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桂起
(德州學院,山東德州 253023)
啟蒙、救亡與近代知識分子文化人格的轉型
季桂起
(德州學院,山東德州 253023)
啟蒙與救亡是近代知識分子文化人格建構的重要驅動力。啟蒙意識的確立是近代知識分子作為一種獨立社會力量登上中國社會及文化變革舞臺,并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重要標志。它帶來了知識分子自我意識的覺醒,引導他們走向了爭取新的人生價值與人格獨立的道路。救亡意識在近代知識分子文化人格的轉型過程中既起到了推進的作用,又成為建構近代知識分子文化人格獨特性的重要因素。它促成了知識分子精神內涵與文化心理結構的變化。啟蒙與救亡的雙向運動,共同培育了近代知識分子的文化人格。
啟蒙;救亡;近代知識分子;文化人格;轉型
當代著名學者李澤厚在其《中國現代思想史論》一書中提出主導中國近現代社會及文化變革的思潮為“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的觀點。這一觀點可以說是抓到了近現代社會及文化變革的關鍵之處。的確,啟蒙與救亡既是中國近代以來社會變革的主導思潮,也是建構中國近代知識分子文化人格的重要因素。在啟蒙與救亡歷史責任的驅動下,中國近代知識分子開始在參與社會變革的同時,也在積極謀求自身素質的改變,從而導致了這一文化群體從傳統向現代的集體轉型。
一
啟蒙意識的確立是近代知識分子作為一種獨立社會力量登上中國社會及文化變革舞臺,并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重要標志。
中國傳統的知識分子,遵循“載圣人之道”的觀念,把“征圣”、“弘道”、“安身”、“立命”作為自己的社會責任,主要使命是協助統治集團更好地維護現存的社會秩序,保證社會的安定與和諧,在此基礎上達到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而維護社會秩序與保證社會安定的依據就是來自于儒家文化的“禮教”規(guī)范,這種規(guī)范有著嚴格的等級規(guī)定及精神、行為限制,它強調的是一種群體關系而忽視個體的地位和權利,強調的是下層服從于上層的權威性而忽視人與人之間的平等要求?!岸Y教”規(guī)范形成的基礎是長期農耕經濟所形成的血緣家族制度及其文化傳統。所以,在這樣一種傳統下所構建的文化人格,是一種“權威性人格”。美國華裔學者許烺光曾認為:“中國的社會結構是以家庭為基礎,家庭中的成員關系是以父與子的關系為‘主軸’,其他種種關系也都以這一主軸為中心。父子的關系不但發(fā)生于家庭之中,而且擴及于宗族,乃至于國家。中國古代的君臣關系,實是父子關系的投射。由于中國社會的背景所孕育,中國人的性格因素首先是服從權威和長上 (父子關系的擴大)?!雹購倪@一“權威性人格”出發(fā),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始終是統治集團的附庸,很難作為一種獨立的社會力量在社會及文化的變革中發(fā)揮作用。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兩種人生理念即“達則兼濟天下”與“窮則獨善其身”都不具備“啟蒙”的精神?!斑_則兼濟天下”是協助統治者治理“天下”而不是改變“天下”已有的秩序,更缺乏在建構人與人平等關系基礎上謀求人性解放的內涵;“窮則獨善其身”是不為統治者所用時的退隱之計,關注的只是個人的生存與修養(yǎng),而不是一種脫離人身依附關系的身份自由與精神自由。
