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鬼金
芥子死后的這些年,浮石和白薇一直都在想盡辦法懷上一個孩子,但都沒有懷上。四十歲的一天,白薇肚子疼,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你懷孕了。白薇說不出的滋味,她想回家后告訴浮石。但醫(yī)生看著檢查的結(jié)果又說,是一個死胎。晚上回到家里,浮石問了白薇的病情。白薇說,沒什么大事,好像要絕經(jīng)了。白薇沒有說懷孕的事,更沒有說死胎的事。第二天,兩個人醒來,浮石在電視里看到卡爾里海被大片的油污污染,成了黑色的海。在他的心里不允許卡爾里海這么的臟,不允許,因為芥子……浮石心情沉重地?fù)Q了頻道,他看見一群記者圍著一個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老頭,浮石眨了眨眼睛,大聲喊著,白薇,你快來看,你爸……你爸出獄了,你爸終于出獄了,他被冤枉了這么多年。這么多年??!浮石張大嘴巴怔怔地盯著電視里的岳父,皺紋堆壘,老淚縱橫。白薇從臥室里跑出來,浮石愣住了,怔怔地看著白薇的頭發(fā)。白薇的頭發(fā)一夜之間竟然都白了,像一個縮小版的雪山頂在頭上……
芥子被殺的那天早上,白薇說了她的夢。她幾乎是哭著說出來的。眼淚在眼眶里涌動。她說,她夢見兒子坐著一架錫紙做的飛機,在茫茫的卡爾里海上飛行。海面上的霧,很濃,很厚,兒子的飛機后來就不見了。白薇這樣對著浮石說的時候,浮石根本沒在乎。因為兒子就躺在床上,小腳丫子兒蹬在被子外面,看上去粉嘟嘟的,讓人不禁想親上一口。浮石甚至有些不耐煩地說,兒子不是好好的嗎?你哭唧唧的干什么?白薇說,是夢,那個夢讓我恐懼。浮石說,夢沒有一個是真的。快做飯吧,我要餓死了。浮石這么說完后,白薇扭身進了廚房。浮石看著四歲的兒子芥子,伸過頭去,在他的小腳丫子兒上親了一口。芥子的小腿抽搐了一下,跟著身體也開始抽搐起來,再跟著嗚嗚地哭起來。浮石問,兒子你怎么了?芥子沒有回答,顯然是在做夢。浮石推了推兒子說,醒醒芥子,醒醒芥子。芥子的臉上掛著淚珠,睜開眼睛。浮石問,你怎么了?你哭什么?芥子說,飛機。飛機。浮石問,什么飛機?芥子沒有回答,頭貼著枕頭又睡著了。幾滴眼淚滑落到枕頭上。浮石心疼地看著兒子,說不出話來。他沒有把白薇說的飛機和芥子說的飛機聯(lián)想到一起。后來,他回憶起來,顯然那就是一種征兆。白薇闖進來說,趕快把芥子叫醒,要不我上班又要遲到了,這個月都遲到好幾次了,領(lǐng)導(dǎo)都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了。白薇喊著,芥子快起來,洗臉,刷牙,吃飯,上幼兒園。白薇看著浮石還賴在床上說,你今天不上班嗎?還不快點兒。浮石看著熟睡的芥子,真不忍心叫醒他。白薇在廚房里還喊著,快點兒把芥子叫醒,快點兒。浮石看著芥子,先是用手指撓了撓芥子的腳心,芥子動了動肉嘟嘟的小腳,還沒有醒。浮石喊著,芥子,快起來。芥子,快起來。小家伙還是一動不動,像一只冬眠的小熊。浮石在芥子的臉上開始吹氣,慢慢地芥子睜開眼睛,憤怒地看著浮石說,爸,你干嗎?浮石說,芥子,快起來,要不上幼兒園要遲到了。芥子說,我不想上幼兒園。浮石問,怎么了?芥子說,那個叫小玲的女孩不跟我玩,還罵我是小流氓。浮石笑了,問,你對她干什么了?她說你小流氓了。芥子說,我什么都沒干,我說她長得好看,她就罵我小流氓,班里的其他同學(xué),也開始罵我小流氓了。