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建軍

敢批逆鱗的司馬遷

●文 李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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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有一種特殊的人，皮膚也是黃皮膚，頭發(fā)也是黑頭發(fā)，眼睛也是黑眼睛，只是稱呼有些與眾不同，無論先前姓李還是姓張，姓袁還是姓方，最后都到秦始皇那里歸了宗，認了祖，像他一樣，以“皇帝”為尊號。當(dāng)然，時代更迭，風(fēng)氣變化，他們也曾換過別的新鮮名號，由于名堂太多，暫且略過不談。需要指出的是，兩千多年來，這種人謬種流傳，蔑代無之，古代的和現(xiàn)代的（如袁氏諸人），堆一塊兒，足以組成一個特務(wù)團。他們把國家當(dāng)私產(chǎn)，把國民當(dāng)家奴，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正是指此而言。他們通常被錯誤地當(dāng)做人民的慈父，實則大都是作惡多端、劣跡斑斑的人民公敵。他們自稱“朕”、“孤”、“寡人”，但表達的其實不過是言不由衷的自貶和自命不凡的狂妄。

他們與世隔絕，閉關(guān)鎖國，視異邦為蕞爾小邦，沾沾然以天朝大國自居；更喜歡愚弄百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拿人民當(dāng)無知無識的群氓。于是，他們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國民，最后，終于把自己弄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他們自視甚高，自以為是不世出的天縱英才，所以，常常一意孤行，很少虛心向別人學(xué)習(xí)，因而也很難成為擁有真理的人他們喜歡舞文弄墨，吟詩作文，或者自己動手，下筆千言，不能自休，或者命人捉刀，連篇累牘，欺世盜名。但無論自己炮制的，還是掠人之美的，大多是附庸風(fēng)雅的偽詩歌，和虛張聲勢的假文章，真正有永恒價值的好詩雄文，寥寥無幾。清朝的乾隆皇帝，尤為特出，他視作詩如吐痰，一生寫了42250余首（一說41863首）大多是詩味寡淡的劣作。

中國的皇帝，無論秦皇，還是漢武，無論是大清的雍正，還是項城的袁氏，其實都屬于同一精神譜系，彼此之間，就像裝在袋子里的土豆一樣相像。他們有一樣的道德和人格，自大、卑鄙、狡詐、猜忌、冷酷、嗜血，特別喜歡聽人熱淚盈眶喊萬歲。為了保住自己的權(quán)力，他們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殺伐異己，從不手軟一根指頭便可把文臣武將打倒在地，談笑間便可將天下百姓玩弄于股掌之上。他們無法無天，恣意妄為，好話說盡，壞事做絕那些握有絕對權(quán)力而又滑賊任威的皇帝，實在是很可怕的怪物??！

由于帝王對人們的生活有著巨大甚至是決定性的影響，所以，他們的心理、人格和行為方式，便很值得研究，便有了文學(xué)上的敘事價值。在莎士比亞的37篇戲劇中，與帝王有關(guān)的，至少有16篇，占了相當(dāng)大的比例；其中《裘力斯·愷撒》、《哈姆雷特》和《麥克白》講述的是權(quán)力招致的謀殺和災(zāi)難，《理查三世》的主題是譴責(zé)暴君和暴政，《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則表達了他對理想君主的理解和人文主義的政治理念。而古羅馬蘇維托尼烏斯的《羅馬十二帝王傳》之所以流傳至今，就在于它滿足了人們了解暴君病態(tài)心理的好奇心，《戰(zhàn)爭與和平》之所以吸引那么多人去閱讀，是因為它能幫助人們認識法國皇帝拿破侖挑起戰(zhàn)爭的動機和野心，進而認識皇權(quán)的自大而虛弱的本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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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之寫帝王，如羔羊之搏猛虎，無疑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專制帝王手里有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可以隨意往你頭上扣帽子，可以隨意在你屁股上打板子，甚至可以隨意往你脖子上抹刀子。所以，對自己朝代的死去的帝王，人們尚且為了遠禍全身而緘口不談，至于那些仍然當(dāng)路在勢的“今上”，人們自然更是敬鬼神而遠之，當(dāng)然，還有更安全的辦法，那就是，任何時候都要見“鬼神”而愛之，要對他感激涕零，“萬歲”不離口，供品不離手，把他當(dāng)做自己的比天地都要大的大恩人。

