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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異鄉(xiāng)(三題)

2011-06-14 12:06
山花 2011年21期
關(guān)鍵詞:菲菲陳先生

螃 蟹

余先生家在自由市場的后面,是這個城市最熱鬧的所在,雞魚牛羊蔬菜水果,都集中在這里。這里的水果非常新鮮,雞魚之類也活潑,不像超市里冷凍過的。

每個星期天,我都到這里來買些東西,回宿舍自己燒些吃,算是改善生活。買菜之前,我會在市場門口巷子里的小攤子上吃幾串烤羊肉串,蘸了花生醬,用嫩椰葉包著,好吃,又便宜。沒地方坐,我就蹲在墻邊吃,當(dāng)?shù)厝硕际沁@副樣子吃的。

有一次,另一個學(xué)校的老師來找我玩,她來自中國,同樣在異鄉(xiāng),相見很高興。她是星期天一大早就到我宿舍的,于是我請她與我一同去市場買菜,中午請她嘗嘗我的手藝。買菜之前,經(jīng)過烤羊肉串?dāng)傋?,我想請她吃烤羊肉串,她猶豫了一會兒,說她有點怕不衛(wèi)生,說可以嘗一串試試。

我要了十串,分給她一串。我們站著吃。我問她怎么樣,她說,看上去有點怕人,但真很好吃。我又分給她三串,她說:“還是你自己吃吧,我一串可以了?!?/p>

我快吃完羊肉串時,她說:“我認(rèn)識一個朋友,就住在這后面,他很想認(rèn)識你?!?/p>

“什么人?為什么要認(rèn)識我?”

“一個獵人,從前是獵人。”她說。

“獵人?獵人要認(rèn)識我做什么?”

“他的漢語非常好,會很多成語,很多我都不知道。”

我說:“有意思。可以呵,你跟他聯(lián)系一下,什么時候方便,我們就去坐坐?!?/p>

她用手機打了電話,告訴對方我們正好在市場。然后說:“他現(xiàn)在就在家,很歡迎我們現(xiàn)在就去?!?/p>

我在市場買了一些水果,隨她去了獵人家。

獵人家地方不小,不過很臟亂,不像這里的人家一般都講究潔凈。一進(jìn)門,一股腥臭味撲鼻而來,令人屏息,以致我與主人握手問好時表情肯定是古怪的。

獵人余先生六十多歲的樣子,一握手,感覺他的手極硬,如同握住了一根松樹枝。他長得瘦精精的,臉也很硬,頭發(fā)也很硬,說話倒是輕言緩語,語速很慢。

余先生家似乎沒有可以招呼客人坐的地方,應(yīng)該是客廳的地方堆擠著很多東西,占了最大面積的是一張工作臺,上面滿是工廠里才有的工具,刀呵鉆子呵銼子呵鉗子呵什么的。比較顯眼的還是一只黑色的死鳥,扁扁地攤在臺子上。

他見我注意這只死鳥,就把它拎起來,告訴我這是一只珍貴的鳥,別人弄到的,請他制成標(biāo)本,放著欣賞。

“我主要靠替人做標(biāo)本生活。茍延殘喘。”余先生說。

趙竹作品·對面系列·油畫3

他用了“茍延殘喘”這個成語,這很讓我感到突兀。一來,在異國,能用這樣的成語的人不多;二來我覺得他是不是有意讓我知道他的成語本領(lǐng),一見面就用這樣的詞匯,是不是有點過了。

“您客氣了?!蔽艺f,“您是獵人?”

余先生輕輕放下黑色鳥,說:“那是以前。現(xiàn)在算不上了?!?/p>

鳥的骨肉已經(jīng)被除去,只余下一張皮毛。漆黑的羽毛。嘴巴也漆黑。但與烏鴉不同,翅膀張得很大,有些神秘貴重的意思。

我們站著說話,屋里的腥臭味似乎小了一些,或者說,在這里待上一會兒適應(yīng)了。但帶我來的朋友還是緊著鼻子,說:“您家的味道真不好!”

余先生說:“主要是院子里過來的,院子里有不少動物。”

他帶我去后院參觀動物。

余先生家的后院是個窄而長的空間,靠墻是一長排鋼筋焊成的籠子,動物園的那種,每個籠子大約四平方米左右大小。我看了看,發(fā)現(xiàn)所有的籠子都是空著的。余先生走到其中一只籠子前,讓我夠著頭看。這樣,我就看見了縮在墻角的一條大蟒蛇。很粗大的蛇,盤著,一動不動。

“剛抓到的,上個星期抓到的。它一來,家里的狗就逃走了,不敢在家里了。哈哈。”余先生愉快的神情中有一種威風(fēng)。

他指了指其它的籠子,說哪一只關(guān)過豹子,哪一只關(guān)過野豬,哪一只關(guān)過老虎。

“老虎還是三十多年前關(guān)過的,就是關(guān)蟒的這只籠子,關(guān)過一只老虎?!庇嘞壬檬种肝罩鴥筛摻?,像在試它們的結(jié)實程度,“其他的老虎,當(dāng)時就被打死了?!?/p>

“您打過老虎?”我問。

“三十多只,”余先生見我很詫異的樣子,就領(lǐng)我到另一間與客廳同樣亂的屋子里,掀開墻角一塊灰色的塑料布,讓我看到蓋在下面的兩只老虎標(biāo)本。

老虎雖然已死,但僅僅是標(biāo)本,也還有咄咄逼人的氣息。我把手放在老虎頭上,明顯感覺自己的心臟跳得快起來。

我掏出一支煙來,問余先生抽不抽,他擺擺手說:“不,我不抽煙,你抽就抽,沒關(guān)系,我不討厭別人抽煙。”

我點著煙抽的時候,余先生看看站在身邊的那個朋友,說:“女孩子大都不喜歡聞煙味?!?/p>

帶我來余先生家的這個朋友長得非常漂亮,一般人的現(xiàn)實生活中不容易見到的那種漂亮,我與她原先并不認(rèn)識,她在另一個學(xué)校教漢語。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華人的婚禮上。那是一個盛大的婚禮,來了許多人,穿得都非常講究,讓我覺得自己的穿著太過隨便甚至有點寒傖。在這樣的場合,中國人和異國的華人之間的差別相當(dāng)明顯,幾乎可以一眼分辨出誰是中國來的誰是當(dāng)?shù)厝A人。除了神情,主要還是穿著打扮。這個盛大的婚禮是自助餐形式,來賓排隊取了食物,都站著吃。我取了食物后,四處找地方,于是看到了一看就知道來自中國的這個漂亮女孩子。我走到她旁邊,跟她說話。就這樣認(rèn)識了。我在異國,算是資深漢語教師,一般到異國教漢語的中國教師都知道我。這個名叫菲菲的女孩子說她經(jīng)常聽人說起我,沒想到看上去我比我的實際年齡年輕得多。后來菲菲主動給我留了手機號,說希望能有機會再見面。再后來,也是菲菲主動約我周末一起吃飯。我們是在最大的一家商場的美食街吃的飯,我想,請這么漂亮的女孩子吃飯,理應(yīng)吃得闊綽些,誰知菲菲拒絕了我去吃日本料理和海鮮的建議,而說她想去吃一碗餛飩。她的態(tài)度讓我感覺她是真的想吃餛飩,便依了她,兩人吃了很便宜的一餐。吃飯過程中,菲菲的談吐平和坦誠,很讓人舒服,我對她說:“你這樣的女孩,在這里恐怕很危險?!彼@然明白我的意思,笑著說:“在哪兒都一樣。”菲菲笑起來的時候,臉有點微微偏向一邊,不經(jīng)意看不出來,但這正是她非常迷人的一個方面。

趙竹作品·對面系列·油畫9

中國到異地來教漢語的女孩子很引人注意,事實上有一些中國女孩子在這里工作一段時間后,就被當(dāng)?shù)厝A人看中,嫁到這里。像菲菲這樣的,當(dāng)然更容易成為目標(biāo)。

余先生后來總算清理出幾張椅子讓我和菲菲坐下來說話了。主要是他說,我們聽。他說的盡是打獵的事情。我不知道菲菲是不是喜歡聽這類事情,我是很喜歡。又想,既然是她介紹我來,估計她對這個獵人也有好感。

