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大地》、《母親》為代表的中國題材小說讓賽珍珠名揚世界。中國這片古老大地為賽珍珠提供了不竭的情感和創(chuàng)作源泉,成為她生命的真正福地,而她亦以畢生的心血和中西文化共育的性靈和智慧訴說著這片古老大地和人民生生不息的故事?!赌赣H》便是賽珍珠奉獻給這片古老福地的一曲豐潤不朽的生命歌吟。沒有蕩氣回腸的故事情節(jié),沒有華麗的敘事手法,然而,跟同時代眾多被主流意識形態(tài)塑形的類型化文本相比,賽氏溫潤而略帶傷感的筆致寫就的故事卻讓我們感到一股強大的生命氣場,在“母親”這個卑微卻渾厚的生命個體中,我們感受生命本真之歡愉和痛苦,深味命運之乖戾多蹇,慨然于生命的昂然擔當;在“母親”浸透苦難意蘊的生命故事中,我們的內(nèi)心溫養(yǎng)于人性的光輝,靈魂蕩滌于生命的永恒光亮和希冀中。
“母親”的故事發(fā)生在民國年間中國的一個偏僻小村落。小說開篇時,“母親”風華正當時,賽珍珠平實洗煉的文字讓這位樸實而勃發(fā)生命活力的鄉(xiāng)村少婦形象躍然紙上?!啊赣H有著寬闊飽滿的臉頰,豐潤厚實的雙唇,由于經(jīng)年的風吹日曬呈幽深的棕紅色;眉毛下一雙端莊清澈的黑眸映光閃爍?!赣H的容顏算不上秀美,卻也是神色奕奕有姿。她的脾性在旁人看來也許有些急躁,但是對待丈夫和孩子卻不乏柔情,對自己的婆婆也是善待有加。”本文所引《母親》中的文字皆出自Pearl S. Buck. The Mother, The John Day Company, New York, 1934。這位充滿生命活力的鄉(xiāng)村少婦支撐起了一個貧寒之家。雞鳴早已起,日落難得休,田間灶頭,柴山廛市,里里外外日夜奔忙;不得力的丈夫,年幼的子女,腹中的胎兒,患眼疾的女兒,半瞎的婆婆……然而,“母親”的艱辛歲月在賽珍珠筆端卻是:“‘母親有條不紊地忙活著,臉色從容安詳”;“確實,每天的日子,對‘母親都是同樣的單調(diào)和辛勞,但她從不感覺乏味,她對于日子的輪轉很知足”;“……‘母親滿懷生命的熱情迎接每一天”。在這偏僻鄉(xiāng)野狹小閉塞的生命空間里,是什么點燃了這位母親生命的熱情和光亮,又是什么支撐著這位母親在自己一生坎坷的命途中艱難跋涉,永不言棄,為時代女性沉郁的文學天空抹上一絲雋永透亮的色彩?
中國的江南是一片人文自然的沃土,生于此長于此的“母親”有著一顆溫暖細敏的心。從少女時代起,“母親”這位家中的長女就有著對柔弱生命的愛憐之情,“凡是需要她呵護的弱小生命都能牽動她的心”——對家族中幼小孩子的疼愛呵護;春日用自己的體溫孵化被老母雞疏漏的蛋;照料染病的春蠶,直至它們化蝶飛舞。在對生命的愛與奉獻中,“母親”感悟生命成長的快樂,也體會到自身生命汁水的日益豐潤。嫁做人婦的“母親”以她全部的愛和心血操持著一個貧寒的家。無論是對待年幼的孩子,還是本性淺薄自私的丈夫,即便是年邁絮叨不省事的婆婆,“母親”都延續(xù)著她一貫的對生命的愛憐體貼之情?!霸谶@位年輕的‘母親看來,婆婆就像是她的又一個需要照料的孩子”。而對年少自己、相貌俊秀卻自私浮躁,動輒對自己吆五喝六的丈夫,除了年輕夫婦間常有的爭執(zhí)拌嘴,“母親”更多的表現(xiàn)出了一種母性的寬容和關愛?!八X得自己的男人依然還是個孩子,像家里的其他人一樣依靠她”。“母親”的男人有著不同于一般鄉(xiāng)野村夫粗獷的相貌,長得清秀俊朗,談吐風趣,生性好樂,賭技上乘,“似乎天生就是找樂子的料”,自然干起農(nóng)活來不得勁,無法像“母親”那樣專心農(nóng)事,總是沒干上些許工夫,就要歇上半天,對此“母親”除了有時狠狠地數(shù)落幾句,心里倒也諒解:男人嘛,孩子樣。