自古以來，我們就傾向于把那些握有絕對權(quán)力的人，想象成全知全能的人格神。在我們的固陋的觀念里，一個人入承大寶，得履九五之尊，絕非人力所能辦到，必是上天的安排。劉邦這樣的流氓無賴，竟然伸腰展腿、煞有介事地做了皇帝，這讓太史公極為困惑，在《秦楚之際月表》中連連發(fā)出“豈非天哉”、“豈非天哉”的感嘆。而一個人，即使他先前曾是流落街頭的乞丐，曾是偷雞摸狗的無賴，曾是打家劫舍的草寇，只要做了皇帝，成了最高領(lǐng)袖，便可在一夜之間，成為人人膜拜的神明。他英明而偉大，高尚而純粹，只許你規(guī)規(guī)矩矩喊萬歲，不容你有一絲一毫的不敬，更不容你有一星半點的懷疑。至于秉筆直書，以真實的描寫，畫出帝王的真面目，揭出他的真本質(zhì)，簡直就是在刀刃上舞蹈。

然而，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必須克服內(nèi)心的恐懼，必須鎮(zhèn)定而勇敢地面對握有絕對權(quán)力的暴君。普希金的詛咒沙皇的《自由頌》、果戈理的讓尼古拉一世陷入尷尬的《欽差大臣》、托爾斯泰寫給沙皇和天皇的信、曼德爾施塔姆諷刺格魯吉亞山民的詩、雷巴科夫的《阿爾巴特街的兒女們》，都是針對不可一世的最高統(tǒng)治者的，都顯示出一種無所畏懼的批判精神。他們用自己的作品，證明了這樣一個真理：真正的作家是自由而有尊嚴(yán)的人，而真正的文學(xué)則是對抗強權(quán)和暴政的強大的道義力量。

其實，文學(xué)之所以重要，之所以具有無可替代的價值，就在于它是一種與同情和正義有關(guān)的精神現(xiàn)象。所以，沒有什么比諂媚權(quán)力的勢利更有害于文學(xué)的了。文學(xué)與勢利簡直是水火不容的——前者是熱情、無私的利他主義倫理現(xiàn)象，后者則是冷漠自私的利己主義倫理現(xiàn)象。文學(xué)一旦勢利，就必然會不顧尊嚴(yán)地為權(quán)力唱贊歌，為金錢唱贊歌，為邪惡唱贊歌，就會淪為卑賤的諛詞和無聊的點綴，就像呂坤在《呻吟語》中所說的那樣：“彼鄉(xiāng)原者，徼名懼譏，希進求榮，辱身降志，皆所不恤，遂成舉世通套雖直道清節(jié)之君子，稍無砥柱之力，不免隨波逐流，其砥柱者，旋以得罪?！倍妒酚洝分詡ゴ螅驮谟谒且徊砍錆M道義感的著作，就在于司馬遷在寫作的時候，沒有“徼名懼譏”，沒有喪失最可寶貴的良知感和尊嚴(yán)感，沒有讓自己淪為按照固定標(biāo)準(zhǔn)如法炮制的“御用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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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幾乎所有的時代，都存在兩種文學(xué)，一種是服從的文學(xué)一種是不服從的文學(xué)。服從的文學(xué)是按照他者的意志進行寫作的，而不服從的文學(xué)則是按照作者自己的良心來寫作的。司馬遷的寫作無疑屬于不服從的文學(xué)。他熱愛自己的父親，干父之蠱而光大其事，有著更加遠大的文化抱負。他的成熟的、充滿批判鋒芒的寫作精神，大大地高出自己時代的平均水平，遠遠地超出自己時代的精神邊界，同世界上那些敢于批判絕對權(quán)力的作家一樣偉大和勇敢，像普希金、果戈理、托爾斯泰和曼德爾施塔姆一樣令人驕傲和自豪。

