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野樵

眼看著就要開學了，閆曙光還沒有給女兒找到學校。家門口的東壩實驗學校，要拆了，政府分配的學校遠在10幾公里外，自己找的公辦中學則將他拒之門外。

剛剛過去的這個暑假，因為學校的事，這個在北京郊區(qū)做小生意的河南周口人已經(jīng)精疲力盡了，和閆曙光一樣遭遇的還有很多，他們大都已在北京呆了很多年，拖家?guī)Э冢堅诒本┑慕紖^(qū)，干些臟活累活，糊口營生，他們的兒女也多是在北京出生，到了入學年齡，就隨著父母居所變遷，輾轉于各類打工子弟學校，斷斷續(xù)續(xù)地接受著義務教育。

今年夏天，這種打游擊式的教育生涯終于可以結束了。根據(jù)北京市教委公布的數(shù)字，要關停的打工子弟學校主要涉及海淀、朝陽、大興3個區(qū)19所學校，1.05萬名學生。

北京市副市長洪峰明確表態(tài)：“確保每一名學生有學上?！苯逃块T為這些孩子安排了兩條出路，進公辦學校或者政府委托的民辦校，不過，較遠的路程、名目繁多的證件以及僧多粥少的現(xiàn)實，還是將不少外來工的孩子擋在了校門外，他們要么回到陌生的故鄉(xiāng)，要么跟著父母輾轉于北京的街頭。

“非法辦學”

雖然早就被列入取締范圍，但一直到9月1日正式開學的日子，萬天兵的東壩實驗學校還在照常上課，只是生源有些不足，不到400人， 而且還不斷有學生在退學，往年至少有1300多名學生?！拔覀儗W生的家長不斷被鄉(xiāng)文教辦的人告知，這里馬上就要被拆除了。” 學校主管教學的校長楊勤說。

因為找不到其他學校，閆曙光又回到了家門口的這座東壩實驗學校，在得到了校長“肯定不拆”的答復后，他基本已經(jīng)決定把孩子送來這里，可是，村里又來人說， 如果敢把孩子送到東壩，就把你們攆走，不讓你們在這里住了。

事實上，取締一批不規(guī)范的打工子弟學校，不僅僅是政府的訴求，當?shù)鼐用駥@些學校的不滿也由來已久。此次北京市取締行動開始后，引起了許多媒體的關注，各路記者輪番到這些學校采訪。

8月23日下午，當記者第二次來東壩實驗學校采訪時，一位當?shù)氐睦咸鲃舆^來向記者抱怨說：“你們不要光聽那些學校的話，也應該聽聽我們的想法，這群學生放學就把我門口的路堵了，現(xiàn)在北京這么亂，都是這些外邊人搞的，這些學生就該回家去！”當記者詢問她家里有沒有學生時，她說，自己孫子也是交納了好幾萬擇校費，才擠進了附近一所公立學校。

東壩實驗學校在這里已經(jīng)存在了將近10年時間，創(chuàng)辦人萬天兵也是一個河南人，1998年以前，萬天兵一直在老家河南信陽市臨河鄉(xiāng)余樓村小學當數(shù)學老師，但微薄的工資難以滿足年輕人對美好生活的渴求?！袄显诩依锝虒W也翻不了身，受老鄉(xiāng)們影響，就到北京來闖一闖?！?998年，萬天兵開始北漂，朝陽區(qū)東風鄉(xiāng)辛莊成為落腳的第一站，他借住在當?shù)匾粦衾相l(xiāng)家里。

老鄉(xiāng)在附近市場里做小買賣，孩子已經(jīng)7歲，還沒上學，成天和一幫小孩在市場里瞎跑。這是當時外來打工者家庭的普遍寫照：父母從鄉(xiāng)下涌入超級都市，抱著淘金的夢想，卻大多數(shù)從事著最底層的工作，孩子到了讀書年齡，送回老家沒人管，而北京學校的大門則很難向他們敞開。

后來當老鄉(xiāng)們聽說萬天兵當過老師，就鼓動他：“老萬，要不辦個學校？幫我們管管孩子，這可是件好事吶！” 這句話使萬天兵萌發(fā)了辦學的念頭，那時缺錢，老鄉(xiāng)們就湊錢在市場里租了幾間房，讓萬天兵把學校搞起來。

在這種政府公共服務相對缺失的地方，基于地域、血緣的親鄰關系總會承擔起自我救助的功能，千百年來的中國社會，一直如此。也正是這一舉動，給萬天兵的人生帶來了巨大的變化。

有學校讀書的消息迅速傳開，附近的打工者聽聞后，紛紛把孩子送到萬天兵的學校，第一學期他就招了近200人，一年級學生中，最大的已經(jīng)10幾歲。2003年，原來的市場被拆遷，萬天兵把學校從辛莊搬至東壩鄉(xiāng)西北門村。孩子好不容易讀上了書，這一搬走豈不又要失學，當時760多戶人家就跟隨學校，舉家搬遷，說：“你們上哪，我們就上哪去?！?/p>

