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欒梅
一
我相信沒有幾個人愿意直接談論死亡,哪怕這個人已是彌留之際,仍要哀求醫(yī)生想辦法救治他。死,是不能輕言的話語,卻不能回避。
寫過一些和死亡有關的文字,有人說我為什么總愛寫充滿“血腥”、“疼痛”、“死亡”、“傷害”這樣沾滿殘酷血沫的文章呢?對死情有獨鐘嗎?那么歡喜死亡嗎?
你可以不喜歡我的文字,但讓我不談死亡似乎辦不到。我的一生不可能圓圓滿滿地終極到老無疼而亡,到最后撕破虛無的劍就是死亡。它時刻懸掛在我們頭頂,之所以懸而未落,是因為時間沒到。君不見一分鐘之前坐在沙發(fā)里喝茶看書,一分鐘之后出了門便猝然倒下從此再沒起來。我身邊常有突然陰陽兩隔的遺憾發(fā)生。其實,死,并不是靜悄悄地來到你身邊,并不是一個忌諱的詞匯,它真是無時無刻不存在著,那么我們還有必要回避它嗎?
我努力體味人在彌留之際,那種或慌或戀或無知無覺的情境里是怎樣無奈地掙扎,但終究是隔著生的屏障,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死亡的滋味具體是什么,但我也算是“死”過幾次的人了。因為手術麻醉的緣故,整個身軀似乎在往一個管型的隧道里飄,飄多遠飄多久都沒有盡頭,耳邊轟鳴著火車的笛聲,靈魂的確放松,徹底的欣悅感將我送向遙遠的地方,但是我沒有根基,沒有歸宿,四周布滿泡沫一般雪花一樣的屏障,任我橫沖直撞脫離不開這陌生的世界,內心懼怕那無邊無際的虛空太界。靈魂似乎真的解脫又似乎還存在,因為我的肉體還有痛感,我不可能無覺地飄逝。只要還疼,死,就不輕易靠近身邊。
當幾個小時過去后,我清醒過來,腳踏實地時,第一個念頭涌上來:哎呀,活著真好!失去引力在太空飄游的無根感覺消失了,嘈雜喧囂塵世的煙火又冒上我的頭頂。
生老病死,生命最為簡潔的概括,蘊藏的奧秘卻是千差萬別。臨近死亡的黑夜漫漫,生命就這樣從原初走來,也將這樣向未來走去。
死亡,和所有的人有關??梢蕴娱_人的視線,無法逃脫宿命的安排。
二
每天在病房間穿梭奔忙之后,夜深人靜時,總會比別人多一些失眠的可能。那些疼痛背后的故事,那些康復之后的感慨,腦海里的記憶,內心里的思索,都是我無法平靜的原因。
有一天晚上,我無眠,近午夜時分,我走進書房,拉開書柜門的瞬間,一排小藥瓶映入眼簾。我一一地拿出來,并排擺放在書桌上打量它們。窗外暗淡的光線輻射進來,玻璃瓶閃著晶瑩的光澤。端量得太久,依稀看清瓶里所有的細節(jié),瓶子里仿佛有或徐或疾的呼吸聲飄出來,在我暗暗的書房上空彌散不去。我用手指一一觸摸它們,涼卻光滑,像生命逝去時那一秒最初的體膚。有這樣的感覺,我嚇了一跳,于是,那些我熟悉的面孔,我治療過的,現(xiàn)在已死去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紛紛從瓶子里跳將出來,展露出他們的笑臉,在我面前,在路燈影綽綽的背景中活起來。耳畔回響他們的話語,四周無處不在的聲音讓我不禁肅然起敬。他們一直都沒有走遠,就在我的心里在我的周圍啊。
這是為什么?我還留念他們的音容笑貌。
我盡量讓自己平靜,讓那些魂魄呈現(xiàn)美麗的光環(huán),像月亮初升時的月暈,柔媚驚喜。做醫(yī)生,我懂得并注視過生命誕生到消失的整個過程,知道生命充滿血淚和艱辛,知道活著的不易和掙扎……
在這一排藥瓶前,我駐足沉思。這50個小藥瓶,我曾一個一個編了號,寫上病人的名字,每一個瓶子都有一段錐心的故事,里面裝著他們的病痛哀傷和他們親人的無奈哭泣。
腦癌、肝癌、肝硬化腹水,尿毒癥晚期、卵巢癌晚期……這些都表現(xiàn)出水腫癥狀的病情,共同用一種藥液——白蛋白。消腫,補充營養(yǎng),維持機體暫時的需要和消耗。但與事無補,某一天某一時,逝去的依然會逝去,留下來的有個念想的就是這50個白蛋白小藥瓶被我收起來,當做對逝去的那些我相識的生命最尊重的敬禮!用虔誠悲憫的情懷對待生者,我曾陪著他們并看著他們在我眼前走遠了……
三
時間像沙漏,流淌那些曾經(jīng)擁有的,心像榴蓮,觸一下,就有血汁浸出。為什么我如此感懷?因為我想起那些自殺者,輕易地把自己的一切毀滅的人,曾經(jīng)歷了什么?遭遇了什么?是多么慘烈的事情,讓一個人能如此輕視生命,是多么決絕的心情能讓人對著農(nóng)藥瓶上的骷髏頭仰脖飲下?內心深處一種殘忍的凌遲,軀體沒被時光榨干,卻用自己的手把自己送上斷頭臺。悲乎!