作為現代意識的“啟蒙”是伴隨科學與理性、平等與民主、個性與自由等現代思想體系的出現而形成的一種理念。“啟蒙”的涵義不只是包含著中國傳統的“入世”或西方傳統的“拯救”精神,更重要的是包含了一種建立在人本主義和平等觀念基礎上的精神改造或人性解放的意義。“啟蒙”的作用是在強調人與人平等關系的基礎上,用理性來解除蒙蔽在人們精神上的迷信或威權的障礙,啟迪人們能夠用基于個人思考的眼光看待世界以及人自己,使人們獲得能夠自由使用知識和思想的能力。康德在其《什么是啟蒙》一文中曾說:啟蒙就是使“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tài)?!彼^“不成熟狀態(tài),就是不經別人的引導,就對運用自己的理智無能為力?!雹谒瑫r還提出:啟蒙的必要條件是“自由”,即人只有擺脫一切社會的、精神的奴役狀態(tài),有著能夠公開運用自己理性的自由,才會有啟蒙。在他看來,所謂啟蒙精神,是以“理性”、“自由”為標志的?!皢⒚伞本駥χ袊R分子文化人格的形成起到了極為重要的建構作用。
啟蒙帶來了中國近代知識分子自我意識的覺醒,引導他們走向了爭取新的人生價值與人格獨立的道路。啟蒙是一場啟蒙者與被啟蒙者互相作用的雙向運動。盡管作為啟蒙者的主要社會職責是啟迪被啟蒙者的覺醒,但一個首要前提是啟蒙者應該先于被啟蒙者而“啟蒙”。也就是說啟蒙者本身的覺醒狀態(tài)決定了他們是否能夠具備成為啟蒙者的資格。當然,中國近代知識分子作為開始具有現代價值取向的知識分子群體,他們在理性覺醒的程度上還不能說已經達到了如西方啟蒙運動那一代思想家的水平,他們無論從知識結構、思維方式、理論建樹、思想深度等方面都與伏爾泰、孟德斯鳩、盧梭、霍布斯、洛克、康德、費希特等啟蒙大師們難以比肩。但是,近代以來科學知識及科學思維、民主意識與平等觀念、人道精神與博愛價值等新興文化因素對他們的影響,使得他們對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理解有了很大轉變。在對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核心如“仁”、“義”、“禮”、“智”、“信”等保持原有信仰的基礎上,他們也痛切認識到了傳統文化中隱含的那些愚昧、腐朽、殘酷、齷齪內容的封閉性、落后性、危害性,促使他們產生了改造與拯救這樣一種文化從而建構適應歷史發(fā)展的新型民族文化的意識及使命。新文化的建構首先需要對舊文化進行一定的清理與批判,同時呼喚民眾認識到舊文化的弊端與危害。這就是啟蒙的任務。然而,要承擔這樣一種啟蒙任務,需要啟蒙者必須自覺地把“啟蒙”作為自己人生價值的一種體現,以一種自我覺醒的狀態(tài)與人格獨立的姿態(tài)來進入這樣的歷史角色。他們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做到自我價值認同與人格獨立,決定了他們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承擔啟蒙的歷史使命。
盡管中國近代知識分子作為這樣的啟蒙者,其自我覺醒的狀態(tài)和人格獨立的姿態(tài)還不夠充分,特別是與“五四”時期的那一代知識分子相比還有一定的差距,但對啟蒙這一人生信念的認同,仍然給他們帶來了極大的人生變化,使他們與傳統中國知識分子有了歷史的區(qū)別。這種區(qū)別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形成了這些知識分子以“自我”為主體的社會責任意識。自我既是啟蒙的發(fā)動者,也是這樣一種社會責任的承擔者,舍此之外沒有其他的社會勢力可以作為他們依附的力量。他們把自己看做一種具有獨立社會地位的政治的、道德的或文化的力量,來主動參與社會及文化的變革。這表現在精神層面,就是一種自主意識及自信精神的產生。近代知識分子把自身人生價值的實現,不再簡單地寄托于“圣主”、“明君”,也不再單純把自己的思想托付于“圣人之道”、“先賢之說”。他們開始具有了個人的自信,相信自我的力量是實現個人價值、擔當歷史使命的根本。“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于歐洲,則國勝于歐洲,少年雄于地球,則國雄于地球?!雹邸耙煜率驴咳耸遣恍械?總要求己為是?!雹鼙M管在策略上,他們可能要借助于某些社會力量,包括既有統治集團的力量,但根本上他們還是把自我看做自己從事這一切社會及文化改革行動的出發(fā)點和原動力,相信自己的力量可以完成啟蒙,可以改變社會。這種“自我”的認識或自信,或許有著夸大和虛幻的成分在內,但卻可以看做是一種新的社會力量崛起的標志。在這些知識分子身上,無論是在政治改革還是文化改革方面,我們都可以看到一種前無古人的勇氣和魄力?!把鄣遵壛_世界政治之異同,腦中孕育二十世紀思想之瑰奇?!?梁啟超:《飲冰室詩集·贈別鄭秋藩兼謝惠畫》)“直開前古不到境,筆力橫絕東西球?!?丘逢甲:《云海日樓詩鈔·說劍堂集題詞為獨立山人作》)便是他們的一種自我表白。即使是一再的失敗,也難以動搖他們的這種自信和削弱他們的這種勇氣。
