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天助

《中國》：一個文學的烏托邦

●文 陳天助

此文發(fā)排之際，又讀到《江南》雜志2010年第6期所載王增如女士的《丁玲辦〈中國〉》。關于《中國》的來龍去脈，王增如用一部長篇小說的篇幅，更用丁是丁、卯是卯的文字，作了詳盡而無可置疑的介紹。

·責 編·

提起上世紀80年代的文學思潮，也許大家不會忘記《中國》這本大型文學雜志。毫無疑問，它是新時期文學的一個獨特樣本，丁玲在創(chuàng)刊號“編輯的話”，就宣稱要讓不同流派的作家作品在這里匯聚，這樣的辦刊思路，我們似曾相識，她在30年代《北斗》嘗試過，而且在當時的文學青年中頗有影響。時隔50年，丁玲再次提出相同的主張，同樣的辦刊理念在實踐層面上，同樣實現(xiàn)了刊物的迅速擴張。問題是，它為什么又在短短的兩年內難以為繼？帶著這樣的問題，讓我們進入丁玲日記、書信的世界，還原《中國》辦刊的復雜情境，看看《中國》在上世紀80年代的處境有多艱難。

為什么不斷發(fā)表爭議性作品？

《中國》創(chuàng)刊號《編者的話》就開宗明義，“刊物的撰稿人將包括五湖四海、老中青”，“我們要繼承和發(fā)揚‘五·四’以來革命新文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同時也有選擇地介紹其它各種現(xiàn)代形式和藝術流派”。這是丁玲辦刊的一貫主張，她在左翼時期主持的《北斗》就請來魯迅、徐志摩、沈從文等不同流派的作家同臺表演，好不熱鬧。丁玲的辦刊理想是包容不同流派，不同風格的新老作家，作品好壞由讀者評定?！吨袊穭?chuàng)刊之前的幾個月，丁玲幾乎每天都在跟老作家約稿，東北的馬加、云南的李喬、洛汀、彭荊風，一個個接到她的求稿信（參見《丁玲全集》）。包括許多曾經(jīng)有過誤會的老作家，她也一個不落。丁玲與陽翰笙幾十年沒有聯(lián)系，她寫信說，30年代在上海辦《北斗》時得到他的支持，希望他照樣支持《中國》：“為什么，我們現(xiàn)在常常會感到中間有一層膜？為什么我們反不如50年前在敵人的刺刀下那樣親密？”她向白樺約稿，“我相信我們之間是沒有隔閡的，但卻由于種種傳言，可能你對我有些誤會”，“我對真正的作家都是敞開胸懷，都是當作姐妹兄弟的”。（1984年9月9日書信，見《丁玲全集》）同年12月5日丁玲收到白樺的來稿后回復：“我這里是不以人劃線的……也會展開討論或批評，但決不掄棍子，也不準瞎捧?！钡拇_，為了不同流派作家在《中國》的匯聚，她努力地做許多人做不到的事，就像50年前辦《北斗》時，丁玲請求沈從文的支持一樣。

通過丁玲頻繁的不知疲勞的約稿，刊物在艱難中如期出版。創(chuàng)刊號中劉白羽、孫犁、蕭乾、駱賓基、李納、秦兆陽等40年代成名作家紛紛撰稿相助。第二期，有魏巍、汪曾祺、路翎、白樺，還有王蒙（如果他也算老作家的話）。第三期，有姚雪垠、雷加等，到第四期，有賀敬之、柯仲平等。我們仔細梳理老作家作品，發(fā)現(xiàn)老作家基本以回憶性散文為主，而他們的小說創(chuàng)作較為罕見。同時，我們也發(fā)現(xiàn)這些老作家中，魏巍、雷加、姚雪垠或是刊物副主編，或是編委。雖然丁玲有意冰釋前嫌，但實際上爭取到的稿件不多，許多人只是客氣地敷衍了事。某種意義上，不同流派的融合不像丁玲想象得那樣容易。從這一點看，《中國》已不像30年代上海的《北斗》那樣，可以包攬不同的作家群體。第五期之后，《中國》的幾位鐵桿老作家也漸漸淡出了。