從余先生的談話中,我知道他向來只是一個人打獵,從來不和別人合作,他和別人在一起,總會分神,還是一個人更好。他說最可怕的動物一是河馬一是蟒蛇,老虎豹子并不難對付。在野外,對付蟒蛇的辦法是用粗棕繩在帳蓬外的地上圍一個圈,很奇怪的是這么個圈就能讓蟒蛇“退避三舍”。余先生又用了個在異國不常聽到的成語。在野外,蟒蛇是王者,誰都不怕。但它怕煙。如果把一根香煙泡在水里,然后用針筒抽了浸過香煙的水,把水射進(jìn)蟒蛇口中,蟒蛇很快便開始抽搐并一命嗚呼。一根煙就能要了動物王者蟒蛇的性命,真不可思議。

大概是看到我聽他說話的樣子很專注,余先生越說越神旺,兩眼放出漆黑的光亮。正說著,外面進(jìn)來一個帥小伙子,一身清潔的打扮,頭發(fā)梳向斜后方,齊整爽利。從長相一下子就可以看出這個小伙子和余先生的父子關(guān)系,太像了,眉眼臉龐完全是一個模子拓下來的,只是小伙子不像其父那么瘦硬,臉形、身形都要圓潤得多。

我和他握手,他說話的感覺也令人愉快,很溫存有禮。比較起來,他父親余先生倒有些沉不住氣,時不時讓人感覺到他的驕傲。

余先生的兒子名叫光耀,大學(xué)畢業(yè)后沒工作,在市場里租了塊地方賣花肥。我說我經(jīng)常去市場,怎么沒見過,這么帥的小伙子,又穿成這樣,在亂七八糟的市場應(yīng)該很引人注目的。光耀說他所在區(qū)域去的人不多。我問他生意怎么樣,有那么多人買花肥嗎?他說剛開始做不久,還在虧本,今后或許會好一些。

我對余先生說:“你兒子的漢語說得不錯,這么大的年輕人,在這里很少有說這么好的?!?/p>

余先生說:“將門虎子嘛。”他用手指整理了幾下威風(fēng)凜凜的眉毛。

我能感覺出光耀進(jìn)來后菲菲的變化,她的嘴巴有點用力地抿,臉偏得比平時嚴(yán)重一些。脖子漂亮極了。

光耀跟我簡單說了幾句,就到廚房張羅給我們泡咖啡,問我喜歡不喜歡放糖。他沒有問菲菲,估計菲菲是這里的??土?。

“光耀愛讀書,但不喜歡打獵。一半遺傳了我,一半遺傳了他母親。很遺憾?!庇嘞壬f,“不過也沒什么遺憾,現(xiàn)在到哪兒去打獵呢?!?/p>

趙竹作品·對面系列·油畫11

我說:“您又喜歡打獵又愛讀書,能文能武,很少見?!?/p>

余先生說:“都是沒用的本領(lǐng),不會做生意找錢,又有何用?”

菲菲喝咖啡的時候,光耀端著自己的杯子看她喝,菲菲喝一口,他也喝一口,他們都是很享受咖啡美味的樣子。我的咖啡是加了糖的,喝過以后才發(fā)覺極苦。難道菲菲喜歡喝這么苦的咖啡?

我說了我在哪兒哪兒喝過什么樣高級的咖啡,還說我最喜歡的是有一次喝麝香貍糞便里弄出來的那種咖啡,口感細(xì)膩淡雅。

余先生說:“那你是富人的口味加富人的口福了。我們還是覺得苦咖啡更好喝?!?/p>

快到中午,余先生說要請我們在他家吃午飯。我不知為什么當(dāng)時會脫口說了謊,我說中午有人請我吃飯了。余先生就說那菲菲在家里吃吧,“我這兒有一只椰子蟹,前幾天專門去海邊抓的?!闭f著,他帶我們到院子里看他抓來的椰子蟹。

椰子蟹是一種會吃椰子的海蟹,很少見,很名貴。我問余先生這種螃蟹果真能爬到椰樹上把那么結(jié)實的椰子從樹上弄下來并有辦法破開椰殼吃到椰肉嗎。余先生說的確如此,它的鉗子非常厲害。

余先生揭開一只鐵筒,我看到里面趴著的螃蟹,很漂亮,油亮的醬色,一只鉗子巨大,另一只很小。大鉗子幾乎比它的身體大了兩倍。這一看,我相信了傳說中椰子蟹的本領(lǐng)。

“菲菲最喜歡吃螃蟹,她吃過各種螃蟹,但這種螃蟹別說她,我們這里絕大多數(shù)人也沒見過。怎么樣,留下來吃吧,光耀讓我專門給你抓的。不容易?!?/p>

菲菲還是拒絕了,說:“下回吧,今天真有事?!?/p>

和菲菲離開余先生家,我們在市場買了些菜。回宿舍的路上,我問菲菲這個家庭的女主人哪兒去了,怎么亂成這樣,完全沒人收拾的樣子。菲菲說她也曾這樣想過,但人家沒主動說,她也就沒問過。

我說:“剛才他們留你吃午飯的,你怎么不留下來?”

菲菲說:“今天不是要吃你燒的菜嗎?我要是留下來,那你怎么辦?不禮貌?!?/p>

“那倒是,是我們先約的,是吧?”我說,“光耀這小伙子不錯,難得。我覺得你們挺般配的?!?/p>

菲菲此時的回答出乎我意料的大方:“光耀很喜歡我,余先生說光耀希望能娶到我。”

我一下子倒沒準(zhǔn)備好,只說:“好,好呵。是很般配。”

“你說,嫁到這里來好不好?”菲菲問我的時候,眉頭有些緊。

我說:“你不是說嗎,哪里都危險。人哪,我看最重要的是和什么人在一起,什么地方倒真無所謂?!?/p>

菲菲不說話??粗_前方的路。

我覺得這個女孩子很讓我關(guān)切,盡管我們認(rèn)識的時間還很短。我想了想,覺得那個光耀與菲菲的確很般配,他們在一起的樣子挺讓人高興的。不過,如果把他們放在那個亂糟糟充滿動物標(biāo)本以及氣味的空間再看他們,我又有種說不出來的不安,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

“關(guān)鍵是看你自己,我說的是真心話。你是你自己的?!蔽覍Ψ品普f,“你對我說真心話,是不是有點喜歡光耀?”

菲菲說:“不是有點喜歡,是很喜歡?!?/p>

“那不簡單了!”我說是這么說,心里卻還是不能解釋哪里有點不對勁的感覺。

當(dāng)然,這個問題其實一點也不難理解,后來我很快理清了思路,我覺得不甚妥當(dāng)?shù)牡胤?,還是覺得那父子倆的生活不夠好,菲菲如果遠(yuǎn)離故鄉(xiāng),當(dāng)然還是嫁給生活基礎(chǔ)比較厚實的人家為好。人長得這么漂亮,還愁找不到好人家!

我在市場買的菜中有兩只海螃蟹,回到宿舍,我按照故鄉(xiāng)燒大閘蟹的方式用清水煮了,蘸著生姜和醋吃。結(jié)果效果不大好,比這里餐館燒的螃蟹的味道那是遠(yuǎn)不如。集體宿舍里還有其他幾位中國教師,也被邀一起吃飯,他們一致抨擊我這次的手藝,發(fā)表男人跟美女在一起只會把事情做壞的言論,比如戰(zhàn)爭殺戮陰謀陷害腐敗墮落等等。他們是一些聰明的男女,知道恭維女性來賓。菲菲卻說好吃。對此,宿舍一個女教師不屑地說了聲“你真虛偽”。大家都愣住了,一般來說,只有當(dāng)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萬分忌恨時才會用“虛偽”評價對方。請菲菲到宿舍里來,我本來就有些忌憚,怕她的漂亮招來不愉快?,F(xiàn)在果然不愉快開始了。

事情比我所能想象的還要糟糕,菲菲竟為這句其實沒什么的評語趴在桌上哭了很久,她的長發(fā)歪在一邊掉到桌沿下,露出無比美麗的脖子。手里還緊緊攥著一只螃蟹爪子。我拍拍她的胳膊,勸她別哭,又不為什么,有口無心說著玩的,我們一個宿舍的人平時都這么互相打擊,何必這樣呢,你第一次來,以后會適應(yīng)我們這里的,我們都像兄弟姐妹一樣。然而菲菲還是埋著頭哭,聲音很小,哭得很認(rèn)真。在我試圖把她手里的螃蟹爪子拿下來時,她把那只大鉗子抓得更緊,仿佛她此刻落入了大水,那只爪子是一根浮在水面上的稻草。

