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守華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程與中國民間文學

劉守華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近幾年以宏大規(guī)模和強勁勢頭實施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程,成為中國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的又一壯舉。各種樣式的民間口頭文學成為非遺保護重要對象,在非遺代表作項目中占有半壁江山的位置。本文論析了非遺保護工程和民間文學的密切關聯(lián)及其對民間文學工作的新啟示與強力推動,并著重聯(lián)系湖北實際,提出以“去偽存真,去粗取精”作為當前工作的警示,以推進其健康發(fā)展。

非物質文化遺產;民間文學;民間傳說;民間敘事詩

由中國政府主導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程于2005年正式啟動,已歷經(jīng)五年了。它將發(fā)端于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中國現(xiàn)代民間文藝學,推進到又一個黃金季節(jié)。

鑒于全球經(jīng)濟一體化的加速發(fā)展和中國社會向市場經(jīng)濟的急劇轉型,給民間傳統(tǒng)文化所帶來的生存威脅,以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馮驥才為首的一批文化人于2002年初向社會發(fā)出《搶救民間文化遺產的呼吁書》,就此在北京舉辦首次學術研討會,激起社會的熱烈反響。下面是當時《中國文化報》對此事的醒目報道:

馮驥才、劉魁立、烏丙安、劉守華等近百名民俗學家、民間文藝學家在《搶救民間文化遺產呼吁書》上簽名,著名學者季羨林、于光遠、啟功等也紛紛簽名表示支持。

專家學者對各地民間文化遺產保存狀況頻頻告急而憂心如焚:無數(shù)珍稀罕見的民俗技藝和民間文藝伴隨著老藝人的逝去而銷聲匿跡;改造舊城的推土機把大片的老城民居和附著其中的民間文化藝術精華訇然推倒碾碎;民間文化典型器物大量流失海外,年畫、皮影、儺戲等經(jīng)典民間文藝日漸式微,祖先留下的千姿百態(tài)的城市文化和歷史久遠的鄉(xiāng)土藝術、民俗器物,既少保存也未記錄,一旦毀滅,無法復生。為此,專家學者呼吁,立即開展全國范圍內的搶救性民俗文化普查并編纂普查成果,希望社會各界踴躍參與和支持民間文化遺產的保護。①

可以說,這一搶救民間文化遺產的呼吁及其開端,實為具有百年歷史的中國現(xiàn)代民間文藝學在歷史條件巨變下的大轉折。

呼吁書得到政府部門的積極響應,文化部于2003年初啟動中國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中國政府于2004年8月簽字加入聯(lián)合國《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之后,國務院于2005年3月發(fā)布《關于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程的意見》,確定在全國實施一項規(guī)模宏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程。2006年設立“文化遺產日”(每年六月第一個星期日)。經(jīng)過全國范圍內的普查、申報和專家評審,國務院于2006年和2008年分兩批公布了列入國家級保護名錄的非遺代表作共1028項,以及這些項目的主要傳承人名單共1488人。這一工作今后還將持續(xù)進行。第三批國家級非遺保護名錄的申報評審工作已于近期展開。非遺保護工程的指導方針是: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傳承發(fā)展。工作目標是:建立地方和國家的非遺名錄體系,形成科學保護制度;按政府主導、社會參與的原則,使那些珍貴、瀕危并具有重要價值的非遺項目得到有效保護和傳承發(fā)揚,以推進我國的文化建設事業(yè)。

這一宏偉文化工程目前正在緊鑼密鼓地予以實施,它和我們素所關注的民間文藝事業(yè)或民間文藝學科有著怎樣的關聯(lián)呢?