傍晚收工回家,“母親”總給男人端上熱氣騰騰的白米飯,“一只青花的大粗瓷碗,飯盛得滿滿的,都快要漫出碗沿了。她又在飯里添了一個她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蛋”,而這是“母親”自己不敢有的口福。無論兩口子怎么拌嘴慪氣,當“母親”看見自己的男人吃得盡興,心里總是很安慰的。一個貧寒之家,一個奢侈的蛋承載了一個女人對自己男人多少溫暖的愛意,賽珍珠筆端流淌出的可是中國鄉(xiāng)村女人千百年來對自家男人最為質(zhì)樸深沉的愛。然而“母親”無言的愛終歸擋不住命運的乖戾之氣,“母親”的男人終究忍耐不住鄉(xiāng)野的寂寞和清苦,在初夏的一天,在刮盡這個貧寒之家的每個銅子兒后,一去不復返,從此杳如黃鶴。徒增的辛勞、沉重的負擔、對虛妄的丈夫無忘的等待和長夜的無邊孤寂煎熬讓“母親”墜入生命的無盡深淵。即便對待如此薄情寡義的男人,“母親”依然擔心著他的冷暖饑飽,“肚子餓了,總該會回來吧”;“新長衫穿臟了,要洗了,肯定是要回來的”;“那點錢花光了,就會很快回來了”。草榮草枯,年關臨近,“‘母親挑了金貴的白米換了上好的棉花和棉布,細心剪裁,為男人做了一套簇新的棉衣棉褲,她小心地把衣服藏好,專為等他回來穿。對‘母親來說,這套新衣似乎會召喚她的男人快快回家來”,然而這個薄幸之人終歸沒有回來?!澳赣H”內(nèi)心無邊的蒼涼和凄苦令讀者讀來唏噓不已,辛酸漫溢,但“母親”對丈夫的那份細膩刻骨的無悔情愫,對丈夫生命的體貼之情在賽珍珠蒼勁筆力的渲染下力透紙背,溫暖著浸透世間蒼涼的人心。而“母親”對因眼疾致盲的女兒的那份舔犢之情更是淋漓地展示了“母親”對生命的那份永不離棄的體貼。恬靜如輕風卻命如紙薄的閨女是“母親”心頭永遠無法釋懷的痛楚?!澳赣H”對盲女命運的操心和安排可謂竭思盡慮,步步推進?!澳赣H”甘愿有生之年以自己的生命和血肉供養(yǎng)她,而后又寄希望自己身后長子能接替她照看女兒,盡管未成家的兒子滿口應承,“母親”還是馬不停蹄要替兒子張羅一位心地良善的女子以便將來能容得下一位瞎眼的小姑子,因為明慧的“母親”知道“有了家室的男人究竟如何做人,還要看他媳婦的德行”。然而長子長媳當家后,“母親”痛苦地發(fā)現(xiàn)自己所有的心血和希望都化為了泡影,年歲漸長的女兒終難容身在這個兄嫂做主的家,這對小夫妻到頭來還是催著母親把這個瞎眼妹子嫁出去。“母親”的憤怒和憂傷溢于言表,她違忤著長子長媳的意愿,抗衡著傳統(tǒng)鄉(xiāng)情民約對盲女生命的淡漠,用生命守護著自己的女兒。然而年歲不饒人,連著幾場大病的摧殘令“母親”在痛苦的煎熬中不得不為女兒另謀生路。然而在窮人女子命如草芥的年代,一個盲女自然命比紙薄。雖然有著“母親”千般的憐惜萬般的打算,“母親”可憐的閨女終究還是在“母親”泣血的哀號中如一縷輕煙無聲無息飄逝在遠山的蒼茫中。盡管女兒在歷史和命運的雙重困境中完成了她無可逃遁的悲劇宿命,“母親”對卑小生命的不離不棄,為生命而抗爭的執(zhí)著善念融入賽氏自身痛徹肺腑的生命體驗,為“母親”浸透苦難意蘊的人生增添了壯闊的人性光輝。對生命最為根本的關愛和憐惜,對生命執(zhí)著不渝的善念是“母親”生命故事的渾厚底色,亦是“母親”承擔一切苦難的原動力,它足以包容生命之艱辛與煩瑣,消融命途之幽暗與荒寒,讓生命之河歷經(jīng)滄桑依然在靜穆的大地上頑強地流淌,生生不息,亙古不竭。