接下來的一個周日,余先生和光耀約我和菲菲出去玩,說要請我們?nèi)ソ纪庖患疑卟宛^吃眼鏡蛇羹。余先生是星期六傍晚給我打的電話,那時我正和宿舍的幾位中國同胞在大商場里瞎逛,大商場的購物環(huán)境非常好,賞心悅目,不買東西,看看也是享受。何況這天我認(rèn)識的陳老板說要請我們?nèi)奚岬娜顺砸活D好的。我們一共六個人在美食街走,兩邊都是餐館,進(jìn)哪一家我們不好意思開口,全憑陳老板的意思。還好,陳老板很給我面子,帶我們進(jìn)了日本餐館。我們拼了兩張桌,陳老板請我們點菜,我們都說隨便,陳老板便點好菜,說今天主要是想請女孩子們嘗嘗這家的綠茶冰淇淋,這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冰淇淋。

陳老板點的菜很適中,這里的菜品很昂貴,他沒點美國深海鱈魚和鰻魚,這多少讓我們心里比較踏實,否則就太破費了。

這家餐館是簡潔的日式裝飾風(fēng)格,簡潔中透著精致,大廳里有六張桌,隔開工作區(qū)的邊上是兩個包間,紙拉門,燈光半明半暗透出來,很有檔次的意思。

陳老板往包間方向揚了揚臉,對女孩子們說:“嫁到這里來吧,找個有錢人嫁,就可以經(jīng)常到那里享受生活了。”

女孩子們都說,好呵好呵,陳老板給我們介紹呵。

“二奶你們也愿意?”陳老板說,“如果有錢人已經(jīng)有了太太,你們只能做地下工作者,也愿意?”

“那不行!這叫什么呀!”女孩子們齊聲反對。

我點了煙抽,剛點著,服務(wù)生走過來,禮貌地告訴我這里不可以吸煙。我表示道歉,走到門外去抽,但想想商場里肯定都不能抽,就放棄了抽煙的企圖,站在門口,看對面香港餐館玻璃櫥窗里掛著的烤鴨。

這時,我身后的門開了,從日本餐館里出來兩個人,一個是菲菲,臉色不大好,另一個是六十多歲的男子,穿著高級,神情平坦,不怒而威的氣派。

菲菲的手被這位男子捏在手里。見到我,她想丟開他的手,但那人緊緊攥著菲菲的手,平靜地看著我。菲菲也就不再掙脫。

我們都沒說話,我想此時我除了大大方方地和那位先生對視,別無可做之事。

他們,菲菲和那位男子,以及那位男子拎著的幾只服裝袋,很快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我轉(zhuǎn)身進(jìn)屋,吃日本餐。這里的綠茶冰淇淋的確好吃,是不是如陳老板的夸張說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是我有生以來吃過的最好吃的冰淇淋。

回國以前,我一一和當(dāng)?shù)氐呐笥迅鎰e,菲菲那時已經(jīng)不知所去,人們說她跟上了這里無人不知的大老板周先生。周先生在這里口碑甚佳,事業(yè)大,多行善事。但其熱愛漂亮女人也是出了名的。我想菲菲一定是被他金屋藏嬌了。這很好,真的很好,沒什么不好。

我最后告別的人是余先生,我想把一些不準(zhǔn)備帶回國的書送給他,他那么喜歡讀書,用得著。果然這些書讓余先生很快樂,他對我說很多的話,都是有關(guān)打獵的話,那次菲菲帶我來時他就說過的。光耀不在家,余先生說他去市場了。我說我想看看那條蟒蛇和那只椰子蟹,余先生帶我到后院,說那條巨蟒已經(jīng)逃走了,它把籠子掙壞逃走了。

我看到那只籠子的兩根鋼筋彎了,之間的距離比別的都大。

我用手指捏捏鋼筋,說:“不可思議,蟒蛇的力氣大到這等程度!”

身邊的余先生這時說:“嘿嘿,螃蟹也跑了?!?/p>

螃蟹不知什么時候頂翻了壓著磚頭的蓋子跑了。余先生在鐵筒邊蹲了一會兒,站起身來,四處看看,仰著頭看看,然后手一指樹頂,說:“你看,它在那兒呢?!?/p>

“哪兒?我怎么看不見?!睒渫Ω叩?,我找了半天,也沒看到哪里有那只螃蟹。

“那,快到頂了,有幾朵花的那里,花后面?!?/p>

這下,我看到了它,我逆著陽光,瞇著眼,看到了它。它一動不動,和那幾朵花一起,隨風(fēng)微微搖晃。

我想,它此刻一定也在看看著它的我們。

火 山

張先生問我有沒有興趣去看火山,我說有呵,我喜歡看山。他說要帶我去看古勒火山,說古勒火山離得很近,開車過去大概只須兩個小時。

我說:“反正我沒事,休息天在家待著也是待著。出去走走,散散心好?!?/p>

張先生是早上五點來接我的,那時天已經(jīng)亮了,街上的人并不多,能見到的,大多是晨練的人。我知道張先生每天也是要晨練的。但他來接我時,穿得非常正規(guī),雪白的襯衣,筆挺的西褲,皮鞋锃亮,頭發(fā)也收拾過。我問他是不是今天沒去晨練,他說今天要爬山,就不晨練了。我穿的是一身運動裝,我想這樣適合爬山。對他說:“您這身像似要去參加宴會?!?/p>

張先生說:“第一次去古勒火山?!?/p>

趙竹作品·對面系列·油畫12

他有些答非所問,又不是第一次見女朋友,一座火山,難道需要特別的敬意嗎?

我們先去吃早飯,吃那種我們經(jīng)常吃的牛肉湯稀飯,就在橋下的那家餐館。這家餐館的生意非常好,每回去基本都是客滿。味道確實好,香料放得適中,牛肉燉得到位。牛肉湯早一天就已經(jīng)燉好,一直用木柴加著熱。賣牛肉湯稀飯的是當(dāng)?shù)厝?,店鋪是華人的。華人也做生意,賣茶水點心,還有香煙。據(jù)說這兩家人已經(jīng)以這種方式合作了三代人。店鋪搬了好幾次家,他們始終在一起。

因為去得多了,跟老板熟,見了面會打招呼。我們點了吃的,剛坐下來,老板就對張先生說:“知道嗎,古勒火山就要噴發(fā)了?!?/p>

張先生說:“知道的。電視上有播?!?/p>

“山上的居民都疏散了??赡苁谴髧姲l(fā)?!?/p>

“看樣子是,煙很大?!?/p>

“我什么山都沒爬過,一輩子就看著這個店。哪兒都沒去過?!崩习逭f。

“有電視就好,什么都能知道。”張先生說。

老板手邊的玻璃柜上有一只小電視,他一邊收錢做生意一邊看電視里的新聞。電視里正播著古勒火山的情況,記者站在山上,鏡頭不時對著山口,但煙霧很大,除了煙霧,什么也看不到。

我們吃過早飯,天已大亮了,陽光照著伊斯蘭教堂的藍(lán)色玻璃頂,熠熠閃亮。街上的人一下子多起來,許多人在參加長跑活動,大概是比賽,有警察騎著摩托車在維持秩序。我們的車小心地貼著跑步的人群慢慢行駛,跑步人的臉就在窗口,個個都很健康的樣子。

車子拐了一個彎以后,跑步的人就不見了,他們的道路與我們不同。張先生開著車,他開得還是很慢,頭靠在座椅背上,眼睛盯著前方,好像沒精神的樣子。

我說起我曾經(jīng)去過的兩座活火山,一座是騎著馬上去的,另一座是徒步。前一座宜遠(yuǎn)觀,山口并不好看;后一座的山口有一個綠色的火山湖,有人在山口取硫磺,站在山口往下看,很美。徒步爬那座火山,是凌晨就出發(fā)的。天還黑著,滿天的星斗,快天亮?xí)r,天上的云被光線映照成厚重的金紅色,在藍(lán)得發(fā)紫的天幕映襯下,遠(yuǎn)方另一座火山呈現(xiàn)出來,實在是令人難以忘懷的美景。

他聽我描述,說:“古勒火山?jīng)]那么美。我年輕時,二十還不到的時候,去過這兩座山,都是徒步上去的。那時有體力?!?/p>

我說:“古勒火山您現(xiàn)在還能爬得動嗎?不行的話我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看也就可以了?!?/p>