話說回來，如果要求老作家在新時期表現(xiàn)出鮮明創(chuàng)作風格也勉為其難。這就促使《中國》把眼光轉向中年作家，也就是那部分在新時期成名的作家。問題是，這些作家個個炙手可熱，是當時眾多文學刊物的香餑餑，像賈平凹、鄧友梅、張賢亮、鄧剛等等，都曾列入《中國》邀約的名單，而實際上，在《中國》我們看到的不多。賈平凹、鄧友梅作為編委，為《中國》撰稿在情理之中，其他的知名作家呢，并不多見?！斑@批成名作家，不是那么好請的丁玲在文代會的會議間隙，曾向某作家約稿，他始終坐在沙發(fā)上，不咸不淡地說：‘沒稿’?！倍×徇€專門請幾位青年作家到木樨地家里做客，同時請來《中國》編輯，還有幾位老作家一起吃飯這幾位不愿多留，告辭，說是去看同樓的一位作協(xié)領導。其他人很生氣，丁玲倒是平靜地說：“可以理解?！保〒?jù)王增如回憶。王為當時丁玲的秘書）

應該說，《中國》一直在爭取老作家和中年作家，不論風格與流派，只要是讀者喜聞樂見的，《中國》一概歡迎。詩歌是《中國》的大戶，北島、舒婷、楊煉、顧城等新時期成長起來的詩人，一直是《中國》的中堅力量，可以說《中國》是朦朧詩的大本營之一。而同時代的知名小說家呢，我們看到的不多?！吨袊分缓棉D向新生代作家，當然培育和扶持新人，也是丁玲的一貫主張。在第一期“編者的話”中她主張：“有選擇地介紹現(xiàn)代形式的作品?！钡尪×嵯氩坏降?，這個主張變成《中國》惟一可以突破的方向（王增如說：“這是必須做的，別無選擇”）。

就拿年輕作家來說，格非、方方、北村、劉恒等都曾在《中國》刊發(fā)作品，他們或從這里起步，或從這里走紅。當年北村在廈門大學讀書，嘗試實驗性寫作，沒想到，經(jīng)老師推薦不久就在《中國》刊發(fā)了，這給他鼓足小說探索的勇氣。除先鋒作家群外，許多有爭議的寫作者也聚集在《中國》，最值得一提的是遇羅錦，之前她發(fā)表過《一個冬天的童話》、《春天的童話》，為此曾被胡喬木點名批評，但是丁玲認為：“遇羅錦的文章有好有壞，《一個冬天的童話》是好的，《春天的童話》不好。不好的作品應該批評，她自己現(xiàn)在也承認批評有益。”（丁玲《創(chuàng)作自由及其他》）所以，丁玲堅持在創(chuàng)刊號就刊發(fā)《〈無情的情人〉拍攝散記》，這是描寫劉曉慶及其攝影組的系列報告文學，分三次發(fā)表。許多老作家對此很不感冒，丁玲解釋說：應該給年輕人改正錯誤的機會。只要是利多弊小，失小得大，我們都可以嘗試。隨后她請龐天舒（軍旅青年作家）陪同遇羅錦深入部隊體驗和寫作。張辛欣因發(fā)表《在同一地平線上》受到批評，丁玲了解到她是一位剛畢業(yè)的女大學生，很有才華，便委托舒群向張辛欣約稿。由此惹來文壇的批評聲浪，但是，《中國》沒有退縮。

風格獨特的新生代作家頻頻出現(xiàn)在《中國》，丁玲感到欣慰。她在《文藝報》撰文《熱情扶持文學新生代》（1986年2月15日第1版），呼吁扶持新生代作家，她提出作品有爭議是一件好事，討論和爭論，對作者和讀者都有幫助。這跟她在《中國》發(fā)刊詞的觀點是一脈相承的?！吨袊窂碾p月刊改為月刊時，再次強調：“沒有門戶之見，容納各種不同的風格流派，給在藝術上有所創(chuàng)新、在思想上有所創(chuàng)見的作品留出很大的篇幅?！敝链?，我們不難理解，《中國》為什么發(fā)表了這么多爭議小說？也正是這些爭議性作品給她和她的刊物惹來了不少爭議。

編輯部發(fā)生了什么？

如果把視角從作家作品移向編輯部內部發(fā)生的故事，也許我們更能理解為什么《中國》堅持發(fā)表有爭議的新生代作品，也可以理解《中國》為什么只生存兩年時間了。