1.民間文學、民間藝術成為非遺保護的重要組成部分

按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制訂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的界定,非物質文化遺產涵蓋以下對象:(1)口頭傳統(tǒng)和表現(xiàn)形式,包括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媒介的語言;(2)表演藝術;(3)社會實踐、禮儀、節(jié)慶活動;(4)有關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識和實踐;(5)傳統(tǒng)手工藝。我國在建立非遺保護名錄體系的過程中,根據(jù)中國實際將它們劃分為10個類別,即民間文學、民間音樂、民間舞蹈、傳統(tǒng)戲劇、曲藝、雜技與競技、民間美術、傳統(tǒng)手工技藝、傳統(tǒng)醫(yī)藥、民俗。其中有6個類別屬于我們指稱的民間文藝或與民間文藝相交叉的表演藝術(戲劇、曲藝),可以說,民間文藝在其中占了半壁江山。就列入第一、二批國家名錄的1028項來看,民間口頭文學84項,接近十分之一;而湖北省確定的兩批非遺保護名錄共164項中,民間文學達到21項,超過十分之一。按全國制訂的申報評審暫行辦法所確立的非遺代表作標準是:具有突出的歷史、文化和科學價值;具有在一定群體中世代傳承的特點;在當?shù)赜休^大影響,且處于瀕危狀態(tài)?？梢哉f,經(jīng)過地方申報、各地和全國專家委員會幾次評審篩選而列入國家級名錄的這些項目,就成為了中國最具代表性的民間口頭文學經(jīng)典之作。通過持續(xù)性的分批申報評審,將建立起一個中華民族的民間文學精品系列,這在中國和世界文化史上,都無疑是具有深遠意義的。

值得我們特別提起的是,由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持的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也仍然在有條不紊地按既定規(guī)劃實施,主要任務是編纂出版《中國剪紙集成》、《中國木版年畫集成》、《中國民間美術圖集》、《中國唐卡集成》、《中國民間故事全書》、《中國民間文化杰出傳承人叢書》等大型叢書,含17個專項的搶救工作。除補足上述民間文學集成的空缺部分之外,更著力于民間藝術遺產的搶救。它和各級政府文化部門主導實施的一攬子非遺保護工程,在工作內容與方法上既有所區(qū)別,又互相補充;搶救工程更富有民間文藝學的專業(yè)性。兩者殊途同歸,共同促進了中國社會主義文化事業(yè)的繁榮。

就這兩批列入國家名錄的民間文學項目來看,它所透示出的民間文藝學理念或文化信息,有哪些值得我們格外重視的呢?

2.民間傳說倍受珍愛

在列入國家名錄的84項民間文學作品中,含白蛇傳傳說、梁祝傳說、孟姜女傳說、董永傳說、西施傳說、濟公傳說、八達岒長城傳說、永定河傳說、楊家將傳說(穆桂英傳說)、堯的傳說、牛郎織女傳說、西湖傳說、劉伯溫傳說、黃初平(黃大仙)傳說、觀音傳說、徐福東渡傳說、陶朱公傳說、麒麟傳說、魯班傳說、八仙傳說、禿尾巴老李的傳說、屈原傳說、王昭君傳說、炎帝神農傳說、木蘭傳說、嶗山傳說,加上神話與傳說相混融的盤古神話和邵原神話群,民間傳說體裁竟然達到28項,占民間文學項目的三分之一。除著名的四大傳說之外,還有歷史人物傳說、史事傳說、地方風物傳說以及仙道傳說等多種類型。中國民間傳說之豐富多彩為舉世所罕見,早在上世紀30年代出版的《民俗》周刊《傳說專號序》中就指出:“中國立國之久,地方之大,傳說不知有幾千幾萬件,有的已發(fā)展而今已衰落,有的還正在發(fā)展之中,材料的豐富決不是隨便可以估計?！辩娋次南壬凇吨袊耖g故事集成總序》中,也特地點明:“如果從總體來看,在我國民間敘事體裁中,當以傳說流傳最為廣泛,作品最為豐富?！庇捎谥袊鴼v史悠久,生活多彩,文物繁盛,在人民大眾口頭上滋生的傳說自然格外豐盛;但過去多年由于受“左”的文化觀念的影響,所看重的多是同反抗階級壓迫相關的作品,而對于表現(xiàn)帝王將相、宮廷生活以及染有宗教信仰色彩的作品則常常加以排斥或漠視。經(jīng)改革開放和思想解放這一時代浪潮的沖擊與啟示,到編纂民間文學三套集成時,明確提出以“科學性、全面性、代表性”的三性原則作為采錄民間文學的指導方針,開始打破過去所設置的種種禁區(qū),如在編纂總方案中就特地講到:“在普查中應堅持歷史唯物主義原則,注意搜集各方面的材料?！狈沁z項目申報評審的準則即由此引伸而出。此外,民間傳說又具有依附于各地歷史地理與風物,因而能在民眾記憶與口頭上久遠存活,以及在發(fā)展旅游事業(yè)中可彰顯地方魅力的特點;加之非遺項目的普查申報與實施保護,正好是由各個地方政府負責進行的,同發(fā)展地方經(jīng)濟文化緊密相關,于是民間傳說在非遺保護工程中就特別受人青睞了。