浮石哈哈地笑了。芥子說,你還笑?他們說我是小流氓,爸爸就是老流氓。浮石聽了芥子的話,一愣,笑得合不攏嘴。白薇拎著曬在陽臺上的芥子的衣服進來,發(fā)現(xiàn)浮石在哈哈地笑著,問,你笑什么?浮石說,叫芥子跟你說。芥子沒有說,他很害羞地看著媽媽。白薇說,趕快穿衣服。走過來把芥子拉起來。芥子光著身子,看上去像一個黑泥鰍。當(dāng)初生下芥子的時候,連白薇自己都沒想到,她和浮石的孩子皮膚會這么黑。要不是那眉眼間,取了他們兩個人的優(yōu)點,還真叫人懷疑了。那樣可就有口說不清了。白薇給芥子穿衣服。芥子倔強地說,我不去幼兒園。白薇知道芥子在耍賴,根本不在乎他的耍賴。這樣的事情有很多次了,見怪不怪了。白薇給芥子穿好衣服,就收拾著吃飯。芥子跳到地上,四處翻找著。浮石問,你找什么?芥子。芥子說,我的玩具飛機呢?浮石搖了搖頭說,我怎么知道,你自己玩的時候放哪了?芥子爬到床底下,撅著個屁股在找。白薇進來的時候,芥子把床底的很多東西都翻了出來,亂七八糟的。白薇厲聲地喊叫著說,芥子,你干什么?大清早的,你找什么?芥子說,我找我的飛機。白薇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愣了一會兒神,說,你的飛機昨天不是讓你帶到幼兒園了嗎?芥子說,我拿回來了?。堪邹闭f,我不記得你拿回來了,快別找了,趕快吃飯。芥子不情愿地從床底爬出來,臉色陰沉地喃喃著,我的飛機呢?我的飛機呢?吃飯的時候,芥子還在嘟囔著他的飛機。白薇告誡芥子多吃菜,對身體有好處。吃完飯,收拾停當(dāng)了,白薇說,芥子,趕快,我?guī)闳ビ變簣@。芥子說,我不去幼兒園。白薇拽過芥子說,懶得跟你說,快走,再不快走的話,媽媽又要遲到了。芥子的身體往后退著。白薇拉下臉來,瞪著眼睛說,芥子,我數(shù)三個數(shù),要是你還不聽話的話,我可就……1……2……3……芥子還是沒有動。白薇伸手過來,在芥子的屁股上打了一下。芥子看著母親,倔強地說,你打我也不去。白薇看這樣不行,也沒辦法,就對浮石說,要不今天你送芥子去幼兒園吧?我要趕不上車了。浮石看了看芥子,不情愿地說,好吧。然后對芥子說,就這一次,如果你再不聽話的話,爸爸也不跟你好了。芥子沒有說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到了他的飛機,坐在椅子上研究他的飛機。白薇拿上包匆匆地走了。臨出門的時候,白薇對芥子說,芥子再見。芥子連眼皮都沒抬,噘著小嘴,沒有說話。白薇走后,芥子開始在屋子里撒歡地瘋跑著,拿著他的飛機,仿佛那飛機隨時都可能飛起來似的。
浮石許諾給芥子再買一架玩具飛機,芥子才決定跟他去幼兒園的。為了節(jié)省時間,他們穿過一個公園。芥子走得很慢,一臉的不情愿。浮石說,芥子,你快點行不行?別磨磨蹭蹭的。芥子不吭聲。在某些方面,芥子表現(xiàn)得有些遲鈍。這件事,浮石和白薇都看出來了。他們認(rèn)為可能是芥子小時候的那次疾病留下的病根。但他們都不愿意承認(rèn)。浮石在前面走著,回頭發(fā)現(xiàn)芥子落得很遠(yuǎn)。芥子站在石甬道上,看一個人。浮石有些生氣,大聲喊叫著,芥子,芥子……芥子一動不動,根本沒聽見。浮石氣呼呼地跑過去。石甬道邊的那個人在一棵樹下挖著,一邊挖還一邊哭。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哭哭啼啼的,看上去很不像話??墒?,那個男人根本不在乎。中年男人在樹下挖出來一個坑,不大,兩尺見方。