有些人認為丁玲自己想辦份雜志，曾爭取在湖南出版界支持，后來無果而終，之后才轉到北京辦《中國》。這種說法的依據(jù)是什么，我們不得而知。不過，從她的書信看，可能性不大。丁玲在致馬加的信中寫到：“我實在不愿搞什么刊物，但形勢如此，莫奈何，只好出來，我求你幫幫忙。你如有稿子，如能在東北找到稿子就快寄來，越快越好?！薄靶蝿萑绱恕币徽f，耐人尋味，其中有一層意思，幾位老作家都邀約她出面創(chuàng)辦一個文學刊物，并非她的個人所為。當刊物內部矛盾加劇時，丁玲給副主編和編委的信中一直強調，刊物是大家的，她也是應眾人的邀約：“比如我對《中國》總認為我只不過是應大家的邀約，出來倡議一下，大家努力干個一年，最多兩年，等刊物稍有基礎后，我就可以退出了?！保ㄖ吕准有?，見1985年3月28日《丁玲全集》）據(jù)王增如回憶，在她陪同丁玲訪問湖南期間，沒聽說過獨立辦刊的事。倒是，許多老作家表示過，請丁玲出山主持一本文學雜志。說是她有影響力，而且辦過《北斗》，她剛開始總是推托了事，后來，她越發(fā)覺得，有一個說話的地方，好讓優(yōu)秀作品找到一個出口。丁玲在不自覺中萌發(fā)了辦刊的想法。

從編輯部的結構看，丁玲也不是一人獨大，內部實行的是雙主編制，即丁玲和舒群。副主編有魏巍、雷加、牛漢、劉紹棠。編委成員為秦牧等15人。她甚至還寫信并上門拜訪周揚，邀請他當雜志顧問，丁玲與周揚之間的過節(jié)，當時大家都清楚。從人員構成看，不少人與丁玲之前沒有深入的交往，只是有共同的辦刊理想的一群人聚合在一起。丁玲在發(fā)刊詞中直截了當?shù)卣f：“我們的刊物不是同人刊物，不是少數(shù)人的刊物?！边@就說明《中國》編輯部其實就是一個“勞動組合”。（胡風在賀信中的提法）與30年代的《北斗》相比，編輯部的人員構成顯然更為龐雜，也潛藏著許多不穩(wěn)定因素。

第一期開始，內部矛盾就爆發(fā)出來。主要是劉紹棠鬧稿。劉紹棠為了刊登自己小說《瓜棚豆架雨如絲》，與編輯部其他人員鬧情緒，丁玲寫信勸導：“我們原來本是有共同點才聚合在一塊的，怎么能為一點點的意見不合而放棄我們的理想事業(yè)呢？”“我和你過去雖然不太熟，不太了解，但你的為人，正直，講義氣，不畏權勢，我是尊敬的。如果一點都不了解，怎么能邀請你來合作咧?！保ㄖ聞⒔B棠信，見1985年3月28日《丁玲全集》）這里，從一個側面也透露了《中國》編輯部組建原則，不像外界傳說的，《中國》只是丁玲的“同人刊物”。

同人刊物，指的是一群有共同的理想和旨趣的人組合在一起創(chuàng)辦刊物，這樣，有一個天然的優(yōu)勢，即所有人都能擰成一股繩。而編輯部采取自愿結合的方式，編輯原則相對難以統(tǒng)一。丁玲自己也意識到《中國》的隱患，怎么辦？丁玲提出：“每個主編都有權決定稿件的取舍，但如果有爭議，則須民主決定，每個人都無權獨斷獨行?！保ㄖ聞⒔B棠信，見1985年3月28日《丁玲全集》）

丁玲意識到需要調整編輯部人員結構，但是，編制問題懸在半空中。辦刊兩年，只有三個正式的編輯人員，其余均屬編外客串，捉襟見肘。加上，沒有一個固定的辦公場所，半年內編輯部搬家三次。丁玲去世之后，沒有主編，副主編牛漢無法得到正式聘任?！吨袊房嗫嘀沃?，“在實際工作中我們深深感到，《中國》文學雜志，實際并沒有得到作家協(xié)會真正的確認”。（《〈中國〉備忘錄》《中國》1986年12期）中國作協(xié)旗下的幾大期刊，紙張、印刷、出版、發(fā)行是由作協(xié)統(tǒng)一負責管理，而《中國》編輯部獨立承擔這一切繁重的工作。1986年9月編輯部接到作協(xié)指示：“你們要和郵局簽訂明年發(fā)行合同的事，不要辦了?！保ā丁粗袊祩渫洝罚?/p>