梁啟超等人在當時大力倡導“啟蒙”,提出用小說來達到“新民”的設想。所謂“新民”也就是利用新的文化資源改造人們舊有的人生觀、價值觀,使之建立新的人生理想及價值追求,達到新的人生境界。梁啟超的小說《新中國未來記》寫一個從德國留學回來的留學生黃毅伯,向國人傳播啟蒙思想:
你看世界上哪一國不是靠著國民再造一番,才能強盛嗎?現在我和你兩個,雖然是一介青年,無權無勇,但我們十年來讀些書是干什么呢?難道學幾句愛皮西,靠做將來的衣食飯碗不成?難道跟著那些江湖名士,講幾句激昂慷慨的口頭話,拿著無可奈何四個字就算個議論的結束嗎?我想一國的事業(yè),原是一國人共同擔荷的責任,若使四萬萬人各各把自己應分的擔荷起來,這責任是不甚吃力的。但系一國的人,多半還在睡夢里頭,他還不知道有這個責任,叫他怎么能夠擔荷呢?既然如此,那些已經知道的人,少不免要把他們的擔子一齊都放在自己的肩膀頭了。
這一番議論,表面上看與傳統“心憂天下”的士大夫精神有著相通之處,但實際上其思想的立足點已有了很大變化。它把以往的“替民作主”、“代君分憂”變成了國民自己的“責任”、自己的“義務”,而啟蒙者的作用就是要喚起國民的這種責任感及義務意識。在這之中包含的是一種典型的民主精神。以民主精神作為人生價值的依托,使得這些接受了新文化資源影響的知識分子的人生追求逸出了傳統的軌道,開始朝向一個新的目標發(fā)展。
在這一點上,譚嗣同可以看做是近代知識分子人格形象的典型代表。譚嗣同是戊戌變法的核心人物,并最終獻身于變法。他雖然也曾經在名義上成為滿清朝廷的一名官員,但本質上應該看作是獨立于統治集團的知識分子。他曾悉心鉆研過西方的科學知識與社會學說,并力圖將其與中國的傳統學問相融合。在觀念上接受了西學中的科學意識與民主思想,形成了其作為一個近代知識分子的思想基礎。他加入康、梁變法集團,并非受任何統治集團中政治力量的驅使,而是立足于個人獨立的社會及文化變革信念。他把社會及文化變革看做是一個具有覺醒意識的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力圖用啟蒙來喚醒社會的覺悟。在《論中國情形危急》的演講中,他闡明自己從事變法的目的即在于“救此至危急之局”。雖然從感情上他有著強烈的傳統文化情懷,但從理性上他對滿清王朝的專制統治及造成這一統治的文化根源有著十分清醒的認識。在《仁學》一書中,他從民主的觀念出發(fā),對中國幾千年來的宗法制度進行了激烈的抨擊:“天下為君主囊橐中之私產,不始今日,固數千年以來矣?!边@種制度打著“仁”的名義而實行的則是嚴酷的皇權專制統治,它抽掉了“仁”的真精神,而只留下禮教的外殼?!耙悦麨榻?則其教已為實之賓,而決非實也?!薄啊瓟登陙?三綱五倫之慘禍烈毒,由是酷焉矣。君以名桎臣,官以名軛民,父以名壓子,夫以名困妻,兄弟朋友各挾一名以相抗拒,而仁尚有少存焉者得乎?”⑤所以,在譚嗣同的心中,變法并非只是為了挽救搖搖欲墜的大清王朝,而是用民主的理念與制度改造國家,為中國建立一個不再遭受專制之“慘禍烈毒”的社會。而正是因為有了這樣一種啟蒙使命與獨立人格,他才能做到沒有任何顧忌地從容為變法獻身。他的獻身不再是出于傳統知識分子“臨危一死報君王”式的愚忠觀念,而是出于喚起大眾驚醒的啟蒙精神。
