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二三人同飲,得半日之閑,可抵上十年塵夢。
那年,已過知天命之年的外爺拆了河道舊屋,卻把新房蓋在了半山腰上。為蓋房子,他開山鑿石費(fèi)了很多工夫,親朋都覺得不可思議,認(rèn)為他要么是中了魔道,要么是讀古書讀呆了。新房落成時,外爺砍了一根竹子打通關(guān)節(jié),接在山墻外面的石縫里,一股清水款款流了出來,外爺這才揭開了謎底:我貪這一股好水啊!
外爺喜歡喝茶,大多是些粗茶,逢年過節(jié)去集市買二兩紫陽毛尖。這茶是陜南名茶,據(jù)外爺說,茶老祖陸羽在《茶經(jīng)》里都記了的。這書外爺有,豎排版,至今還記得他念一段煮水的文字:其沸,如魚目,微有聲,為一沸;緣邊如涌泉連珠,為二沸;騰波鼓浪,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
外爺有一把梅樁紫砂壺,平時喜歡捧在手上,有時不肯用杯子,便就著壺嘴來一口。外爺和我爺爺聊天時說過一句 有茶學(xué)佛,有酒學(xué)仙 的話,我一直記得,很喜歡。
爺爺也喝茶,用一把銅壺?zé)莶栌脦w的白瓷杯。他嘆息說要是有個茶托就好了,那就是天地人和啦。祖母笑他窮講究,他笑笑罷了。爺爺喝的茶葉大體與外爺喝的相似,只是水不同。我家里吃井水,水質(zhì)不太好。下雪時,爺爺來了興致,會融雪燒水喝,他以為很好,我嘗不出分別。他惜物,一個茶杯可以用十幾年,有一年得到一個保溫茶杯,用了一次就放下了,說,茶不得涼怎么喝咧?他于人生最后幾年,喝了一些外地的茶,像碧螺春、龍井、信陽毛尖之類,茶具用四爺送的小瓷杯,蓋子上寫了五個字:可以清心也。這是回文,不管從哪一字開始念,都可成一句有味道的話。于茶,爺爺始終都在喝,他去世前一天我為他泡了一杯茶,他喝了幾口,伸手把我放在桌上的杯子朝里推了一下。葬禮過后,那一杯茶還在,忽覺 人走茶涼 四字的悲愴。
我平時也喝點(diǎn)兒茶,綠茶多一些。我家孩子小時,我用毛筆在紙上寫字,問他是啥字,他答黑字;讓他嘗茶水,問他味道,他說苦。小孩子總有正確答案。
晚明有個叫圓信的和尚說,青山個個伸頭看,看我庵中吃苦茶。讀之怡然自得,苦只是一部分,心情才是要緊的,雖說獨(dú)啜見性,但有二三知己方有妙趣。
從來名士能評水,自古高僧愛斗茶。好像茶與名士,與僧人皆有不解之緣。蘇東坡寫過一句 從來佳茗似佳人 ,被千古傳誦。妙事妙物與女子比擬,眾人都有心得,東坡先生深諳此道。
因為喝茶,平日看書留心茶事?!恫杞?jīng)》自然看了,陸羽的見識著實讓人艷羨。后來看到《九日與陸處士羽飲茶》:九日山僧院,東籬菊也黃。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 又艷羨作者皎然。
吃一杯好茶,無疑是快事。清人袁枚《隨園食單》記,山西裴中丞嘗謂人曰:余昨日過隨園,才吃一杯好茶。汪曾祺在一篇文章里寫道:我在杭州喝過一杯好茶 在虎跑喝的一杯龍井。真正的獅峰龍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槍,泡在玻璃杯里,茶葉皆直立不倒,載浮載沉,茶色頗淡,但入口香濃,直透臟腑,真是好茶!只是太貴了。一杯茶,一塊大洋,比吃一頓飯還貴。
有好茶,得有人賞,如果不這樣,拿梁實秋的話說是:如果名茶一盞,而客人并不欣賞,輕咂一口而已,留之無用,棄之可惜,這是非常討厭之事!
揚(yáng)子江心水,蒙山頂上茶。這是許多酒館喜歡用的老聯(lián)。蒙山在四川雨城雅安與名山兩地之間。江心水,是指江蘇鎮(zhèn)江的中泠泉。《茶經(jīng)》記了一個故事:唐相李德裕讓朋友返京時從揚(yáng)子江南零水帶一壺水來,朋友給忘了。船行南京,伸手打了一壺給他,他一喝,嘆息說,最近幾年水味變化太大了,怎么像南京城下的水啊。朋友大驚,告之實情??谏嘀?,由此可見。
周作人說,同二三人同飲,得半日之閑,可抵上十年塵夢。喝茶之后,再去繼續(xù)修各人的勝業(yè),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
那么,吃茶去,可以清心也,清心也可以,也可以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