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茂芹
(山東工藝美術(shù)學院人文藝術(shù)學院,山東濟南 250014)
19世紀俄羅斯文學中的罪感情懷與懺悔意識
屠茂芹
(山東工藝美術(shù)學院人文藝術(shù)學院,山東濟南 250014)
19世紀俄羅斯文學呈現(xiàn)出強烈的罪感情懷和懺悔意識。它與19世紀俄羅斯復雜的現(xiàn)實狀況、宗教、歷史文化有著明顯的淵源關(guān)系。“誰之罪”和“怎么辦”是19世紀俄羅斯文學的重大命題。但文化精英們探求真理的軌跡,卻揭示出“平民專制”的歷史必然性和邏輯的悖謬。
罪惡;懺悔;罪感文化;平民膜拜;平民專制
1.托爾斯泰筆下的懺悔貴族
罪感意識、平民化追求充分體現(xiàn)在托爾斯泰晚年名著《復活》中。這部作品可以說是一部貴族階級的懺悔錄,集中展示了貴族階級對于平民的罪惡。貴族青年聶赫留多夫誘奸、遺棄了平民少女卡秋莎·瑪絲洛娃,把她從一個純潔、善良、美麗的少女,變成了墮落、麻木的妓女。托爾斯泰以他天才的手筆,顯示聶赫留多夫?qū)Μ斀z洛娃所犯的”罪”,不過是貴族青年極其平常習見的行為。8年后兩人再相遇,聶赫留多夫繼續(xù)充當瑪絲洛娃的“罪人”:因為以他為首的陪審團的疏忽,導致瑪絲洛娃雖然沒有犯罪,卻被判服苦役。與此同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領(lǐng)地上農(nóng)民的生活已陷入赤貧狀態(tài),真正是一無所有,而原因是農(nóng)民沒有一寸賴以生存的土地。聶赫留多夫由此認識到自己出身階層的罪惡本質(zhì),意識到對于現(xiàn)實中平民的苦難,貴族階層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他開始懺悔、贖罪,減輕農(nóng)民的賦稅,把一些土地送給農(nóng)民;為卡秋莎·瑪絲洛娃的案件找關(guān)系,改善她在監(jiān)獄中的待遇;甚至為了給她的官司上訴改判,到大理司奔走;直至在案子無法改判的情況下,跟著囚車,陪同她到西伯利亞服苦役,并準備跟她結(jié)婚。伴隨著這一系列的懺悔行為,聶赫留多夫的靈魂不斷升華,心靈復蘇,在宗教中找到了人生的理想和寄托。
聶赫留多夫所代表的懺悔貴族的價值觀表現(xiàn)出對整個貴族階層生活方式的否定。在他們的意識中,貴族就是罪惡的代名詞。像這樣的罪惡感和懺悔意識,在托爾斯泰的作品中大量存在。甚至在19世紀其他俄羅斯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也大量存在著這種罪感意識和懺悔文化。
托爾斯泰19世紀70年代完成的巨著《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顯示了“未平民化”前的俄國貴族精神上的困境,列文因找不到人生的意義差點自殺。他的靈魂拯救者是一個平民。最后他在農(nóng)民卡拉塔耶夫那里,得到了最簡單的答案:人是為上帝活著,從此才得到了心靈的安寧。
2.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中的罪感與懺悔
如果說托爾斯泰表達的是“貴族之罪”,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懺悔的則是“平民之罪”。托爾斯泰懺悔的是貴族所擁有的財富及墮落的生活方式;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懺悔的則是平民的驕傲及對信仰的懷疑。后者更接近基督教關(guān)于人類原罪的學說,所以,人們通常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更加具有宗教色彩。
在幾乎所有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都有一類年輕人,具有這樣“驕傲與不信”的特質(zhì)。最有代表性的則是《罪與罰》中的拉斯科爾尼科夫和《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伊凡·卡拉馬佐夫等。這些人物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一個“反抗主人公”系列。這些人因為反叛信仰,導致自我膨脹,認為既然沒有上帝,那么人就可以為所欲為。從這樣的理念出發(fā),他們或者殺人,或者慫恿別人殺人。在他們犯罪后,深深的罪惡感令他們無法獲得心靈安寧,最后,只能通過坦白、自首等方式,懺悔自己的罪孽,獲得心靈的復蘇。