然而，司馬遷的偉大的批判性敘事，如此具有超越性和先鋒性，甚至連那些與他幾乎同時代的優(yōu)秀分子，都未能深刻地理解，也未能準(zhǔn)確地評價。班固就曾如此誣枉地評價司馬遷：“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貧賤；此其所蔽也?！边@是對司馬遷最大的誤解。他沒有看到司馬遷文字背后的深意，沒有體會到太史公的正義精神和仁愛情懷。班固的觀點引發(fā)了后代學(xué)者尖銳的反駁。宋代的晁公武完全不同意他的看法：“……后世愛遷者以此論為不然，謂遷特感當(dāng)世之所失，憤其身之所遭，寓之于書，有所激而為此言也，非其心所謂誠然也?！涫鲐浿扯鐒堇哓氋v者，蓋遷自傷特以貧故不能自免于刑戮。故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非空言也。固不察其心，而驟譏之，過也?！秉S履翁更是表達了對班固的不滿和否定：“子長負邁世之氣，登龍門，探禹穴，采摭異聞，網(wǎng)羅往史，合三千年事，而斷之于五十萬言之下，措辭深，寄興遠，抑揚去取，自成一家，如天馬駿足，步驟不凡，不肯稍就籠絡(luò)。彼孟堅者摹規(guī)效矩，甘寄籬下，安敢望子長之風(fēng)耶！”在司馬遷身上，我們看到了一種具有現(xiàn)代性質(zhì)的人文精神，一種健全的人格現(xiàn)象——他挺身冒險，仗義執(zhí)言，敢對權(quán)力說真話，甚至敢于批判那些握有絕對權(quán)力的最高統(tǒng)治者，同時，又宅心仁厚，同情百姓，具有尊重生命、反對暴力的人道主義情懷。

縱觀千百年來的中國古代文學(xué)，的確很難找到幾個像司馬遷這樣敢于通過機智的反諷來批評當(dāng)朝皇帝的人。他從來沒有跪著仰視那些滑賊任威、冷酷無情的最高統(tǒng)治者，也沒有卑躬屈膝地替他們唱贊歌。不僅如此，他有時甚至帶著幾分厭惡和鄙夷來寫那些傲慢自大的“一代天驕”和“風(fēng)流人物”，正像李長之在《司馬遷的人格與風(fēng)格》中所指出的那樣：《史記》中“最大的諷刺，是對付漢代，尤其集中在武帝。他的方法卻是指秦罵漢。這個秘密，自明清以來的學(xué)者，就已經(jīng)窺破了。同時，他能以褒作貶，筆下是酸辣辣的，那要完全從他的語氣中讀出來”。而對與他同時代的“今上”劉徹，他在《封禪書》、《酷吏列傳》、《平準(zhǔn)書》和《外戚世家》等地方都寫到了，而且諷刺起來，也同樣尖銳，同樣不留情面。關(guān)于劉徹的昏愚、顢頇、殘暴，司馬遷多有不為尊者諱的諷刺和揭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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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缺乏制約的權(quán)力必然會扭曲當(dāng)權(quán)者的心理和人格那么，那些握有絕對權(quán)力的人則是最大的受害者，許多帝王幾乎每天都過得膽戰(zhàn)心驚，惶恐不安。他們夜不能寐，嚴(yán)重地失眠；他們內(nèi)分泌失調(diào)，新陳代謝的能力非常低下；他們暴飲暴食，是可怕的饕餮鬼；他們甚至有嚴(yán)重的性倒錯傾向，或者孌童，或者有斷袖之好，有的甚至有渴望被強暴的受虐狂心理。