全國除了癌癥心腦血管病之外,自殺是排在第三位的死因。疾病失戀失業(yè)被騙被傷害……都可以是結束自己的理由,脆弱啊,人是這么不堪一擊嗎?一點風吹草動縫隙樣的煩惱都會拿死來解決。我告訴你,人生的痛并不是你去死就可以消失的,反而這苦楚全部留下,都灌注給了活的人了。
曾有個18歲的女孩,因一次考試發(fā)揮得不好,被媽媽數(shù)落了幾句,女孩摔門跑出去跳海自殺了。她要用結束自己的方式把懲罰的刀子砍向她媽媽。媽媽的后半生是該悔恨自己曾經(jīng)的責怪?還是痛恨女兒的任性愚蠢不明事理?這種內心的折磨比死更難過。我相信這位媽媽一輩子和快樂絕緣。
我也想過自殺,甚至比別人更強烈。第二天清晨我要不要睜開眼睛,我要不要面對無常莫測的命運,還有沒有值得我繼續(xù)下去的生活?這些念頭糾纏我,能夠打敗這些壞想法的,是責任。這頂天立地的擔當和負重,讓我在繁雜的世界面前挑戰(zhàn)自我戰(zhàn)勝困難,哪怕充滿艱辛也要直面。想過自殺而最終快樂生活的人,不再害怕所有的殘酷。死,都沒怕過,生,為什么要主動放棄?死,挽救不了任何事情,倒成為別人茶余飯后的談資而招來唏噓惋惜或幸災樂禍,而活著,一切皆有可能改變,柳暗花明春常在。
請尊重生命!尊重人。尊重父母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不管苦與樂,生命都是必須經(jīng)歷的。當憤怒來襲,把崢嶸的拳頭松開,變成柔和的溫水,吞吐化解怨氣;當憂愁降臨時,用一束從容的花香熏染心境;病痛折磨時,把自己的精神抽離出來,送到宇宙之上,意識在太空遨游,想象繁星點點彩云悠悠,精神伴著宇宙冥想一遍,軀體的疼真能緩解不少呀。豈不知,身體就是枚巨大的止痛藥,調動起無上的潛能,舒緩緊繃的神經(jīng),平靜下來。
我知道啊,這50個白蛋白藥瓶的數(shù)量還會有增無減,我會一直保存下去,幾十年后,為了在我奄奄一息時,我的手像鉛墜一樣永遠垂下時,這排瓶子盛著我的氣息,或者把我最后一口呼吸裝在瓶子里。
有這種想法,我還是不覺一激靈,決定第二天買許多物品給父母,包括給媽媽一條金項鏈一副金耳釘。把家打掃整潔窗明幾凈并且形成長效機制,趕快去做想做的,以不被察覺的方式悄悄給大家驚喜和快樂。
四
清楚地記得,英國某個墓志銘有這么幾句祭文:當你經(jīng)過時,我看到了你,我曾經(jīng)像你現(xiàn)在這樣,而你也必然如我今天這般,所以請你準備好,隨時跟我而來。
精辟!
我更明白,醫(yī)生的頭發(fā)白得很快,醫(yī)生的頭發(fā)剩得很少,醫(yī)生的壽命一直很低。這是事實。
所有的人在成為塵埃之前,好好活著,和所有的愛所有的傷共處,靜靜面對內心的淚和痛,不再迷幻不再不悟。
此刻,我想起畢淑敏在《心靈密碼》中的一段話,非常深入心底。她寫道:“我現(xiàn)在很少想到自殺了,因為我越來越感到生命是如此的寶貴,我要好好地度過。即使是悲慘和疼痛,也證明生命依然靈敏地感知著、活躍著。生命是有一個盡頭的,在那里豎立著死亡的墓碑。在到達那個盡頭之前,你會加倍珍惜手里的每一分鐘。”
這些像是對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