按照基督教的觀點,驕傲與不信是人類始祖亞當與夏娃所犯下的”原罪”。所以,以拉斯科爾尼科夫為首的反抗主人公,他們欲成為“人神”的信念正是人類”原罪”的代表。他們的犯罪,也正如亞當與夏娃的犯罪,有其必然性。而因為他們承擔著時代的需求,呼應著社會的情緒,他們的反抗成為現(xiàn)實中強有力的力量。他們代表著現(xiàn)實中的革命性要求。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另一部作品《群魔》中,顯示了成長的”反抗者”們,往前走一步就是暗殺,就是革命。
19世紀俄羅斯文學中的“小人物”系列、“多余人系列”,都有懺悔意識與罪感情懷。前者鞭撻官僚與貴族的冷酷與殘忍的同時,流露出一種崇拜苦難思想,可以看做是罪感情懷的衍生品;后者則帶著深深的罪惡感,對貴族階級反省與反思。
文學藝術(shù)是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19世紀俄羅斯現(xiàn)實生活中,“罪惡感”是一種極其強烈的情緒,許多人受其困擾。當時各種矛盾激烈尖銳,幾乎達到白熱化程度。其中,殘暴的專制制度與普通民眾的矛盾最為突出,還有貴族階級與平民、年輕一代的進步變革要求與俄羅斯社會傳統(tǒng)之間、歐洲影響下自由反叛的追求與“國粹”派的沖突等。這些矛盾在俄羅斯形成各種張力和沖突,使得19世紀的俄羅斯動蕩不安、危機四伏,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面對底層民眾慘烈的生存狀況、他們的仇恨和憤怒,以及這種憤怒可能被點燃后的可怕破壞力,俄羅斯貴族中的有識之士對此有清醒的認識,這種認識中伴著強烈的負罪感。
19世紀俄羅斯貴族的罪感意識首先體現(xiàn)在他們對于金錢、財產(chǎn)等的罪惡感,進一步發(fā)展為對于奢侈生活,甚至對于細致的美感等都產(chǎn)生罪惡感。托爾斯泰后期狀況可以作為一個代表,他放棄稿費,放棄地租,過農(nóng)民式的簡樸生活,甚至像一個農(nóng)民那樣耕地、種田。即便如此,他仍然無法獲得心靈的安寧,直至離家出走,最終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托爾斯泰的“平民化”,并不完全是一種個人行為。在他感召下,當時的俄羅斯掀起了一股熱潮:到邊疆去,做一個自食其力的農(nóng)民。當時的俄羅斯知識青年,沒有政府的號召,沒有行政強制,自覺自愿地到艱苦的邊疆。托爾斯泰也因此成為俄羅斯的“精神沙皇”。
19世紀俄羅斯貴族最大的懺悔行為應該是12月革命黨人的起義。俄國的貴族從此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財富、頭銜、名譽等一切幸福都是有罪的,他們維護和依靠的沙皇專職和農(nóng)奴制度是邪惡的、可恥的,是應該被推翻的。12月黨人的懺悔意識貫穿了整個19世紀。貴族階級本來是專制制度與農(nóng)奴制度的既得利益者,這些貴族青年寧愿犧牲自己的既得利益,更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來謀求社會的發(fā)展與前進,其精神境界之高尚,在世界歷史上也是罕見的。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那些反叛主人公的反叛與罪惡感,與19世紀俄羅斯的現(xiàn)實狀況,有著更加緊密的聯(lián)系。他們的反抗沖動來自心靈、現(xiàn)實、理想三個層面。