二是形成了這些知識分子以“開拓”為特征的文化創(chuàng)新精神。中國傳統知識分子應該說是一些文化的守成者,他們對文化的態(tài)度是非“古人之說”不信,非“先秦兩漢”不讀,非“華夏之禮”不尊,非“圣經賢傳”不從。這樣的傳統養(yǎng)成了他們一種保守主義的文化人格。在有清一代知識分子中,這種保守主義的文化人格由于清王朝高壓文化政策的影響,更是一直占據著主流地位。明代中葉知識分子曾經有過的開拓精神、創(chuàng)新意識幾乎被扼殺凈盡。近代知識分子由于滿清王朝政治統治的衰落、近代城市經濟的發(fā)展、西學東漸的影響、傳統文化的式微等原因,在相當大程度上走出了這種保守主義文化人格的限制,在對啟蒙這一人生信念的認同中找到了新的人生追求方向,這就是對“新”文化形態(tài)的創(chuàng)造。以篳路藍縷的“開拓”精神從事中國文化的創(chuàng)新成為他們實現自身人生價值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工作。近代知識分子大多有著比較強的文化創(chuàng)新意識與創(chuàng)新熱情,他們把自己看作是能夠為中國文化尋找新出路的一代,是擔當著中國文化拯救使命的一代。梁啟超曾經認為:中國文化曾有過極為輝煌時期,那就是春秋戰(zhàn)國,其原因在于“思想自由”和文化創(chuàng)新。后來之所以式微,關鍵是保守主義占了上風,扼殺了思想自由和文化創(chuàng)新的精神,將人們的“思想束縛于一點,不能自開生面”。他竭力反對“思想界之奴性”,主張破除種種禁錮人們思想的“魔障”,不惜用“鹵莽疏闊手段”除去“思想界之閉塞萎靡”,“烈山澤以辟新局”⑥。
近代知識分子在文化人格上的一個很大特點是企圖超越中西兩種文化,建立一種新的文化理念???、梁等人在當時竭力倡導“新學”,即表現了這樣一種文化人格趨向。康、梁等人倡導“新學”,首先強調了向西方學習及借鑒西方文化資源的必要性。相比較在他們之前的具有維新思想的知識分子,康、梁等人的高明之處在于能夠超越“體”、“用”之辨的分歧,從樹立人類文化共同性的理念出發(fā),充分利用西學所提供的關于全球現狀的文化知識,形成一種涵蓋中西文化的大文化觀念??涤袨樵f:“今日之大患,莫大于昧”,亦即對世界知識的匱乏與無知。他提出維新變法和新學的出發(fā)點為:“通世界之知識,采萬國之美法?!雹呖梢哉f,“新學”的出發(fā)點就是創(chuàng)新,用康有為的話說即為“合《經》《子》之奧言,探儒佛之微旨,參中西之新理,窮天人之賾變,搜合諸教,披析大地,剖析今古,窮察后來?!雹喔鶕敃r人的議論和后世研究者的評論,“新學”主要內容大略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突破“中體西用”框架,用西學來改造中學,達到中學與西學的一種學術融合;二是借用今文經學反對古文經學,用對古代經典的重新闡釋來改造傳統儒學;三是復活明清之際的經世致用之學,并將其與西方的科學方法相結合,改造傳統的學術方式和治學路徑。因此,無論從知識結構、思想淵源,還是從學理構成、治學方法上看,“新學”都是一種創(chuàng)新精神的體現。應該說,康、梁等人融合中西文化以建構一種民族新文化的企圖是合理的,所存在的問題是他們當時對西方文化的了解還極為有限,對以科學知識譜系為主體的西學的理解、認識都還處于一知半解階段,對中西文化之間巨大的知識、觀念差別也缺乏足夠研究,因此在實際上很難真正實現自己的文化創(chuàng)新意圖。從這個意義上說,近代知識分子不可避免的歷史局限性,使他們難以完成他們想要承擔的創(chuàng)建民族新文化的歷史任務,這一歷史責任也就留給了后來的“五四”那一代知識分子。不過他們所曾經探尋的文化創(chuàng)新之路卻依然具有歷史的啟發(fā)性。
在這一點上,嚴復可以看做是近代知識分子人格形象的典型代表。嚴復早年接受舊式教育,后留學英國,既有深厚的傳統文化基礎,又系統地接受過西方文化影響。在對中西文化的比較中,他認識到中國文化如不隨時代而革新,很難適應世界發(fā)展的總體潮流,也很難繼續(xù)保持自己的文化血脈。他曾多次將中學與西學作比較:“中國最重三綱,而西人首言平等;中國親親,而西人尚賢;中國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國尊主,而西人隆民,……其于為學也,中國夸多識,而西人恃人力。”⑨他還指出“中國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勝古”?!肮胖乇帧!雹馑运J為就是堯、舜、孔子生在今天的話,也要向西方學習。嚴復主張應在中國借鑒西方文化資源,政治上實行變法,文化上進行改革。