“有車,”張先生說,“能開到很接近山口的地方?!?/p>

說著這話,張先生突然掉轉(zhuǎn)車頭,說:“不行,我們先回家一趟,今天我們換輛好點的車上山?!?/p>

張先生慣常開的是一輛本田越野車,輪子高,車內(nèi)空間大,舒適感明顯。唯一不足之處,是這輛車沒有音響,坐這輛車出遠(yuǎn)門有時會有點悶。張先生不大愛說話,而我通常都隨別人,別人愛說話我會接著說,別人不愛說話我也陪著沉默,我很少會先挑出話題來說。

我想張先生大概是想用一輛有音響的車,他家有好幾部車,他說過,他兒子的奔馳車上的音響是特別安裝的,得過汽車音響比賽的大獎。只是用奔馳車上山似乎不大協(xié)調(diào),但既然他要換車,我當(dāng)然也就不說什么。

趙竹作品·對面系列·油畫47

張先生的兒子比張先生還要沉默,我到張先生家碰到他兒子,連一次對話都沒進(jìn)行過。說不上是什么感覺,冷漠?不是;傲慢,也不是??傊遣淮蠛媒咏V恢浪苡袣⒎Q斷,生意做得很好?!斑@個世界,都是你吃我我吃你。我兒子比我厲害。我被人吃過幾回,好幾回。我兒子大概不會被人吃?!睆埾壬鴮ξ疫@樣提起他兒子。關(guān)于他自己被別人吃的事情,張先生說過許多次了。對這些被朋友吃掉生意的往事,他顯然一直在心里糾纏著,并一直告誡我,不要被人吃,尤其不要被朋友吃,那是非常令人沮喪的事情。我想我又不做生意,別人能吃我什么呢?除非把我這個人吃掉。

老實說,我非常感激張先生對我的教導(dǎo)。我和他一有空就在一起,他說得多的是生意上的事情,他是生意人,對生意的事情很敏感,也很有見識,我聽他說這些事情,長了不少知識。每回他都要建議我想辦法做些生意,不要只讀書。讀書滿足自己的興趣愛好,但對家人不負(fù)責(zé)任。這對我很有觸動,他常說的“一定要給孩子打下一個事業(yè)基礎(chǔ)”的話對我觸動很大。我再愛讀書,對孩子的前程不可能不在意。我希望我兒子不要像我一樣窮困。我兒子非常懂事,很理解并尊重我的事業(yè),但我知道他的女朋友因為他家不能提供一套住房而與他分了手。對此,我能說什么呢?我能讓兒子對此不屑一顧嗎?我能抨擊別人的現(xiàn)實要求嗎?

但是,我有什么可以與這個世界交換呢?我拿什么與別人交換呢?

我跟張先生回到他家,他對他兒子說了要用他的奔馳車。他兒子面無表情,帶張先生走到他的銀色奔馳前,打開車門,教張先生怎樣開音響。音響里放出來的音樂是愛爾加的大提琴協(xié)奏曲,我說:“哎呀,真好,是多普蕾的版本?!睕]想到我這句話給我自己長了臉,張先生的兒子立即讓我坐到駕駛座上,他說這是最好的聆聽位置。音響真是太好了,自然而寬廣,一點電子味都沒有,松弛而結(jié)實,細(xì)膩而通透。

“怎么樣?”他兒子揚著臉看前面,那里正有一名仆人在給一棵日本松樹噴灑治蟲藥。

“太好了,這是我所聽過最好的音響?!蔽艺f。

“當(dāng)然好了,”張先生站在車門外說,“這音響都可以買一輛奔馳了,能不好?”

張先生的兒子把聲音開得很響,說:“如果聽搖滾樂,它可以像火山噴發(fā)一樣。”

我說:“這套音響大概還是適合聽古典,聽搖滾未必好。”

他拉開車門下車,說:“我這音響比較中性,什么都能聽。不過,我也只聽古典?!?/p>

他不會說中文,說的是英語,我的英語很差,“中性”這個詞我一下沒聽懂,問了張先生才明白他的意思。我說:“好,下次有機會我?guī)б粡堉亟饘賮?,聽聽火山噴發(fā)是什么樣子。”

張先生開著這輛奔馳,我們聽著多普蕾,重新上路。好車就是好車,加上如此高級的音響,坐在車?yán)镎媸窍硎?。生活的精致和美好一路前行,眼前所有的一切傖陋都不在話下了?/p>

車到郊外,路經(jīng)一個集市。張先生把車停下,說他要在路邊找地方撒尿。我坐在車?yán)铮此叩揭蛔徊鹆税肜呐f房子的墻邊解決問題。道路的另一邊就是集市,能看到許多人在賣牛羊。等張先生回來時,我問他,為什么這些賣牛羊的人穿得那么整潔。他讓我下車看看集市,火山不遠(yuǎn),我們不趕路。

我下了車,走進(jìn)集市。賣牛羊的人們并不都像我在車上感覺到的穿著新衣服,一部分穿得很講究,另一些人則很隨便。但他們都戴著帽子,寬沿的禮帽。

張先生告訴我,過兩天就是宰牲節(jié),人們都要屠宰牲口。我跟著他在集市里走,他看那些牛羊看得很仔細(xì),只有選擇種羊種牛的人才會這么細(xì)致地去看牲口。他又不買牲口,我不明白他為何要如此仔細(xì)地去凝視它們。而且,我們今天不是來看牲口,而是要看火山的。

“依你看,這里哪一頭羊最漂亮?”走了一大圈以后,他問我。

我根本沒用心判別那些沉默的羊的美丑妍媸,他這么問,我只好再巡視一番,順手指著一頭花羊,說我看那頭羊很漂亮。

張先生搖頭,說:“不對不對,它太普通了?!彼屛易⒁庖晃焕先?,說那位老人身邊的羊才是這里最漂亮的。

我走過去看,那只羊并不見得漂亮,它有點老,而且不那么精神,這里有的羊活躍得很呢。但老人卻長得很帥,紫銅色的臉,刀刻一般,黑色的禮帽上扎著一條銀色的絲帶,衣服肯定是第一次穿,嶄新的,白地藍(lán)花,領(lǐng)子硬挺如刀。雪白濃密的胡須,修剪得整整齊齊。他抽煙,低著頭,看那頭羊的頭。羊的個頭很大,硬生生地站著,眼睛似看非看地向著前方。盡管它站得筆直,還是沒什么精神,原因當(dāng)然在于它已經(jīng)是一副無所謂內(nèi)容的眼神。

張先生跟那位老人說話,他們倆站在一起,看上去有點像,年紀(jì)相仿,穿得講究,都瘦而硬。他們說的是方言,我一句不懂。大體上都是張先生說,那個賣羊老人只簡單地吐幾個詞匯。我發(fā)現(xiàn)平時不愛說話的張先生此時特別想說話,他像是遇到老朋友似的,笑容滿面地說個不停。

趙竹作品·對面系列·油畫77

回到車上,張先生說,那個老人比他小兩歲,他賣的是一只頭羊。

“怎么樣,我說那是這里面最漂亮的羊吧。頭羊的氣派就是不同?!睆埾壬槌黾埥聿梁?。天氣太熱,在太陽下站這么久,我和他都出了不少汗。

我問他火山大概還有多遠(yuǎn)。張先生說:“不遠(yuǎn),很近了,頂多再有一個小時路程吧?!?/p>

空調(diào)打開以后,車?yán)锖芸鞗隹炱饋???斓街形缌?,這么熱的天,中午,如果沒有空調(diào),簡直受不了。

“頭羊呵,頭羊,”張先生說,“一個人把頭羊賣掉,那是什么心情呵?!彼麌@氣。

“他這么做是對的,穿得好一些,把最好的衣服穿上。和自己的頭羊告別?!睆埾壬^續(xù)自言自語。這時他的話很有些讓我愿意聽了。我聽他表述時,回想著那個老人和那只頭羊的樣子。心想,他們的確不同一般,在整個集市里非常特別。這讓我再一次信服了張先生的洞察力,他總是在你不留意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些什么。我想,這跟閱歷一定有很大的關(guān)系。

我正陷入沉思,張先生的話匣子卻打開來,開始把話題轉(zhuǎn)到生意的事情上,又一次對我進(jìn)行做生意的啟蒙教育。說可以先做點事情試試,有了第一次,以后就簡單了。

我沒有接茬。他繼續(xù)說,他有一部分木薯生意,如果我在國內(nèi)能找到朋友,可以從他這里發(fā)貨過去。先試試看。

我問他可以找什么樣的人聯(lián)系。他說,酒精廠,酒廠都可以,木薯是做酒和酒精的原料。我說我沒有資金。張先生說,不必你出資金,只要對方出錢買就可以。對方買了,我就可以得中介費。

