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英
(咸寧學院 外國語學院,湖北 咸寧 437000)
托尼·莫里森是當代杰出的黑人女作家。她的小說情節(jié)支離破碎,時間和空間并置,多角度的敘事風格,以及人物形象的多元性和模糊性等都具有后現代主義小說的典型特征。碎片化的拼圖式不僅運用在故事情節(jié)的處理上,在對人物的刻畫上,作家同樣也用百納被的方式來拼接人物形象,從而體現人物身份的多元性和不確定性。莫里森通過人物的名字和他們身上的印記等諸多屬性來拼接人物的身份。在莫里森小說中人物身上的印記和名字都有某一特征,而這一特征又與黑人民族、文化相連,使得黑人身份的構建成為一個關聯概念,而不是孤立的個體自我價值的構建。
秀拉是同名小說《秀拉》中的主人翁。在莫里森筆下秀拉是第一位要過實驗性生活的黑人女性。她從兒時起就發(fā)誓要成為自己,在自己的姐妹內兒也走進了其他黑人女性生活模式后,她毅然離開家鄉(xiāng)。經歷了十年的游學,秀拉依然沒有找到自己所要的身份。她回到故鄉(xiāng),在自己的社區(qū)掀起反叛的波瀾。莫里森講述秀拉尋找自我的過程中,她的內心是矛盾的,她的行為是離經叛道的,她的性格是多元性的。秀拉的外表就體現了她的與眾不同,而她的這些形象并不是作家告知讀者,而是作家透過不同人的視角來感知人物的個性。秀拉的左眼瞼到眉間有塊暗色的胎記。她的胎記在社區(qū)不同的人看來有著不同的印象:在夏德拉克看來那是小蝌蚪;在好友內兒看來是一枝帶刺的玫瑰;在裘德看來是響尾蛇;在社區(qū)的人看來是秀拉母親的一小撮骨灰。[1]這樣多樣的理解是秀拉多元性格的體現。正如麥克道爾所言,秀拉的胎記是她多樣性自我的暗喻。秀拉的胎記是她多樣性自我的象征。[2]
《所羅門之歌》里的彼拉多是自主、自信與智慧的一個角色。在莫里森筆下她的身體特征同樣與眾不同:首先她在母親死去后才自己爬出來,生下來就沒有肚臍眼。因此她被視為不祥之物而被社區(qū)排斥。她索性丟掉她學得的任何一種假想,從頭開始。然后花力氣弄通她為什么要活,什么對她來說是有價值的問題。“我什么時候高興,什么時候悲傷,區(qū)別何在?活下去我需要知道些什么?世上的真實是何物?”[3]P149沒有肚臍眼成了彼拉多莫里森筆下的萬物之母。
莫里森用印記、標志甚至烙印給筆下人物貼上不同的標簽。秀拉的胎記,彼拉多的無肚臍眼,波琳的跛足,伊娃的斷腿,塞絲乳房下的曼陀羅,森的長發(fā)綹,等等,這些殘缺的身體標志并不是莫里森用來區(qū)分黑人個體,而是用來象征黑人民族的整體身份。正如塞絲的母親告訴她的一樣:“如果我發(fā)生什么事,你不能從我的臉上認識我,但你可以從我的印記上來認識我。”[4]P61這些標記是象形文字,象征著黑人民族,因為黑本身就是一種印記,是黑人文化的暗喻。[5]P39這些印記標志著黑人是奴隸制的犧牲品,是對他們極端生存環(huán)境的訴說。這些印記既標志著他們身體上的殘缺,訴說著他們心理上的殘缺,更暗喻著他們自我身份的殘缺。
隨著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哈利《根》的問世,掀起了黑人尋根的熱潮。而尋根首先沖擊的是對黑人文化和價值觀的尋找,對自我身份和價值的尋找。與身份相連是人的名字。莫里森曾說:“如果你來自非洲,你的名字就消失了。問題是不僅僅你的名字消失了,你的家族、你的部落的名字都消失了。如果你失去了你的名字,你死后,如何與你的祖先相連?這是黑人民族巨大的心靈創(chuàng)傷。”[5]P40《最藍的眼睛》里完全接受白人文化的切丘無法揮去心中的疏離感,他意識到黑人放棄本民族文化,追逐強勢文化而引起的價值錯位和迷失。他在寫給上帝的信中無助地追問:“你叫什么名字?叫你摩西?你會說我就是我,你擔心他們知道你的名字而認識你,從而不再怕你了嗎?”[6]P12莫里森字里行間顯示出:名字是身份的象征。
在奴隸制社會中,黑人女性只是生育的工具。她們所生的孩子大多沒有姓氏,因為黑人女性的孩子可能是幾個男人的,她們無法知道自己孩子的父親是誰;或者她們隨時被賣掉。黑人孩子無從知道自己的家族姓氏?!秾檭骸分械娜z是幸運的。她的母親被白人強暴生下幾個孩子,都被扔進海里。因為她知道塞絲的父親是黑人而給她取名并留下來撫養(yǎng),所以塞絲擁有名字是對黑人生命的認可,代表了黑人的屬性和文化,是與黑人相關的身份的標志。根據《圣經》故事,塞絲是亞當和夏娃的第三個孩子。他的降臨體現了上帝的寬容與愛。而莫里森加字母e在男性名字后為人物取名,凸顯了愛之化身的塞絲在奴隸制下愛的扭曲和對奴隸制的反抗。
《所羅門之歌》里的彼拉多的名字是她不識字的父親隨手翻開《圣經》而選擇的一個名字。在《圣經》里彼拉多是對抗上帝的人物。在小說里,彼拉多把自己的名字放在耳墜里,并要求侄兒奶人也這么做:“你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名字,你就必須牢記它,因為如果你不用筆寫下并記住,你死了,它也就跟著消亡了。 ”[3]P333在彼拉多看來,她的名字連著家族、連著傳統、連著歷史,記住名字就是記住自己的根。肉體死亡后名字是自己身份的重要載體。奶人牢記姑姑對名字的理解,在地名、人名的指引下找到了自己種族的身份,具有黑人祖先飛翔的能力,完成了自我身份的構建。
