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佩內(nèi)洛普.菲茨杰拉德 張菊
佩內(nèi)洛普·菲茨杰拉德(Penelope Fitzgerald, 1916—2000),英國女作家。畢業(yè)于牛津大學(xué)薩默維爾學(xué)院。20世紀(jì)60年代,曾和英國小說家A. S. 拜厄特共同執(zhí)教于威斯敏斯特輔導(dǎo)學(xué)校(the Westminster Tutors)。年近六十才開始職業(yè)作家的創(chuàng)作生涯。1977年發(fā)表第一部小說《金孩》(The Golden Child)后,便一發(fā)而不可收,連續(xù)創(chuàng)作了九部小說。由于其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獨特、主題新穎,九部長篇小說都獲得社會高度評價。1979年《離岸》(Offshore)獲布克獎,另有三部入圍布克獎決選名單,包括《書店》(The Bookshop, 1978)、《早春》(The Beginning of Spring, 1988)和《天使之門》(The Gate of Angels, 1990)。1995年發(fā)表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藍(lán)花》(The Blue Flower)十九次被媒體選為年度最佳圖書,并于1997年獲美國國家圖書獎批評家協(xié)會獎,使她成為首位獲得該獎項的非美國公民。
本文的標(biāo)題英文拼寫為“Desideratus”,源自拉丁文,意為“渴望的,想得到的”,公元6世紀(jì)時一位法國圣人亦叫Desideratus(德西德拉圖斯)。西方每年5月8日是紀(jì)念他的宗教節(jié)日。此短篇如此標(biāo)題可有以下解讀:1. 作品中三個主要人物均有自己的“渴望”:小男孩非??释一匚ㄒ粚儆谒麄€人的“財產(chǎn)”(一枚紀(jì)念章);教書先生非??释袀€學(xué)生,以展露他的學(xué)識;而喬納斯先生一定非??释罄^有人。2. 作家揭示故事主題的戲仿。6世紀(jì)的法國圣人從小即受父母教導(dǎo),要慷慨地分享自己財物去幫助窮人。在這個故事中,窮苦的小男孩杰克為了找回自己心愛的財物卻不惜鋌而走險。
本文譯自2001年英國紅鸛出版社(Flamingo)出版的短篇故事集《逃脫手段》(The Means of Escape)。該集共有十個短篇。本文為該集的壓軸篇。
杰克·迪格比的媽媽從未給過他什么東西。也許是因為她太窮,實在沒什么可給;也許是因為她不知如何在九個孩子間尋求公正的分配。杰克的教母皮爾西夫人是一個家禽販子的妻子。她給了杰克一個紀(jì)念品。那是一枚鍍金的紀(jì)念章。那是1663年9月12日,杰克的十一歲生日。紀(jì)念章的背面是一個天使像,還有一句箴言:德西德拉圖斯。這事有點讓迪格比夫人為難,因為她的孩子太多,很難送他們生日禮物。但杰克的教母就喜歡這么做。
杰克對教母千恩萬謝。教母要他把紀(jì)念章放好,最好放在別人夠不著的地方。杰克很吃驚教母居然會認(rèn)為還有妹妹們夠不著的地方。“你出生的時候,就應(yīng)該有這東西,”皮爾西夫人說,“但那時日子太難了?!苯芸苏f他很高興能有這完全屬于他個人的東西。教母帶著點不以為然的語氣告誡杰克不可玩物喪志,更不要過分重視世俗財物。
杰克總是隨身帶著那枚紀(jì)念章。只是隨著季節(jié)更替,把它從夏天的褲兜換到冬天的褲兜。然而,隨身放褲兜里的東西遲早有一天會丟。杰克要去亨丁跑個短差。但那天路上既沒馬也沒車,根本指望不上搭個順風(fēng)車。白等了一個小時后,杰克只好沿山路步行。
走了大約一英里,山路突然向沃琴拐去。那是個山谷,沒有村莊,只在谷底有棟大房子,以及旁邊的幾棟偏房。杰克在那兒停了一會兒,看著山下煙囪里升起的炊煙;同時,和多數(shù)人一樣,數(shù)著那時候那兒正做著多少道菜。
如果他是在那個時候掉了或丟了那枚紀(jì)念章,那么他當(dāng)時肯定沒發(fā)覺。直至回到家,他才發(fā)現(xiàn)紀(jì)念章沒了。他搜遍了所有口袋,也沒找著那閃閃發(fā)亮的紀(jì)念章。他只是一個勁地重復(fù):“出發(fā)前它還在我口袋里的?!彼男值芙忝脗円矌筒簧厦ΑK麄兪裁匆矝]看到。又有哪個兄弟姐妹喜歡回答這個問題呢?