然后,從一個黑色的蛇皮袋里,拿出來一只貓。黑貓。僵硬的身體,毛還算順,還算光滑。男人抱著它,就像抱著一個早夭的嬰兒,抽泣著。男人對懷里的貓說,花花,我把你埋在這里,我會常來看你的。男人說著,把黑貓放進挖好的坑內(nèi),一捧捧地往貓身上撒著土,嘴里還喃喃著什么。芥子怔怔地看著,跑過去,也抓起泥土,往黑貓的身上撒著。男人抬起頭來看了看芥子,說,輕點兒,別砸疼了它。芥子蹲在那里往貓身上撒土。浮石沒有阻止。他認(rèn)為這是芥子擁有愛心的表現(xiàn)。土越堆越多,呈一個土包,儼然一座貓墳。芥子看上去很悲傷的表情。他的表情連浮石都有些納悶了,一個四歲的小孩怎么會懂得悲傷呢?男人竟然還給那個所謂的“墳”立了一塊巴掌大的墓碑。上面有魚的圖案。浮石悄聲地說,芥子,走吧,要不幼兒園的老師又說你遲到了。芥子慢慢地站起來,對那個男人說,我也會來看它的。男人說,謝謝。浮石領(lǐng)著芥子走,這樣能快一些。他們走出沒幾步,突然聽見號啕的哭聲,聽上去很夸張。浮石和芥子同時回頭。哭聲果然是那個中年男人發(fā)出來的,他跪在那個土堆前,磕著頭。圍了很多人,在觀看。芥子掙著浮石的手,想跑過去,被浮石緊緊拉住。這個時候,浮石懷疑這個男人可能是一個精神病。從公園出來,隔一條馬路就能看見幼兒園。芥子停下來。浮石說,芥子又開始耍賴了?不是說好了嗎?我下班后給你買一架飛機嗎?芥子說,我不要飛機了,不要了。芥子說著,把手里的那架玩具飛機扔到地上,憤怒地用腳踩著。一架飛機在他狂怒的腳下變成了一具殘骸。浮石從來沒有這樣冷靜過,他什么都沒說,強硬地抱起芥子,穿過馬路,來到幼兒園門口。芥子喊叫著,踢著小腿,說,我不去,我不去。一個年輕的女老師走過來,溫柔地說,芥子怎么這么不乖,過來。浮石把芥子放下來,芥子轉(zhuǎn)身跑出幼兒園的門外。浮石還在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抓過芥子,像扔一件玩具似的,把他放到女老師的面前。女老師拉住芥子的手,芥子才變得馴順了一些,眼睛恨恨地看著浮石。浮石裝著笑臉對老師說,你多受累了,我要上班去了。女老師說,芥子,跟爸爸再見。芥子沒有吭聲。浮石轉(zhuǎn)身走出幼兒園。早上的日光有些強烈刺眼,毛茸茸的光線中,他看見一個人向他跑過來。浮石眨了一下眼睛,沒在意,鉆進路邊的出租車,上班去了。
白薇剛到工廠,換完工作服,還沒到流水線上,就接到電話。那個陌生的聲音,顫抖著說,你是芥子的家長吧?你能快點兒趕到幼兒園來嗎?顫抖的聲音像鋸齒,讓白薇很不舒服。她的心像被針挑了一下,連忙問,芥子出了什么事嗎?那個陌生的聲音說,你過……來……就……知道了……陌生的聲音更加顫抖,幾乎口吃起來。她想繼續(xù)問一句什么,可是,那邊掛了電話。嘟嘟的聲音,像一把尖銳的錘子敲打著她,讓她心里沒了底兒。她看了看正在換衣服的組長,正在把一只乳房塞進胸罩里。組長是一個獨乳的女人。背地里,工人們都叫她“獨角獸”。據(jù)說是因為乳腺癌,割掉了另一只。白薇把本來要說的話咽了回去。她想請假。她決定先給浮石打個電話,如果浮石有空兒,就讓他去好了。撥通了浮石的電話說,你到單位了嗎?芥子可能有點麻煩了,幼兒園打來電話說讓過去一趟,我這邊不好請假,你能過去一趟嗎?白薇的心在怦怦地跳著。她不知道芥子到底怎么了,心里面慌慌的,像一團亂麻。浮石說,還是你過去吧?我這邊也不行,這幾天的工作很緊張。她氣哼哼地說,我就知道是這個結(jié)果……什么都指不上你……白薇撂了電話,心里想說,好像芥子是我一個人的孩子似的。媽的。