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影 子
影子音樂劇演員。畢業(yè)于上海外國語大學,后留學美國,相繼在加州大學帕克萊分校及羅斯福大學學習戲劇及音樂劇舞臺表演。主演的劇目包括《金沙》《我曾有夢》《我》《媽媽咪呀!》等
沒有被少年宮合唱團錄取,是我在人生里遇到的第一次失敗,或者說碰到的第一個問題。那天下午,我破天荒沒有去公園乘電馬,悶悶不樂地同外祖父一起坐在他的書房里?!八麄児芪医小?,我,我’,”我心里想著這個,難過地吃不下我最喜歡的動物餅干,“我們必須只喜歡別人對不對,只可以喜歡別人,不可以喜歡自己的,對不對?”“不是所有的,大部分信仰是叫我們愛自己?!蓖庾娓笍姆鍪忠卫镎酒饋恚p輕地拉上窗簾,在唱機上放上一張老唱片,然后他從餅干筒里挑出一塊小馬餅干,對我說,“這樣吧,我用小馬跟你換……”“換什么呢……”“你把愛別人這樁事情全部都換給我吧,讓我去做,然后你就只剩下你自己可以去愛了,就愛你自己,好好地愛這個‘我我我’吧,哪怕這樣做,有時候的確會讓你有點兒難過,有點孤單,不過永遠不要因為你跟別人不一樣而感到羞愧,因為你是不同的,的確很不同,相信我,世界是特意……”“為我而創(chuàng)造的?!薄笆堑?,是這樣的?!?/p>
2007年3月31日,親愛的曾外祖父Mundo Fernandez小世界,今天我來到了你的Coney Island,我從上海家里帶來一些東西。這些東西有的我只在小時候看見過,有一天我爬到外祖父的大銅床底下,里面有一口黑色的大皮箱。打開箱子,我看見許許多多的照片,其中一張,喏,就是這張,一個外國小男孩騎在高大的旋轉(zhuǎn)木馬上,地上站著一個小丑在打鼓,遠處有艘巨大的摩天輪,再遠處的海面停著一艘大船。我舉著照片跑去問外祖父大世界,這個小外國人是誰啊?為什么他也喜歡騎電馬?哦,那是我的父親,你的曾外祖父小時候在家鄉(xiāng)紐約的科尼島,然后他就給我講了你的故事,科尼島,旋轉(zhuǎn)木馬,在島上是叫旋轉(zhuǎn)木馬的,他告訴我,還有摩天輪和船,以及上帝特意為你創(chuàng)造的“上?!薄_@是你當年到達上海后開始寫的日記,我正打算從頭讀它。還有你訂了一輩子的《字林西報》,1934年舉辦了一個關(guān)于《上海未來》的征文,那年你36歲,已經(jīng)在上海生活了12年,在這篇文章里你寫道,人常說上海哪里都不像,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無所可而又無所不可,但我主會贊同我的觀點,這正是將來文明的特征。將來的文明要混合一切而成,在其混合的過程中,當然顯現(xiàn)無可名言的離奇現(xiàn)象。但一切陶煉至成熟純凈之后,人們要驚嘆其無邊光耀,而我們只要等一等便會曉得上海將來為怎樣。
這只箱子,哦,現(xiàn)在我知道這只箱子是你從科尼島去上海時候帶的箱子,現(xiàn)在我又把它給帶回來了。唯一不是來自你的箱子的這張唱片,是我上一次回上海的時候,在紐約機場上買給外祖父的禮物,唱片的名字叫“為什么要告訴你我去的是上?!保裉煳野阉胚M你的箱子帶回到你的科尼島來,因為,Edmundo,你的兒子,我的外祖父,3月17日已經(jīng)在上海去世了。
我們把他安葬在你的身邊,然后花了很長時間整理他的東西,你的東西。從上?;孛绹那耙灰?,我躺在我已經(jīng)被移到城市另一個角落的童年小床上做了一個夢……夢里,我站在曾經(jīng)每天都要經(jīng)過的街角,迷路了。過馬路的時候,我伸出手去,想要尋找外祖父的臂彎,從前他就是這樣帶著我過馬路,他總是把手插在那條老式西褲的口袋里,然后用自己的胳膊一夾,像是握住我的手。那些同外祖父一起散步的雨后的復(fù)興路,有電馬的公園,夏天有冷氣的電影院同他一起消失了。我像一個忘記帶鑰匙的小孩,站在自家的門口,不知所措。坐在26路電車上,婆娑的陽光,溫暖的雨,電車駛過成排的梧桐樹,樹的背后是木制百葉窗緊閉的陽臺,我認出那是我家的窗口。我大叫,停,停車,我要下去??墒俏业暮艉皼]有聲音,胸口哽咽疼痛,醒過來,我在哪兒?在哪兒?我在這兒,為什么?