開始下霜了。米迦勒日,學(xué)校放假一天。杰克想:我最好把那條路再走一遍。就像上次那樣,他走到那條山路的最高處,又停了下來,向下看著那棟大房子和煙囪。然后,他察看腳下的冰。那時,周圍只要有水的地方,如小溪、池塘、小河,全都結(jié)冰了。冰結(jié)得像骨頭那么硬。路左邊有個小水洼,跟小水坑一樣小,但很深,結(jié)了厚厚的冰,泛著青草的綠色。透過透明的冰層,在約十二英寸的底部,杰克看到了皮爾西夫人給他的生日禮物。
他手頭沒任何東西可以鑿冰。那么,杰克·迪格比,跳吧!可跳并不管用。反而使那可憐的靴子濕了個透。“我可以等冰化,”他想道,“天氣在變,再過一兩天就該解凍了?!?/p>
到了下個星期天,冰已化了。他又來到小山最高處,徑直走到水洼處。可那兒空空如也。才幾天的日子,那兒既沒冰,也沒水。這一天,他是那么渴望重新找回他的紀(jì)念章。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了。失望讓他手足無措,就像一個人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異鄉(xiāng)。他注意到小山的一邊有一根陶管向下延伸,像一條下水道。這根管子很可能把洞里的水和其他東西都帶下山了。管子的去向很清楚,因為它和另一根寬一點的管子相連,如此管管相連一直通到山下。杰克猜測陶管的終點是馬廄。他的德西德拉圖斯一定是被這管子帶下去了。他現(xiàn)在有把握極了,就像親眼看著它被管子帶下去一樣。
杰克以前從未走近過那棟大房子。他可不想敲廚房的門,惟恐被人看成是討飯的。院子里空空的。要么馬都到地里干活去了,因為地已經(jīng)松軟了;要么沃琴這兒壓根就沒馬,但這似乎不大可能。他又走回廚房,試著敲了敲旁邊的一扇小門。一個穿黑衣服的男人走了出來,盯著他,似乎氣得在發(fā)抖。
“你為什么不向我脫帽致意?”他問道。
杰克把帽子取下來,拿在手里放到身后,好像那帽子是別人的。
“好多了。你猜我是什么人?”
“希望沒冒犯您,先生,”杰克回答道,“您看起來像個老校長。”
“我是一個校長,確切地說,是這棟大房子的教書先生。如果你有問題,可以問我?!?/p>
杰克跟他講了他教母給他的紀(jì)念章的事兒。講故事時他的一只腳仍放在臺階上。
“很好,”教書先生說,“你說的夠多了?,F(xiàn)在我得測測你的記性好不好。你得承認(rèn)這么做不僅有必要,而且是應(yīng)當(dāng)?shù)??!?/p>
“這么做跟我的事兒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苯芸苏f道。
“哦,可是,是你告訴我你在某某地方把人家送給你的東西給弄丟了。我怎么能肯定你把這事兒記清楚了呢?你還記得吧,剛才我走過來開門時,你都不記得把帽子摘下。”
“但是那……”
“你的意思是那只說明你來自一個不自重的家庭,沒禮貌?好了,讓我測測你的記性。你熟悉《圣經(jīng)》嗎?”
杰克說他熟。教書先生便問他,第四章《約伯記》里,當(dāng)深夜中有一個異象向以利法靠近時,以利法有何反應(yīng)。
“有靈從他面前經(jīng)過。先生,他身上的汗毛直立?!?/p>
“汗毛直立,”教書先生重復(fù)道?!班?,你學(xué)過拉丁文嗎?”杰克說他認(rèn)識那個他紀(jì)念章上的拉丁詞,那個詞是Desideratus,是“非??释钡囊馑肌?/p>
“這個翻譯不太準(zhǔn)確?!苯虝壬f道。杰克想,他這是沒話找話。
“先生,您在這兒有很多東西要教嗎?”杰克問。但教書先生半閉著眼說:“什么也不教,壓根兒不教任何東西。喬納斯先生和他已故的妻子們都沒福氣,他們沒孩子。喬納斯先生無后?!?/p>
如果情況是那樣,那這校長不可能有什么活干,杰克心想。終于來了個較講理的人,一個看起來像管家的婦人。她想看看偏門為什么開著,因為冷風(fēng)都吹到過道里去了?!斑@男孩想要什么?”婦人問道。
“他說他在找屬于他的東西?!?/p>
“那你最好讓他進(jìn)來,讓廚房給他一杯酒,”她這么說,不是出于好心,而是想讓教書先生做他該做的?!拔蚁肽菢铀麜吲d的?!?/p>
杰克立刻說在家他們從來不碰酒?!罢孢z憾,”管家說,“限制太嚴(yán)的孩子長大了常會變成酒鬼。”這些人沒有一個讓人喜歡的,杰克心想。