她深呼吸了一口,緩和了一下心里的憤怒,賠著笑臉湊近組長說,我家芥子在幼兒園有點兒麻煩,老師打電話來,讓過去一趟,我想請假,如果能快點處理完的話,我馬上就回來上班。那個男人相的組長看了眼白薇說,這個月你都請三次假了,上次你孩子生病……白薇可憐兮兮地看著組長說,那你說怎么辦?孩子他爸又過不去。組長瞥了她一眼說,你這個月的獎金沒了,趕快滾蛋吧。白薇像被冰水激了一下,禁不住哆嗦起來。她還想懇求說些什么,但沒說,她知道說也沒用。她說,那我去看看。組長順嘴牢騷著,要男人有什么用?除了……什么都幫不上忙……要孩子有什么用……組長的話被白薇拋在身后。她連工作服都沒換,更衣室幽暗的長廊,顯得那么漫長。她拔腿就往外沖,兩邊的格子間,像一個個囚牢。突然,有人喊了她,白薇。她沒聽見。那個人又喊了一聲,白薇。她這回聽見了,四周看了看,腳步?jīng)]有停。寂靜的格子間靜得讓人不舒服。白薇看見了老板山木,急剎車似的停了下來。這是規(guī)矩。白薇彎腰敬了個禮,說,你好。山木表情嚴(yán)肅地走過來,問,不上班,干什么去?她說了孩子的事情。山木上下打量著她,把她拉進格子間。白薇說,你要干什么?山木沒有說話,目光很饞,像貓看見了魚,伸過嘴來親她的臉。她掙扎著,推開山木。白薇說,我要喊了。山木說,你喊吧,這是我的工廠,我用錢堵住了她們的耳朵,還有她們的嘴,她們的耳朵是聾的,她們的嘴是啞的,你喊,你喊。白薇還真喊了。她的聲音穿過一堵堵厚墻,又被彈了回來,仿佛被吸進了一個幽暗的洞穴里,沒有回音。山木說,你喊,你喊。山木的手扒下她的褲子,她抗拒著,抗拒了幾分鐘之后,山木還是強硬地從后面進入了她的身體……嗓子喊啞了,心被撕裂了。畜牲,畜牲,她罵著。慘叫。疼。直到山木一股溫?zé)岬囊后w噴在她臀部上。山木提上褲子,扔給她一沓錢,轉(zhuǎn)身,幽靈般隱沒在格子間深處。白薇癱軟在桌子上,慢慢地扶著桌子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褲子,走出幽暗的長廊。火燒火燎的疼,燒毀了她。天旋地轉(zhuǎn)。她仿佛看到那些丑陋的面孔,她的同胞們在獰笑……
白薇面色蒼白地站在工廠門口,等著去城里的19路汽車。她兩腿酸軟,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騰起一股塵土。凌亂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飄動。天空灰暗,烏云密集,像巨大的遒勁的樹根盤繞著太陽,仿佛過一會兒,太陽就會像種子似的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她悲痛的體腔空空蕩蕩的。馬路上出奇得安靜,沒有一輛車。沒有。過了很長時間,一輛車從她的眼前閃過,她連忙站起來,喊著,等一等……等一等我……這時的她像突然活過來了似的,像剛剛從地獄之中回來一樣。司機聽到喊叫,戛然而止,來了一個急剎車,輪胎帶出一股煙來。她趔趄地跑過去,爬上車。車廂內(nèi)只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領(lǐng)著一個小孩。小孩的手里拿著一個紅色的氣球。她找了一個座位,把沉重的身體,放上去。大腦里昏昏沉沉的。一團糨糊。那個小孩看上去跟芥子一般大小。他拿著氣球,伸出窗外。老頭呵斥著說,別把氣球放在窗外,被風(fēng)刮跑了,你又該哭了。小男孩倔強地看了老頭一眼,并沒有把氣球拿進來。果不然,老頭的話應(yīng)驗了,小孩的氣球被風(fēng)刮跑了。