面對基督教的人類原罪說,面對耶穌基督的犧牲與鮮血,被基督教文化浸潤已久的社會中,年輕一代往往有這樣的心靈沖動:反抗這種與生俱來的罪惡感和心靈上沉重的十字架。拉斯科爾尼科夫們首先要反叛祖祖輩輩的東正教信仰,他們要把人從上帝那里解放出來;這種沖動在19世紀的俄羅斯文化中,與反抗落后的農(nóng)奴制和專制制度相聯(lián)系,獲得現(xiàn)實的情緒呼應;而當時俄國打開國門以后歐洲文化個人主義與追求自由等特質(zhì),成為這股心靈沖動的理想目標和理論支撐,形成了拉斯科爾尼科夫們“為所欲為”的超人理念。這樣,原始的心靈沖動獲得了現(xiàn)實的支撐(對現(xiàn)實不滿)與理想的召喚,成為一股強有力的文化現(xiàn)象,甚至體現(xiàn)為19世紀俄羅斯文化的某種本質(zhì)特點:質(zhì)疑信仰,追求自由,希望確立人在現(xiàn)實中的主體地位。但他們的探索帶著典型的俄羅斯易走極端的氣質(zhì),要做“人神”,不但要擺脫宗教與專制制度的束縛,還要廢除所有道德規(guī)范,追求“極致的自由”。這正是導致19世紀中期俄羅斯社會倫理失序、道德瓦解的主要原因,也是一些評論家眼中的“罪之源”。
本尼迪克特在其著名論著《菊與刀》中,把東西方文化分為恥感文化與罪感文化。西方罪感文化以罪惡感約束欲望,以維持道德平衡;而東方的恥感文化以羞恥作為欲望約束機制,以此作為維持人際和諧的手段。罪感文化的人在犯罪后,通過懺悔坦白可以減輕罪惡感;而恥感文化的人在犯罪后,知道他罪孽的人越多他就越痛苦。
西方罪感文化的淵源,主要來自基督教的“原罪”說。人類的始祖亞當與夏娃因違背神的旨意,被上帝逐出伊甸樂園,此即人類的“原罪”。而上帝為拯救世人,派自己的獨生子耶穌基督降世為人,充當救世主。耶穌基督為替人類贖罪甘愿被釘在十字架上,以自己的鮮血洗凈世人的罪。耶穌基督的犧牲是人類心靈的“十字架”,是西方“罪感”文化的符號與象征。俄羅斯的東正教是基督教的一支。與西方國家的天主教以及新教相比,東正教是更加虔誠的宗教,相信基督的“復活”,帶有更多的迷信色彩。
基督教的倫理,具有以罪惡感約束人的欲望、行為的機制。而耶穌基督在十字架上的犧牲,更把苦難升華為能夠清洗罪惡的情感。所以在極度虔誠的民族中,有著崇拜苦難的傾向。人們或者以殺生祭祀上帝,或者自我折磨,以禁食、鞭打、曠野修行等受難方式清洗罪惡,讓上帝息怒,與上帝和解。正如黑格爾所說:“基督教中出現(xiàn)人類與上帝的統(tǒng)一。人類必須將‘自然性’與‘有限性’揚棄,將自己提升到上帝的地位,我們在這種上帝觀念中發(fā)現(xiàn)人類苦難與受苦的調(diào)和。此后,內(nèi)心受苦便看做實現(xiàn)人類與上帝統(tǒng)一的必須手段?!雹伲鄣拢莺诟駹?《歷史哲學》,張作成、車維仁編譯,北京出版社2008年9月出版,第118頁。
與西方基督教的罪感情懷和懺悔意識主要規(guī)范在理性范疇不同,俄羅斯東正教沒有形成如基督教在西方的情勢——足以和世俗政權(quán)抗衡。在俄羅斯歷史上,東正教一直沒有擺脫專制制度的工具和附庸的地位,可以說是一種沒有充分發(fā)展的宗教。事物的邏輯是:沒有得到全面發(fā)展的東西,往往會朝著某一方面超常規(guī)發(fā)展,情形同某些殘疾人有特殊技能一樣。
罪感情懷和懺悔意識以及苦難崇拜就是東正教中超常規(guī)發(fā)展的宗教情感。俄羅斯人的圣母情結(jié)也與這種罪感情懷相關(guān)。俄羅斯歷史上的圣徒,都是些極度寬容、順從、不抵抗者。他們面對迫害默默忍受,遭遇凌辱大度寬容,屠刀面前引頸就戮。俄羅斯歷史高度評價這樣的圣徒。陀思妥耶夫斯基更是把這種與苦難相關(guān)的寬容、忍耐、順從上升為真正的俄羅斯精神,并把它看做俄羅斯的希望所在。
1.伊凡雷帝殺子
罪感情懷和懺悔意識,是俄羅斯民族非理性的一個突出表現(xiàn)。其中最有特色的情結(jié),就是他們感性的沖動造成嚴重后果后的罪感和懺悔。不管是沙皇的宮廷還是俄羅斯社會上,經(jīng)常發(fā)生一些非常殘酷可怕的暴力事件,如俄羅斯歷史上著名的伊凡雷帝,在盛怒之下,用手杖打死了自己的兒子——皇位繼承人伊凡。與伊凡雷帝的盛怒相似,他的懺悔也同樣強烈并帶有明顯的民族印記。他悲痛欲絕,下令舉國服喪,自己也到修道院懺悔,還為以前被處決的貴族和官吏昭雪。這一事件在俄羅斯歷史和文化中,有著深刻的代表性和象征意味。伊凡雷帝的震怒,不單殺了親生兒子,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改變了歷史;而他的懺悔,對俄羅斯民族心理影響甚大。
2.拿破侖戰(zhàn)爭引起的民族反省