我十分相信張先生,幾年的交往了,對他的為人,我深信不疑。我想起我在國內(nèi)的確有朋友開酒廠,就說,我回頭聯(lián)系一下國內(nèi)的朋友。

張先生說:“好,你試試看。我打個電話問問兒子,現(xiàn)在我們的現(xiàn)貨有多少。這東西目前很緊俏,好賣。”

他當(dāng)即掏出手機來給他兒子打了電話。然后告訴我說,他兒子同意給我七千噸。

我很感動,在心里算了一下,如果我找到人進(jìn)貨,這一下子就可以得二十萬。對于我這個教書匠來說,二十萬不是小數(shù)目。

午餐我們在一家路邊餐館吃米飯和牛尾湯,牛尾湯很辣,吃得滿頭大汗,很過癮。

飯后,張先生說他要去一個朋友家有點小事情。我說沒關(guān)系,我陪你去好了。

張先生去的這位朋友也是位老人,比張先生還要年長的老人,看上去總有八十歲了。老人是個畫家,據(jù)張先生說在異國藝術(shù)界無人不知。

老畫家住在一個村子里,旁邊是學(xué)校,里面有一些小學(xué)生在練習(xí)儀仗,在驕陽烈日下吹喇叭打鼓。

張先生與老畫家顯然非常熟悉了,他在畫家的幾間屋子里隨便地走動,看堆得到處都是的畫作。

老畫家的腿腳不便,縮在沙發(fā)椅里,說話的聲音很柔和。他讓他太太給我們倒茶,茶里放了很多糖,甜得要命。

趙竹作品·對面系列·油畫53

客廳的墻上掛著三幅大畫,兩幅風(fēng)景,很有些塞尚的味道,一幅靜物,上面畫著皮影和劍。前兩幅明顯出自一手,那幅靜物功力扎實,手法與風(fēng)景很不一樣。張先生說那兩幅風(fēng)景是這位老先生畫的,靜物是荷蘭舊畫。他跟老畫家有說有笑,然后告訴我,他一直想買這位老畫家的一幅畫,但老人不肯出讓,多少錢也不肯出。我以為他說的是兩幅風(fēng)景中的一幅,張先生說不是,是臥室里的一幅。

“什么畫,這么好。非要買?”我問。

張先生讓我跟他去臥室看那幅畫。臥室不大,那幅畫掛在墻上。畫上是一位年輕美麗的女子,臉上線條圓潤細(xì)致,服裝華美,最美之處是一雙眼睛,清澈而深邃,略帶淡淡的憂怨。

這么美麗,真是嘆為觀止的形象!我對張先生說:“只有深深愛戀,才能畫成這樣?!?/p>

張先生說,這是老人的妻子,比他小很多,老人現(xiàn)在老矣,不大能作畫了,前些年就開始賣畫、賣家具、賣收藏,總之能換成錢的都賣出。我知道張先生是收藏油畫的大家,也跟著他去過一些藏家家里,看他出手大方地買畫。他家里堆著的畫作已經(jīng)是驚人的數(shù)量。我曾經(jīng)問過他他兒子喜歡不喜歡這些畫,他說不喜歡。我心想,這么大年紀(jì)還收藏,不知為哪般了。

張先生對我說,剛才那個給我們端茶的中年婦女就是畫中的美女。他說:“很殘酷吧時間,把那么美的一個姑娘變成了這樣?!彼f著這話的時候,那個中年婦女在院子里閃過,很胖大的身軀,我想她給我們的茶水里放那么多糖,自己肯定是喜歡吃糖,糖吃多了才胖成這樣。

張先生和老畫家說的話不復(fù)雜,我能聽得出他在談那幅肖像畫的買賣,但老人只是笑,只是搖頭。顯然是不答應(yīng)。張先生說他說別的都可以賣,只有這幅畫不賣。張先生開玩笑地對畫家說:“假如當(dāng)時是我先碰到她的,說不定她就是我太太了?!?/p>

這時,老人叫他太太過來,扶他起身,走到臥室里,走到那幅大畫前,舉起手來,把手指放在畫中人的嘴唇上,輕輕地?fù)崦?。然后他轉(zhuǎn)身對我說:“十七歲,那時她十七歲?!?/p>

我點頭,說:“太美了!太美了!”

老人問我:“先生你今年多大?”

我說了自己的年齡,問老人今年高壽。

老畫家露出俏皮得意的神色,說:“我昨天剛剛出生。呵呵?!?/p>

我想,張先生此刻向老人買他夫人的這幅肖像,應(yīng)該是不大妥當(dāng)?shù)?。他那么愛她,提買畫的事情或許會令他難過的。我跟張先生說了我的想法,他說:“你知道嗎?我經(jīng)常到這里來,來了四十年了。就想得到這幅畫?!?/p>

我笑,說:“這四十年的糖茶喝下來,您倒是沒見長肉。”

他也笑,說:“為伊消得人憔悴呵?!?/p>

告別了老畫家,我們繼續(xù)往火山方向去。不久,便是山路了,原先晴朗的天空,隨著車不斷往高處去變得越來越暗。路兩邊能看到一些村莊和屋舍,卻基本見不到人。張先生說這里的居民大概都被疏散了。沒人的村莊看上去很有些怪異,特別是白天。四處植物茂密,各樣的花鮮艷地開放,卻空寂無人,我只看到一個老人坐在屋前的廊下,身上披了塊褐色的格子布。我搖下車窗,明顯聞到濃烈的硫磺味。問張先生是不是也聞到了,他嗅了嗅鼻子,說是的,好像有味道。

自從到過集市以后,車上的音響就沒再打開過。他不開音響,我也就沒提出要求。

趙竹作品·對面系列·油畫54

車在山路上繞著彎行駛,張先生又開始說生意的事情?!白錾?,最怕被人吃呵?!彼f他曾經(jīng)去過中國,他的一船木薯運到中國后,買方突然不肯收貨,說木薯的質(zhì)量不好。這種情況,要么打官司,要么按收貨方的要求降價。運到目的地的木薯擱在碼頭,時間一長就會變質(zhì)。張先生說他到當(dāng)?shù)馗I方談,發(fā)現(xiàn)他們毫無誠意,“完全是一幫無賴!貨到地頭死呵,我一點辦法也沒有?!?/p>

山路更陡了。我們看到前方有幾個人站在路邊,張先生說可能是阻止人們上山的工作人員。那些人看到我們接近,也的確向我們做了個手勢,大概是讓我們停車。

我沒想到張先生這時會突然猛踩油門,車一下子竄了過去,他說:“被他們攔住,就看不到火山噴發(fā)前的樣子了?!?/p>

車子又開了會兒,路窄到不適合這種好車再開了。張先生停下車,我們下車,準(zhǔn)備步行。在這個地方,完全看不到山頂,只能看到彌漫著的霧氣,深灰色夾雜著淺黃色的濃霧在不遠(yuǎn)處移動。附近的植物上已經(jīng)蒙上了火山灰,綠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水泥般的灰塵。四野靜極了,聽不到一點點聲音,旁邊有一大片菠蘿地,像被藝術(shù)家用丙稀顏料處理過似的。一只雄野雞突然“撲楞楞”從霧中飛出來,落在菠蘿地里。很漂亮的一只野雞,羽毛光燦燦的。他站在地上,扭著頭和我們對視了一刻,然后在菠蘿間疾行而去,消失在水泥色的叢林里。

我對張先生說:“我感到有點頭疼,這兒的味道真不好。”

他轉(zhuǎn)著頭,嗅著鼻子,說:“好像是有點兒味道。不過,很快就到山頂了。你不想到火山口看看嗎。很難得。”

我正猶豫間,忽聽一陣摩托車聲響,霧里出現(xiàn)一輛摩托,騎車人頭戴防毒面具,背著一個大背囊。他在我們身邊疾馳而過,往山下駛?cè)?。但很快他又剎住車,回轉(zhuǎn)過來,很大聲地對張先生說了些什么,說完,又疾馳著往山下沖。

張先生的臉色立即變了,對我說:“快走!有毒氣!”