小孩喊叫著,我的氣球,我的氣球。可是,氣球并不聽他的話,飄飄揚揚地飛上了天空,越飛越高,直到看不見了。小男孩哭了。也許是小男孩的哭聲讓白薇空蕩蕩的悲痛的體腔開始變得盈滿起來,溫暖起來。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衣兜,從里面摸出一塊大白兔奶糖,對小孩說,給。小男孩搖了搖頭,眼睛盯著糖,又看了看老頭。老頭看著小孩說,給你就拿著吧。小男孩伸手接過糖,脆生生地說了一聲,謝謝阿姨。這個時候,她想起了早上的夢,恐懼緊緊地攥著她?;叵肫鹉莻€顫抖的聲音,她的心再一次被針挑了一下。她突然想哭,很大聲的,嚎哭的那種,但她抑制住了。那種想哭的感覺在身體里沖撞著,驅(qū)散了她被強暴的悲痛。車窗外是大片的莊稼,在莊稼地中間是一條河流。她曾跟芥子說過,要帶芥子過來玩的。洗澡。捉魚。由河流她想到了海,想到了卡爾里?!?/p>
那年,白薇十八歲,去監(jiān)獄看父親。她父親被人誣陷,進了監(jiān)獄,判了無期徒刑。母親耐不住,跟人走了。她每個假期都去看父親,這次,她剛考上職業(yè)高中,畢業(yè)就會有一個工作,她要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來到監(jiān)獄,卻沒有見到父親。人家不讓見了。她在監(jiān)獄外面徘徊了一天一宿,精神困頓,回家的路上,中途下車去了卡爾里海。小時候,父母領(lǐng)她來過這里。一家三口在海邊嬉戲。中途下車這個決定是帶著目的的。她是想去死的。是的。死。她覺得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了她存在的必要。她太渺小了。世界就像一個巨大的黑屋子。就在她絕望地站在懸崖上,企圖和大海融到一起的時候,一個男孩的聲音喊住了她。這個男孩就是浮石。兩個人就這樣認(rèn)識了。白薇關(guān)于死亡的念頭,漸漸地消散了。后來,兩個人就開始通信。兩個人相愛了。在她畢業(yè)后,兩個人結(jié)婚了。結(jié)婚一年后,有了芥子。在懷芥子的日子,白薇丟失了工作。兩個人靠浮石的工資過得緊緊巴巴的。在芥子兩歲的時候,她就出去打工了。干過各種各樣的活,就差沒去……在他們的小區(qū)里有幾個女人,去了南方當(dāng)小姐。在工作中,她也多次被男人騷擾過,但沒想到這次……這次……
白薇想著,眼淚不禁涌出眼眶,身體變得冰冷起來。
汽車離市區(qū)越來越近,前面的路上突然涌滿了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汽車猛地一個急剎車,險些把白薇晃到地上。老頭喃喃著說,這又是怎么了?上訪嗎?司機是一個愛說話的人。司機說,不是,是路邊的工廠有人跳樓了。你們還不知道嗎?這個工廠已經(jīng)有七八個人跳樓了。老頭閉著眼睛,嘴唇微微地動著,仿佛在超度死去的亡魂。白薇看著老頭蠕動的嘴唇,心里一凜,心尖跟著顫動了幾下。她給幼兒園打電話,卻是一陣陣的忙音,讓她的心絕望地跌進深淵,無力自拔。他問司機,師傅,還要多長時間才可以開過去呀??司機說,不知道。來的時候,等了半個小時。她焦急地看著車外的人群,目光伸出兩只大手,推著那些擁擠的人群??墒?,她的力量太微小了。凝滯的人群一動不動。她站起來,在車廂里走著。那個小男孩突然喊叫起來,爺爺,我的氣球,我的氣球飛回來了。小孩喊叫著,指向窗外。她順著男孩的手看去,只見,那個紅色的氣球,飄飄蕩蕩,在遠(yuǎn)處工廠大樓的上空,像一顆強勁有力的心臟。