化統(tǒng)稱為“元祿文化”。具有經濟實力的商人，在商業(yè)活動中，培養(yǎng)出合理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精神。個人情感的自由化作為一種社會價值，逐步滲透到町人階層文化生活的各個領域。他們肯定現(xiàn)世以及情義的價值觀念，大膽追求生活中的自由平等和人性解放，因此社會上開始流行現(xiàn)世主義、性愛主義思潮，進而形成了一種新的審美價值取向，這與傳統(tǒng)道德觀念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新的人情與舊的義理之間的矛盾日益凸顯，具體表現(xiàn)出來就是社會上常常出現(xiàn)主仆的情義和男女的情愛因為等級差別而產生殉情事件，這也表現(xiàn)在當時的文藝作品中。

這個時代的近松，注意到了時代大變革中的悲劇性，他充分地利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來表現(xiàn)出當時思想矛盾沖突所導致的町人階層的悲劇命運。元祿16年，大阪曾根崎森林發(fā)生一起殉情事件，大阪內本町“平野屋”的學徒德兵衛(wèi)與北部新地“天滿屋”的妓女阿初在曾根崎天神森林中雙雙殉情自殺，這一事件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近松看中了這件事的新聞價值，一改當時不以時事作為凈琉璃劇本的習慣，在其新聞價值還沒完全喪失之時，把這一事件改編成了凈琉璃作品。近松的凈琉璃作品《曾根崎心中》以反映新時代的悲劇為主題，將這一新聞事件巧妙地用藝術手法表現(xiàn)出來，渲染出主人公凄美的愛情與最終命運的悲慘，同時融情于景之中，把全劇推向了高潮。歷史的史實和當時社會的現(xiàn)實給近松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悲劇性現(xiàn)實，“從中提煉出悲劇性的典型，從而使近松自如地在‘凈瑠璃’中創(chuàng)作出了真正的悲劇”。此劇大獲成功，奠定了近松作為悲劇作家的不可動搖的地位，宣告了日本的戲劇正式進入了一個“悲劇時代”，給日本近世悲劇帶來劃時代的發(fā)展。

近松凈琉璃劇作中的悲劇特征

1686年，近松創(chuàng)作《景清出家》，“這不僅是他的成名之作，也是凈琉璃史上劃時代的作品，以致后來人們把《景清出家》以前的凈琉璃都稱為舊凈琉璃”。近松在《景清出家》之中，賦予人物之間更多尖銳的矛盾沖突，推動戲劇情節(jié)的發(fā)展。平家后代平景清不能原諒出賣自己的情人阿古屋，但是他不能了解的是阿古屋也是受害者，她是受哥哥唆使才告發(fā)了平景清欲刺殺源賴朝一事。意識到自己過錯的阿古屋，到牢里乞求平景清寬恕，沒能得到諒解的她在絕望之中將自己和平景清所生的兩個孩子刺死，然后自殺。在這里我們可以注意到的是近松已經不再是簡單地講述發(fā)生的事情，而是有意識地加強人物的內心起伏，使人物處于一種矛盾的心理狀態(tài)之中，賦予人物強烈的性格特征，為其悲劇性的結局留下注解。受到神袛感召的源賴朝，終于釋放了平景清并授以俸祿。但是這種善意的行為并沒有給予故事大團圓的結果，相反深受源賴朝寬大之恩的平景清更加因為舊仇新恩加在一起而處于一種憤懣、內疚和感激糾結的復雜情緒之中?！毒扒宄黾摇分械钠骄扒?，有著古希臘悲劇中的悲劇精神，在義理和人情的選擇中，最后他挖去自己的雙目，出家為僧。在這樣一個悲劇作品中，近松已經有意識地將義理和人情進行對立，將簡單的故事進行戲劇化處理，極力營造出悲劇氛圍的效果，使得自己的劇作有如《俄狄浦斯王》和《美狄亞》般的悲劇效果，這在當時的創(chuàng)作中是史無前例的，這也使得為人提線操縱的傀儡木偶具有了活的靈魂，具有了真實的人物性格和情感，變成了活生生的形象。

1703年近松創(chuàng)作《曾根崎心中》（又被翻譯為《情死曾根崎》），這是近松第一部世態(tài)情死劇。它顛覆了以往凈琉璃作品以歷史上著名英雄和武將作為創(chuàng)作對象的模式，取而代之以普通的庶民作為主角，從而標示著一種新的庶民悲劇的誕生?！对樾闹小分v述的是大阪醬油商平野屋老板的養(yǎng)子德兵衛(wèi)，因為戀上了天滿屋的妓女阿初，于是費盡周折地向繼母要回了老板侄女的陪嫁錢，準備退還給養(yǎng)父母，推掉這門親事。但是朋友九平次卻詐借了這筆錢不還。德兵衛(wèi)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又因婚事背叛了養(yǎng)父母，既然和阿初生不能相聚，死也要兩人在一起，德兵衛(wèi)和阿初決心私奔去情死。地點選定在曾根崎的天滿宮森林里，通過殉情之死證明自己清白和相互間的摯愛之情。在這部以真實故事為題材的戲劇作品中，主人公德兵衛(wèi)和阿初的愛情始終如一，卻被拋入生命的絕境之中，男女主人公都在絕望中掙扎，最大限度地想留住生命，然而在周圍的壓力下，兩者不肯改變愛意情念，最終無奈地雙雙選擇殉情自殺。近松將真實的事件與虛構的情感抒發(fā)結合在一起，更加生動地表達了德兵衛(wèi)和阿初對于社會消極的無奈反抗?！对樾闹小防^續(xù)了近松一以貫之的義理與人情之間錯綜復雜的情感糾葛描寫，同時將封建家長制下的婚姻和自由愛情之間的矛盾對立起來，透過故事的描述，直達人物的靈魂深處，直擊社會制度的弊端。其創(chuàng)作不像以往劇作只注重哀怨氣氛的營造，而強化劇作中深刻的社會文化的內涵，使得作品中表現(xiàn)出一種屬于審美范疇所具有的獨特悲劇性格特征。愛情與死亡的共同表現(xiàn)使得愛情更凄美，而死亡也顯得更加理所應當，從而產生獨特的意境效果，使觀眾心靈上造成一定程度的沖擊。在這部凈琉璃本公演引起轟動之后，殉情一時間成為時髦風尚之事。