我們可以說是死里逃生。火山大規(guī)模噴發(fā)前噴出的氣體毒性最大,此時接近山口是非常危險的事情。那個騎摩托的人是火山觀測員,他說他是最后一個從火山撤離的,山早就封了,真不知道我們是怎么上山的。

張先生說:“真是鬼迷心竅,怎么就沒想到,我們是往死里闖?!?/p>

我說:“您這樣的智者,也有糊涂的時候。”

“我做著一件事的時候,往往在想著別的事?!彼f,“或許是老了,老了就容易這樣。”

我說:“也不,我不算老,但也常這樣??偤孟窕钤趧e的時刻?!?/p>

回到城里,我頭疼得非常厲害,一直想嘔吐。雨季就快來臨,我躺在宿舍的水泥地上,看著窗外,圍墻和屋檐間有一塊明亮的天,我想,過不了幾天,這里就可以看見雨水落下。

張先生打電話給我,問我要不要去香格里拉飯店吃自助餐。我說我感覺身體不太舒服,不想去了。

又說,我想了想,木薯我還是不想做了。

他靜默了一會兒,問我為什么。

我說我怕買方不守信用,如果他們不守信用,我會賠,但我賠不起。我說:“非常感謝您的好意,真的非常感謝。但我沒資格接受。拒絕您的好意,我心里反而松快了?!?/p>

他又靜默了好一會兒,然后告訴我,古勒火山終于噴發(fā)了,但它只是緩慢地噴涌,巖漿慢慢地涌出山口后便自己停住了。他還說那位老畫家快死了,等他一死,他就有希望從他太太手里買下那幅畫。

我躺在地鋪上,凝望那一小塊天空,一直到天色暗淡下來。我想,雨季就快要來臨,過不了幾天,這里就可以看見雨水落下的樣子。

水 草

在這個海邊峭壁上眺望,會獲得一種極為奇妙的視覺感受。海并不是無邊無際,而是有一個清晰的邊際,只是這個邊際明顯是弧形的,這正是地球一個特征的表現(xiàn)。海與天都是藍(lán)的,同中有異的藍(lán)色,微妙的差別。天之藍(lán)通透純凈,曠達(dá)無比,松弛無比;海之藍(lán)則深不可測,其純凈予人的卻是不敢涉足的障礙感。近岸的海水時時騰起巨浪,但相比于遠(yuǎn)處巨大而平靜的海,這些高達(dá)數(shù)十米的浪顯得并不怎么兇惡。

腳下的巖石是白堊土質(zhì),因為正在被開掘,準(zhǔn)備建設(shè)一個高級海濱酒店,所以大片的白色土裸露出來,被海天的藍(lán)色一襯,有一種不太現(xiàn)實的美。

陳先生帶我來看這片海,已經(jīng)不下三四十回了。只要我有時間,他都會帶我來這里,離這里不遠(yuǎn)處有一家“藍(lán)點咖啡館”,還是荷蘭人開的,據(jù)說里面的家具都是荷蘭時期的舊物。每次陳先生請我喝咖啡,我點的都是卡布基諾,而且每次我都會夸這里的卡布基諾出奇地好喝。我說的真話。不過,這句真話導(dǎo)致兩年來我每次來這里,陳先生都二話不說,直接為我點卡布基諾。

“怎么樣,這里的卡布基諾?”這話陳先生每回必問,也就是說,他問了我?guī)资巍?/p>

“好,真好,非常好,難得這么好?!蔽艺f的是真話。

一杯咖啡喝不了好久,不像茶,可以喝了再續(xù)。每回我快要喝完時,陳先生就搶著去買單,順便跟服務(wù)員開幾句玩笑。然后,當(dāng)然我就應(yīng)該起身了。出門時,陳先生也總愛說同樣的話:“我喜歡這里的女服務(wù)員,中年女人,有一種美,我特別喜歡。”起先我并不太留意這里的中年女服務(wù)員,我在認(rèn)識陳先生以前,一直不太留意中年女性?,F(xiàn)在我有點喜歡留意中年女性了,懂得鑒賞中年女性的美了。那是一種特別有把握而又不必當(dāng)家作主的感受。所有的人當(dāng)中,我發(fā)現(xiàn)只有中年女人有可能達(dá)到這樣的境界。

“藍(lán)點咖啡館”開在如此荒僻的地方,實在有些令人費解??腿诉@么少,大多數(shù)時候只有我和陳先生兩人而已。陳先生對我的疑問有過解答,他說一來我們來喝咖啡的時間大都是上午,晚上這里會有許多外國游客過來。另外,更重要的,這家咖啡館的老板在這樣的地方開咖啡館,主要也并不是為了生意,“開著玩玩而已,消遣而已。”我當(dāng)然聽懂了他的意思,這個老板有錢,花點錢玩玩,玩寂寞,玩冷僻,玩逍遙,總之,他玩得起味道就是了。只是對這么玩的人該如何鑒賞,我直到今天還是不太明白。我一直沒見到過這間咖啡館的老板,陳先生說這個老板開了許多連鎖咖啡館,他見過這個老板,但沒什么往來。他說這個老板是個特別精明的商人,他選擇開咖啡館的地方極為獨到,粗看生意不旺,細(xì)想想,才會發(fā)現(xiàn)他主要的目的,是占一塊好地方。

趙竹作品·對面系列·油畫59

“好地皮可要比咖啡貴多了!”陳先生說。

陳先生一邊買單一邊跟中年女服務(wù)員開玩笑的時候,我站起身來,走到門口,拉開那扇飾有彩色玻璃的門,等候陳先生過來。那彩色玻璃據(jù)說也是荷蘭時期的遺物,與教堂里常見的那種彩色玻璃一樣,是整個咖啡館里最吸引我注意的東西。當(dāng)然,后來我更注意的是這里的中年女服務(wù)員。我想到,殖民過程中,殖民者傳播了宗教、文化、科學(xué)等等事情,也播下了人種,很多混血兒都很漂亮。

喝咖啡的過程雖然不長,但與陳先生談的話題卻非常廣泛,政治、經(jīng)濟(jì)、藝術(shù)、自然、健康、男女等等,無所不談。但每次和陳先生在一起雜亂無章的聊天,似乎他都會有一個特別想談的事情,這件事情散亂地分布于這天見面的過程中,不經(jīng)意便很難發(fā)現(xiàn)這一點。而且,在整個分布中,這一重點事情又大都會在海邊峭壁觀海的時刻被他提起。海天那么遼闊,在這里無論說什么事情都會顯得無足輕重,因此,陳先生在海邊想要重點說的事情就更不易被覺察。我有記日記的習(xí)慣,而且喜歡在無聊的時候看自己以前寫的日記,于是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規(guī)律,因為在紙上,遼闊海天的背景消失了,誰在日記里寫景呢。余下的只有人的話語。按出現(xiàn)的頻率,我發(fā)現(xiàn)陳先生談得比較多的重點事情依次為:生意、健康、老、死亡、女人和朋友。與他熟悉起來以后,他談女人的頻率可以往前排,大概可以排到第二位吧。

最近他談得多的是他的一個朋友,一個名叫古達(dá)的人。只是這個人在他的談?wù)撝蟹浅5纳⑺椋麖膩頉]有比較完整地談這個朋友。他是在欲言又止的狀況下不斷提起古達(dá)這個人的。

“古達(dá)很快就要回來了?!?/p>

我記得陳先生第一次提起古達(dá)是在我們看海時,這話雖然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日記里,但因為他此前從沒提起過這個人,讓我感到非常突然,所以我有印象。

那次我注意到靠近岸邊的海水里有一些綠色的東西,問陳先生這是什么。陳先生說是海藻。

“海藻,海里的草??梢再u錢的。好的牙膏里都有這種海藻中提取的物質(zhì)。”說到這兒,他就接著說了“古達(dá)很快就要回來了”那句話。

我當(dāng)時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他說的“古達(dá)”是一個人。我沒有接茬,我向來不喜歡隨便打聽別人的隱私。別人要說我不阻攔,別人不主動說,我決不會主動去問。尤其像陳先生這樣飽經(jīng)風(fēng)雨、城府極深的老先生,更不宜隨便探聽他的故事。

“你在我們這里見的人物應(yīng)該不少了,”陳先生說,“但你沒見過古達(dá),這是一個人物。”

陳先生說到這兒,我自然不能再王顧左右而言他,那樣太生分。于是我說:“古達(dá)是誰?”