蘇維托尼烏斯的《羅馬十二帝王傳》就以大量的細節(jié)，披露了多位羅馬皇帝的種種畸形心理和嚴(yán)重癥候。他們大都是喜歡殺人的施虐狂、暴飲暴食的饕餮鬼、變態(tài)的淫亂狂和嚴(yán)重的失眠癥患者?？藙诘摇皶r時處處貪吃。有一次他在奧古斯都廣場主持審判，嗅到戰(zhàn)神廟里為薩利祭司們準(zhǔn)備的飯菜的香味時，他離開法官席，徑直朝祭司們的地方走去，在他們的餐桌旁坐下來。吃飽喝足后很快就仰面躺下睡起覺來，張著嘴巴，嘴上插上一根羽毛以助消化，睡足醒來后才離開餐桌。他每次睡眠的時間很短通常在午夜前醒來；因此他白天主持庭訓(xùn)時也打瞌睡，律師有意提高嗓門才好不容易使他醒來?！麣埧?、嗜血好殺的本性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都可以看出來”。

沒有善良和純潔的心靈，就不會有美好的睡眠。失眠是上帝對罪惡累累的暴君最公正的懲罰。暴君卡里古拉就是嚴(yán)重的失眠癥患者。他因為失眠而痛苦不堪：“特別使他痛苦的是失眠，每夜睡眠的連續(xù)時間不超過3小時，而且睡得不實，奇怪的夢境使他驚恐萬狀，比如夢見一個海怪和他說話。他夜里大部分時間都睜開眼睛躺著，因此心情非常煩躁，一會兒坐起來，一會兒沿著長長的廊柱徘徊，一次又一次呼喚著黎明，盼著它的來臨?！睆乃咝睦韺W(xué)的角度看，卡里古拉睡不著覺，實在是很正常的事情，因為，作惡太多，天道好還，他終于受到了應(yīng)得的懲罰。

卡里古拉的惡，則是很多帝王內(nèi)心深處都會有的惡，一種與野心和對不朽的渴望有關(guān)的惡。他盼望發(fā)生驚天動地的大事，希望自己借此而不朽：“他甚至公開表示遺憾：他那個時代不曾有任何全國性重大不幸事件。他說，奧古斯都統(tǒng)治時期以瓦魯斯戰(zhàn)敗而聞名，提比略統(tǒng)治時期以費德那的大圓形劇場的坍塌而知名于世，可他自己的時期則由于普遍的富裕而被人們淡忘。他時常希望自己的軍隊被擊潰或出現(xiàn)饑荒、瘟疫、火災(zāi)甚或地震?！倍帕_馬最著名的暴君尼祿則完全是個淫亂狂：“尼祿的淫亂竟達到這種程度，幾乎身邊所有的人均被他玷污過。最后，他竟發(fā)明了一種游戲；他身披獸皮，從獸籠中被放出來后，攻擊縛在木樁上的男人和女人的陰部。當(dāng)他的獸欲被滿足之后，又表演被他的獲釋奴多律弗路斯所征服。為此，他嫁給了多律弗路斯，就像他當(dāng)初娶波斯魯斯一樣。他叫喊、痛苦，模仿一個被奸污的少女。”

為什么要把羅馬帝王們的這些甚為不雅的事象，不避絮煩之譏地臚列如上呢？蘇維托尼烏斯的指向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敘事策略，與太史公的《史記》，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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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因為，蘇維托尼烏斯與司馬遷都憑著優(yōu)秀的歷史學(xué)家特有的敏感，發(fā)現(xiàn)了日常生活細節(jié)對于了解歷史人物的意義，尤其注意到了帝王們的私密生活里所潛含的政治信息和文化密碼。

判斷一個政治家的品質(zhì)和人格，不能單單根據(jù)他的宣言和口號，不能根據(jù)那些慷慨激昂的文章，而是要根據(jù)包括飲食、睡眠等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尤其要看他的情感生活，看他如何處理與異性、下屬的關(guān)系。事實上，歷史的真相和本質(zhì)，就潛含在那些看似瑣屑的細節(jié)里。然而，中國人是個十分含蓄的民族，又有為尊者諱的傳統(tǒng)，所以，在官修的正史里，幾乎是不寫或很少詳寫帝王們的尋常的生活細節(jié)，更不寫他們心理甚至生理上的嚴(yán)重問題。