幾個恍惚的人形跟著氣球,行走,翻躍,飛翔,仿佛一場空中的表演。白薇聽到了“怦怦”的心跳聲。這心跳聲在慢慢地變得羸弱。羸弱得讓她的心臟也跟著羸弱下來。堵在心口的疼,像一塊棱角尖銳的石頭。白薇感覺到一陣陣的窒息,頭也有些暈,眼前一片黑暗,兩腳像踩在棉花上。一切變得飄忽不定。她聽到芥子在黑暗中喊著她媽媽。聲嘶力竭。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又呼吸了一口,才多少得到緩解。她意識到剛才只是幻覺?;糜X嗎?她馬上又開始懷疑起來。疑神疑鬼的。路上堵塞的車輛,看上去像一個出殯的隊伍。她感覺自己是一個去參加葬禮的人,而她的心就像墓地一樣荒涼。
幾只烏鴉落在路邊的樹上,呱噪地叫著。
白薇心急火燎地趕到幼兒園。幼兒園外面人山人海的,警察圈出一個警戒線。白薇擎著瘦弱的身體往里面擠著,她瘦弱的身體像一把刀片。一只鞋還是掉了,找不到了。人群的聲音潮水一般,憤怒的聲音,喊叫的聲音,哭泣的聲音。白薇淹沒在聲音之中。幾個警察端著槍維持著秩序。她被這樣的場面嚇壞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她問旁邊的人,沒有人搭理她。她一邊擠著,一邊問。有一個好心的老太太眼圈紅紅地說,你還不知道吧?有幾個孩子被闖進幼兒園的狂徒給殺了。老太太哽咽地說。白薇胸腔一下子空了,五臟六腑仿佛被老太太的話摘除了。老太太的話像一把更加鋒利的刀。芥子……芥子……她喊著,發(fā)瘋地向里面擠著。讓一讓,我的孩子在里面……讓一讓,我的孩子在里面……在里面……
人群看著她,悄悄地讓開。
芥子……芥子……她喊叫著,像瘋子扒拉著身邊的人,喊著,我的芥子在里面……我的芥子在里面……芥子啊……白薇擠到警戒線的時候,警察攔住了她。她眼睛血紅地喊著,我的芥子在里面……我的芥子在里面……我要見我的芥子……我的芥子……
白薇嘶啞的喊叫像一條染血的鞭子抽開一條道路。
一個警察帶著她,進入幼兒園。
白薇聽到的是幼兒園里面冰山倒塌般的哭聲。她沖了進去,撞開幾扇門。
……
幾個孩子躺在地上,身上蓋著白布。
地面上還有幾點血。一個幼兒園的老師還在用拖布擦著。幾個老師看見她,連忙沖上來,攙住她。
我的孩子在哪?我的芥子在哪?陳芥子在哪?白薇迸發(fā)地問著,在哪?在哪?求求你們……快點告訴我……
一個老師說,你先穩(wěn)定一下情緒,先穩(wěn)定一下,不要激動,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
她說著,讓人倒一杯水過來。
白薇一揚胳膊搪開那杯水,氣憤地說,穩(wěn)你媽個逼,我要見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在哪?在哪?我的兒子,陳芥子他在哪?你們快點告訴我……
水杯掉在地上,碎了。那水猶如有了生命,流向一個孩子露出的小腳丫。那水在白薇的眼里就像火一樣,竄跳著。她順著那水的方向撲過去,揭開白布。
……
沉默。
痙攣。
世界在顫抖。
沉默過后,爆發(fā)一聲霹靂般的喊叫:孩子啊……
喊叫聲像一把刀子扎進每個人的心臟,扎進世界的心臟。世界瞬間變得黑暗下來。窗外的白云,很軟,很柔地飄向遙遠(yuǎn)……
這個時候,她的孩子已經(jīng)死亡一個小時了。
白薇抱著芥子就要往外走,嘴里喃喃著,兒子,我們回家,媽給你買多多的飛機玩具哦。
周圍的人上來阻止她。
白薇緊緊地抱著兒子憤怒地看著他們,說,我接我兒子回家,你們攔我們干什么?干什么?