姓名是符號,是家族的傳承和血緣關系,具有個人、家族和社會價值,是人類文化的一部分。[7]莫里森小說里的姓名指向黑人種族的身份。柏油娃里森(Son)的寓意就是兒子的意思。森討厭北方城市的生活,在紐約這樣的城市里他有一種疏離感。他對白人文化持排斥的態(tài)度,他整個人身上散發(fā)出的是黑色的味道。一回到故鄉(xiāng),他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更漂亮。森是被白人文化拋棄了的黑人文化的守望者,他是非洲裔黑人的“兒子”。
在 《柏油娃》中莫里森給所有的人物都取了兩個名字。森對島主瓦萊里安自稱威廉·格林,而對雅丹則是森·格林。雅丹于自己的叔叔嬸嬸則是雅丹,而于斯特里特先生則是杰德。瓦萊里安是騎士島的主人,瓦萊里安這個名字取自于古羅馬的一個皇帝名字。騎士島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包括他的妻子瑪格麗特。瑪格麗特也有兩個名字,一個是瑪格麗特·斯特里特,一個是瑪格麗特·勒諾?,敻覃愄爻錾碡毢?,因為美貌而嫁給大自己二十多歲的瓦萊里特,但她和島上其他人一樣沒有話語權。由于瓦萊里特的獨裁,她的天性被扭曲——偷偷用針扎自己的孩子。勒諾這個私下的名字正是她美麗外表下瑪格麗特個性的體現。莫里森給予小說人物兩個名字旨在暗喻人物的分裂的自我。森無法融入白人生活的北方城市,只有在自己的故鄉(xiāng)埃羅他才自在;雅丹是黑人文化的孤兒,迷失在白人文化價值觀里。莫里森通過人物名字的描述來表現在主流文化沖擊下黑人青年男女在自我身份構建過程的矛盾與掙扎。
如果說在《柏油娃》里莫里森給人物取兩個名字是為了說明非洲裔美國黑人的雙重意識下的人格分裂的話,那么在《最藍的眼睛》里波琳改名則是對自己種族和文化的拋棄。波琳和丈夫來到北方城市,在白人文化的沖擊下,她開始厭惡黑色,把黑當成丑的東西。出于對白人文化的崇拜,為了討好主人,她不惜縮短自己的名字,在干活的白人家里她自稱波莉(Polly)。波琳的改名在莫里森看來就是對自我的放棄,對黑人屬性和文化的放棄。
命名在莫里森小說中是一種自我主體性的體現,也是一種權利的象征?!缎憷防锏囊镣奘悄锷P下代表男權觀的女性人物。伊娃用一條腿換來的錢養(yǎng)活一家人,同時還收養(yǎng)了三個流浪兒。三個男孩年齡、長相都不同,而且之前各有名字,但伊娃給他們三個都取名為杜威:“何必把他們分開?甚至名字的首字母都不大寫,都成了露水兒(dewey)。 ”[1]三個男孩成了三位一體:“他們用一個聲音說話,用一個腦子思考,保持著一種令人惱火的不受侵擾的自由?!保?]P39在丈夫離開后,伊娃帶著恨在生活,她用恨來定義自己,界定自我,保護自己不再受傷害。她的不安全感讓她學會要擁有權利,去控制別人。授予一個人名字,規(guī)范他而且控制他是一個人權利的象征。[5]P44這也是伊娃從白人那里,從男性那里習得的經驗。
非洲裔美國黑人經歷了三百多年的奴隸制壓迫,他們身體上、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無法忘記也難以訴說。廢除有形枷鎖后無形枷鎖的壓迫使得黑人民族文化和身份的重建步履維艱。而這些難以訴說的心理疤痕在莫里森筆下映射到人物身上印記、姓名,以及諸多能代表黑人文化屬性的東西上去。莫里森把黑人尋找自我、求證自我身份的過程通過黑人身上的印記、黑人的名字等來反映他們人格的分裂,身份的塑造,以及民族意識的覺悟。印記、名字等代表黑人特性的碎片構成黑人自我身份的一部分,代表著黑人歷史、文化和集體意識。每個黑人個體自我的構建都和黑人民族身份的重建不可分離。這種自我是一種關系概念,是關系到整個黑人而不單單是單個個體。在莫里森關于黑人身份重建的思考中,這種關聯自我旨在說明黑人個體身份的構建需要黑人間強大的紐帶和黑人種族身份的重建。[5]P45
[1]王守仁,吳新云.性別種族文化——托尼·莫里森的小說創(chuàng)作[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2]McDowell,Deborah E.The self and the Other:Reading Toni Morrison’Sula and the Black Female Text.In CriticalEssaysonToniMorrison,ed.Boston:G.K.Hall,1988.
[3]托尼·莫里森.所羅門之歌[M].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
[4]Morrison,Toni.Beloved[M].NewYork:Knop,1987.
[5]Barbara H Rigney,The Voice of Toni Morrison.Ohio StateUniverstyPress,1991.
[6]Morrison,Toni.The Bluest Eye.New York:WasingtonSquarePress,1970.
[7]潘惠霞.解讀《寵兒》中黑人姓名的隱喻意義.外語教學,2007,(3).
[8]托尼·莫里森著.胡允桓譯.秀拉[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