“母親”生活的小村落,群山環(huán)抱,綠樹蔥郁,自然生態(tài)豐潤。賽珍珠曼妙的文采讓鄉(xiāng)野的景致飄逸著生命靈動的韻味:“春日河邊的柳樹掛滿了碧綠的嫩芽,白色的梨花迎風搖曳,還有遍地的紅石榴,剛剛吐出火紅的嫩葉來。和煦的春風,時而緩緩地吹著,時而又忽地靜默下來。沐浴在春天的氣息里,母親說不清楚到底什么才是最怡人的景致,是春日微風捎來的芳香,還是風息后那溫暖的靜穆中彌漫的新耕泥土的氣息”?在賽珍珠筆下,自然依舊是“豐饒地帶”這個詞引自人類學家羅斯(Deborah Bird Rose)的著作《豐饒地帶》(Nourishing Terrains: Australian Aboriginal Views of Landscape and Wilderness. Canberra: Australian Heritage Commission, 1996)。,“滋養(yǎng)著土地上居民的身體和靈魂”朱利安·沃爾弗雷斯:張瓊、張沖譯,《21世紀批評述介》,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8月,第230頁。?!澳赣H”,這位懂得尊重生命、體貼生命的女性自然有著強大的生命感知,她的精神氣質(zhì)與心靈無疑也會與這一方水土相呼相應,共生共長。當辛勞一天的“母親”累得沒了胃口和興致,便習慣性地拿張小竹凳,坐在門口,極目遠眺。“傍晚時分的山谷村落,裊裊的炊煙升向平靜無風的天空,辛勞一天的母親遠眺這般暮色,內(nèi)心感到無限的慰藉”。那滿目的蔥蘢,靜寂的天空,溫暖的炊煙撩撥起“母親”心底多少溫暖的情懷,那份暖意在“母親”心中漫溢開來,絲絲消融身心的疲乏,令“母親”內(nèi)心溫暖舒展開來,一種滿足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辛苦勞作收獲的綠色食糧喂養(yǎng)出健康的兒女;自身強壯的身體孕育著生命的希望;年輕夫婦間勃發(fā)的生命原始激情和浪漫都不由得使“母親”對自己辛苦人生角色有了更多的自豪和釋然;而當“母親”因男人不顧家境亂花錢而憤懣不已時,高遠的鄉(xiāng)野秋意釋放著她的郁積。“夏日的綠意悄然退去,飄曳的秋葉、橙黃的山嶺、蒼茫的天空;悠鳴的歸雁、靜息的田野,優(yōu)柔寂寞的秋意靜靜地飄進她的心坎,讓她的心田重又注滿柔情”。天地博大,四季輪回,落葉飄零,大雁南飛,遼闊高遠的闌珊秋意讓浸潤其中的“母親”感悟天地之包容,生命之短暫易逝,世俗的煩擾又何必太過糾結?似有所悟的“母親”喃喃道:“午飯我得為他做點好吃的……犯不著為這點錢生那么大的氣?!笨蛇@是什么樣的錢啊?是“母親”頂烈日冒風霜從地里刨出的血汗錢哪。這番喃喃自語中折射出這位貧寒母親何等的隱忍和包容以及自然和歲月饋贈于她的生命憬悟。
“母親”不是一個只會向自然索取的人,母親旺盛的生命與自然生命惺惺相惜,“母親”對土地、農(nóng)時的珍惜在賽珍珠筆下得到了充分的渲染。賽珍珠曾跟隨農(nóng)業(yè)專家的第一任丈夫深入中國農(nóng)村腹地,與中國農(nóng)民休戚與共,風雨數(shù)載,她對中國農(nóng)民與土地的感情有著切膚的感受。因此她筆下“母親”這個道地農(nóng)婦對土地與莊稼的那份呵護之情呼之欲出,自然真切,細膩而不落俗套,充滿生命的靈動與歡愉?!跋娜盏奈绾筇栔藷犭y耐……母親在秧田的高處掘開一個小口,再挖出一條細水溝通往池塘,再把水一桶接一桶地從池塘打上來灌入水溝。母親一桶接一桶地灌著,一邊看著泥土的顏色慢慢變深,漸漸濕潤,她覺得自己仿佛是在喂哺一個饑渴的生命,讓它重又充滿生機”;“春天來了,田里的活計特別繁忙,‘母親要趕著播完最后一行豆種才肯歇手。春日白晝和暖,夜間露水豐沛,正是搶種的好時節(jié),‘母親穩(wěn)妥地拾掇好了最后一行豆種。一想到播下的豆種今夜就能發(fā)芽,她感到很欣慰。是啊,這整一壟的豆畦,在那溫暖潤濕的泥土下,新的生命正在悄悄地萌動”。而等到“‘母親田里的豆子開了花,空氣里飄溢著豆花的香氣,金燦燦的油菜花開滿整個山谷,當人們把油菜籽打下榨油的時候,母親第四個孩子也就要呱呱墜地了”。