但是，像蘇維托尼烏斯一樣，司馬遷注重日常生活細節(jié)。司馬遷寫了中國皇帝在日常生活中容易被人忽略的細節(jié)，尤其寫了漢代的包括“今上”在內(nèi)的多位皇帝的私密生活。他這樣寫了卻屢屢被人誤解。有人說他“有好奇之過”，有人說他由于泄憤而“丑詆”漢廷太過，有人甚至干脆將他的《史記》看做心理陰暗的“謗書”。他們都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漢家從劉邦到劉徹的幾代皇帝的斷袖之好以及其他的生活細節(jié)，實在與他們的政治人格有著微妙的關(guān)系——他們的情感上的冷酷、心智上的幼稚和行為上的瘋狂，都與那種病態(tài)的性心理有些關(guān)系。

從《樊酈滕灌列傳》、《佞幸列傳》可以看出，司馬遷是何等重視從私生活的角度來寫自己時代的最高統(tǒng)治者。他的描寫無疑具有豐富的人性內(nèi)容和寶貴的認知價值。司馬遷寫出了他們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的世界，從而給我們提供了從心理學(xué)、倫理學(xué)等角度認識漢代最高統(tǒng)治者和漢代政治生活的可靠資料。不僅如此他的敘事還具有政治學(xué)意義上的啟蒙性?！妒酚洝返纳钊搿皩m闈日常生活的敘事，真實地揭開了最高統(tǒng)治者的神秘面紗，掃去了籠罩在他們頭上的光環(huán)，這就有助于打破我們對帝王的盲目崇拜，有助于我們把他們當(dāng)做尋常的人來看待。《史記》告訴我們自戰(zhàn)國迄于秦漢，幾乎沒有一個帝王是值得我們完全信賴的，幾乎沒有一個人配得上人們的尊敬和贊美。他們甚至有著比常人還要嚴(yán)重的道德弱點和人格殘缺，所以，我們絕對不能毫不設(shè)防地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給他們，否則，就會造成巨大的人道災(zāi)難，人民就會受到嚴(yán)重的傷害。

例如，在《樊酈滕灌列傳》里，劉邦生了病，心緒甚惡，不想見人，一連十幾天，躺在禁宮里，與宦官相狎褻。樊噲便排闥直入，看見“上獨枕一宦者臥。噲等見上流涕曰：‘始陛下與臣等起豐沛，定天下，何其壯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憊也！且陛下病甚，大臣振恐，不見臣等計事，顧獨與一宦者絕乎？且陛下獨不見趙高之事乎？’高帝笑而起”。在《項羽本紀(jì)》和《樊酈滕灌列傳》里，司馬遷兩次寫到這樣一個令人吃驚的細節(jié)：在被項羽追擊的時候，劉邦為了自己逃命，竟然“推墮孝惠、魯元車下，滕公常下收載之。如是者三”。一個人，如果如此缺乏承受痛苦的意志品質(zhì)，那又怎么能指望他把一個國家的希望和命運擔(dān)負起來？如果他對自己的兒女，尚且如此無情，怎么能指望他以仁慈之心善待他人？