2011年5月3日,親愛的上海,我的上海,我到家了。安頓好整整十箱的行李,窗外的雨小了,去劇院之前還有一點時間,可以騎腳踏車去趟復(fù)興公園,下樓,朝西到路口左轉(zhuǎn),穿過雁蕩路,復(fù)興公園的后門,站在門口,我突然明白了很久以前為什么我只挑那匹墨綠色的電馬坐,因為它跟公園門牌兒的顏色和公園懸鈴木的顏色是一樣的,大概小時候抬頭看雨后的天空,總見不著彩虹,就把這樣的墨綠留在了眼睛里。
抬頭看天空,仍舊只有墨綠不見彩虹,我是不是已經(jīng)把彩虹藏在了心底,走了太久,忘了為什么出發(fā),但此時此地我確定已不會再失去它。長椅旁有個黃昏里鍛煉的老人,“請問木馬在哪里?”“那不叫‘木馬’,阿拉都叫伊‘電馬’,就勒了現(xiàn)在KTV的地方,老早就拆掉了。儂要么去兒童樂園看看,那里有只新的?!薄耙郧俺穗婑R的人多嗎?”“不要太多,儂禮拜天來,鐵柵欄外排兩個鐘頭,白相一趟3角。”“以前電馬啥樣子?”“比現(xiàn)在大,3匹馬并排,當中是個吹喇叭的小人,電馬裝了調(diào)速器,轉(zhuǎn)起來速度可快可慢。不過那時候當然是要轉(zhuǎn)得越快越好,小孩騎在上面又是叫又是笑。”
兒童樂園里,空無一人,一匹五彩斑駁的馬站在角落里,并不像說的那樣是新的。從前許多次做夢,紐約,北京,總是重復(fù)同一個場景,雨天,獨自乘坐電馬,疏離、暢快、孤獨的感覺,仿佛是在周而復(fù)始、循環(huán)往復(fù)的一天天里看到變遷,看到失落。也一直奇怪為什么科尼島上的旋轉(zhuǎn)木馬沒有電馬這么好玩,總以為是自己年紀大了的緣故,噢,原來電馬的速度是可以調(diào)節(jié)的,有時候快有時候慢,難怪每一次都不同,永遠會有新奇感,永遠不同,永遠,可是永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現(xiàn)在,讓我盡情呼吸一口舞臺上的空氣,我回來了,回到了我的舞臺上,回到了我的上海,我,只有我,沒有什么角色需要我去隱藏“我”的性格,也沒有服裝掩蓋“我”的真相,在這里只有我和“我”,我站在舞臺上看見了我,“我”坐在靠近劇院頂部最后一排的那個座位上,看著舞臺上的我。坐在那里的還有我的外祖父,不不,他可不光是看我,他是看著這個劇院,這個竟然是跟紐約Marquis劇院一模一樣的劇院,上海商城劇院。除非你也像我一樣,曾經(jīng)站在過這兩個劇院的舞臺上,否則你不可能了解,從兩個舞臺上望出去,看見的,是同一個,同一個特意為我創(chuàng)造的世界。
1924年3月14日,上海,雨。明天我就將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開始生活了,一個完全新的國度,不熟悉的氣候和人群,然而短短三天,我已感到在這里是安全和自由的,上帝與我們同在。上海同紐約確有許多相似之處,夜間從不曾純黑的天空,極少能仰望到星星,今日經(jīng)過Route Voyron街角的一棟公寓,人們走在上海初春的陽光里,就仿佛是走在我熟悉的Claremont街的路口。而上海人也同紐約人一樣很容易從他們的同胞中被區(qū)分出來。我驚訝于在這座遙遠的東方城市中,此刻正生活著12萬來自全世界各族群的人。所以同紐約相比,上海在人種、文化、習俗和宗教上有著更為世界主義的特征,充滿著前所未有的生機和活力。
下午Cameron Macrae和汪孝荃兩位牧師陪我一起前去即將建造教堂的所在,從霞飛路左拐,經(jīng)過那棟公寓,我現(xiàn)在知道它叫培文公寓,走過盤龍路,再穿過美麗的法國公園,我們的教堂選址在薩坡賽路安靜優(yōu)雅的路口,四周全都是上海人的住宅。每幢建筑皆形式各異,各有不同,其中一種叫做石庫門的建筑據(jù)說是最適合上海人居住的樣式。它有著坡形屋頂,紅磚外墻,西班牙鑄鐵陽臺,黑漆大門以石材為框,兩邊是羅馬式樣的古典壁柱。石庫門的外部采用法國連排別墅式樣,內(nèi)里則是江南傳統(tǒng)的四合院,Cameron告訴我,他在1915年來到上海以前一直擔任圣公會江蘇教區(qū)的牧師,所以非常熟悉中國江南農(nóng)村的生活,他已經(jīng)有了一個寓意風調(diào)雨順、莊稼豐收的中文名字“麥甘霖”。
我們沿著辣斐德路散步,沿路栽種著許多法國梧桐和薔薇,空氣中彌散著或許是桂花的香味,是梔子花,Cameron說。同我一樣,他也來自紐約,畢業(yè)于耶魯,1887年加入海外宣教學生志愿團來到中國,他告訴我說,就像紐約不是典型的美國,上海既不是洋人的上海,也不是華人的上海,而是上海人的上海。他甚至提到了一個有趣的細節(jié),在英語中,每個國家的稱謂都可以變一下讀音和拼法,表示這個國家的人,比方China,Chinese,America,American,一般的城市都不用變化讀音和拼法來表示這個城市的人。全世界獨有紐約和上海,會變化讀音和拼法,比方,單獨用一個New Yorker來指紐約人,而上海人在英文中也有一個獨特的詞,Shanghailander。
是的,這的確是上帝一片獨一無二的灘涂,它竟是如此的不可思議,同我的想象,與同任何人的想象都不同。在來此地的船上,整整72天的旅途中,我一直都在高聲朗讀這本新近在紐約出版的書,用以跟海上顛簸的風浪作抗爭,書名就叫做《上?!罚疫€未能把它全部讀完,不過我記下了作者Rodger Murphy寫在第一頁上的這句話,上海是中國的鑰匙。僅以我初到此地之所聞所見,我以為若給與適當之機會,真理與光,上海亦極可能是世界的鑰匙。我甚至這樣感覺,就在今天,我已經(jīng)做好了打算要成為一個上海人,一個上海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