應和著自然的生命節(jié)律,感知四季輪回之瞬息紛呈,“母親”覺得每天的日子都有它的景致和韻味。無論誰問起她來,她總是睜著黑亮的大眼睛認真答道:“莊稼地里,從播種開始一直到收成每天都在變啊……孩子們也在一天天變,一天天長,就連我懷孩子也沒停過啊。在我看來周遭的一切都在變……”強大的生命感知,靈慧的女性觸角讓“母親”的生命之根深植于這片山水之中,與其發(fā)生著“具有生命力的相互影響”朱利安·沃爾弗雷斯:張瓊、張沖譯,《21世紀批評述介》,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8月,第211頁。,生命由此與這片山水共生共長,感知自然生命的搏動,汲取天地生命的元氣,蕩滌世間的辛勞煩碎,讓生命的空間多一份從容,多一絲坦然,讓艱辛的日子流淌得更沉穩(wěn)而淡定。
對生命無悔的愛與奉獻,并不意味著“母親”對自我生命的放逐。賽珍珠大量的筆墨傾注在“母親”作為一個女性生命個體的刻畫上。這是一位個性鮮明,內(nèi)心細敏,情感豐沛,有著相當?shù)钠⑿灾饕娨约巴⑶橛呐?,有著對生命自我的堅守和尊重?!澳赣H”其實是一位心氣很高的女子。她以自己的能干和持家有道而自豪。她的干練利落,聰慧內(nèi)秀得到鄉(xiāng)民一致的認同?!澳赣H”是一位“對生活,對美,對異性充滿著感受力與行動力的女性自我,她不是壓抑的,內(nèi)斂的,無欲無愛的‘女性氣質(zhì)體現(xiàn),而是充滿著女性生命感知力、意志體現(xiàn)力、主體意識張揚力等現(xiàn)代女性意識”常彬:《中國女性文學話語流變》,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12月,第201頁。。所有這一切都從母親與兩位男性生命的交合中充分彰顯出來。在傳統(tǒng)倫理規(guī)范訓導女性“萬惡淫為首”、女人淪為生育或泄欲工具的年代,賽珍珠筆下的“母親”卻絲毫沒有傳統(tǒng)的“性丑、性恥”觀念,這個從少女時代起就有著火熱情懷的女人,很能享受男女生命的那份恣肆浪漫,賽珍珠的筆墨是內(nèi)斂和婉約的,卻藏不住“母親”那份勃發(fā)的生命熱情。夜晚,當“母親”卸下她所有的辛勞和鋒芒還原為一個鮮活純粹的女人時,生命原始的激情讓她柔情似水?!八谝股校闹谐錆M了柔情。不管白天多么焦躁和憤懣,但是,一到了夜間,她對一切都溫存了。她用那火熱的愛意,迎接渴望著她的丈夫”。這個年輕俊朗的男人激蕩起“母親”對生命最為浪漫的念想。“母親”覺得離開了自己的男人,活著會毫無生趣?!啊赣H的內(nèi)心有著克制不住的強烈情欲,激動起來會像狂風暴雨一般,會把所有無名的怨氣和愛意盡情地向她男人發(fā)泄。一直等到雷停雨歇,雨過天晴后,兩口子又會情意綿綿,緊緊相擁?!赣H很能享受這種最原始和純粹的發(fā)泄后的滿足”。在賽珍珠看來,一個健壯鮮活的女性生命首先能夠實現(xiàn)身體合理的需求與欲望,“男女間美好的生命狀態(tài)應該是青山綠水,水環(huán)山繞、山水相依是人世間最為動人的一幕風景”郭力:《二十世紀中國女性文學的生命意識》,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12月,第33、266頁。,也是賽珍珠對生命與生活的憬悟與期盼,也是她在這位鄉(xiāng)村母親身上奏響的最為動人的生命樂章,因為她以一個情感與欲望的主體而不是被動的妻子和女人身份讓“母親”享受生命的美好與浪漫。