如果說漢代的皇帝普遍薄情寡義的話，那么，武帝劉徹恐怕是他們中間問題最嚴(yán)重的人。在漢代的歷代帝王中，武帝的宮闈生活尤其混亂，對正常的行政生活的破壞也最為嚴(yán)重。據(jù)《佞幸列傳》記載，他先后寵幸過鄧通、韓嫣、李延年等“佞幸”之臣。劉徹高興的時候，賜給鄧通銅山，使他“得自鑄錢”；韓嫣“官至上大夫，賞賜擬于鄧通”；李延年則佩“二千石印，號協(xié)聲律。與上臥起，甚貴幸，埒如韓嫣也”。等到劉徹興盡愛弛，則鄧通被立案偵查，最后“竟不得名一錢，寄死人家”，韓嫣被“賜死”，李延年昆弟則被“禽誅”。讀這些文字，令人油然而生發(fā)出這樣的感慨：把國家和人民的命運交給劉徹這樣的人，真是可怕，——他們是多么無情，多么容易墮落，多么不值得信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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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武帝無疑是像秦始皇一樣的暴君。盡管自古以來，就有人對他大唱贊歌，說他有雄才大略，力戰(zhàn)匈奴，遠征朝鮮，功績卓著；說他懂得用人，所以，在他的時代，人才濟濟，各顯其能。這些輕飄飄的贊詞，其實是靠不住的，全然沒有看到他的好戰(zhàn)激化了民族矛盾，給人民帶來極大的痛苦和無盡的災(zāi)難；也沒有看到劉徹因為冷酷和褊狹，扼殺了多少人才，甚至剝奪了多少杰出人物的生命，例如，李廣一家，三代名將，卻都毀于劉徹之手：李廣不被賞識，未盡其能，兵敗自殺；李敢又被霍去病射殺，劉徹卻為“方貴幸”的霍去病遮掩罪行，編了“鹿觸殺之”的謊言；李陵之?dāng)〗?，劉徹亦難逃其責(zé)——若不是他出于私心，偏護李廣利，屈抑李陵，結(jié)局斷斷然不會如此。甚至魏其侯與武安侯因睚眥之怨而兩敗俱傷，劉徹也應(yīng)承擔(dān)主要責(zé)任——他在“廷辯”時的低能表現(xiàn)和首鼠兩端，正是造成這一悲劇的根本原因。如此者多矣，豈能一一。

關(guān)于劉徹，唐人馬周做過一針見血的評價：“孝武帝雖窮奢極欲，而承文景遺德，故人心不動。向使高祖之后，即有武帝，天下必不能全?！睂@樣淺薄無德的“今上”，司馬遷自然是不滿意的，甚至是鄙夷的，因為，他在《五帝本紀(jì)》里，完整地表述了自己評價偉大君主的標(biāo)準(zhǔn)，如堯帝，“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驕，貴而不舒?！苊黢Z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和合萬國”。而漢武帝離堯帝的境界實在是太遠了。李長之說，“漢武帝在許多點上，似乎是司馬遷的敵人，抑且是司馬遷所瞧不起，而玩弄于狡猾的筆墨之上的人”他說對了。司馬遷的確是含著極大的失望和不滿來寫漢武帝的他不僅寫出了劉徹道德和心智上的殘缺，而且還揭示出了中國所有暴君的本質(zhì)。難怪清代的楊琪光讀了《外戚世家》，要如此贊美司馬遷的寫作勇氣：“讀此篇，漢宮闈不堪數(shù)矣?！妒贰?、《漢》皆為直筆之，皆若無為忌諱，漢法雖嚴(yán)，其如彼何哉！班氏從后書之，猶可無畏；史公竟指摘并世事，直哉！鐵筆如山，難為動搖矣?！?/p>

敢向權(quán)力說真話，敢批皇帝之逆鱗，司馬遷的無所畏懼的偉大敘事，仿佛高高的航標(biāo)燈，歷兩千多年而不滅，成為引領(lǐng)中國文學(xué)寫作的偉大力量。司馬遷的永恒的光榮，就來自于這種正直而勇敢的文學(xué)精神。

寫作《史記》的司馬遷，正像黃履翁所說的那樣，始終“如天馬駿足，步驟不凡，不肯稍就籠絡(luò)”。一個作家如果只想輕輕松松地寫作，只想寫一些媚悅時代和市場的作品，那就無話可說；如果他還有更大的抱負，還想寫出有正義感、有生命力的作品，那他就應(yīng)該像司馬遷那樣“不肯稍就籠絡(luò)”，——即使沒有他敢批皇帝逆鱗的勇氣，至少也要在權(quán)力面前保持基本的人格尊嚴(yán)，或者，至少不能低三下四地對暴君“心懷感激”，更不能卑躬屈膝地對他大唱贊歌。至于錯把他鄉(xiāng)當(dāng)故鄉(xiāng)，將“大秦帝國”當(dāng)做“高端文明”的樣板，或者，把“大清帝國”當(dāng)做道德隆盛的典范，那就簡直近乎文化犯罪，因為，這，不僅意味著對真相的可怕無知，而且意味著對良心的嚴(yán)重背叛。

2010年12月13日，再改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