杰克把他丟紀(jì)念章的事兒跟女管家講了一遍。儲藏室的仆人們也被叫了過來。他又把他的故事講了一遍。至此,實在已再沒什么可講的了。故事唯一的亮點就是他居然可以透過幾乎一英尺厚的冰看到他那枚紀(jì)念章。然而沒人告訴他是否有人在院子里或池子里看到過他的紀(jì)念章。
仆人們來來往往。這時又來了一個人,他是親自伺候主人喬納斯先生的。他的到來引起了小小的不安,就好像他是個外國人。他說,主人聽說廚房來了一個小土孩或小學(xué)生,想要認(rèn)回屬于他的財產(chǎn)。
“這事不該引起喬納斯先生關(guān)注的,”教書先生叫道,“這是小孩子的事,小孩的倒霉事,根本犯不上他深究?!?/p>
那仆人說主人想見這個小男孩。
這房子更大的一側(cè)住著喬納斯先生。這里更安靜、更富麗堂皇。喬納斯先生獨自背著火爐站在大廳里。杰克從未單獨和這樣的人在一起過,做夢也沒想到過。我的教母皮爾西夫人給我?guī)矶啻蟮穆闊┌?,杰克思忖道?/p>
“我相信你更想要一筆錢?!眴碳{斯先生說道,聲音不大,“而不是你弄丟的什么玩意兒?!?/p>
杰克心中痛苦地掙扎著。老實說,如果有一大筆錢,他還真想要錢。喬納斯先生接著往下說了:“但是,你最好準(zhǔn)確理解我話里的意思。跟我來。”他向前走去,都沒看一看杰克是否跟著他。
在一段寬樓梯處,杰克從后面喊道:“先生,我覺得我不想再往前走了。我丟的東西不可能在這兒?!?/p>
“你說‘我不想再往前走了,你可真是個膽小鬼?!眴碳{斯先生說道。
這黑魆魆的樓梯深處可能沒人住嗎?沒人在那兒睡嗎?這兒真像一個墳?zāi)?,或者冬末的谷倉。喬納斯先生走在前面,穿過高高的走道和高低不齊的樓層。他的兩只手里都拿著燭臺,兩支蠟燭的火焰直直向上飄。我離家很遠(yuǎn)了,杰克心想。他跟著這棟房子的主人,手里還搓著他自己的帽子。突然,他驚慌地看到蠟燭的火焰吹向左邊,右邊的門開了。
“先生,我要和您一起進(jìn)去嗎?”
“你害怕走進(jìn)房間嗎?”
房間很黑,很可能一直都沒透過什么光,窗戶開得太高了。房間里有一只上了釉的壺和一只上了釉的盆,反射出蠟燭的光。房間里有一張大床,沒有床簾;也許盡管天冷,床簾仍然收起來了。床上似乎既沒被子,也沒床單什么的。但床上躺著一個穿著亞麻衣服的男孩,背對著杰克。杰克看到那個男孩有幾乎和他一樣的紅頭發(fā)。
“你可以走到他旁邊去,這樣可以看得更清楚,”喬納斯先生說道?!八母觳蚕蛳麓怪@事你怎么看?”
“先生,我覺得那胳膊垂得很奇怪?!?/p>
他想起教書先生說喬納斯先生后繼無人,便問道:“先生,他叫什么名字?”這個問題沒有人回答。
喬納斯先生示意他走近點,并說道:“你可以拿起他的手?!?/p>
“不,先生,我不能那么做?!?/p>
“為什么不能?你一定經(jīng)常觸碰到其他孩子。不論你住哪兒,你也得睡覺。上帝知道一張床上有幾個孩子?!?/p>
“我們家一張床上就睡三個。”杰克咕噥道。
“那么,摸一下,摸一下?!?/p>
“不,先生,不,我不敢摸他的皮膚?!?/p>
喬納斯先生放下燭臺,走到床邊,握著男孩的手腕,把它翻轉(zhuǎn)過來,手指自然松開了。從松開的手指中,他拿出杰克的紀(jì)念章,遞給杰克。
“那紀(jì)念章是溫?zé)岬倪€是涼的?”他的兄弟姐妹們后來問他。杰克告訴他們是涼的。像冰一樣涼嗎?也許沒冰那么涼吧。
“你拿著你這次來要拿的,”喬納斯先生說,“你取回了屬于你的東西。注意我沒否認(rèn)它是你的?!?/p>
杰克站在那兒沒動,而是看著床上那白白的一堆。杰克不知該怎么走出那房間,他害怕離開那兒,但更害怕呆在那兒。好在他走通了后面的樓梯,雖然并不通向他先前走過的地方,而是通向洗滌室,但他設(shè)法打開了洗滌室的兩個門閂,呼吸到新鮮空氣。
“紀(jì)念章從他手里拿開時,那男孩動了嗎?”他們問杰克。但是到了這個時候,杰克的答案就是自己編的了??偟膩碚f,他不愿再想沃琴;但突然想到,他費了大勁兒才把教母給他的禮物拿回來。并且他一直在想如果他不要那枚紀(jì)念章,喬納斯先生會給他多少錢呢。任何受過窮的人——即便不曾像杰克·迪格比那么窮過——都會在這個問題上對他起惻隱之心。
(本譯文的翻譯研究受“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wù)費專項資金”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