那個場景，萬天兵現(xiàn)在想起來，還鼻子酸酸的。事實上，辦了幾年學，萬天兵不僅解決了老鄉(xiāng)們的難題，更積攢了一些資金。他租用了當?shù)匾婚g公司的土地，投資100多萬，自建了東壩實驗學校，占地11畝，第二年學生人數(shù)就超過了千人，還有學生從外學區(qū)過來讀書，中午就在校吃飯，晚上才回家。

校舍老舊，不通暖氣，四處漏風，夏熱冬涼，一個坑坑洼洼的小操場，學校周圍，則布滿了更加矮舊的平房，集中居住著來自全國各地的打工者，這是幾乎所有打工子弟學校初期的景象，但低廉的收費還是給他們帶來了眾多生源。

很快，龐大的市場需求吸引了更多投資者，一時之間，北京打工子弟學校如雨后春筍。鼎盛時期，數(shù)量超過了300所。這些學校在狹小的區(qū)域內淘汰、兼并，進行激烈的市場競爭。辦學者們從中獲利后，再投資擴大學校規(guī)模，爭奪生源，像堆雪球一樣積累財富。

但在迅猛擴張的背后，他們頭上卻一直高懸著 “非法辦學”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中央教育科學研究所教育發(fā)展研究部主任吳霓多年前就曾對此事做過專門的調研，他說：“非法”經(jīng)營的打工子弟學校時刻面臨著被停辦的危機，教師隊伍普遍存在心理恐慌。這種狀態(tài)制約了打工子弟學校自身的發(fā)展，進而又加大了其達標的難度。絕大多數(shù)打工子弟學校自身無法破解這個難題，只能“因陋就簡”，其辦學水平很難達標，也很難合法。

在中國現(xiàn)行戶籍和教育制度的夾縫中，這些生于草莽的學校，左沖右突，一點點開拓著自己的生存空間。但現(xiàn)在，眼看著心血將付諸東流，辦學者們一點辦法也沒有。

“那就像是給我做的這場夢，畫上了一個句號?！痹陔娨暽希t星學校的女校長謝振清含著眼淚說的那句話，刺痛了很多人的心。

政府的苦心

不過，北京市政府認為媒體曲解了政策的本意。在接受《人民日報》采訪時，北京市教委新聞發(fā)言人線聯(lián)平說：“不存在政府‘關停來京務工人員隨遷子女的自辦學校之說，也沒有集中拆除這些學校。”對于部分自辦學校停辦，線聯(lián)平解釋稱主要有四個原因：一是因租賃合同到期或經(jīng)濟糾紛等原因，校舍產權人與舉辦者終止租賃合同；二是工程規(guī)劃用地需要實施整體拆遷；三是校舍屬違章建筑，或存在嚴重安全隱患；四是舉辦者因自身原因主動提出停辦。

事實上，針對多年無法解決的外來人口義務教育問題，北京市想過各種辦法，朝陽區(qū)過去兩年就一直在試行委托辦學。民辦性質，公辦主體，此類學校的特殊之處在于政府扶持力度較大，但又按民辦學校模式收取學費。博雅學校和安民學校是最大的兩個委托辦學學校， 也是此次取締打工子弟學校后，學生們分流的最重要的去向。

兩校前身都是公立學校，博雅是公立駒子房小學，安民則是辛莊小學，都是因為本地生源不足而不得不關閉的學校。事實上，過去的幾年里，北京的義務教育一直都呈現(xiàn)兩個極端發(fā)展，一方面是隨著外來人口大量涌入，針對外來人口的教育資源極其緊張，另一方面則是北京本地適齡學生數(shù)量連年下降，北京已經(jīng)連續(xù)5年高考報名人數(shù)持續(xù)下降，到今年還不足8萬人。為此，北京市每年都在關停學校，博雅和安民的前身都屬此列。

教委出資將這些被廢棄的公立學校校舍翻修一新之后，專門招收外來務工子女。 對于這樣的做法，吳霓也認為是好事，打工子弟學校由于缺少政府經(jīng)費的支持，在教學設施、師資配備、教學質量等方面都無法與公辦學校比，這使農民工子女無法享受與城市兒童同等水平的義務教育。

“清理未獲批準的學校，把學生分流到更具辦學資質的學校去接受教育，也是對學生負責的表現(xiàn)?！眳悄拚f，但欠妥的是，政府并未考慮到這些學校在滿足打工子弟就學需求方面的特殊性，打工子弟學校是一種民間力量自助的行為，是對城市公辦學校教育資源短缺以及農民工子女就學需求的一種補充，發(fā)揮了拾遺補缺的重要作用。在政府教育職能相對缺位的情況下，采用一刀切的做法，大而化之全部取締，不但對孩子就學造成影響，也易引發(fā)爭議。