“一個老朋友,”陳先生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海水說,“海藻都被菲律賓人弄去做牙膏了,這就是生意眼光。我們這里的人只知道把它當(dāng)菜吃。牙膏多掙錢呵,每天多少人刷牙呵。你看,電視上多少牙膏做廣告!這就是生意眼光?!?/p>

說到這兒,陳先生就不再說話,而是定了神看海。我扭頭看了他幾次,發(fā)現(xiàn)他并不在看什么,或者可以說他正在看的不是眼前的東西。

我不去打擾他,自己看海。側(cè)前方峭壁被海水沖刷出一道深溝,海水就順著這道深溝,一陣陣地涌出來,激出幾十米高的浪,水霧四散,也輕微地沾濕了我們的衣衫。比較平靜的海面上,海藻隨波輕輕浮蕩,讓我感到口齒間產(chǎn)生陣陣沁人的清涼。

趙竹作品·對面系列·油畫72

這一次,直到我們離開海邊,陳先生也沒再提古達(dá)。只是在他駕著他心愛的二戰(zhàn)時期的日本豐田越野車回城的途中,他再一次提起古達(dá)。

“古達(dá)最喜歡這種車?!标愊壬拿嫒菔婢徠饋?,“可以走遍世界的車,真是好質(zhì)量,沒得說。不過這種車現(xiàn)在很難找了,被人當(dāng)古董收藏起來。即便有,也貴得半死?!?/p>

現(xiàn)在我可以感覺到,古達(dá)肯定是一個對陳先生來說比較重要的人,否則,以他僑領(lǐng)的身份和以他深沉的個性,不大會對別人的愛好有興趣。古達(dá)是誰呢?華人?當(dāng)?shù)厝耍坷吓笥??親戚?從哪里回來?等等問題,這時我還不便問。

回城的路上,我們經(jīng)過一個小鎮(zhèn),每次經(jīng)過這個小鎮(zhèn),我們都要到鎮(zhèn)上一家餐館吃土雞飯。一盤米飯,上面放一只雞腿,兩片黃瓜,干香干香的,吃了胃里暖融融的。

我吃飯算吃得快的,但比起年近古稀的陳先生總是不如。對此我一直弄不清原因??瓷先ニ蒙鬃影扬埐怂瓦M(jìn)嘴里的頻率比我慢,而且吃飯時總在想事情,心不在焉的樣子,為何反而比我先吃完盤中餐呢?我觀察了許久,還是不得其解,最后忍不住向他求答案。

“這個呵,因為我吃飯從來不嚼。”陳先生說,“年輕時養(yǎng)成的習(xí)慣。那時很多人都有這個習(xí)慣?!?/p>

我年輕時也沒吃飯不嚼的習(xí)慣呵?

不過,為什么“那時”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習(xí)慣這一問題,我沒有再問。

我說過,我不喜歡探聽別人的隱私。特別是我到這個國家兩年多來,很注意不去觸及華人的過去。我這種暫時出國工作的人都有了不愿意談經(jīng)歷的傾向,何況人家呢?只有旅游者才喜歡喋喋不休地述說那點淺薄的異鄉(xiāng)見識呢!

自從這次在海邊提到古達(dá)這個人,以后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陳先生幾乎每天都帶我到海邊站一站。工地上三臺重型挖掘機不緊不慢地工作著,工程進(jìn)展得很遲緩,陳先生似乎也并不著急,他對什么事情都這樣,什么事情在他這里都是無可無不可的意思。有時他的兒子打電話告訴他生意上的事情,哪塊前些年買下的地皮倒手掙了上千萬美金,哪筆糧食生意虧了幾百萬美金,他的反應(yīng)都一樣,淡淡的。

“呵,好的,你們看著辦好了。下午回家的路上別忘了叫司機幫我買魚食,上回的那種不好,魚不肯吃。還是日本的那種好,也貴不到哪里去?!?/p>

陳先生家里有一個大魚池,養(yǎng)了幾十條日本錦鯉,很大的魚。還有一只玻璃魚缸,養(yǎng)的是海水魚,很小。我每次去他家,都喜歡看這些漂亮的魚兒。

陳先生有兩個孫女,一個上小學(xué)三年級,一個還在上幼兒園,都長得細(xì)眉細(xì)眼的,一看就是陳先生家人。這兩個小姑娘都愛畫畫,畫的都是魚,用蠟筆畫,畫成五彩的。陳先生高興起來的時候,會坐在孫女身邊,用各種顏色的蠟筆畫水草。這種舉動每回都會招來孫女的批判,“水草都是綠色的!爺爺不懂畫畫!”

老實說,陳先生的水草畫得不錯,色彩豐富。他把水草畫得筆直,如同竹子一般的直,畫得又多,使得魚兒變成了竹林中的鳥兒一般。這很有趣,比起一般的畫魚,要有趣得多。

趙竹作品·對面系列·油畫76

我跟陳先生去過幾次魚市,有時買魚食,有時買水草。陳先生說家里魚缸里的水草過一段時間就朽了,不像魚市里的水草這么茁壯。但他買水草買得不多,每次只買兩根而已,他家玻璃缸里的水草也始終保持在兩根。水草極便宜,便宜到可以忽略不計價格的地步。如果陳先生同時買了魚食和水草,水草都是魚攤老板奉送的。

有一次我接到一個小城朋友的電話,邀請我去當(dāng)?shù)刂v一次有關(guān)中國文化的課。朋友打電話時,我正坐在陳先生的車上,我們準(zhǔn)備去看一個印度風(fēng)格的古代建筑,正好在朋友所在小城的郊外,陳先生就說他可以送我去,這樣當(dāng)?shù)嘏缶筒槐赜验_車來接了。我說課是明天才上。

陳先生說:“那我們可以在這里住一晚,反正我也沒事做。這地方我很熟?!?/p>

我說:“那也好?!?/p>

我們先去看了古代建筑,壘磚而成的建筑,很精美,保護(hù)得也還行。保護(hù)也許談不上,但肯定沒人去破壞。古代建筑在夕照中的甘蔗林里肅穆地屹立著。甘蔗地里有一群少年在玩鴿子,比賽誰的鴿子直線飛得更快。這種比賽方式與中國的信鴿比賽不同,我以前沒見過。

我下車看建筑時,陳先生沒有與我一同下車,他說他看過許多次就不看了。

“你自己好好看看吧,你那么喜歡古代的事情,值得好好看看。”陳先生熄了火,把雙手放在方向盤上。

我走到建筑的另一邊時,看到不遠(yuǎn)處有一條寬大的河,河那邊也是甘蔗林,再遠(yuǎn)處便是火山了。大河河面平坦,流速很快,不斷有一些木筏順流而下,木筏是巨大的原木扎成的,上面沒人。河水之上還有不少水葫蘆,非常肥碩鮮美,也是急速地順流而逝。天上是彩色的云,大朵大朵的,以與河流不同的速度漂流,景像很美。

我很想陳先生也來欣賞這樣的美景,快走到車那兒時,見陳先生又是一副凝視前方——其實什么也不看——的神態(tài),便放棄了邀請他一睹美景的意圖。

天幾乎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我們在一家酒店住下來。吃過晚餐以后,我打電話給當(dāng)?shù)匮埼抑v課的朋友,讓他八點到酒店找我,我在大堂等他。

朋友按時來了,對我自己來這里感到很意外。

“誰帶你來的?這地方小城市,你應(yīng)該沒來過呵。”朋友問。

我說是一個朋友開車送我來的。

“什么名字,你的朋友?我也許認(rèn)得。”

我稍停頓了一下,還是說了陳先生的名字。沒想到這引起了朋友的驚訝:“陳源清?大老板!你認(rèn)識陳源清?陳源清開車送你來?”

他如此吃驚的表現(xiàn),讓我有點后悔告訴他是陳先生帶我來的。陳先生一向為人低調(diào),很少與人交往。我這樣的窮教師與他交朋友,常常讓我不知何以為情。跟別人說陳先生親自開車送我來外地,是我覺得不那么有意思的事情。但話既已出口,覆水難收了。

“這地方很寧靜很美呵?!蔽以噲D岔開話題。

“你知道嗎,陳源清年輕時可是風(fēng)云人物呵!他和古達(dá),你知道這個人嗎?很厲害的人物!”這位朋友并不理會我的導(dǎo)引,還是執(zhí)著于談陳先生,而且提到了古達(dá)。

這時我非常明確地知道自己應(yīng)該斷掉這個話題了。我怕再說下去,他會要求見我深知不喜見人的陳先生。

好在朋友沒有提出這種要求,而是根據(jù)我對第二天上課事宜的提問進(jìn)行了細(xì)致的回答。等他說得差不多時,我立即說我有點累,想回房間準(zhǔn)備一下明天的課,然后早點睡覺。

朋友這時很善解人意地告辭了。

第二天上午我給當(dāng)?shù)氐慕處熤v了三小時左右的課,中午跟教師們聚餐,吃自助餐。頭一天睡覺前我跟陳先生說明天中午可能會和當(dāng)?shù)嘏笥岩煌燥垼f那是一定的,你來,人家必請客才合禮。