在某種程度上，近松的世話物悲劇大多通過愛的悲劇對社會、政治、文化進行批判，在描述一對戀人本該擁有幸福美滿的生活的同時，強化種種來自社會、家庭、倫理的傳統(tǒng)勢力的阻撓，這最終導致了悲劇的發(fā)生?！肚樗捞炀W島》是近松殉情悲劇中最為重要的作品之一。它也是描寫町人與妓女的戀愛悲劇，不同的是男主人公治兵衛(wèi)已有家室，他的妻子一開始試圖阻止治兵衛(wèi)與小春的戀愛，但當她意識到這樣有可能斷送小春的性命并永遠失去丈夫后，繼而轉向支持他們，千方百計要將小春贖出妓院，但最終因長輩的阻撓未能成功。治兵衛(wèi)與小春在天網島的河堤上自殺殉情。此劇被認為是近松全部世話物凈瑠璃中最杰出的作品。義理與人情的沖突進一步矛盾尖銳，使主人公的內心備受折磨，人物情感表現(xiàn)得更加復雜化，自殺前治兵衛(wèi)與小春自行剃發(fā)，試圖讓自己心安，割除一切世俗親情。在近松的劇作中，個人情感與社會責任始終是無法調和的，最后只能以悲劇來結束沖突，這是劇中對義理與人情產生糾葛的唯一化解途徑，雖然它賦予了殉情以完美的意境，但終究是無奈而凄苦的選擇。

近松的作品總是帶給觀眾一種悲哀與同情相通的情緒、一種愛憐感傷的狀態(tài)。作品在具有憧憬的憂郁情調中，擅長表現(xiàn)人物的精神世界，通過人的心靈世界去透視社會現(xiàn)象，從人的精神痛苦中去表達現(xiàn)實社會的“隱痛”。整個悲劇的基調是淡泊而深沉的抒情風格，在悲劇場景的背后流露出“物哀”的美學傳統(tǒng)，這種情感不是憑理智、理性來判斷，而是靠直覺、靠心來感受，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冥途飛腳》是近松的另外一個重要的作品。在這部作品中，主人公忠兵衛(wèi)愛上了妓女梅川，但是因為一時之氣，進而一錯再錯，挪用了他人的匯款來替梅川贖身，從而走上了逃亡之路?！囤ね撅w腳》不僅僅具有其他殉情劇的諸多悲劇因素，同時它讓忠兵衛(wèi)更加具有了人物性格特征。他是貨棧龜屋的養(yǎng)子，由于身份的懸殊，注定他和梅川的真摯的情感得不到承認。在逃亡的路上，遇到忠兵衛(wèi)親身父親孫右衛(wèi)門段落的設計，尤其具有悲劇效果，既表現(xiàn)出了老人家對兒子人生失誤的責備，又體現(xiàn)了親情之中的父愛，同時加上年邁老人的孤獨，去強化悲劇表達效果，讓義理與人情的矛盾更加尖銳。這部作品融入了較多的社會內容，寫了青春、戀情、幻想、罪責，表現(xiàn)了封建社會中處于庶民階層的下層市民的思想與情感，將社會上的種種陰暗腐朽的現(xiàn)象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全面反映當時社會的種種生活世相，這無疑是有一定社會意義的。

近松的悲劇作品往往探究庶民的人情人性，探究人物深層的價值觀念，從而在展現(xiàn)主人公性格的同時對之進行剖析，將義理和人情進行對立，寫愛情與理智的矛盾。作品中的主人公在封建道德面前，常常是無力的，但是他們對于愛情卻又是義無反顧的，這也必然導致故事的結尾是以愛勝理，以身殉愛。在這些悲劇中，人物塑造越來越受到重視，悲劇產生的動機不再是外部，而逐步轉入到人物內心，注入人物真情實感，這使得凈琉璃的作品藝術性提高，帶來了日本近世悲劇的發(fā)展?，F(xiàn)在，近松門左衛(wèi)門的凈琉璃劇目不僅成為了近世文學研究的重要代表作品，同時直到現(xiàn)在依然上演。導演筱田正浩分別在1969年和1986年將近松的凈琉璃劇作《情死天網島》和《金槍權三》搬上了大銀幕，以顯示他對日本古典戲劇的熱愛，這也可以看出近松作品中的悲劇性依然有著自己獨特的魅力，成為了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1][日]近松門左衛(wèi)門.王冬蘭.凈琉璃的世界[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6.3-4.

[2]唐月梅.近松門左衛(wèi)門的藝術世界[J].日本研究，2007，(2)：76-82.

[3]歌膺.近松門與凈琉璃[J].戲劇之家，2003，(6)：39-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