去留兩難

8月15日，記者特地去看了看尚未開學的博雅和安民學校，經(jīng)過教委的修葺，校舍、操場等硬件條件確實優(yōu)于被要求關停的東壩實驗學校，但兩所學校外的村子去年就已經(jīng)被徹底拆除，幾公里范圍內早就是一片廢墟，沒有一絲生活的氣息，泥濘的小路曲曲折折，校園孤零零地立在廢墟中，遠離那些打工者們的住所，他們還會像8年前那樣，為了孩子的教育，自發(fā)地聚居于學校的周圍嗎？

四川人王芳有兩個孩子都在東壩實驗學校上學，小兒子剛上學前班，大女兒已經(jīng)讀到四年級。雖然已經(jīng)開學了，但今年的800塊錢學費，她還沒有交，“怕萬一被拆除了，學費也要不回來。”王芳說。

2003年，王芳和丈夫來到北京，擠在這里一間10平方米左右的房間里，月租300元。附近基本都是四川老鄉(xiāng)，平時能有個照應。 從學校去王芳家，穿過一道窄門和一片違章修建的的平民雜院，步行只需兩分鐘。漂泊在外，還能有這么一個家門口的學校，王芳感到非常滿足。

前幾天，王芳拿到了孩子的博雅學校分流通知，她并沒有去報名?！疤h了，沒人接送，外面路那么難走，小孩送過去誰放心？”王芳說，他們有輛小貨車，靠替人裝卸貨物謀生，活多時早上6點就得出門。

他們每個月收入有3000塊左右，除去基本開銷，還能攢下一點。兩個月前，王芳第三個孩子出生，她就在家做起了全職母親，超生罰款還拖欠著。她想過把孩子送進公立學校讀書，“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孩子再沒有文化?！钡枳x證明與高額借讀費，使她望而卻步。

在北京市的分流方案中，學生持借讀證明或“五證”的，可以分流至公立學校。所謂“五證”，是指暫住證、在京居住證明、務工就業(yè)證明、戶口所在地鄉(xiāng)鎮(zhèn)政府出具的在當?shù)貨]有監(jiān)護條件的證明、全家戶口簿。對于絕大多數(shù)做小買賣的外來打工者來說，務工證明就是道跨不過去的坎。有的區(qū)還要求防疫證和轉學證，一共“七證”，對于這個群體中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辦齊所有這些繁雜的證件，都很困難。

“誰不想去公立學校呢，但是進不去啊。”王芳說，光是辦證，就至少得花3000塊，即便有了證，我們這種沒錢沒關系的，也會被擋在門外。

“如果這個學校拆了，那也只能去博雅念書。”王芳說，“我本來想在博雅學校外租個房，但現(xiàn)在都拆光了，去哪里租?！钡鹊酱笈畠盒W畢業(yè)，王芳就讓母親帶孩子回南充鄉(xiāng)下，小學畢業(yè)就把孩子送回老家，這也是附近多數(shù)四川老鄉(xiāng)的做法，北京高昂的生活成本讓他們難以負擔。

公平之難

在現(xiàn)行的高考制度下，對王芳這樣的打工者而言，送子女回戶籍所在地參加高考會是最終抉擇，此次取締打工子弟學校，無疑急劇催化了抉擇速度。

目前，北京常住人口中，外來人口已經(jīng)超過700萬，與2000年相比，增加了447.7萬。這讓這座本就超負荷的城市顯得各種資源更加緊張，優(yōu)質的教育資源同樣也不例外，所以，通過各種方式控制人口，一直都是北京市決策的一個重心。

在北京，外來人口分享教育資源的渴望日益濃烈，但在現(xiàn)行的教育考試制度下，所能獲得的卻極為有限。長此以往，需求與供給之間矛盾將不斷激化。

如果降低公辦學校準入標準，甚至開放高考，毫無疑問會動搖多年以來，北京市民在教育領域內形成的優(yōu)勢地位，對大多數(shù)普通北京人來說，這樣的結果是難以接受的。 所以，多年來，在外來人口的教育政策上，北京市政府不得不考慮本市市民的呼聲和利益訴求。

此次取締行動，不少媒體評論就指責這是在向打工者的子女施壓，迫使他們離開北京，以達到控制人口的目的。但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楊東平認為，與那種拆除學校迫使農民工子弟返鄉(xiāng)的想當然的意愿相反，已有研究顯示，無論城市如何對待他們，給不給他們恰當?shù)慕逃?，流動兒童中的大多?shù)人終將留在城市。

事實上，早在2003年，國務院就曾專門發(fā)布過一份《進一步做好進城務工就業(yè)農民子女義務教育工作的意見》，明確提出，對流動人口的義務教育，流入地政府和公辦學校要承擔責任，但在執(zhí)行過程中，遇到諸多阻力，并未得到有效落實。

根據(jù)北京市教委的表態(tài)，此次取締行動的初衷，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履行這一責任，但這不僅沒有贏來掌聲，反倒招致了惡評。在吳霓看來，北京市在教育資源上的經(jīng)濟投入總量是充足的，但解決公平問題，還應該更多地從管理上入手。

在一個利益分化日益明顯的時代，推動公平，就意味著一部分人要讓渡一些利益，另外一部分人才有可能得到一些公平。這樣的改革無疑難度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