他從進化論思想出發(fā),闡述了維新變法的重要性、迫切性。以“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時代必進,后勝于今”作為救亡圖存的理論依據,在當時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嚴復特別強調啟蒙對于維新變法、救亡圖存的重要作用,期待通過啟蒙和教育,達到改造國民精神的目的?!笆且越袢找?統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開民智,三曰新民德。”?所謂鼓民力,就是激勵人民的民族自信心,教育人民養(yǎng)成良好生活習慣,曾強體魄,禁絕惡習;所謂開民智,是要以科學、理性的知識及思維方式改造國民,用現代教育取代舊式科舉;所謂新民德,就是摒棄專制統治和奴化意識,建立民主政體,在人民中間培養(yǎng)民主意識和民主精神。嚴復還提出用科學的思維方式代替中國傳統的思維方式,他曾翻譯《穆勒名學》(形式邏輯),積極介紹“名學”的邏輯學理論。他認為歸納和演繹是建立科學的兩種重要手段。我國幾千年來,“演繹”甚多,“歸納”絕少,這也是中國“學術之所以多誣,而國計民生之所以病也”?的一個原因。尤其對中國傳統的感悟、模糊的思維方式,嚴復認為必須加以糾正,以利科學的暢行。舉凡嚴復的思想,可以說具有明顯的開拓精神和創(chuàng)新意識。他的很多主張,對近代的變法維新和文化改革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二
如果說啟蒙是近代知識分子文化人格轉型的決定因素,救亡則是這一文化人格轉型的催化力量。救亡意識在近代知識分子文化人格的轉型過程中既起到了推進的作用,又成為建構近代知識分子文化人格獨特性的重要因素。
李澤厚先生曾經認為,近現代中國社會的啟蒙與救亡是一種既互相糾纏、彼此支援又互相碰撞、彼此沖突的關系。啟蒙作為一種文化運動,主要訴諸于對人們的思想革新、精神改造,而救亡作為一種政治運動,則主要訴諸于對社會制度的改良或革命,甚至在某些特定歷史時期,救亡是以犧牲啟蒙為代價的。他認為,在近現代中國的“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中,最終是救亡壓倒了啟蒙,致使啟蒙沒能完成應有的歷史任務。“救亡的局勢、國家的利益、人民的饑餓痛苦,壓倒了一切,壓倒了知識者或知識群體對自由平等民主民權和各種美妙理想的追求和需要,壓倒了對個體尊嚴、個人權利的注視和尊重。”?應該說,李先生的這一論斷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中國近現代的歷史事實,但是對二者之間關系的闡述并不全面。即更多看到了啟蒙與救亡之間的矛盾,而較少看到二者之間的相互促進。如果從另一個角度考察啟蒙與救亡的關系,即從兩者之間相互促進的角度考察,則應該看到救亡對近代以來中國知識分子文化人格的轉型,從而對整個民族精神的轉變,同樣起到了不容忽視的作用。
救亡對近代知識分子文化人格的轉型所起的最突出的作用,是改變了長期影響中國知識分子的“中庸”傳統,促使知識分子接受了來自西方的競爭意識、進步理念和斗爭哲學,推動他們以提高中國人在近代民族競爭大格局中的生存與發(fā)展能力為目標,來從事社會及文化的改革。長期信奉“中庸”傳統的中國人,一直以“和”為生存的最高境界,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社會的和諧、人與家庭的和諧、人與人的和諧、華夏民族與四夷的和諧。他們厭棄爭斗,尤其反對為謀求利益而起的紛爭。提倡待人以誠,主張忠恕寬容。但是,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面對西方列強的強勢入侵與瘋狂掠奪,面對全球化所帶來的各民族間的劇烈競爭,中國社會出現了愈來愈嚴重的危機。這一危機也充分暴露了中國以往文化及其價值觀念、思維方式等的弱點。“亡國滅種”的危難局勢,使得近代知識分子對自身文化傳統的弱點有著極為強烈的現實感受,也促使他們力圖在引入外來文化資源的基礎上改變中國人傳統的文化心理結構,建構能夠適應世界發(fā)展大趨勢的文化人格。