突破重圍,白薇抱著孩子從幼兒園里闖出來。仍舊有人圍上來阻止她。她幾乎哭嚎著說,我抱我的孩子回家該你們什么事?你們是不是想……你們摸摸,我兒子涼得像冰似的,我回家給他洗一個熱水澡……你們滾開,再不滾開,我可要踢你們了……咬你們了……
浮石這個時候也趕了過來,看見白薇抱著兒子被人圍著。他已經(jīng)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也沖上去,看見兒子耷拉的腦袋的那一瞬間,他的心一下子垮塌了。
白薇看見浮石,笑了笑說,我們帶兒子回家,回家。
浮石接過兒子,抱在懷里說,回家?;丶摇?/p>
三個月后的一天,浮石從保險公司出來,手里拿著兒子的賠償款,沉甸甸的,像捧著一顆幼小的心臟。那是兒子的命換來的?,F(xiàn)在命沒了。如果可能,他寧可不要這些錢,他要兒子活著?;钪?。他甚至想到了那個狂徒,出事當(dāng)天的新聞就說了,狂徒被當(dāng)場擊斃??墒恰瓋鹤記]了,還有其他的幾個花骨朵般的生命,也隕落了。這對每一個家庭都是猝然一擊,那些家庭因此而變得支離破碎,如同一個完整的器皿,碎了,碎了,還有那些家長的心也碎了,碎了,留下一個永遠(yuǎn)不能愈合的傷口,每次想起來,都狠狠地疼。狠狠地疼。就像一把玻璃的碎片揉在胸腔里。電視里采訪一個家長的時候,那個家長說,就是吃了那個歹徒的肉,喝他的血,扒他的皮,抽他的筋,也不解恨,畢竟孩子沒了。沒了。這樣的歹徒就是槍斃他八回也不解恨。還有,幼兒園為什么沒有安全保障?這個問題我想將來到法庭上去說。
浮石和白薇沒有接受采訪,而是悄悄地安靜地從火葬場帶回兒子的骨灰。
世界因為幾個孩子的夭折,在未來必將出現(xiàn)一個缺口??赡芸床灰姡嬖?。
浮石回到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白薇和兒子的骨灰不見了。他打了無數(shù)的電話,也沒有消息。后來,他在桌子上,看到白薇留下的一個字條,上面寫著:我們?nèi)チ丝柪锖?。筆跡看上去很重,“?!弊值娜c水兒,把紙都劃破了三個小洞。他心里咯噔一下,沖出門外,攔了一輛車就向卡爾里海駛?cè)?。這段日子可以說是在地獄里度過的,白薇就像一個女鬼,一聲不吭,形銷骨立得像一個紙人。還常常對著芥子的照片嚎啕大哭。要不就怔怔的,一句話也不說。仿佛死亡的不只是芥子,還有她。她也同樣交出了她的魂靈。他們的活卻延伸了死亡的一部分。
車到了卡爾里海,天很陰,還下了幾滴雨。浮石從車上下來,天上的那幾滴雨卻不見了。天仍舊陰著,像一塊濕漉漉的幕布。浮石沿著海灘尋找著。天上的云層,在下墜,下墜,幾乎貼到了海面上。海水接近黑色。他看見一個懸崖上,一個人雕塑般站在那里。浮石從身形看過去,知道那是白薇。他心跳了一下,快步奔過去,爬上懸崖,已經(jīng)氣喘吁吁的了。白薇沒有意識到浮石上來,專注地擺弄著手里的遙控器。浮石上來就問,兒子呢?兒子呢?白薇并沒有回頭。這時候,浮石才看見白薇在控制著一架巨型的玩具飛機。那飛機嗡嗡地在海面上飛。白薇說了一句,兒子在飛機上。浮石怔怔地看著。白薇說,你看兒子的飛機開得多好,你看。浮石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流了出來。白薇說,是我們害了孩子,還記得我的夢嗎?我們是罪人。罪人。浮石不說話。白薇說,其實我們是第一兇手。浮石仍舊不說話。天空上傳來云層撞擊的轟隆隆的聲音,接著一道閃電劈了下來,落在海面上,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切開綿延的海水。