“那您怎么辦,一起吃吧?!蔽艺f。

“不不,明天我有點事,早上我就自己開車回去,下午讓這里的朋友開車送你回去好了?!?/p>

“您昨天還說沒什么事的。一起吃飯吧,這沒什么。”雖然我這么說,但知道這話已經(jīng)純?nèi)皇强蜌庠?,他說要走,就肯定會走的。

我沒想到的是,陳先生一大早就走了,總臺說他一早結(jié)了兩間房一天的住宿費,早餐都沒吃就走了。

那天下午,當(dāng)?shù)氐呐笥牙胰ヒ粋€人家唱卡拉O K,我特別怕唱卡拉O K,但人家盛情相邀,卻之不恭,只好勉強跟著玩了一下午。到了晚上,又聚餐,吃自助餐,然后,又拉到另一個朋友家唱卡拉O K。這次我提出不去,但朋友不讓,說是本地一位老僑領(lǐng)邀請的,不能不去。我說我已經(jīng)退了房,回去也還有些事情要辦。朋友們不聽,強拉著去了。

這里的人用餐與中國習(xí)慣不同。不是一日三餐,而是一日五餐。每天下午和晚上多一次吃點心的內(nèi)容。因此,到了老僑領(lǐng)家,唱了幾首歌后,就開始吃點心。一幫人在大客廳里端著盤子吃點心,喝自制的飲料。各自找了對手談天。我注意到,朋友們除了問我各種問題,拿我這么久孤身一人在海外開帶點彩色的玩笑,其他時間,他們多次提到古達(dá),說古達(dá)很快就要出獄了。

這時我才知道,“古達(dá)就要回來了”的古達(dá)目前在獄中。

“古達(dá)也沒什么有錢的親戚,出來不知道要靠誰。”

“他這樣的人物還要愁,那么多大人物大老板都是他當(dāng)年的朋友,一人牙縫里剔一點出來給他就有好日子過。”

“古達(dá),誰能跟古達(dá)比,他白手起家,不出幾年就會發(fā)起來。”

“他們好像在商量,準(zhǔn)備集點錢給他做本金,幫他先弄一個公司?!?/p>

“三十幾年了,也不知道古達(dá)現(xiàn)在什么樣子了,當(dāng)年的風(fēng)云人物?!?/p>

“時間真是快,不說還不在意,都三十多年了!”

“好了好了,吃得差不多了,繼續(xù)唱呵?!?/p>

“唱唱唱,來來來?!?/p>

我不想唱歌,就走到屋外,在院子里抽煙。

草坪上有地?zé)?,燈把近處的草照得如同塑料一般,我用腳去踩了踩,才知道是真草。不僅是草,被燈映照的芭蕉也好像塑料似的。天氣太熱太悶,一絲風(fēng)也沒有,眼前所見的一切都凝固著,像是沒有生命的事物。

趙竹作品·對面系列·油畫78

好在院子里有一個水池,腰形的,面積不小,水面微微顫動,讓我知道里面有魚。我打著打火機,照著水面,看見了幾條錦鯉。比起陳先生家的那些錦鯉,這幾條魚太普通了,身形、色彩都平庸,比菜市場的鯉魚強不到哪里去。但是它們很精神,在水里亂七八糟地游,根本不顧體統(tǒng)。我記得陳先生說過,鑒賞錦鯉,除了看身形、色彩,更重要的是看它們游動的姿態(tài)和精神氣質(zhì)。“這與鑒賞人、鑒賞美女是一樣的道理。最重要的還在精神氣質(zhì)。”陳先生是這么說的。但現(xiàn)在我覺得這一池不上品位的“野魚”卻極有精神,強過名品錦鯉百倍。我把手放進(jìn)水里,它們迅捷地?fù)溥^來,啄一下我的手指,然后迅速逃走,如是三番,直到對這一無法到嘴的肉食失去興趣。這時我想,如果我把手放進(jìn)陳先生家的魚池,那些魚中名流大概不會對我的手指有興趣。它們那么高貴傲慢,我從來沒見它們對什么東西感興趣。

我沒想到這一池野氣十足的魚會給我?guī)硎嬲沟男那?,我連著抽了兩根煙以后,回到屋里,連著唱了兩首歌,又和那些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們跳了一會健身舞。我覺得跳舞時的我活像一條野魚,我覺得這些老人非常美麗,忍不住要去啄視野里出現(xiàn)的東西。

陳先生不大參加社團(tuán)活動,他喜歡獨處,這一點與我很像。但他和外界的聯(lián)系又很密切,做生意,不與外界交往,肯定不行。我發(fā)現(xiàn),別人打電話給他,都是在某件事情上出了問題,請他拿拿主意。他是個智者,即使我不確切地知道別人問他的是什么問題,也能通過他的回答看出他思維之明晰與深細(xì)。那種舉重若輕的態(tài)度讓我欽敬不已。

但是古達(dá)要回來的事情顯然讓他犯了愁。在海邊,他多次說起社團(tuán)一些有力者都在準(zhǔn)備妥善安排古達(dá)。

“那就好了呵。”我謹(jǐn)慎地觸及古達(dá)的話題。

“難呵?!标愊壬鷩@氣說,“三十幾年了,誰知道呢。他跟一般的人很不同,很不同呵。”

趙竹作品·對面系列·油畫79

“三十年不是個小數(shù)字?!蔽也幌滩坏卣f著廢話。

海水激涌起來,浪高出水面的部分被陽光一照,竟出現(xiàn)一段彩虹,浪落下去的同時,彩虹也隨之消失。一會工夫過后,浪又激涌起來,又現(xiàn)出一段彩虹。這樣的景像,實在太稀罕太美,我們除了驚嘆這奇異的彩虹,一時忘了去說別的。

巨浪如此這般激涌了大約十幾次以后,便像累了似的,每次的涌動在快到峭壁頂點時就止步,彩虹自然也不得而見了。

陳先生說,他可能會有一段時間不能找我聊天了,因為第二天就是古達(dá)“回來”的日子。他會有些事情要忙。

果然,遭遇彩虹后將近一個月,陳先生都沒有跟我聯(lián)系。

一天中午,陳先生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時間喝咖啡,我正準(zhǔn)備睡午覺,這是我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陳先生也是知道的。但我說可以可以,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喝到好咖啡了,這些時間我都喝那種三合一的。

我問他現(xiàn)在在哪里。

他說他已經(jīng)在我宿舍樓下了。

我們到海邊。剛過正午,無遮無攔的海邊,日頭還是非常兇狠的,白堊土白得刺眼,令人不得不瞇起眼睛。

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陳先生忘記了先去“藍(lán)點”咖啡館喝咖啡,而是直接帶我來到海邊峭壁。到了海邊,他手扶著一塊被海水侵蝕得遍體嶙峋的礁石往下看。

“您找什么?”我問他。

“我看看海藻,”他說,“陽光太耀眼,眼睛花得不行了,什么也看不清?!?/p>

我也低頭看海水,今天的波浪比平時大得多,深綠色的海藻隨波浪整體起伏,讓人感覺得腳下的地面也在晃動似的。不過那道深溝卻不見大浪激涌而出,只有數(shù)米高的白色泡沫狀的浪頭一下下輕緩地拍擊巖石。

照理,此時的浪要更大更高才合邏輯。我們懂得些什么呢?

陳先生說:“古達(dá)回來了?!?/p>

我說:“是吧?!?/p>

“我們想了很多方案,他都不接受。不肯做生意,也不肯做顧問。”

“那后來呢?”我問。

“他回故鄉(xiāng)了?!标愊壬f,“很堅決,不容商量?!?/p>

“那他靠什么生活呢?這地方,總得找生意做?!?/p>

陳先生說:“他在他哥哥家住,他哥哥有一塊田,他在田里挖了個池塘,養(yǎng)水草?!?/p>

“水草?”

“是呵,就是觀賞魚池里放的那種水草?!?/p>

海風(fēng)很大,吹得人的衣衫像旗幟似的響。陳先生梳得很精致的白發(fā)被海風(fēng)吹得亂紛紛的,像一團(tuán)海藻。

我在大風(fēng)中緊緊扶住礁石,擔(dān)心一撒手風(fēng)就會把我變成一只騰空而起的鳥,我在巨大的風(fēng)中突然想起,海那邊,是我的故鄉(xiāng),此刻我正在異鄉(xiāng)為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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