在俄國歷史上,戰(zhàn)勝拿破侖與彼得改革是同等大事。這引發(fā)了俄羅斯民族空前的民族自覺與愛國主義,全民參與到一個民族自尊自強的信念之中。但打開國門后,與歐洲的對比不可避免。對比之下,俄國的混亂、污穢、貧窮、效率低下、野蠻、極度漫無秩序就令人格外痛心難堪。一部分知識青年對此痛心疾首,決心改革自己的家園,哪怕犧牲自身的利益。這就是12月黨人起義的歷史背景。當時即使俄國最麻木不仁的官員,對于國家的落后也有種道德上的不安。
3.19世紀知識階層的觀念、理想狂熱癥
19世紀的俄羅斯文化階層深受德國古典哲學影響,他們深信每個時代、每個民族都要完成一個黑格爾的“絕對精神”或者康德的“絕對命令”。19世紀的俄羅斯作家都認為自己身負歷史使命:去找到這個形而上的“存在”,并解救俄羅斯的危機!使命的偉大、任務的艱巨使他們對自己十分苛刻,深怕因為個人的局限有負這一偉大的歷史機遇。這樣偉大的自我期許就會讓作家們因為自己身上的種種弱點而產(chǎn)生深深的罪惡感。有時甚至一點正常的娛樂都會讓他們內(nèi)疚,這種對完美的追求使他們到了老年還在不停地自我反省、自我提升。
俄羅斯人的罪惡感,與19世紀特殊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相關(guān),與貴族們反省農(nóng)奴制與專制制度的罪惡相連,與年輕一代擺脫傳統(tǒng)、追求自由相連,這種罪惡感具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也有著深重的現(xiàn)實意義。
伴隨著19世紀俄羅斯社會深深的罪惡感的,是探討民族出路的焦慮心態(tài)。“誰之罪”和“怎么辦”是這一時代的關(guān)鍵詞。在這一過程中,自由主義與無政府主義是現(xiàn)實中具有代表性的情緒。
19世紀的俄羅斯文化中,對于專制制度和農(nóng)奴制的反叛,主要來自人們心中對于自由的向往。正如普希金的詩中所說:“要想看到帝王的頭上/沒有人民的痛苦壓積/那只有當神圣的自由/和強大的法理結(jié)合一起?!雹佟镀障=鹗闱樵娺x集》上集,查良錚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5頁。而當自由主義沒有明確的制度指向的時候,就很容易陷入無政府主義。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是19世紀俄羅斯文學界、思想界的代表人物,他們的思想中都有著明顯的無政府主義色彩。托爾斯泰對于東正教教會和沙皇專制政府沒有絲毫的信任,他不相信任何外在的管教、束縛、壓抑可以改造人性,可以對人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陀氏那一系列反叛主人公,代表的是他思想中渴望自由的訴求,而19世紀俄羅斯人心目中的自由,是無政府主義的。它來自對沙皇專制主義的反抗,是情緒性的,而非理智的。所以,當陀思妥耶夫斯基激進時,他的思想是空想社會主義的,不具備可操作性。
俄羅斯的民族精神是感性的、沖動的、沒有節(jié)制的。阿克薩耶夫在論俄羅斯的民族性問題時說:“俄羅斯的民族性就是自由地不受權(quán)威和官方限制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其實質(zhì)也就是自由。一種帶無政府主義色彩的自由。所以,俄羅斯的政治是兩個極端?!雹冢鄱恚菟髀寰S約夫等:《俄羅斯思想》,賈澤林、李樹柏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俄羅斯民族有著強烈的主體意識,但每個俄羅斯人,卻缺乏個體的自主精神。真正的俄羅斯人是崇尚兄弟情誼的,是喜愛生活在溫暖的集體大家庭中的。所以,俄羅斯人的無政府主義不是為了個人爭得實質(zhì)的自由,他們需要的是自由的“感覺”,然后隨時準備出賣自己的自由。所以,19世紀俄羅斯文化中的“自由”沖動,是虛假的、非本質(zhì)的。與其說他們追求自由,不如說他們具有一種對自由的“焦慮”。他們懼怕自由、逃避自由。正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最后的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借宗教大法官這一形象揭示的,民眾隨時準備拿他們的自由去兌換面包。