海水在瞬間憤怒了,激起千層的波浪。又一道閃電,落下。只聽白薇一聲慘叫,慌亂地?fù)湎驊已碌臋跅U。浮石連忙沖上去拽住了她。只見,那巨型的玩具飛機,在半空中墜落,沉入大海。在閃電的光中消失,淹沒在海水之中。閃電深入海底,仿佛在打撈那墜落的飛機。白薇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芥子啊……”,暈倒在地上。過了一會兒,白薇緩緩地醒過來,喃喃著說:“這也許是兒子最好的歸宿?!彼龔囊粋€包裹里拿出一些兒子的衣服,還有幾個蠟燭,跪在地上,悄悄地點燃。火焰竄跳著。閃電伴著雷聲,像一聲來自曠古的唿哨,響徹天宇,呼喚沉睡的大海。在那聲音深處,芥子在自由地飛翔。
浮石說:“我們回吧,這三個多月來,我們像鬼一樣地活著,我想這不是兒子想看到的。只有我們活著,才能保存著我們永恒的記憶?!?/p>
浮石攙扶著白薇。白薇的目光落在海水之上,深入到海水之中,她仿佛看到一顆星星,從海水中升起來。
白薇說:“我們找個地方住下,我想再陪兒子幾天?!?/p>
浮石說:“好?!?/p>
云開霧散。大海呈現(xiàn)出一片悠遠(yuǎn)的藍色。海灘上傳來人們的陣陣歡呼聲。浮石和白薇卻仿佛置身于另外一個世界……
他們找了一家旅館住下。兩個人都疲憊地睡了。臨近深夜的時候,兩個人醒來,浮石對著鏡子刮胡子的時候,聽見海水撞擊山崖的聲音。他的手顫抖了一下,臉上被劃出一個小口子。一滴血慢慢地滲出來。他抹了一下,絲絲的疼。自從芥子出事后,他就沒刮過胡子,蓬頭垢面的像一個野人。也許是他覺得應(yīng)該有一個了結(jié),重新開始生活。白薇從衛(wèi)生間出來,飄忽地從他的身后走過。浮石繼續(xù)刮著,刮完胡子,對著鏡子看了看那個淺淺的傷口,已沒有血跡。一個叫疼的細(xì)長狀的小昆蟲在皮膚下面蠕動。他舉起手指對著傷口,做了一個開槍狀。白薇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找來一個創(chuàng)可貼,走過來,遞給浮石。浮石說,沒事,一點兒小傷。白薇的手舉著創(chuàng)可貼僵持在那里。浮石接過創(chuàng)可貼,貼在傷口上,回到鏡子跟前看了看,勉強地做了個鬼臉。他伸手摟過站在身邊的白薇,一聲不吭,兩個人看著鏡子里面的兩個人。白薇面色蒼白,嘴唇?jīng)]有絲毫的血色,兩眼無神,看上去冷冰冰的。浮石心疼地使勁摟了摟她瘦弱的肩膀。浮石對著鏡子里的白薇說,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可以再懷一個。白薇不說話,泣不成聲。浮石慢慢地從身后抱住她,輕輕地咬住她的耳垂,進入她的身體。她哆嗦了一下,抗拒了一下,僵硬的子宮像一個悲傷的蚌,慢慢變得柔軟濕潤起來,眼淚也跟著流了出來。她的后背緊緊地貼著浮石的胸膛,泣不成聲……浮石喃喃著,一切都過去了,讓我們重新開始。喧囂的海浪聲在遠(yuǎn)處此起彼伏,咆哮著。窗外的天幕仍舊是黑色的,雷電劃過,切割著黑暗。光亮的瞬間,照亮了他們的身體。在他們的身體里存在一條看不見的隧道,通向大海,通向宇宙。天空上看不到一顆星星,但他們相信,芥子正在通向天空的路上,在朗朗天空上,即將成為一顆星星,也許明天,后天,芥子就會出現(xiàn)在天空上向他們眨著眼睛。芥子的周圍是燦爛的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