就湖北地區(qū)情況而言,在下一輪的非遺申報評審中,民間傳說仍將是一個熱門話題。各地在普查中發(fā)現(xiàn),從參與編纂《詩經(jīng)》的周太師尹吉甫(房縣),到中舉后在巴東首任縣令的宋代賢相寇準(巴東),明代對閹黨魏忠賢壯烈抗爭至死不屈的御史楊漣(廣水),世界知名的醫(yī)圣李時珍(圻春),一直到清代大力推進現(xiàn)代文明的湖廣總督張之洞(武漢)等等,均有許多傳說口碑至今尚存,完全有資格列入國家級非遺保護名錄。這些傳說項目,成為培育居民的鄉(xiāng)土情感和發(fā)展旅游業(yè)吸引四方游客的名片,因而深受各地珍愛,這已成為不爭的事實。而在我國的民間文藝學園地中它卻是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因此不論是鐘敬文先生還是長期旅居美國的丁乃通先生,生前都曾大力呼吁中國學人要致力于傳說學研究,使民間傳說這一中國最富有的文化礦藏在世界學苑中煥發(fā)異彩。劉錫誠近期所撰的《民間傳說及其保護問題》②一文,就國家名錄中傳說項目的學理探尋和保護實踐作了精要論評,值得認真一讀。

3.民間敘事長詩在國家級非遺名錄中占有重要位置

除眾人熟知的“三大英雄史詩”即藏族的《格薩爾》、蒙古族的《江格爾》和柯爾克孜族的《瑪納斯》之外,還有彝族撒尼人的《阿詩瑪》、土族的《拉仁布與吉門索》、蒙古族的《嘎達梅林》和《科爾沁潮爾史詩》、苗族的《仰阿莎》和《珠郎娘美》、彝族的《梅葛》和《查姆》、傣族的《召樹屯與喃木諾娜》、東鄉(xiāng)族的《米拉尕黑》、佤族的《西崗里》等10多部。其中既有創(chuàng)世史詩或稱神話史詩,如《梅葛》;也有以《格薩爾》等為代表的關于英雄征戰(zhàn)的英雄史詩;還有表現(xiàn)近現(xiàn)代農民起義和青年男女愛情生活的敘事長詩如《嘎達梅林》、《拉仁布與吉門索》等。在中國各族民間詩歌的汪洋大海中,長篇詩歌雖然數(shù)量有限,卻因凝聚著民間歌唱與民間敘事藝術的豐富積累而成為民間創(chuàng)作的精萃,深受各族民眾喜愛,經(jīng)長期傳承而光彩奪目,列入國家保護名錄是理所當然的事。

民間敘事長詩也是中國民間文化富礦之一。中國現(xiàn)代民間文藝學肇始于《歌謠周刊》的出版,當時學人所關注的主要是即興詠唱的短篇歌謠而很少關注長篇詩歌。胡適在《白話文學史》中深以中國缺乏印度那樣的長篇史詩為憾。1950年代以來,少數(shù)民族三大英雄史詩的發(fā)掘開拓了人們的文化視野。1980年代以來伴隨著民間文學集成的編纂,各地的民間長詩大量涌現(xiàn),如“江南十大民間敘事詩”和被稱為“漢民族史詩”的《黑暗傳》,都曾引起文化界的熱烈反響。非遺國家名錄的公布,使這部分民間文化財富更受到人們的高度關注。