對于自由的焦慮,最終指向的不是無政府主義,而是“專制”。因為無論是托爾斯泰筆下的列文們那種帶有自我封閉傾向的道德自我完善,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拉斯科爾尼科夫們把自我當成上帝,二者只能造就原子化的個人主義社會,而這樣的社會正是極權(quán)主義的溫床。因為前者自我封閉,后者則是極力擴張自我,把別人作為自我實現(xiàn)的工具。這兩種情勢走到極端就是社會的沙漠化,每個人都不相信別人,整個社會就沒有了秩序,沒有了凝聚力,最終導致人人都沒有安全感。這時整個社會就會產(chǎn)生對于秩序的渴望,社會就會呼喚強有力的統(tǒng)治者,一位鐵腕人物就應運而生了,他用剛性的統(tǒng)治迅速建立起新的秩序。古代中國常有所謂的“亂世用重典”,世界歷史也一再證明,革命后,在混亂的社會基礎(chǔ)上建立起來的,總是一個“專制”政府,只是專制的主體與對象不同罷了。
1.4.1 比較不同濃度大豆卵磷脂替代卵黃作為稀釋液中的防冷保護劑,在低溫保存不同天數(shù)精子活率情況。試驗共分6個組:(A1, 1. 25%; A2, 2. 5%; A3, 5%; A4, 7. 5%; A5, 10%)大豆卵磷脂組與TRIS專利卵黃稀釋液(C)組將綿羊新鮮精液稀釋分裝并低溫保存,在第0 d、1 d、3 d、6 d、9 d、12 d對精子活率與頂體完整率進行測定,選出大豆卵磷脂組中效果最優(yōu)組。
所以19世紀俄羅斯文化界的精英們,極力反對沙皇的專制統(tǒng)治,卻準備以新的專制來代替這種專制,或者是宗教的,或者是其他形式的?!白飷焊小闭?9世紀俄羅斯人潛意識中追求專制的心理表現(xiàn)。根據(jù)現(xiàn)代心理學原理,罪惡感重的人有受虐狂傾向,而且這樣的人尤其不能承受自由。他們隨時準備把自我交付給某種強權(quán)勢力,這樣,他們就不必為自己的行為擔當責任,罪惡感和焦慮可以減輕。
俄羅斯歷史走到19世紀的后期,在改革現(xiàn)實的渴望中,不僅激進的民主主義者倡導革命,就連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些反對暴力革命者的思維邏輯里,也包含著革命的沖動。
1.宗教救贖?
托爾斯泰晚年形成了他的思想體系:托爾斯泰主義。托爾斯泰主義其實是改造過的東正教教義。其主要思想有三條:愛一切人;勿以暴力抗惡;道德上的自我完善。托爾斯泰心目中的“絕對精神”就是“兄弟般的友愛”。但是,他并沒能把這種品質(zhì)具體化。無論是《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還是《復活》中的聶赫留多夫,與人群是疏離的,無法達到兄弟般的情誼。所以,托爾斯泰的絕對精神,只能是抽象的。正像他自己所說:可以愛全世界,但無法愛自己的鄰人。托爾斯泰雖然努力像一個農(nóng)民那樣生活,做一個身體力行的平民,“托爾斯泰主義”還是只能停留在抽象的思想領(lǐng)域,無法改造丑惡的現(xiàn)實。
對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來說,拉斯科爾尼科夫叛逆的靈魂,只有在基督之愛中找到出路。所以,拉斯科爾尼科夫在虔誠的索尼婭的引導下,認罪、懺悔,走向新生。
很顯然,19世紀中后期俄羅斯這兩位文學、思想大家,都選擇了“宗教”作為人類靈魂自我拯救的福音。把“愛”、“寬恕”、“堅忍”作為對抗黑暗、清洗罪惡的手段和力量。“托爾斯泰主義”一度在俄羅斯產(chǎn)生很大影響,不少追隨者完全按照托爾斯泰的學說生活。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學說與現(xiàn)實中的“斯拉夫主義”呼應,成為19世紀俄羅斯思想文化界的風向標。但他們對于宗教的拯救功能,顯然并不是堅定相信的。所以,《白癡》中的梅希金公爵,這個基督的代言人,在邪惡的現(xiàn)實面前,只能瘋狂;《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主人公阿遼沙,是“愛的使者”,從小在修道院里長大。當他聽到現(xiàn)實中有農(nóng)奴主當著母親的面,讓自己的狼狗撕咬孩子時,善良的阿遼沙也承認,對付這樣的人,宗教是不行的,愛也無能為力。“槍斃”是阿遼沙給出的答案,這是暴力的甚至革命性的答案!