救亡的歷史責任對近代以來中國人斗爭意識、抗爭精神以及自強意志的增強起到了特定的促進作用。在這一點上,救亡與啟蒙相聯姻,改變了中國文化傳統中固有的軟弱、保守、惰性的缺陷,積極引進西方文化中強悍、進取、創(chuàng)新的內容,在一系列社會及文化變革運動的促進下,使中國人的精神面貌發(fā)生了巨大變化。自改良主義運動提出“改造國民性”的命題后,歷經辛亥革命、“五四”新文化運動,直至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人民革命,中國人的精神結構在救亡與啟蒙的互相促動下,經歷了從古典向現代的歷史性蛻變。這對中國人作為一個現代民族而崛起于世界之林,所起到的歷史作用是不可低估的。一個民族精神結構或曰“國民性”的轉變,并不是僅僅依靠啟蒙就能實現。啟蒙的力量必須在一次次社會變革的實踐基礎上才能發(fā)揮。救亡在實際上是為啟蒙起到了具體的社會實踐的作用。應該說,啟蒙教給中國人向何方和如何尋求自我拯救的真理,而救亡則教會中國人怎樣運用這些真理。兩者的歷史作用是不能互相抵消的。假如沒有救亡的一次次社會變革實踐,啟蒙不過是一場僅僅流于精神狂歡的盛宴,絲毫無助于實際的民族解放與社會變革。在這一點上,任何企圖用啟蒙來抹煞救亡歷史作用的觀點,都是不符合歷史實際的。
救亡對近代知識分子文化人格的轉型所起的另一個作用,是高度凝聚了他們的民族意識和群體意識,使得他們在接受西方個性自由、個體人權、個人價值等以個人為核心的價值觀念的同時,依然保持了中國傳統的國家觀念、民族觀念、家庭觀念等,這形成了近代知識分子文化人格的一個顯著特色。就中國人文化心理結構的現代轉型而言,啟蒙的作用無疑是將他們從中國傳統的文化束縛中解放出來,使其知識、心智、觀念、思想等能夠跟上世界歷史的發(fā)展變化,使中國人不再被西方文化所主導的國際社會視為落后之民族,自身的命運也不再被別人主宰。那么,要做到這一點,啟蒙就必須首先承認西方文化的先進性質與主導地位,將西方文化作為改造中國文化的藍本,用西方文化的知識譜系、學術思想、價值觀念和思維方式來啟迪或改變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從而轉變整個民族的素質。所謂“改造國民性”無非就是要完成這樣一項工作。但是,中華民族作為一個有著悠久歷史文化傳統的民族,其民族精神的重塑,除了有必要吸收西方文化資源外,自己的傳統文化資源卻并非全無繼承之處;而且如果一個民族在走向現代化或全球化的過程中,不重視繼承本民族的文化資源,失掉了自己的文化傳統,那就等于淪落為西方文化的附庸,即使經濟上、政治上走向富足與強大,文化上也不能夠成為真正強大的民族。從這個意義上講,“救亡”不僅是拯救國家的貧弱、淪喪,更重要的是拯救民族及其文化的淪落。
對于救亡的這一特殊性質,近代知識分子顯然感同身受。所以,在投身救亡的歷史大潮中,他們既理解向西方學習的必要性,也意識到保留傳統的不可或缺。在這樣一種心態(tài)引導下,近代知識分子大多努力將西方引進的知識、思想、觀念等與中國的傳統文化相融合,企圖建構一種既適應世界發(fā)展總體潮流又不失掉自身固有文化的“新”文化,如魯迅所說“取今復古,別立新宗”?。盡管這種融合在一定意義上并不全然成功,但卻為近代知識分子獨特文化人格的形成起到了孵化的作用。近代知識分子對傳統文化的感情遠比“五四”那一代知識分子要濃厚,這不僅是因為他們曾經具有的傳統文化基因與傳承,而且是因為救亡的歷史需要,使得他們認識到繼承傳統的重要性。尤其是在面對西方列強的武力威逼與政治、經濟、文化的強勢壓迫之下,傳統文化資源無疑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凝聚民族力量和保持民族自信心的作用。對傳統文化這一價值的認同,由于救亡的迫切現實需要而顯得尤為突出。同時,救亡作為一種拯救國家或民族的集體命題,顯然不能僅僅依賴于某些先知先覺者的個體覺醒,“夫救亡圖存,非僅恃一二才士所能為也;必使愛國思想,普及于最大多數之國民而后可?!?它既需要持續(xù)不斷的精神啟蒙,又需要能夠迅速凝聚人心的感召力量;既要訴諸于人們的個體覺醒,又要激發(fā)出人們的群體感情;既要具有先覺者的思想引導,又要立足于集體主義的社會實踐。這一切都需要傳統文化資源發(fā)揮作用。在同“五四”知識分子群體的比較中,我們發(fā)現近代知識分子不像“五四”知識分子那樣困惑、感傷,也沒有“五四”知識分子那種對社會的游離感、孤獨感和失落感,他們發(fā)揚蹈厲、義無反顧地投身社會變革的大潮,顯示出一種文化人格的自信與豪邁。這一特點,是與那個時代的救亡意識對他們的影響分不開的。