以湖北為例,《雙合蓮》和《鐘九鬧漕》這兩部出自鄂東山區(qū)崇陽縣的動人長詩,早在1950年代初采錄問世后即受到學界的高度評價。1980年代又采錄到大量長詩的口述唱本和手抄本,湖北省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于1986年編印的《湖北民間敘事長詩唱本總目提要》,收錄長詩160部。神農架一部歌唱遠古神話歷史的長詩《黑暗傳》于1983年發(fā)掘問世后迅速受到全國文化界的廣泛關注。但在近年申報國家級非遺保護名錄時,因部分專家對“神話史詩”的界定和“黑暗傳”這一傳統(tǒng)篇名持有異議而未予通過。令人欣喜的是,各地蘊藏的民間長詩隨著非遺保護聲浪的高漲而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重視。湖北神農架林區(qū)在發(fā)掘《黑暗傳》之后,于2004年編印出《神農架民間長詩選》,選錄《三國傳》、《販牛記》等10部長詩以及他們收藏的36部長詩篇目。房縣的一位民間文學愛好者陳宏斌,完全出于個人愛好,從搜求到的50多個本子中,選取《雙鳳奇緣》、《司馬茂斷案》、《荒年記》等25個本子,編成《民間唱本》一書于2009年由珠海出版社推出。隨即又有李征康、陳連山編選的含31個本子的《武當山南神道民間敘事詩集》,在長江出版社問世。另有萬立煌主編的《咸寧長篇敘事山歌》,收錄《海棠花》、《陸英姐》等流行鄂南的9部民間敘事詩,也于2009年在長江出版社推出。還有將《雙合蓮》改編成電視劇和將一些流行唱本改編成地方戲曲的活動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之中。

這類民間長詩本是一筆巨大的民間文化財富?？墒窃谖覈拿耖g文藝學園地中,除三大英雄史詩備受學界關注,使其研究評論構成中國史詩學的堅實基礎之外,流行于南方諸多少數(shù)民族的神話史詩的重要價值并未獲得應有的評價,至于在漢族地區(qū)廣泛流行的眾多敘事長詩,俗稱“唱本”,雖深受民眾喜愛,卻長期受到學界冷遇。其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我們按洋教條只尊崇西方學界以希臘史詩為標準所推崇的“史詩”作品,而漠視在中國民族民間文化土地上生長的“唱本”。在這方面,一些西方學者已經(jīng)尖銳提出:“我希望希臘史詩刻板的模式,一種在現(xiàn)實行為里再也看不到的僵死的傳統(tǒng),不該繼續(xù)統(tǒng)治學者的思想?！狈姨m著名學者勞里·航柯曾就此寫道:“這種陳腐解釋帶來的問題是,與它發(fā)生關系的總是特殊的英雄史詩,以至忽視了相當多的傳統(tǒng)史詩種類?！雹畚鞣綄W界的研究與爭議啟示我們:

面對數(shù)量眾多、傳承久遠、至今仍深受各族民眾喜愛,以千姿百態(tài)存活于口頭文學之中,俗稱“唱本”的民間敘事詩體裁,我們應撇開從西方引入的“史詩”框架,真正從中國國情出發(fā)來探尋它獨特的生存機制與審美特征,從而充分評價其重要的文化與學術價值。就湖北的許多唱本而論,它們既是歌師口頭歌唱的底本,又是那些引人入勝的戲曲或長篇通俗小說的另一種載體,是民間口頭敘事與抒情藝術高度綜合的結晶,其深厚的文化根基與構成機制耐人追尋。這項研究將成為中國民間文藝學立足于本土而有所突破的亮點之一。