2.平民膜拜與平民專制
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兩位精神領(lǐng)袖,雖然在理性層面上,開出宗教救贖的救世藥方,但他們在無意識中對平民的膜拜,卻彰顯了19世紀俄羅斯文化從“同情平民”到“膜拜平民”以至于走向“平民專制”。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得出了同樣的結(jié)論:貧民優(yōu)越。陀氏認為,未來的俄羅斯靠的就是貧賤者的堅忍、善良、順從,甚至說:“俄羅斯人越卑賤,越偉大?!边@是俄羅斯力量的代表,是俄羅斯的希望所在。面對現(xiàn)實的貧富差異、階級對立,托爾斯泰則認為,清除貴族罪惡的唯一出路是貴族放棄財產(chǎn),做一個平民,讓全社會“平民化”是解決19世紀俄羅斯社會尖銳矛盾的唯一出路。
但是貴族“平民化”能否真的泯滅矛盾與仇視?或者能否通過“平民化”消滅階級差異,讓社會“大同”?托爾斯泰的探索是很有意味的,他晚年的代表作《復活》似乎給出了否定性的答案。
正如《復活》中的情節(jié)所揭示,聶赫留多夫的平民化并沒有解決什么實質(zhì)問題,瑪絲洛娃最終也沒有選擇與他在一起。階級矛盾與階級對立,不是一兩個地主老爺?shù)纳菩锌梢愿淖兊?。聶赫留多夫在莊園上進行土地改革,以此改善農(nóng)民的生存狀況,但農(nóng)民以為是地主老爺新的剝削花招,雙方無法取得信任,改革也就不了了之;而聶赫留多夫與瑪絲洛娃的關(guān)系,最能揭示貴族與平民關(guān)系的實質(zhì)。一個最好的貴族,在平民瑪絲洛娃一生的命運中,也只能充當壓迫者、迫害者,甚至在雙方?jīng)]有利益沖突的情況下,貴族階級還是成了平民苦難的“推手”。
聶赫留多夫的贖罪之舉,只能作用于瑪絲洛娃的心靈,對于她的現(xiàn)實處境,不可能產(chǎn)生根本的改變。托爾斯泰雖然反對革命、否定暴力,但他的探索并沒有找到出路,所以只能走向內(nèi)心,走向自我修煉。
不過,托爾斯泰在俄羅斯大地上播種了改變“瑪絲洛娃”們命運的理想。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列寧說托爾斯泰是俄羅斯革命的一面鏡子。
陀氏的思想比托爾斯泰更加矛盾、復雜。他堅持認為土地、人民與東正教是俄羅斯的三大基石,俄羅斯可以此在世界民族之林中崛起。但是面對現(xiàn)實罪惡,“怎么辦?”宗教所倡導的寬容、堅忍,平民階層在道德上的犧牲精神,能夠改變現(xiàn)實嗎?能夠消滅罪惡嗎?陀氏顯然不能給予肯定的答復。
所以,19世紀俄羅斯文化中迷漫著一種膜拜平民的氣氛。按照19世紀俄羅斯思想界的精神特質(zhì),他們在尋找一個形而上的、涵蓋一切、統(tǒng)率一切的東西。從現(xiàn)實的可能性來說,它或者是“宗教專制”,或者是“平民專制”。而就俄羅斯的文化精英們的探索情形來看,可以一舉解決所有問題的形而上的力量,只能是“平民專制”。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在19世紀70年代,就獨具慧眼地看到了“平民專制”的可能性。
19世紀俄羅斯的歷史文化在前進的過程中,從貴族的罪惡感、從知識分子對于信仰的懷疑與對自由的追求,從無政府主義到對自由的焦慮,各方力量熏染撞擊、相互作用,最終產(chǎn)生出新的“專制期待”:他們渴望擺脫專制的沙皇,卻準備迎接新的“救世主”的專制。
19世紀,是俄羅斯歷史文化轉(zhuǎn)折的關(guān)鍵時期。正如歷史上的伊凡雷帝“殺子”走向了《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弒父”,農(nóng)奴制時代的沙皇專制、貴族壓迫正在走向它的反面:廣場政治、平民專制。
I106.4
A
1003-4145[2011]09-0107-05
2011-07-28
屠茂芹,山東工藝美術(shù)學院人文藝術(shù)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陸曉芳sdluxiaofa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