總之,是啟蒙與救亡的雙向運動,共同培育了近代知識分子的文化人格,使得這種文化人格既不同于古代知識分子,又有別于“五四”的現代知識分子。對這一文化人格的認識,不能僅僅從“過渡時代”的單一視角來理解,而應該認識到其產生的特殊性,以及它在中國知識分子文化人格歷史轉型中的不可替代的地位與作用。近代知識分子的文化人格不僅是從古代向現代轉型的一個過渡,而是一種在當時社會及文化環(huán)境培育下的特殊類型。分析這一文化人格類型的特點及價值,對中國知識分子如何應對全球化浪潮,及在全球化的過程中既適應世界發(fā)展的總體潮流又保持自身的民族文化特性都不乏啟發(fā)意義。
[注釋 ]
①轉引自金耀基:《從傳統到現代》,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 39頁。
②康德:《什么是啟蒙》,《歷史理性批判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 22頁。
③梁啟超:《少年中國說》,《梁啟超選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 127頁。
④秋瑾:《敬告中國二萬萬女同胞》,《中國近代文學大系·散文集》(第 4冊),上海:上海書店,1993年版,第 456頁。
⑤譚嗣同:《仁學》,《譚嗣同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 341頁,第 299頁。
⑥梁啟超:《生平總述》,《飲冰室主人自說》,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 8頁。
⑦康有為:《上清帝第五書》,《戊戌變法》(第 2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 192—193頁。
⑧康有為:《自編年譜》,《戊戌變法》(第 4冊),第 117—118頁。
⑨⑩嚴復:《論世變之亟》,《嚴復集》(第 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 3頁,第 1頁。
?嚴復:《原強》,《嚴復集》(第 1冊),第 13頁。
?嚴復:《<天演論 >按語》,《嚴復集》(第 5冊),第 1320頁。
?李澤厚:《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中國現代思想史論》,北京:東方出版社,1987年版,第 6頁。
?魯迅:《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 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 52頁。
?王僇生:《論小說與改良社會之關系》,見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 1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 285頁。
I20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1003-8353(2011)05-0108-06
季桂起(1957-),男,德州學院教授、副院長,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曹振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