4.傳承人和文化生態(tài)區(qū)的確立及活態(tài)保護構想,開拓出民間文藝學的新境界

在此次非遺保護工程設計中,各方面一致認定,非遺保護的關鍵是保護傳承人。文化部在有關通知中指出這些傳承人“掌握并承載著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知識和精湛技藝,既是非物質文化遺產活的寶庫,又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代代相通的代表性人物?！币蚨Ｗo這些傳承人,鼓勵和支持其傳習活動,便成為保護工程的重要一環(huán)。許多地方已進行了開創(chuàng)性活動,如湖北恩施州政府就曾用幾年時間實施尋訪民間藝術大師的活動,并于2003年給16位民間藝術大師命名,有力地推進了對民族民間傳統(tǒng)文化的搶救保護工作。文化部從2007至2009年,分三批公布了列入國家級非遺保護名錄項目的傳承人名單共1488人,其中民間文學75人,內含《瑪納斯》的演唱者居素甫·瑪瑪依,《江格爾》的演唱者加·朱乃,《格薩爾》的演唱者次仁占堆以及故事家靳正新、譚振山、羅成雙、劉德方、孫家香、魏顯德等。國家的定期生活補貼費已落實到個人,因年老體弱多病生活陷于困境的傳承人也得到妥善照顧。民間文藝傳承活動正以前所未有的良好條件順利進行著。

由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生存狀況和一定的文化生態(tài)緊密相關,如同活水才能養(yǎng)活魚一般,因而有了建立特定文化生態(tài)區(qū)以實施有效保護的構想。這個構想正在逐步研究試驗之中,在民間文學方面列入名錄的有“耿村民間故事”、“伍家溝民間故事”、“下堡坪民間故事”、“走馬鎮(zhèn)民間故事”、“古漁雁民間故事”、“喀左東蒙民間故事”、“青林寺謎語”、“都鎮(zhèn)灣故事”等近10項,這些村鎮(zhèn)擁有喜愛民間故事或謎語的穩(wěn)定群體,世代傳承這類民間文學蔚然成風;它們并非某個單一項目,實為一些小的民間文學生態(tài)保護區(qū)④。

對文化遺產的保護可采取多種方式,作為文物的物質文化遺產,是一種靜態(tài)保護。此次中國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所采取的則是活水養(yǎng)活魚般的活態(tài)保護。就民間文學、民間藝術項目而言,保護工作除了記錄成文或錄音錄相,賦予它們以“第二生命”之外,主要是讓它們在活態(tài)傳承中延續(xù)其藝術生命,供民眾長期享用。民間文藝主要是農業(yè)文明的產物,當社會向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轉型后,民間文藝便呈現(xiàn)出衰微趨勢,這是國際學界早已意識到的文化潮流。中國現(xiàn)正處于社會急劇轉型的過渡時期,民間文藝在衰退中仍保持著較為鮮活旺盛的生命力。中國在非遺保護工程中所實施的上述舉措,既適應了中國國情,從民俗學和民間文藝學的學理而言,也是具有首創(chuàng)性的理論建樹。從近年實施的情況來看,雖說列入非遺代表作和傳承人名錄的數(shù)量極少,只不過是漫天星斗中最閃亮的幾顆星星罷了,可這一政府行為及強勢輿論卻震撼了全國,有力地扭轉了人們長時期輕視民間文藝與下層文化的偏見。從某種程度上說,具有“文藝復興”的意味。中國的非遺保護工程,雖說是在中國政府簽字加入有關國際公約之后才全面實施的,但它卻是在中國文化界早已著手進行的搶救和保護民族民間傳統(tǒng)文化這項活動的基礎上實施的;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從代表作和傳承人名錄體系到保護制度的建立與完善等等,均力求切合中國國情。國務院在通知中將這一工作目標確定為:“逐步建立起比較完備的、有中國特色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制度”,從而使我國各族人民創(chuàng)造和享有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得到有效保護與傳承發(fā)揚。我們?yōu)閷⑦@一宏大文化工程納入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之中而感到自豪。