“民助公辦”為何無法實施？

編輯部陷入內外交困，人辦雜志，變成了雜志辦人。應該說，丁玲是有所心理準備的，只是復雜和艱難程度超過了她的想象。她在雜志籌備階段，就思索改變傳統(tǒng)的辦刊模式，以激活編輯機制，更主要的是尋找刊物的獨立性。這時，正好國務院發(fā)布《關于對期刊出版實行自負盈虧的通知》（1984年9月），提倡體制改革打破鐵飯碗，自負盈虧。丁玲開始謀劃民辦公助的辦刊手段，甚至曾考慮過“集資認股”，不要國家一分錢。這種思路在當時極為難得。丁玲辦過雜志，她知道經(jīng)濟獨立的重要性，否則創(chuàng)作自由就可能成為空話（《創(chuàng)作自由及其它》）。在中國百年報刊史，《大公報》是憑借經(jīng)濟上的相對獨立，成為中國老字號報刊的。丁玲熟知這段報刊經(jīng)驗，她意識到光有說話的地方，還不夠，重要的是，要有自由創(chuàng)作的空間，這是丁玲提出“民辦公助”辦刊的主要動因。她接受新華社記者采訪時，表示很愿意嘗試這種辦刊方式，“我們要呼應整個國家的改革熱潮，以改革精神辦刊，采取‘民辦公助’形式?！保ㄗ谡\：《風雨人生——丁玲傳》第308頁）

但是，設想離現(xiàn)實有一定距離。1984年12月作協(xié)黨組批復“《中國》是作協(xié)刊物，不是民辦公助?！辈贿^，雖然歸屬中國作協(xié)但刊物的經(jīng)費和編制一直成問題。這逼使丁玲沒有放棄“民辦公助”的操作摸式?！吨袊纷钕葼幦〉綇V州白云配件廠的贊助費金額五萬元。這一贊助讓丁玲嘗到“民辦公助”的甜頭。此時，東方公司缺少運作資金，其經(jīng)理經(jīng)人介紹認識丁玲，便游說只要她借到一百萬啟動資金，三年后不但歸還本金，還將付100%的利息。有100萬元，就足夠供給《中國》編輯部正常運作，丁玲心動了。不久，她果然從黑龍江國營農場總局借來一百萬，而且是無息借款，這在當時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字。可惜，資金轉到東方公司后，并沒有實現(xiàn)真正的運轉，最后變成一個沒有結果的“三角債”。《中國》被迫向主辦方作協(xié)求救而未果。

一本無所依附的文學雜志

《中國》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

在老作家的邀約下，丁玲開始建構她的辦刊理念，但是，“不同流派匯合”在新時期已不像左翼時期《北斗》那么容易，堅持了幾期之后，《中國》只好專注于發(fā)掘新生代作家。在“不同流派匯合”編輯觀念的指導下，《中國》編輯部的構成“不以人劃線”，這樣一來，編輯思路難以統(tǒng)一，內部矛盾層出不窮。最關鍵的是，丁玲所設想的“民辦公助”模式無法實現(xiàn)，刊物獨立性最終成為一批文學家的幻象。這注定《中國》走不了多遠，“兩年”成了丁玲辦刊的一個魔咒，盛行一時的《北斗》同樣也堅持了不到兩年，這也許是一個歷史的巧合。

《中國》出手非凡，大膽創(chuàng)新的編輯理念，使得雜志在青年讀者中很快傳播開來?？上У氖牵@樣的辦刊理念在當時找不到生存的空間。新時期以后，作家群體從邊緣回到中心，許多棲身于文化和政治權力中心的作家，成為體制內的“安全角色”，也就是葛蘭西所說的“有機知識分子”。丁玲回歸后，雖然成為體制化了的作家，但她卻不一樣，她的批判意識和獨立精神再度喚醒。她性格中潛藏著的知識分子的基本品格，這時反而被激發(fā)出來。這就是德國社會學家卡爾·曼海姆對知識分子所概括的，一是“自由漂浮”，指知識分子具有思想的自由或自由的思想，無拘無束，這是丁玲在文藝評論和辦刊實踐中所一貫追求的理想；二是“非附屬性”，指知識分子作為社會實踐的獨立主體，不依附于任何權力集體。丁玲嘗試《中國》的經(jīng)營模式，在于不與任何利益群體糾結，讓自己的刊物獨立地運行起來。這就決定了這樣的一個結局：丁玲與她所建構的公共空間最終成了一個文學的烏托邦。