處在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歷史氛圍中,當多數(shù)作家對描寫女性身體與情感欲望噤若寒蟬時,賽珍珠的文筆可謂大膽而浪漫,母親與地主二管家的生命交合更進一步拓展了賽珍珠對女性情感欲望的主體性彰顯。被丈夫拋棄6年后,在一個炎熱似火的夏日,母親燦若巖漿般的情欲伴著太陽的熱力終也擋不住同樣欲火中燒的地主二管家的誘惑,兩具發(fā)狂饑渴的肉體沉醉在生命最原始的狂野恣肆和快感中,賽珍珠以“母親”女性的主體欲望構成生命敘事,揭示了“性作為原欲對生命的沖撞和擠壓。它作為生命的常態(tài)左右著人的生存方式、道德意識和倫理選擇,性愛中的男女無力超脫身體于愛河,此時,身體的在世欲望沒有理性與非理性的性別之分,生命在快感中享受愉悅”。賽珍珠的筆下沒有道德審判,沒有聒噪之詞,在糅合著人性考量和溫暖悲憫的筆觸中,賽珍珠正視了女性作為生命與欲望主體的符合人性的心理和生理需求。在女性欲望沉郁的歷史帷幕上撕開了一道縫隙,透出時代女性沉重的嘆息和生命原始的躁動和吶喊。
生命的尊嚴和淡定達觀,對生命永不言棄的希冀是“母親”應對苦難最為仰賴的精神之源。面對遭丈夫遺棄,面臨世俗恥笑,一家受辱的殘酷局面,這位鄉(xiāng)村母親并沒有消極地坐以待斃,她以自己的智慧、勇氣、蒼涼辛酸的欺騙維護了生命的尊嚴和一家的臉面,她以加倍辛勞付出維持一家基本的體面,以血淚和堅忍熬過了棄婦生命的荒寒歲月;然而命運之神再一次跟母親翻了臉,地主二管家的始亂終棄把母親置于生死兩難的生命絕境。然而這個再度遭遺棄的鄉(xiāng)村女人以堅忍和尊嚴承受了命運的又一次鞭笞,雖遍體鱗傷,依然舔干自身的血跡,以一位女性,一位母親的靜穆和堅毅承擔了歷史和命運加諸的種種苦難,在身心撕裂的慘痛中完成了身體涅槃的生命過程。這位頻遭劫難的母親在賽珍珠堅實的筆觸中,散發(fā)出生命歷經(jīng)滄桑后那頑強達觀的氣度,讓我們的內(nèi)心溫養(yǎng)在這樣的文字中:“那天晚上,孩子們都覺得母親好像是出遠門回來似的,又恢復了她以往的生機……孩子們不知個中原委,但突然間覺得自己被一種溫情包裹著,這是母親發(fā)出的溫情,讓他們心中充滿了喜悅。母親的聲音飽滿而平和,連家中的黃狗也敢跑過來搖尾乞食……那一晚,母親安穩(wěn)地睡了,孩子們也都睡了。母親和孩子都籠罩在濃濃的睡意里,安寧地睡熟了”。這位鄉(xiāng)村母親踩著尊嚴而達觀的腳步頑強地走出了生命的陰影,然而苦難依然是她命途的基調(diào),遠嫁盲女的早亡令“母親”的心泣血哀號,我們辛酸地聽著被痛苦噬咬的“母親”凄然的內(nèi)心獨白:“我的阿囡或許死了比活在世上好啊。天底下還有那么多比死還要痛苦的事??!”是啊,“母親”的苦難似無期。“與其說是地主階級……倒不如說是命運是‘母親徒勞抗爭的最大敵人”Isidore Schneider. “Mrs. Buck餾 New Novel.” Review of The Mother, by Pearl S. Buck. New Republic 78, (1934,14 March): 136.,西方評論家伊西多爾·施耐德一針見血地指出。可這何嘗不是那特定歷史境遇中中國鄉(xiāng)村女性命運的縮影。嚴酷的歷史風霜同樣不放過這位苦命的母親,參加革命黨的幺兒遭戕更令“母親”跌入生命的谷底,“母親”凄愴的悲鳴久久回蕩在歷史冷峻的清空下。然而伴隨著一聲嬰兒的啼哭,母親將死的心又活了過來?!拔矣袑O子了,我有孫子了??!”“母親”的故事在“母親”含淚而昂然的聲音中落下帷幕,然而新的生命故事又將在古老的福地上唱響新的篇章,生命承傳不息,古老福地上生命的希望永不落幕。
(葉旭軍:浙江工商大學外國語學院,郵編:310018)TRANSLATIONS譯林名家名作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