2009年10月上旬,筆者有幸參加了在北京舉行的十部民族民間文藝集成志書全部出版總結表彰會。這十部集成除民間文學三套集成(故事、歌謠、諺語)外,還有七套是民間歌曲、戲曲音樂、器樂曲、曲藝音樂、民間舞蹈集成以及戲曲志、曲藝志,全套書共298部省卷(440冊),合計4.5億字。集數(shù)十萬人之心力,經(jīng)前后30年的艱辛勞作才得以圓滿完成。總結會上認定,“現(xiàn)在面對298卷、4.5億字的十部民間文藝集成志書以及十倍于此的基礎資料,我們終于可以更加全面具體地感知中華民族這種偉大的創(chuàng)造了。”這十部大書“將無形的民族民間藝術表現(xiàn)形式和口傳文化終于以紙質形式和電子技術記錄和保存下來,集搶救、整理、研究、傳承、傳播等多種功能于一身,不愧為當代中華民族的一種宏大文化敘事,以‘中華民族文化長城’形容其偉大,當之無愧”⑤。這一工程還將繼續(xù)進行,除對這十套書作數(shù)字化處理,以便充分發(fā)揮其文化功能外,還打算編纂《中國節(jié)日志》、《中國史詩集成》和《中國皮影集成》這三套大書以補足原有的空缺。

這一文化工程有力地促進了各個地方、各個民族對地方民間文藝的深入普查和廣泛開掘,不斷有新發(fā)現(xiàn)充實中國民間文藝寶庫。2009年8月在遼寧人民出版社問世的沈陽市于洪區(qū)錫伯族老人何錫鈞口述的《喜利媽媽西征英雄傳奇》、《海爾堪大神傳奇》等五個長篇故事(合計60萬字),就是一個令人振奮的例子。這位83歲的老人,祖孫幾代人都口頭傳誦著錫伯族古老的英雄故事,可這件事卻長時期不為地方文化部門所知。老人出于對本民族文化的珍愛,便從2005年起,用小外孫女的作文本,獨自將這些故事一字一句寫下來,幾年間他已密密麻麻地寫了50多個本子。直到2008年4月,此事被遼寧大學的江帆教授得知,才引起當?shù)匚幕块T重視,派人采錄整理成書。這些故事不僅篇幅大,而且“帶有明顯的史詩性質,在藝術敘事中貫穿了錫伯族從其先民鮮卑人到拓拔珪時代的民族發(fā)展歷史,折視著豐富的錫伯族先民時代古老社會的生活習俗、生活狀況和風土人情?；旧媳３种斈曜娓钢v述這些故事時的原始風貌”⑥。中國地域遼闊,經(jīng)濟文化事業(yè)發(fā)展的不平衡性十分突出,類似的新發(fā)現(xiàn)今后還可能不斷冒出。

由政府主導的非遺保護工程的有力實施,使中國民間文藝事業(yè)展現(xiàn)出輝煌前景。但按照“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傳承發(fā)展”的工作方針,當下所做的還只是開步走。由于中國社會在向工業(yè)文明轉型過程中經(jīng)濟文化生態(tài)的急劇變遷,以及當下各地在開發(fā)非遺資源以促進旅游經(jīng)濟發(fā)展的急功近利行為,非遺保護工程中發(fā)生了許多不盡如人意之處。因此筆者在近期舉行的一次研討會上,以“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為題發(fā)言,鄭重提出,應大力提倡科學分析方法,對非物質文化遺產本體構成的真?zhèn)尉诌M行認真鑒別,也對它生存?zhèn)鞑サ纳鐣绊戇M行合理評判,使它的精粹能滋養(yǎng)中華文化的健康肌體,避免陷入盲目性,被社會文化濁流所裹挾污染而走向反面。

注釋

①徐漣:《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啟動》,《中國文化報》2002年2月27日。

②劉钖誠:《民間傳記及其保護問題》,《西北民族研究》2008年第4期。

③勞里·航柯:《史詩的認同表達》,《民族文學研究》2001年第2期。

④湖北鄂西北還有一個“呂家河民歌村”,作為民間音樂類別中的一項列入第二批非遺保護國家名錄之中。

⑤周巍峙:《構筑文化長城的人們·序》,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9年,第1頁。

⑥陳維彪:《調查始末》,見《何鈞佑錫伯族長篇故事》(上冊),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頁。

2011-01-10

責任編輯 張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